文/倾顾
闵殊四岁时开始学画国画。
她师从国画大家薛千有。薛千有少年时于法国留学,闵殊奶奶跟他曾是同学。后来闵殊奶奶投身革命,两人年过半百才再在国内相见。
闵殊刚到薛千有的画室时,每天做的就是画鸡蛋。薛千有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人还是很诙谐,看她对着鸡蛋手足无措,笑眯眯地说:“等你画完,给你煮个糖水蛋吃。”
闵殊看过达·芬奇画鸡蛋的故事,问他:“这是为了练基本功吗?”
薛千有“嗯”了一声,旁边有个人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他是没时间教你,只好拿这给你找点事做。”
那时薛千有手头上有一幅画没画完,他怕闵殊给自己捣乱,就想出这么个主意。被当面拆穿了他也不生气:“唉,你这孩子,拆我的台很有意思吗?”
闵殊傻乎乎地看着他们,薛千有有点心虚:“这样……让你饮醴师兄先教你,过了十月我再接手好不好?”
她点点头,那位饮醴师兄瞪大眼睛:“怎么成了我的事儿了?”
后来闵殊才知道,傅饮醴也住在大院里,是傅家的长孙,从小就跟着薛千有。他人聪明,长得也好,不过七岁就画得有模有样。
闵殊心眼儿实,薛千有让她跟着傅饮醴,她就寸步不离。傅饮醴学了快五年,基本功已经很扎实。薛千有给他布置一天画两幅画,他不过一上午就能画完,而后就偷偷溜出去。
薛千有在住的四合院里辟出最大的一间房子当他们俩的画室,自己却挤在偏房里。傅饮醴踮着脚看屋里的薛千有作画,身后有个细细软软的声音问他:“师兄,你在做什么呢?”
他吓了一跳,转头看到闵殊正好奇地望着自己。
小丫头比他矮一个头,扎了两条羊角辫,眼睛又黑又亮,就像黑葡萄。傅饮醴是家中独子,第一次和这样香甜的小丫头一起。他“嘘”了一声,压低声音道:“我在偷看师父画画。”
“你踮着脚不累呀?”
“累也要看啊。师父画画的时候不准别人在场的。”
闵殊似懂非懂:“那我帮帮你吧。”
她说着转身跑走,傅饮醴没当回事儿。过了一会儿,她从房里拖出一张板凳,殷勤地放到他的脚边:“师兄,你踩着这个。”
那板凳高矮正好,傅饮醴踏上去,有点感动:“谢谢师妹。”
闵殊甜甜一笑,傅饮醴转头,正好跟走到窗前的薛千有四目相对。他“啊”了一声掉下凳子,薛千有推開窗说:“就知道你不老实。你们俩叽叽喳喳的,是当我聋了听不到吗?”
那天,两个人被拉到墙根罚站。青石垒的墙面上刷着白漆,爬山虎慢腾腾地往上长,午后的阳光是蜂蜜的颜色,黏稠地淌下来。傅饮醴揪了揪闵殊的羊角辫,说:“你是不是故意让师父发现我的?”
闵殊眨眨眼不说话。傅饮醴无奈:“我晓得了,往后做什么都带着你,只要你别给我拖后腿就成。”
“师兄,”闵殊闻言,甜甜地叫他,“你真好。”闵殊从这天起,成了傅饮醴的小尾巴。
连她奶奶都说:“阿殊往日总冷情,没想到倒和傅家小子投缘。”
闵殊父母都是忙人,一年也难得回来几次。过年时,她父亲替她从法国买回了小提琴,闵殊却只是摸一摸。父亲有些意外:“不是说学小提琴吗?”
闵殊不说话,妈妈在一旁冷笑:“她学的是国画。你这是记成哪个好儿子了?”
闵殊父亲在外面养了私生子,为着体面,夫妻俩貌合神离,都丢下女儿不过问。眼看着两人要吵起来,闵殊奶奶一拍桌子:“不吃就滚出去。”
一顿年夜饭吃得没滋没味的。饭后,闵殊自己待在房间里。墙角放着小提琴,还有母亲送的公主裙。她并不难过,拿起画笔画外面的焰火。
每年她都要画一幅焰火。因为当初心里想着,若是有一年开心了,就不再画了。后来这画一幅一幅攒下来,垒得那样高,她才明白,原来这辈子,自己从没有在父母那里得到过快乐。
她是天生一副笑模样,看着喜气洋洋。奶奶说她没心没肺,她也不反驳,还是薛千有说:“阿殊这是大智慧。”
傅饮醴则说:“我看她是太傻……傻点也好,省得难过。”
他们说话时,闵殊就乖乖地画苹果。那苹果本来香气四溢的,一天一天画下来,慢慢变得干瘪。闵殊捏着炭笔条,手掌侧面染得一片黑。于是傅饮醴牵着她去洗手。
洗手台下垒着两块青砖,是特意为她搭的。傅饮醴站在她身后,握着她两只胖乎乎的小手,细细地涂了肥皂,揉搓出泡沫,再替她冲洗干净。
角落里开着一架牵牛花,像小小的伞。闵殊突然问他:“师兄,你爸爸过年送了你什么?”
傅饮醴家庭美满,父亲给他买了心仪已久的模型飞机。可他避重就轻道:“送了个玩具,我都这么大了,谁稀罕玩啊。”
他这一年刚刚八岁,在闵殊眼里却是顶天立地的大人。闻言,她有点失望:“是不是爸爸都是这样的?”
“也不是……”傅饮醴连忙道,“唉,理他们做什么。你想要什么?我给你买呀。”
他过年收了一沓红包,想着豁出去全花了也要让闵殊开心。
可闵殊只挑了一兜苹果。那苹果红艳艳的,她认真地挑了十个。傅饮醴一手牵着她,一手提着苹果。夕阳慢慢滑下去,留下一道浓艳的影。她还是扎着两条羊角辫,唇红齿白,像大阿福。
傅饮醴问她:“怎么只要苹果?”
她说:“我算过了,一个苹果可以画三个月。十个苹果可以画三十个月。那么久以后,我就长大了。”
这话说得孩子气,因为十个苹果只会一起枯萎。可傅饮醴没笑她,看她跳不过前面的陡坡,便把她抱起来。
她甜甜地一笑,他也忍不住笑:“对,等长大了,你就不用一直画苹果了。”
闵殊六岁时总算不用再画苹果了。
那时薛千有的画已经是有价无市,一尺的润格已达数十万。有一次他画了一幅荷风图,叫来傅饮醴和闵殊两个人看。闵殊不敢大声说话,看得目不转睛。身边的傅饮醴牵着她的手,因为太过激动,捏得她的手有些泛红。
因为薛千有并不常动笔,画画时也从不让人旁观。这一次机会实在难得,桌边的傅饮醴和闵殊便凑得更近看。窗外一枝海棠花横斜着探进来,一点春色在枝头。薛千有望着两个弟子稚嫩的面孔,在阳光下竟生出目眩之感。
“飲醴,”他叫自己最得意的大弟子的名字,“看明白了吗?”
傅饮醴激动得满脸都是红的。常人作画,大多是辗转构思,小心翼翼。可薛千有腹中打了草稿,便一挥而就。其中的潇洒率性,实在难以言表。他学得越多,越知自己渺小,也越觉薛千有之高度。
他答不上来,一旁的闵殊小声问:“师父,这花为什么开得这样伤心?”
画上小荷初绽,蜻蜒点水。色彩丰盈,春意盎然,可她偏说这花伤心。薛千有一时讶然:“你看出来了?”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不懂。”
她还太小,站在那儿还够不到桌面。傅饮醴要她踩在自己的脚上,她这才勉强探出个头来。
可她偏偏能看出来。薛千有笑起来,抱着她坐在自己的膝头:“前些天看你画鸭子,画给我看看。”
闵殊有点为难。那鸭子是她和傅饮醴的玩笑之作,画的是浴盆小黄鸭。可薛千有听她结结巴巴地说完,还是坚持道:“就画在这儿吧。”
他指的是一片空处。闵殊满手是汗,小心翼翼地画了一只鸭子,哪怕拼尽全力,仍把曼丽的画面给破坏了。
她有点想哭,可怜巴巴地看着傅饮醴。傅饮醴忍不住叫薛千有:“师父,您这是做什么?”
“别怕,别怕。”薛千有哈哈大笑,“不是什么要紧东西,瞧你们这么认真。”
那画后来送给了闵殊,她带回家装裱了起来。许多年后她才知道,那一天是薛千有结发妻子的忌日。当年师母因意外郁郁寡欢而死,从此薛千有不再卖画,不愿同这碌碌尘世再有过多的牵扯。
因她知道得太迟,便劝不住薛千有一颗枯萎的心。就像那苹果,在日积月累的笔墨里耗尽了生机。很多时候闵殊都在想,若是自己早一点长大就好了。
如果她早一点长大,便不会这样无能为力。可惜那时的她只有四岁,看得出薛千有画里的伤心,却不懂他是为何而伤心。
那时傅饮醴也只有八岁。他的画被送去参加比赛,得了金奖,报上登了他的名字,说他是名师出高徒。他小心翼翼地,来上课时偷偷问闵殊:“师父知道了吗?”
“不晓得。”闵殊回答,“师兄,不然我帮你跟师父说一声?”
“你个小笨蛋。”傅饮醴敲她一下,“我巴不得师父不知道。”
“为什么?这不是好事儿嘛。”
“师父一向不愿受关注……我怕师父以为我借着他的名声……”
他不再说下去,小小的少年发愁般地叹了口气。闵殊陪着他发愁,两个人蹲在屋檐下看雨。雨水顺着琉璃瓦坠下来,连成丝线。闵殊扯扯他的衣角:“花要被淋坏了。”
院中的月季开了花,累得枝头都垂了下去,被雨一浇,更是不堪重负。傅饮醴站起身,匆匆跑过去,可花盆太沉,他抬不动。一抬头看到闵殊也跑了过来,手里握着一把伞。
他刚要说自己不用打伞,闵殊就将伞打在了花上:“师兄,你抬不动的,小心扭了腰。”
傅饮醴瞪她,她无辜地眨眨眼。两个人对视半天,傅饮醴泄了气:“成,咱们就给它打着伞吧。”
薛千有回来时,看到两个徒弟站在院里。一把伞谁也没打,全笼在花上。两个小脑袋凑得很近,在雨声里窃窃私语。薛千有手里的报纸沾了水汽,洇湿了,他失笑,上前把他们俩给推到屋檐下面:“也不怕着凉。”
他说着,将花搬到廊下。身旁的傅饮醴有点紧张:“师父,您回来了。”
薛千有“嗯”了一声,负手回了房里。傅饮醴就在一旁给他端茶递水,闵殊凑热闹,跟在后面往薛千有的茶缸里放糖。薛千有喝了一口,差点没吐出来,默默咽下后,他瞧着傅饮醴可怜兮兮地看自己,终于开口说:“放心吧,徒弟还没教出来,师父怎么会不回来?”
薛千有说得含糊,可傅饮醴却听懂了。他忍不住笑,咧开缺了门牙的嘴。闵殊“呀”了一声:“师兄,你的牙掉了!”
傅饮醴这才想起来,又把嘴捂住,粗声粗气道:“你懂什么,你往后也会掉的。”
屋里便响起笑声。先是小姑娘脆生生的笑,又有苍老的笑声,最后,小少年也笑了起来。
雨落下来,院里的月季开得香甜。风悄悄,岁月也正是好时候。
闵殊十四岁时,薛千有将家搬到了掖泉。
那时傅饮醴正上高三,课业繁重,只能叮嘱闵殊:“千万照顾好师父,晚上别睡那么死……”
身后的薛千有伸出手敲了他一下:“傻小子说什么呢。”
薛千有人老心不老,傅饮醴只好不再念叨。上了火车,薛千有对闵殊说:“你这个师哥哪儿都好,就是小小年纪跟个老妈子一样。”
闵殊哈哈大笑,一抬眼,车窗外的傅饮醴还站在那里。他穿一件白衬衣,配了白球鞋。少年人清爽干净,就像三月的风。
她心里有些怅然,身边的薛千有突然说:“到了那儿,我每月有八十块钱的通信费,足够你打电话回来的。”
她不好意思起来,小声地“哼”了一声,却又忍不住问:“真的呀?”
薛千有笑起来,她捂住脸,转而看向窗外。火车飞驰,两岸的景色连成锦绣。近四十小时的车程漫长而遥远。下车时,闵殊腿脚发麻,薛千有替她戴上头纱掩住口鼻。这里风沙大,黄色的沙漠蔓延,驼铃由远及近,载着他们去看古城墙与望乡泉。
闵殊累极了,夜里倒头就睡。薛千有替她把鞋拿到门外,再倒出鞋里的沙子。月亮挂在野枣树的梢头。又亮又沉。闵殊在梦里呢喃着,薛千有将热水袋塞到她的脚边,然后自己才去睡。
薛千有来掖泉。是为了这里的石窟。
掖泉石窟因发现过晚而无人知晓,艺术研究所的所长亲自开着吉普车载着他们去石窟,路上一直说:“环境不好,留不住人啊。”
这里遍地都是黄沙,闵殊扶着薛千有慢慢地走进石窟。曾经精美绝伦的壁画,在时光与风沙的侵蚀下慢慢褪色。薛千有想要触碰,却又收回手来,只是感叹:“都是好东西……”
“是啊,可惜保护力度不够大。”所长无奈,“上面拨下来的经费刚够日常开销,很多工作人员都是无偿奉献。”
两人对视一眼,满是无奈。
那天夜里,薛千有房里的灯一直亮着。闵殊披着衣服过去,就看到薛千有站在桌前,面前摊着一幅画。他不知画了多久,已完成大半,画上的亭台楼阁都蒙在水雾里。
“师父。”
闵殊叫他,他转过头来:“这么晚了还不睡?”
“您不是也没睡吗?”
“人上了年纪,就不爱睡了。”薛千有拿出自己的私印盖在画上,“趁着没事儿画点东西。”
过了一些日子,薛千有捐了一笔钱给研究所。闵殊和傅饮醴打电话时提起,傅饮醴恍然大悟:“怪不得师父突然又卖画了。那些收藏家抢破了头,我还以为他终于想开了……”
“师兄,你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师父的。”
傅饮醴“嗯”了一声,挂断电话前,轻声说:“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知道吗?”
掖泉昼夜温差大,成夜刮着狂风,沙子打在窗上,噼啪作响。闵殊想说些什么,可心里像是有一朵花悄悄地向上生长。她最终只是点了点头,想起傅饮醴看不到,又连忙說:“我知道的。”
两个人都安静下来,闵殊拿指尖绕着电话线,一圈一圈,像是乱七八糟的小心思。半晌,傅饮醴说:“电话费太贵,挂了吧。”
“师兄,”闵殊小小声地说,“我想你了。”
那边又安静下来,闵殊以为他已经挂了,后来却听到他说:“我也想你……们了。”
她就笑起来,傻乎乎地笑。明知自己傻,却怎么也克制不住。
过了六月,傅饮醴高考结束,终于能来掖泉了。
是闵殊来接的他。她黑了不少,傅饮醴看得心疼,拿出给她带的防晒霜:“我姑姑从国外带来的,你也大了,该注意点了。”
闵殊不以为意,却还是接过来,高高兴兴地装进包里:“谢谢师兄。”
她从来都是个有主见的小姑娘,傅饮醴拿她没办法,被她牵着去见薛千有。
薛千有大部分时间都在石窟修复壁画。
因为害怕光线对壁画造成伤害,他只开了一盏小灯。石窟中光线昏暗,他就将脸凑得极近,一笔一画地修补。洞外夜里冷得结了冰,两人就这么等着。傅饮醴怕她冷,想脱下外套给她穿上,她却跑到一旁拽出一件军大衣。
“我等习惯了,师父专门给我找的。”
她说的都是往常的事儿:“师父总是半夜不睡起来画画,钱都捐了……我劝不住啊。后来他不睡我也不睡,本来以为有用,可他居然骗我,趁我睡着了又起来。”
来了这里,连热水都要自己烧。她的脚被沙粒磨出水泡,挑破了照样跑来跑去的。她全然不当一回事儿,笑着跟他说这里好玩的事儿。她说有一天停电了,她和师父坐在院子里看星星。
“这里星星好多啊,我第一次看到被吓坏了,就像来了另一个世界似的。师兄,再等一会儿你也能看到星星了。”
“阿殊,”傅饮醴打断她,“等开学你就回去吧,我在这里守着师父。”
她闻言,顿住。因为两人一起裹着大衣,凑得近了,可以看得到她深褐色的瞳孔。
“那怎么行,你不读大学啦?”
“这边也有大学……”
“说什么傻话!”她是真急了,从大衣里钻出来瞪他,“我不同意。我喜欢这儿,我是不会走的。”
“那你将来怎么办?你也该上高中了,学习跟不上,还怎么考大学?”
他说得严肃,她瞪着他,忽地绷不住,笑了:“师兄,你真哕唆。”
她一笑,他就严肃不下去了。两个人肩并着肩,她蜷成一团:“我不想念大学……跟着师父学画画还不够吗?师父说要一直留在这里修复壁画,我想接他的班。”
这样简单的话,将她未来的人生勾勒成黄沙与壁画褪去颜色的模样。可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甘之如饴地笑:“人生一共就这么久,做自己想做的,比做应该做的重要多了。”
“你从哪儿学来的这话?”
“师父那次喝醉酒说的。”她有点不好意思,“师父喝醉酒说了很多话。那时我才晓得,师娘当年就是在这片地方没的。”
两人都安静下来。头顶的星星渐渐亮起来,她慢慢地垂下头,靠在他的肩头睡着了。傅饮醴望着她,看到她那被晒得微微蜕皮的面颊上有几颗小雀斑。
原来她已经这样大了,大到有了自己的主见,能够选择自己的未来。
他替她理了理有些乱的头发。薛千有从洞里走出来,看到他们,压低声音说:“来了?”
“师父……”
“回去再说,背得动阿殊吗?”
他点点头,把闵殊背起来。师徒三人沉默着往前走,薛千有走在前面,提着工具箱。傅饮醴背着闵殊,她的头靠在他的颈边,微微张开嘴。有气息拂过来,是甜而暖的。
许久以后,久到物是人非,天上的星星不再明亮,掖泉石窟也有了许多的修复工作者。可傅饮醴仍会记得这一天,记得星空下,他心底有过怎样的快乐。
傅饮醴在掖泉待了很久,直到学校要开始军训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仍是闵殊送他离开,去车站前,两人牵着手,在城墙边慢慢走着。古城墙被风雕琢成奇诡的样子,千年的霜雪结出了石花。时而有大巴车缓缓开来,扬起黄沙,向着天际行去。
闵殊一直低着头,傅饮醴哄她开心,讲了很多笑话。她捧场,嘴角勾起一个笑容,却又哽咽着说:“师兄,掖泉怎么这么远呀?”
傅饮醴摸摸她的头,有什么话呼之欲出,却又重新安静下来。
许久,她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石子:“这是我上次在望乡泉捡到的。师兄,从小到大,我都没送过你东西……”
她说不下去了,吸了吸鼻子。风与沙的尘埃里,他将她搂进怀里,说:“师兄永远都等着你。”
闵殊重重地点了点头,她眼底有泪,却还是露出一个笑来。
“师兄,”她说,“我会很快长大的。”
风吹起她的头发,少女的眉眼晕着光华。时光突然过得很快,将小姑娘变得亭亭玉立。他克制地握了握她的手,到底还是放开了。
虽然是离别,可他心底并不觉得太过悲伤。因为知道总会再见,他们之间,总会有更好的未来。
薛千有去世是在春天。
闵殊仍记得,那天窗前的野枣树开了花,她忍不住跑去跟薛千有说,推开门却看到薛千有房中坐着两个人。
薛千有对她说:“我这两天要出去一趟,你自己待在家里,不要乱跑,要按时吃饭。”
闵殊咬着唇。看着他走出房门。步子迈得很大,像是逃离,又似是一刻不停地奔向注定的命运。
薛千有第四天清晨时终于回来了。闵殊坐在门前,听到声音立刻就冲了出去。初春的清晨,地上凝着霜。薛千有花白的头发有些蓬乱,慢慢地走进来,看到她笑了一下:“别怕,师父回来了。”
带走薛千有的,是上面派来的调查员。石窟中近半年内壁画接二连三地失踪,上面怀疑是监守自盗,查到最后,嫌疑竟然落在了薛千有头上。
三天里,他被翻来覆去地盘问。他们并没有折磨他的肉体,可摧毁的却是他的心灵。
闵殊曾怨恨于自己的蠢笨。她竟什么都没看出来,只是欣喜于薛千有终于归来了。薛千有替她将眼泪擦去:“去洗把脸,别被风吹皴了。”
闵殊小心地问他:“师父,真的没事了吧?”
“我行得端正,怎么会有事。”
薛千有笑起来,又说春天花都开了,过两天就带她去踏青。
那段时间,他面上从无悲色。他总站在窗前看着远方,不言不语,就像是一棵凝固执着的树。
那个春天,突然倒春寒,早开的花都被冻死在旷野。薛千有夜里染了风寒,初时只是感冒,后来竟一病不起。
他去世的那一夜,千里黄沙被风卷起。闵殊守在他的床前,连眼也不敢眨。他从长久的睡梦中略略清醒,突然说:“阿殊……你吃饭了吗?”
见闵殊不说话,他叹了口气:“怎么能不吃饭呢……身体要饿坏了。你这样,要师父怎么放心得下?”
她忍住泪,勉强一笑:“我待会儿就去吃。”
“不要待会儿,就现在吧。”
她走出去,恋恋不舍,却不敢回头。身后的薛千有轻轻地舒了口气,轻声说:“可惜……没见到饮醴……”
可惜啊。
薛千有火化前被收拾得十分妥帖,神情平静,头发梳得整齐。闵殊碰了碰他,触手是透骨的凉。
一旁的所长扶住她的肩:“老薛就是心气太高了……当年小江也是这么没的……他们一对夫妻,受不得一点冤枉,是以死明鉴,证明自己的清白。”
小江就是薛千有的妻子,当年负责掖泉石窟的修复与维护工作。如同往昔重现,同样的壁画失窃,同样被怀疑监守自盗。小江没挺过来,成了薛千有永远迈不过去的一道坎。
閔殊从头到尾没哭,很有条理地主持薛千有的后事。下葬那天,她抱着一罐骨灰,慢慢行走于荒野之中。有人从背后抱住她,抱得那样紧。
她缓缓回过头去,看到傅饮醴的面孔:“我来得太迟了。”
闵殊望着他,脑海里轰隆作响。她想笑笑,却忽地脚下一软。傅饮醴抱着她,听着她绝望地说:“师兄。你怎么才来,师父他没有了!”
“我求他们等你来,让你再看一眼师父再火化……可师父实在是等不下去了。我没用,让你连师父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她说到最后,猛地吸了口冷气,愣愣地看着他。很久以后,她终于放声大哭。傅饮醴抱不住她,两个人跪坐于地。她怀里还紧紧抱着骨灰匣,指节用力,透出苍白的颜色。
傅饮醴心疼得说不出话来,亲吻她的额头,又去掰她的手指握在掌心。送葬的人赶来,将他们扶起。她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边,被他牵着手走到下葬的地方。
第一捧土落下时,她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傅饮醴紧紧揽着她,两个人目不转睛地望着坟茔缓缓建成。随后旁人都离开了,只剩下他们两人。天地极高,高得像是万古只剩下彼此。闵殊抱着傅饮醴的手臂,轻声说:“往后,我再也没有亲人了。”
奶奶在她十二岁的时候去世,父母离异后各自组建了家庭。她成了没有家的孩子,跟随着薛千有在这黄沙之上。可谁能料到,现在最后一个疼她爱她的长辈也离开了。
她这一生,注定握在掌心里的东西,从来都留不住。
“你还有我。”傅饮醴说,“我们一起,再不分开。”
她抬起头,突然发现他也那样憔悴。两天的车程,他不眠不休,倦到连抱住她都没有力气。风从沙漠的尽头吹来,像是有什么腾空而起。闵殊“嗯”了一声,重复说:“我们一起,再不分开了。”
十八岁时,闵殊考上了顶级的美术学院。
到了二十二岁毕业时,她的画已经在国际上获得了数不清的大奖。人人都以为她会继续深造,如她的师父薛千有一般成为举足轻重的大拿。
可他们都不知道,在她二十三岁生日那天,她和傅饮醴坐在院中喝酒。
傅饮醴的名字是他祖父取的,愿他有花有酒,一生顺遂。
院中那一架紫藤开得浓艳如瀑,清淡的月光从缝隙中落下来。闵殊剪了齐耳短发,眉清目秀的小姑娘,凝视着月亮。她眼底有光,如玉如泉。傅饮醴不必饮酒,就觉得自己已经醉了。
“你真的要去掖泉?”
她眉眼弯弯,却带着一往无前的决断:“师父葬在那里,他的梦想还没完成。”
薛千有死在她十六岁生日之前,他们约定要去踏青。可春草年年绿,春风也度玉门关。只是长眠于地下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没有落泪,抬手饮尽杯中酒。那酒极烈,呛得她咳嗽起来。傅饮醴替她抚着背脊,望着她,忽地想了很远。
他的小姑娘啊,他想,自己没有保护好她,让她见了风雨,让她心里落了冰霜。
“你十四岁时就说,做自己想要做的。比做应该做的重要多了。那么我问你,去掖泉完成师父的梦想,是你想要做的,还是你应该做的?”
她这次是真的忍不住笑起来,歪着头看着他说:“师兄,你竟然还记得?”
“你说的话,我都记得。”
月光与花与酒,都是醉人的东西。她已经醉了,醉到明知不该,却还是凑过去轻轻地亲吻了一下傅饮醴。他任由她触碰,就那样望着她,想要她沉沦在自己的温柔里。
可是不行啊。
“这是我想要做的。”她说,“师兄,我的力量太小了,我追查不出背后的黑手。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事了。”
“那你就去做吧。”傅饮醴也笑了,“如果什么事都被你做完了,那还要我这个师兄做什么?你放心吧,师父的仇,我一定会报的。”
她不问他打算如何做,他也不提。两人对饮完瓶中的酒,他便站起身来。
时光从很远的地方慢慢行来,淌过月季、香樟,绕在紫藤上。他长身玉立,是最好的模样。
“师兄,我们说好再也不分开……”
“我们都在朝着同一个方向走,总有一天会再见的。”
她“嗯”了一声,伸手抱住他。像一个长长的梦,梦里少年背着她,前方的老者手里提着五光十色的颜料桶,打翻了,满天满地都是云霞。
“我舍不得你。”
“我也是。”他将她送的那块石头拿出来,“你看,这上面有一颗心呢。”
那心是风化出的痕迹,是岁月雕琢的诚挚。许多话都不必再说了,他替她提起行李,趁夜将她送上了火车。
她没有探出头来道别,他也没像曾经那样追着火车跑。
他们只是各自站着,坐着。站成一棵顶梁的树,坐成一片永不枯萎的花。
只要朝着同样的方向走,总有一天,他们会再见。
可他们本该永远不分开的。
后来的人提到傅饮醴,有的说他是天才,有的说他背信弃义。
他凭着薛千有留下的人脉一步步往上爬,越向上,背负丢弃的东西就越多。曾经有花有酒的少年,在大染缸里像是变了个模样。
在他和闵殊分开的第十二个年头,报上刊登了一条简讯。说是某个利益集团靠贩卖文物盈利,终于被一网打尽。
报上没有提任何人的名字,只含糊地说是某知情人士提供的证据。
那条简讯被闵殊裁了下来,压在自己书桌的玻璃下面。而后她取了画笔,将画了十二年的畫落下最后一笔。
画上是一片荷塘,春江水暖,有三两只黄鸭游过。最后一笔,她绘出一朵初绽的荷花。画被她焚烧在薛千有的墓前,她叩长头,起身时微笑着说:“师父,我和师兄都做到了。”
她再未离开过掖泉,她将自己的一生都献给了掖泉,献给了四万五千平方米的壁画。
当感情繁盛到极点,清贫、枯燥就像一个笑话。轻飘飘的没有重量,不过一拂即逝。
她用自己的画笔描出飞天、神佛。人生能有几个十年、二十年?时光在这里停顿凝固,开出永不凋谢的花朵。
而在离她很远很远的地方,在世界的另一端,他在复仇成功后,去了国外,将一幅幅流失的壁画、古董拍下来,重新带回国内。
时间将他们分割于空间的两岸。当年四岁的她和七岁的他,已慢慢长大,长成连自己都不曾想象过的模样。
那是一生的时光,那是一生的执着。
故事的最后,她长眠于那片黄沙之中。那一刻,他仍在海外,在拍卖会上微笑着拍下一幅壁画。
他笑是因为快乐,快乐于自己对她的誓言又实现了一点。
黄沙漫天,驼铃声声。
她的画笔落地,在没有他的土地上就此安睡。
更新时间: 2020-08-15 2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