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氿已
不管你是高官或是书生,在爱情面前都是平等的,都只因那一人甘愿掏出真心且九死不悔。
壹
我从胭脂斋出来的时候,已是薄暮时分。
这日是冬至,细碎的雪落了一整日,萧瑟的北风一过,街上行人纷纷抱头缩颈。常言道,冬至时要同亲人围坐在一起吃顿热乎的饺子,可惜厨娘早早地便告假归家,这饺子怕是吃不上了。
不过撑伞漫步雪中,倒也别有风味,刚巧出门时挑了把素面寒梅的绸布竹伞,还真是映了这雪色。
待我缓步绕过两三条街,拐进竹林后,天已黑透。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身上一阵阵透着凉呢。
还未至家门前,我便看到一团黑影缩在我家的台阶下,走近后才看清全貌。
是个乞丐。
瞧着应该是有十七八岁的样子,这个年纪本该是成家立业之时,不知为何竟衣衫褴褛地蜷在他人阶下,长发结成块,面上染着黑灰。
“你是?”我弯腰将竹伞移到他肩上,替他遮挡住大半的风雪。
许是被声音所惊扰,他原本紧闭着的眼睫轻轻地抖了几下,干裂的嘴唇翕动,似乎在呢喃着什么。我且凑近去听,隐约听见几字。
他口口声声唤的是“如夫人”。
我原是户部侍郎春广晟的独女春如月,庆余四年左侍郎弹劾父亲贪墨,陛下一怒之下判处父亲流放蛮地,家族男丁充军,女眷为奴。
许是上天怜悯,我因着女工好被遣往京城织绣坊,很快便成为行首绣娘,手下帕巾可值数钗。后来我厌倦了这般生活,便搬来了这竹林,得周围人抬举称一声“如夫人”。
而眼下这小生不知寻我有何事。
“醒醒,醒醒。”我直起身抬脚轻踢了他两下,孰料他竟毫无反应。我想着莫不是冻昏了过去,再怎么说也得将人抬进屋暖和暖和,又苦于夜深人静四下无人,而凭我一人之力也不知能否拖动他。
北风呼啸而过,原本细碎的雪骤然变成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了他满身。眼看着他的嘴唇逐渐发紫,我咬咬牙,扯住他肩头的衣料将他往宅院里拖。
没了竹伞的遮挡,我的发丝、肩头很快便被雪浸湿。冷风一吹,这寒气便一路侵袭至心窝,冻得我直哆嗦。
等把他拖入屋中,我厚重的棉裙已然湿了大半,指上丹蔻也尽数脱落。还未来得及喘口气,我又赶忙点上火,再将炭盆端到他面前。
许是屋内暖意正浓,他的唇色很快便恢复了血色。我才松了一口气,谁知不过须臾他便满脸潮红。
我慌忙去探他的额头,手还未触及,他就突然睁开眼同我对视,而我在他眼里看见了愣在原地的我满脸惊异。
桃花眼,眼型漂亮,瞳孔犹如被墨濯洗过,黑得发亮,衬得眼角下方那颗泪痣越发生动。如鸦羽般的长睫一眨,便足以叫人心甘情愿溺死在这如春水般的眼波中。
确实是生了一双含情眼,人间三月芳霏怕是都不及他半分。
可真正让我惊异的不是这双眼生得有多好,而是这双眼实在是像极了檀郎。
贰
我初到织绣坊时,颇受排挤。
我从小便跟着阿娘习女工,大大小小的绣法少说也会几十种,因此我虽是落魄小姐,却很得坊主欣赏。
加之有次相府小姐请我过门绣帕时面容被相府公子瞧见,传出皮相名声后便日日都有公子前来绣坊只为瞧我一眼,这让绣娘们心里很不是滋味。
只是我大多瞧不上这些捧场的公子——若非这皮相加持,绣技再精湛又如何?也是我这般态度,后来绣娘们倒也慢慢接纳我了。
直至某日,我因身子不适接连下错针,可坊外公子只是在叫好,我草草收尾便想回房歇息。不料在出坊时,斜侧方伸来一只袍袖拦住了我的去路。
平日里浪荡的公子不在少数,我皱眉推开这只袍袖加快脚步往前走,下一秒一句话便将我钉在原地。
“是如月姑娘吗?你方才的下针错针连连,不似平日水平,莫不是身体不适?”
我循声望去,却撞进一双漂亮的眼睛里——那人的眼里仿佛含着汪春水,跌进后叫人沉醉不知归路。
“你倒是有趣,”我愣愣地看着他,只觉身心都已在春水里泡得酥软发胀,“竟看得出这帕上错针。”
这下倒轮到那人诧异了:“如月姑娘下的是绣针,绣的是帕巾,在下若连帕上错针都看不出又为何要前来捧场?”
闻言,我连连挑眉,指了指他身后的公子们笑道:“他们若是能同公子这般高洁,如月也不必日日掩面出行。”
那人回头看了看,苦笑着摇头。
此后数日,我每每绣帕时总要先寻他的身影,若寻到了,便拿出十二分的精神下针。他先是不解,每次只是远远地站在人群后面凝神细看,后来像是在坊中其他绣娘或明或暗的示意下明白了什么,有次趁我出坊时塞给我一卷宣纸。
待我回房后展开一瞧,发觉这纸上乃是一曲新词。笔锋凌厉曲折,词意委婉清新,比起那些故作姿态的书生所吟出的酸词不知要好上多少。我将那曲词看了又看,念了又念,只觉唇齿间都好似染上了词中的浓浓春意。
我满心欢喜地将词翻来覆去地看,突然在宣纸的角落里看见了两个小字:张檀。
叁
翌日我早早地起身梳妆打扮,又在房中细细选好绣线,可待绣帕时我仍是心跳如擂鼓,生怕手一滑便毁了这曲词。
可是张檀没来。
从我开始下针至绣帕完成,我始终未寻到他的身影。直到翌日午时,他方才姗姗来迟。
“张公子今日真是好雅兴,”我借着休憩的由头偷溜至他面前,却半个眼神都不曾给他,“那绣帕早已归于相府公子了。”
张檀没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我,看得我面上发红才开口:“在下不过中庸之姿,如月姑娘竟也记得。”
我不知为何他突然提及皮相一事,但他言语间所透露出来的自嘲忧愁却足以令我消气并为之揪心:“皮相尔尔不过浮云,况且,人间三月芳霏尚不及公子半分。公子何须忧心?”
“多谢。”张檀仰头饮下杯中茶,再低首时面色潮红,似饮酒般,“自小我便不讨阿爹欢心。阿爹年少时也曾冠绝一时,如今兄长更是生得清俊无双,偏偏只有我是异类。我虽自认文采斐然,但阿爹从不曾过多在意,甚至有家奴碎嘴言我定非阿爹之子。好比今日,阿爹明明赞许我的文章字字珠玑,可转头便要将我的文章作为兄长拜学求师的荐书。”
张檀似是笑了,缓过一口气才继续道:“如月,你说这人的皮相,竟是有如此重要吗?”
我有些心疼地看着这个在借茶消愁的男子,忍不住抬手抚上他的脸,细细描摹他的轮廓,脱口而出:“一点儿都不重要。在如月心里,公子胜过这世间万千皮相。单凭这双眼,便足以叫人神魂颠倒,更别说公子满腔的才华了。”
“如月,如月,”张檀难得失态,望着我痴痴地喊着我,“如月。”
我叹口气,替他斟茶。
此后十余日,我都未在坊中见到张檀,只当他是自此消沉,依旧如从前般绣帕度日,裹在面纱下的脸日渐苍白消瘦,坊中绣娘纷纷打趣我莫不是得了相思病。
就在我消瘦得能同黄花比时,张檀再次出现在织绣坊中。只是比起前些日子消沉的他来说,这日的他竟是容光焕发,神采奕奕。
我匆匆绣好帕巾后又借着休憩的由头来至他面前,眉目讨好的地弯成月牙形:“公子有些日子没来了。”
“近来国子监课业繁重,倒是疏忽了。”张檀看着我笑。
“国子监!”我猛地站起身,只觉得脑中像是在放烟花般噼里啪啦一阵响,“那不是京城的最高学府吗?!怪不得公子今日眉梢都扬着。”
“这还要多谢如月姑娘。”张檀替我斟茶,示意我坐下,“若不是那日得姑娘一番鼓励,在下也不会鼓起勇气同家父彻夜长谈,诉尽衷肠,道出心中不甘。而家父更不会因此明了在下壮志,决意栽培在下,并将在下的文章送入国子监。”
“这都是如月姑娘的功劳啊。”最后他如是说。
我不知是动容还是别的什么,只觉胸中盈满欢喜,忍不住向他调笑道:“那公子预备如何谢如月?”
“明日城郊寒山寺下的庙会,不知姑娘可有兴趣?”张檀眼中光彩流转,一时之间竟叫我看痴了,止不住地点头,“那便说好了,明日午时过后,在下在城门口等姑娘前来。”
肆
我同坊主央求了好些时候,才求得几个时辰的自由。
那日是个晴朗天,寒山寺下的桃花尽数绽开,春风一过连带着瓣瓣桃花落下,而张檀就站在其中一棵桃花树下,举着一串糖葫芦,笑问我可要。
那是我头一回吃糖葫芦,薄脆的糖衣裹着酸涩山楂,甜与酸的融合恰到好处。
“公子待如月可真好。”我咬下最后一颗糖葫芦,含含糊糊地说。
张檀闻言笑了。他掏出几枚铜钱挑了个弯月形的糖人,走近递给我,又拿出汗巾细心替我擦去嘴角沾染的糖渍,很是温柔地拍了拍我的头:“在下囊中羞涩,也只能用这些小玩意儿哄姑娘欢心了,望姑娘不嫌弃才好。”
“哪会嫌弃啊?我最喜欢这些小玩意儿了。比起那些个贵公子的金钗银簪,还是糖葫芦好。”我忙不迭地接过糖人,咬下一口后才反应过来方才竟在他面前自称“我”,这可是无礼之举,听闻读书人最重礼义廉耻,“公子,如月逾越了……”
“无妨,”孰料张檀只是摇摇头,转身又挑了个面人给我,“我们之间不必多礼,你欢心便好。”
不再是公子和如月,只是你和我,是我们。
我的心头如濯灌最甜的百花蜜,讶然地看着他。
三月春光乍泄,沿途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桃花瓣纷纷扬扬落了路人满头满身,但这些都不是值得我驻足的。真正令我流连忘返的,是张檀的一双眼眸,那里面除却一整个春光,还有一个小小的我。
我看着看着便痴了,再回神时他已走出数米远,正回头看着我边笑边拿着手里新挑的木俑冲我晃悠。
我赶紧几步跑上前借势挽住他的手,偏头靠在他肩上笑嘻嘻地去抢他手里的木俑。偶尔有小贩路过,也会停下问张檀要不要给身边的娘子挑些玩意儿,他总是先应下,再低声询问我可有喜欢的。
在旁人看来,我与他便是市井中最普通的夫妇。
自庙会一别后,张檀仍如从前般偶尔才会来坊中看我绣帕,不同的是每日都会寄给我书信,从未间断,间或还会捎带些小玩意儿逗我欢心。
我那会儿真是掉进了蜜罐子,只觉得空气中都弥漫着甜味,恨不得立即脱出奴籍嫁与张檀为妻。
不过好日子终会有到头的时候,某日张檀在书信中许诺晚些时候便来坊中下聘,可直至破晓,他也未到。
也不是没想过去寻他,只是每每坊主催我绣帕时想寻他的心便冷上一分——便是寻到了,我又有何身份要他为我下聘?他从未许我名分,而我亦非良人。
再到后来听旁的公子说这年的状元是张家次子,学富五车文采斐然,一双眼便勾走了相府小姐的魂,闹着非状元不嫁。
我倒是没什么难过的,只是可惜到头来,我也没能如愿地唤他一声“檀郎”。
伍
“不承想如夫人还有如此往事。”傅春意轻咳了两声,面上潮红倒是有消散之意。
这小乞儿称他本名傅春意,原是南门街下胭脂铺里制胭脂的师傅,吃住都在铺子里。不料掌柜的突然卷铺盖走人,连带着他全部的身家一起。他无处可去,随着乞儿一路流浪至京城陋巷。
偶有听闻旁的乞儿说如夫人在四处寻募制胭脂的师傅,便急匆匆地赶来,敲门半晌却无人来应,只好坐在阶下等。
我确实是在招募制胭脂的师傅,毕竟那胭脂斋实在远,而我又缺不得胭脂,倒不如招募个会制胭脂的师傅来得方便。
“你倒是个实诚的,”我拨了拨炭火,拢着袖子凑近,“可还有不适?”
傅春意摇摇头,却不看我,只低头看着炭火:“不知如夫人可愿留下在下?”
我没应声,倒是先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直看得他面色发红才开口:“读过书?”
“略读过些,夫人怎知?”傅春意有些诧异地挑挑眉。
“猜的,”我不屑地看他一眼,“既是读书人,何不去考取功名?”
闻言,他的神色黯淡了一瞬,很快又重新恢复正常:“不是在下不想,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现下但凡想在科举中取得好名次的,不免要求得达官贵人的荐书,在下一穷二白,连这达官贵人的面都见不着,又何来荐书?”
“行吧,”我回答,“那些官场上的事我也不懂——月钱五两,东边还有个旧厢房,你自个儿收拾收拾住吧。”
“在下谢过夫人!”
傅春意平日里不太爱说话,常常拿着我给的银子买来些香料窝在厢房里捣鼓。不过制胭脂的手艺倒是一等一地好,比起我常去的胭脂斋也是不分上下。有时还会顺便制些口脂和面脂,制得多了我便分些给厨娘,厨娘一欢心,便会多做几个好菜。
时值中秋,我特地打了两壶好酒,又命厨娘烧上几个好菜才可归家。待菜烧好,我便唤傅春意出来对月饮酒。
“多谢夫人好意。”傅春意先是弯腰作揖后才入座,一双眼眸在如华月光的映衬下熠熠生辉,瞧着倒是有几分与张檀相像。
“不必如此客气。”我摆摆手,用筷子点了点石桌上的糖醋排骨,“听厨娘说你爱吃这个,今日我特地命厨娘做了,尝尝可还合胃口?”
他依言尝了尝味道后冲我点头,我便赶紧把糖醋排骨往他那边推了推:“好吃就多吃点,多大的人了瘦得风吹就倒。”
闻言傅春意顿了一下,再回神时他眼眶已经红了一圈,瞧得我一愣一愣的——这还是我头一回看见他表露出别的情绪,平素他都是板着脸,连笑都很少。
“不是,你怎么了?”我慌慌张张地把糖醋排骨挪回我这边,“不好吃就别吃,我又不会逼你,哭什么啊?”
傅春意没理我,拿起酒壶就往自己的酒杯里斟酒,抖着手仰头灌下后眼眶更红了。
他自斟自饮了小半壶酒,再开口时声音已然嘶哑:“今日是中秋,不知婉儿可也是在赏月。”
我猜这一定是个下酒的好故事,忙不迭地为自己斟酒,做好洗耳恭听的准备。
陆
南家是滁州有名的大户人家,城中的香料铺子十之八九都是南家的。
傅春意在胭脂铺闲来无事时便喜欢捣鼓些新奇的玩意儿,一次他在《齐民要术》上瞧见个古老的制胭脂的法子,一时没忍住便急匆匆地出门买香料准备试试看。
孰料这其中一味行香子他跑断了腿也没找到,哪家香料铺子的掌柜都摇头说从未听过此香料,偏巧这还是味缺之不可的香料。他别无他法,只好一家一家香料铺子地问过去。
皇天不负有心人,他在一家藏在旧巷中破破旧旧的香料铺子里找到了这味行香子,可掌柜的始终拧着,称这是他们铺子祖上传下来的,说什么也不肯出手。
傅春意便一天天地磨着掌柜的,他磨人很有技巧——倒不是那种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作风,他只是今日顺道带些糕饼上门拜访,明日路过时帮着做些杂事。
到底人心也是肉做的,日子久了,掌柜的也不好再冷言冷语地拒绝他,有时也会沏一壶茶和他聊上一下午,只是仍旧不肯出手香料。
许是被他的执着所感动,某个春意盎然的午后掌柜的叹口气,为他沏了壶清茶:“这行香子我是不可能出手的,但我知晓有个地方一定也有,你若是实在想要,便去那碰碰运气。”
“烦请掌柜的告知。”傅春意有些激动,忙不迭接过掌柜的递过来的清茶。
“南家一直是京城大半香料铺子背后管事的,”掌柜的眯眼看向木门边打闹的两只野猫,“家中想必是有些珍藏的香料,你且去碰碰运气,说不准就有行香子。”
“多谢掌柜的!”他几乎要感激涕零了。
掌柜的无所谓地摆摆手,只是常年半闭着的眼睛里滑过一丝精明的光亮,嘴角的笑瞧着也越发诡谲:“但愿你真能求得。”
翌日一大早傅春意便在金玉堂门口排着队等茶饼出炉——昨日他可是特意去南府找守门小厮打听过了,这南府老爷南诏平日里最喜欢的除了香料就是这金玉堂的芝麻茶饼。
这芝麻茶饼是用上好的大红袍入味,出炉时再点缀些白芝麻,茶饼外层酥脆内里软香,茶香满腔,唇齿留香。
不料他这日来得不是时候,南诏恰巧出城瞧香料去了,府中小厮说一时半会儿定是回不来。
闻言傅春意有些颓然,但也不好再过于强求,行过礼放下茶饼后便告辞。许是心绪不宁,他一直低着头急匆匆地往外走,一个没注意,在刚迈出堂门时结结实实地撞在一具柔软的躯体上。
这一撞可不得了,傅春意皮糙肉厚倒是没什么,偏生他撞到的是南府的小姐南婉。南婉打小身子娇弱,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经得起他这一撞,整个人摔在身后的丫鬟身上,再抬头时额角红了一片,眼里还带着些水光,也不知是撞到哪了。
“没事吧?!”傅春意下意识地伸手想碰碰对方额角红了的地方,手都伸到一半了才想起来对方是个姑娘,只好讪讪地放下,“这……这红了……”
“小姐!”丫鬟也急了,赶紧把南婉扶住,瞧着她额角上的一片红。
“无妨无妨。”南婉惊慌了一瞬间后迅速反应过来,抚慰似的拍了拍丫鬟的手后抬眼看向了傅春意,“这位公子没事吧?方才是小女冲撞了,在这里向公子赔罪,还望公子切莫介怀。”
这下轮到他紧张了:“我、我没事。不是,在下皮糙肉厚的倒是无所谓,只是姑娘这额头……理应是在下向姑娘赔罪才是。”
南婉摇了摇头,示意她无事。似乎还怕傅春意不相信,又按了按自己的额头后冲他轻轻一笑。
这一笑可不得了,南婉原本苍白的脸色因着这一笑稍稍红润了些,恍若胭脂在脸上晕开,衬得眼角点点泪光愈发闪烁,当真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看着看着傅春意突然间惊了一下,再回神时只觉心口犹如火燎,酥麻难耐,就连脚下步子也不由得凌乱。
“夫人曾说在下的眼眸胜过人间三月芳霏,可夫人不知,”傅春意有些醉意,懒懒地趴在石桌上抬头看着月亮,手指无意识地在桌上画圈,“婉儿的笑才是胜过人间三月芳霏。不,她便是我的人间,只要她笑一笑,我便疯了一般地想将这世间所有的美好都捧到她面前,却仍觉不够。”
我没说话,只是不停地斟酒——这世上许多情意本就是如此,不管你是高官厚禄亦或是贫贱书生,在情面前都是平等的,都只因那一人甘愿掏出真心且九死不悔。
柒
傅春意最终还是求得了行香子。
翌日他再上门时,南诏已经备好了茶水,府中小厮在大门远远瞧见他的身影,便连声唤他入府。
他不敢大意,一入厅堂便弯腰作揖:“在下傅春意,见过南老爷。”
“受不得,受不得,傅公子快快请起。”南诏竟是亲自下了椅扶他起身,面上挂起慈祥的笑意,“不知傅公子此番前来有何要事?”
傅春意心下只觉这南诏为人亲切和蔼,先前那些不安都抛之脑后:“在下听闻南老爷府上珍藏了些古老香料,特地前来求取——”
“求娶?”还没等他说完,南诏便欣喜若狂,不断冲厅堂门口的小厮招手,“快去!告诉婉儿有人上门求娶!”
南诏坐下来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手,傅春意怎么看都觉得南诏眉梢眼角都带着笑:“南老爷误会了,在下只是想求取香——”
“老朽知道,求娶。”南诏端起茶碗轻掀茶盖,笑眯眯地饮下一口,“真是爹的贤婿啊。”
这下傅春意明白了——这南诏怕是得了失心疯,见谁便认谁为女婿。
他摇摇头,只当南诏说的话都是耳边风,转眼看向厅堂门口,只盼着这管事的快些来,他也好说明此次来意。
约莫过了有一刻钟,外面的走廊上才传来了说话声。傅春意正要起身看去,恰巧那人刚好迈入厅堂。
他一抬眼便与来者撞上——这次是笑意盈盈,一双剪水秋瞳盛满了细碎笑意,瞧着好似有星光灿烂。
“在下傅春意,见过南小姐。”傅春意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忙躬身作揖,“上次冲撞了南小姐,还未向小姐请罪。”
南婉仍是摇摇头,让人将他扶了起来:“傅公子不必挂怀,小女无妨。”随后便有些无奈地看向了坐在高堂上装作无事发生正在喝茶的南诏:“爹爹可是又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奇怪的话?”闻言南诏一摔茶碗,立刻吹胡子瞪眼了,“什么叫奇怪的话?明明是傅公子说要求娶!”
南婉随即看向了傅春意。
他赶紧摆摆手道:“想来是南老爷听岔了。在下只是前来求取一味香料,并非是来求娶南小姐。况且在下只是一介制胭脂的师傅,家徒四壁,又怎敢前来求娶南小姐这般天仙似的女子?”
南婉再次看向了南诏。两人无言对视片刻,终是南诏先败下阵来。方才慈祥和蔼的笑意此刻统统收住,眼角也不自觉地带了些泪花,好似一瞬间苍老了十余岁:“爹只是不愿让你嫁与那张天启啊!”
张天启是张家的独子,仗着自家姊妹是相府夫人,到处烧杀抢掠,跋扈成性。
傅春意倒是一身浩然正气:“若是南老爷不愿,那张天启还能强抢不成?!朗朗乾坤之下,在下不信官府还能置之不理。”
南诏没应声,只是摇头叹气。
“多谢傅公子好意,只是那张家公子,怕是官府也惹不得。”南婉神色黯淡,转瞬似觉无礼,又慌忙敛下,只是这勉力的笑瞧着让人越发怜惜,“前月小女子踏青时无意冲撞了张家公子,本来已然赔罪了事,孰料隔日爹爹在城南的铺子便遭人肆意打砸。爹爹本以为是附近的地痞流氓想来讨些银钱,便没有报官,谁知接连几日爹爹的铺子都遭人打砸,掌柜的前去报官,可掌柜的连官府大人都没见着就让人打了出来。”
南婉缓过一口气,忍不住笑了:“爹爹备了许多贵重礼物上门拜访,却连张家的门都进不去。那张家公子让小厮前来传话,称下月三十前来迎娶小女子为……为妾,还说爹爹带来的这些东西便算作聘礼。
“这本是小女子的家事,不该将公子牵扯进来。方才爹爹也是急了,倒叫公子看了笑话。”
傅春意早已愣在了原地——原来这南诏不是什么失心疯,只是一个一心为女着想的父亲。
“不是笑话。”他越过南婉看向院子里肆意生长的一株茶树,难得有些迷惘,“若是在下抢先一步求娶了小姐,是不是那张天启便无法得逞了?”
闻言南诏点头,也顾不得什么礼数直直地跪在傅春意面前。这些日子他也求了许多人,却无人愿意为此惹上张天启:“傅公子这般舍身,老朽真是无以为报!”
十七八岁的少年郎总是满腔热血,何况此时有难的还是心中仰慕之人,自当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傅春意忙将南诏扶起,再看向南婉时满目坚定:“小姐愿意下嫁,在下欢喜还来不及,又怎会不愿?
“只是在下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这行香子……可否赠予在下一二?”
捌
这晚月色太好,连我都忍不住多饮了几杯,更别提早已烂醉如泥的傅春意了。
只是这故事还没完,我总要听个结尾,便强撑着推了一把傅春意,又拿走他手上的酒壶:“你可是临阵脱逃没去娶她?”
“酒……我的酒……”傅春意发觉酒壶被夺,猛地醒神,随即又昏沉了过去,“婉儿是我一生所爱,我怎会不去娶她……”
南诏把婚期定在廿七,那日一早傅春意便在胭脂铺门前等着——掌柜的听说他要娶妻,大方地将胭脂铺后院压价卖与他,倒也替他解决了家宅一事。
他站在胭脂铺门口向南府的方向张望,南诏本想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地嫁女儿,又怕被张家知道半路劫了去,只好嘱咐他在胭脂铺门口等着即可,南婉自会前来。
傅春意那日从天光乍泄等到暮霭沉沉都没见到南婉的身影,吉时早已过了,他眉心一跳突然间心悸难耐,慌忙跑向南府。
南府一片寂静,他试探着叩门,半晌也无人前来应门。他有些慌,转头又跑向城西的张家,一路上气不接下气,连草鞋都跑丢了一只。
可是跑再快有什么用,即便他最后到了张家,疯了一般地叩门,又在张府外大喊大哭,换来的也只是被张家小厮一顿毒打。
他不死心,此后数日前往张家讨要一个公道,得到的却是一顿又一顿的毒打。他最后一次去张家时,张家小厮没打他,只是抬出南诏的尸首劝他别再来找死。
傅春意在张家门口愣了很久很久,后来像是认清了什么现实一样,背着南诏的尸首就走了。他在城郊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埋了南诏,再回城时发现掌柜的已经卷铺盖走人。经此一事,他早已没了制胭脂的心思,日日只是在浑噩度日,一路随着乞儿流浪至京城。
我记得月上中天的时候傅春意醉得不成样子,却还在一直嘟囔着“婉儿”二字。那双胜过人间三月芳霏的眼眸满目疮痍,像是看遍了世事苍凉。
玖
来年三月,相府贪墨被人顺藤摸瓜地查出来,数额触目惊心,再往下一查,其徇私枉法包庇家亲强抢民女。圣上震怒,判处男丁抄斩,女眷流放。
御史大夫张檀之妻原是相府之女,因此被休,流放蛮地。四月底,张檀再娶,新妇为织绣坊行首绣娘,家住城中竹林。
六月底,滁州南府被一人买下后,将前院改成胭脂铺,因其胭脂色多味香而大受欢迎。周边闺阁小姐皆仰慕此人,也有媒人曾上门问亲,却被那人以家中已有妻室所拒。后来有上门的媒人说,这人的妻室远远瞧着倒是像原先南府的小姐。
更新时间: 2022-10-19 1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