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七块糖
“那你呢?”你也想我了吗?
楔子
那是宫中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一个日子,西风斜阳,落木萧萧。
这般干燥的天气里,再也没人提醒她,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屏风珠帘被点点火星燎起,直到熊熊大火直冲房梁。
她突然很想回翰辰书院。
可,他让她别回头……
1
永嘉七年,宣旨的太监特意拔高音调,引来不少人围观,那是自宫变后,洛府收到的第一道圣旨。
“洛府小女,温婉淑德,娴静端庄,皇后之尊,与朕同体……”
璃书跪着,迟迟未接旨,父亲尴尬一笑,在一旁悄悄用手肘提醒她。她蓦地一笑,旁人还以为小姐是开心得失了心智。
其实是她自己觉得可笑,只因她既不端庄也不温婉,与两位姐姐不同,就连父亲都说,她天生逆骨,不该生为女子……
那道旨意最后还是落在她手中,旁人见她面无表情地缓缓起身,转身离去。
自许久之前,历代皇后的人选就只能是洛府女,那时洛府还未没落。坊间曾流传,若哪位公子娶了洛家女,必当金榜题名,前途光明。
七年前,大姐姐未满十岁,那时洛府不愿白白错过入宫的机会,便收了个宗族女为义女,送她进宫。那女子容貌出众,先帝甚是满意,赐封号“丽姬”。
她虽做不成皇后,却宠冠后宫,先帝更是十分重视洛府,一时风光无限,那几年璃书的父辈们酒后盛传一句话——
成也丽姬,败也丽姬。
也就是不久后,丽姬勾结亲王,惑乱朝纲,妄想改朝换代。还是三殿下,也就是当今圣上,亲手处决了她。
皇上被气得卧床不起,但念及洛府几代鞠躬尽瘁,精忠报国,出了几代皇后,何况丽姬只是义女,就未严惩。只是自那以后,洛府便在京中失势,风光不再。
丽姬为何那般,璃书十分好奇,幼时趴门缝偷听长辈谈话,也听不出个所以然,问兄长,也都只会让她少管闲事。
璃书自幼便如此,好奇心重,更是偏爱市集百姓都爱看的轶闻录,也爱听摆摊的小贩扯扯家常,她喜欢那些烟火气息。
所以比起那些不食人间疾苦的小姐,街上的小贩都更喜璃书,只因洛府的小女儿是个有人情味儿的人。
市井上也总是有不少流言,不是璃书贪玩被抓回府了,就是她行侠仗义抓了无赖,可最近却道这璃书,竟去翰辰书院求学了。
翰辰书院是什么地方?那可是培养人中龙凤的地方,不少世家公子挤破脑袋都想进,传言在先生及冠之年时,先帝曾亲自登门造访,求其解答一二。
那先生鲜少露面,关于他的传言也就愈演愈烈。
璃书那时也正是贪玩的年纪,无事便去等兄长散学。恰巧那日,她见有人大闹书院,争执中还推搡了小门童。她自幼就爱看那些讲述行侠仗义的话本子,此情此景,在她脑海中上演过无数遍,她先是怒喝一声,就见闹事的人纷纷停下,她上前将小门童扶起。
正当她准备仗义执言时,忽觉一阵天旋地转,自己竟被一掌推倒在地,场面又变得十分混乱。只留她一脸发蒙地坐在地上,她心想,这怎么与话本子里写的不一样?
如今想来,那时的南昭倒真像是说书人口中的英雄。
璃书从未见过那样的人,龙章凤姿,出尘脱俗,一袭白衣飘飘,衬得身侧旁人都黯淡了。
只道公子独绝,世无其二。
璃书未听清他们的谈话,却见先生三两句便将那几人说得羞愧不已。
她痴痴地望着,恰巧对上了他的眸子,心下一惊,眼神乱瞟,可那人,始终朝她的方向望着。
璃书不知的是,那日书院门口一见,南昭心中便涌起莫名的直觉,似是一种深深的羁绊。
2
“小姐,你还要坐多久啊?”
“怎么?”
“那些个世家公子等了两天就没耐性了,你都坐十几天了,怎么还不放弃?”
璃书见门童怏怏不乐,他垂着脑袋转身将地扫得一尘不染。
“小门童,心情不好?”
他抬眼偷看璃书,悄悄地点了点头,小声嘟囔:“王家公子总是取笑我的名字,他说我的名字太俗。”
璃书眼睛一转,记起小门童名叫打铁,他父亲是城南打铁的名匠,小门童出生还不满三月时父亲便被招致充军,因他母亲过于思念丈夫才给他起了这名字。
“那些世家公子的名字大多相似,见多了也毫无新意。”她顿了顿,“就是因为你的名字特别,我才会记住你。”
小门童终于露出笑容,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
没等小门童开口道谢,他们头顶便传来一句:“的确。”
只见小门童连忙起身行礼,璃书愣愣地抬头,也慌忙起身。
“雅与俗,亦不该简单由名字来评判。”说着他偏过头,朝着璃书的方向,“洛小姐,可否借一步说话?”
璃书自以为这些时日的坚持打动了这尊大佛,心中狂喜。
“近日市井流言颇多,毁了小姐声誉,这罪鄙人担不起,小姐还是请回吧。”
“我向来不在意这些。”
南昭本偏过头,听见这话却情不自禁地迎上她那灼灼目光。
“传言……”
“传言洛府小女被翰辰书院先生的美色迷得丢了魂,”她打断道,“传言洛府小女已自备嫁妆,准备下嫁翰辰书院的先生,还有传言……”
“可……可以了。”他仔细斟酌,“还是待洛老先生同意,再……”
“是我来求学,与他们何干?难不成先生是顾及我父亲的面子才不得不同意的?那我这些时日的苦苦坚持岂不付诸东流了?”
南昭一慌,想做些辩解,可这嘴却变得笨拙起来。他诧异,怎在这女子面前,自己总是这般局促。
“我读的书少,是因为从未有先生认真教,他们觉得女子只学会三从四德便够了。我还以为,先生会不同的。”
南昭刚想开口,就听璃书接着说:“这些时日,是璃书叨扰了,给先生赔个不是。”
言罢,她转身即走,只留下南昭一人心烦意乱。
璃书那么机灵一个人,怎会轻言放弃,她这样,无非是想引起南昭愧疚罢了。
谁知道那先生看起来颖悟绝人,实际上却傻傻的。
用洛施予的话来说就是:“先生近来心神不宁,连书都读不好了。”
洛施予先是取笑她,随即似是想起什么,变得正经起来:“你怎么这么晚回来?”
“爹娘何时管过我。”她轻轻一语回击。
她虽是洛府小女,却并不受宠,只因手握权势的洛老太太认为她是个灾星,在她们小时候,只在两位姐姐身旁耳提面命,希望洛府再出一位皇后,对她也就放松了些。
洛施予被说得一愣,立马换了个语气:“好妹妹,既然如此,不如帮哥一个忙。”
他的忙,有关翰辰书院。
翰辰书院向来有不少寒门学子,其中有一学子叫许州,他由母亲抚养长大,而今母亲病重,他便许久未来书院。南昭备了些书唤其他学子送去,这一重任也不知怎的就落在洛施予头上了。
可明日城内王府宴请世家的公子小姐相聚,这一攀龙附凤的机会,她那好哥哥自然不会放过。
璃书一边应下,一边心想:这读书人的头脑就是不一般,这种情况下送点钱岂不是更好吗?
3
翌日一早,她去了许州所在的村庄,把书本安全送到。她环顾那陋室,屈指可数的几件摆设,土墙已经斑驳,隐隐地掉着尘土,头顶上的瓦片有好有坏,还渗出初春的泥水,最后她还是自作主张地留下了自己的钱袋。
璃书并非圣人,可生来却也没有熟视无睹的心肠。
正当璃书找到个落脚的地方,打算好好休息时,门外却乍现打斗声。不过片刻,脚步声逐渐接近,恰巧身后窗子被推开,她猛地回头,心里一惊。
“给我搜!”
“各位爷,小店还得做生意,这儿没您要的人。”
门外的小厮苦苦哀求,她察觉脚步声愈发清晰,起身用眼神示意身后的人。
随即,她故作不耐烦地推开门,门外领头的男人伸着脖子一边往屋里望,一边比手势示意小弟进屋查看。
她轻咳一声,清了清嗓:“你敢。”
小厮见状不妙,赶忙出面调和道:“都是误会,这位小姐是城里来的贵客。”
领头的男人眉头一皱,还是不死心地问:“不知小姐来历,还望告知?”
“洛府。”
那人变得恭敬起来,尽管洛府如今不比从前,但怎么说也算是世家,他们自然不想惹麻烦。
男人致歉后,一伙人声势浩荡地走了。璃书心里松了一口气,回头见那人倚在窗边,桌上放着她的钱袋。
“这……”
“他说,他并未有恩于姑娘,不愿食嗟来之食。”
“这就是你们所谓的文人风骨?明明连饭都快吃不上了。”她轻哼一声。
南昭一时哑口无言,有些无措地呆站着。
“外面的,是你仇家?”
他点点头又摇了摇头,璃书困惑道:“什么意思?”
他刚要回答,就被璃书挥手打断。
“算了,不过你欠我个人情,记住就行。”
这一次璃书并未唤他先生。
关于许家的事,璃书也略有耳闻。其实曾经许家并不寒酸,在当地也算得上是大富大贵之家,而一切变故都与一宗旧案有关。那时许家遭奸人所害,得罪了当地最大的镖局。许家做的是茶叶生意,镖局不送,许家只能硬着头皮自己送,结果愣是开出条新道,这样一来坏了镖局生意,便把当地镖局得罪个遍。
于是仇家毁了许家的几百棵茶树,官府不管,钱庄不予理睬,资金无法周转,许家一下就落魄了。而许州父亲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被人唾骂抛妻弃子。
南昭此行是助官府重审这宗案子,奈何“强龙难压地头蛇”,困难颇多,但好在他寻到些证据。
“先生不会想在我屋中坐一夜吧。”
南昭耳根一红:“不会!”
那帮人一直守在客栈外,他身手虽好,但也架不住对方那么多人。
璃书看出南昭的窘迫,不再为难他,说道:“明日一早我就回城,若先生有什么东西需要我送,放心交给我就好。”
璃书只是不愿深想,可她不傻,更何况南昭怀里抱着个那么大的包袱,明眼人也能猜出一二。
她边说边坐回桌前,一把抓起筷子往嘴里塞块肉后,转头看向一脸错愕的南昭。
“吃饭吧,再不吃凉了。”
南昭一愣,心间像是淌过阵阵暖流,涌起柔软的情愫,道不明,又十分清晰。
结果不知怎的,他第二日竟鬼使神差地在她身后护了一路,明明有够小心,却还是被发现。
“先生跟着我干吗?”
“我也回城。”
“我回洛府。”
“我……”南昭看着回城的分岔路,僵硬地说,“我去看看你哥。”
“那就请先生来洛府喝茶喽。”
光洒在她肩上,她笑得明媚,仿佛在告诉南昭自己不后悔。
洛府大门紧闭,璃书一时错愕,有些无措。她尴尬一笑,使劲叩门,想唤人开门。
“谁呀?”门一开,老伯和丫鬟站在门内,“姑娘怎么才回来?”
“他们人呢?”
“都去给老夫人祝寿了。”丫鬟小心翼翼地说。
璃书心里一空,扯了个笑:“快去给先生备茶。”
南昭将她眼中的失落看在心里,淡淡道:“怕是在下误了姑娘的事。”
“习惯了。”他刚想开口,没想到她忽然换了语气,“但你的确欠了我人情。”
府内的下人点亮烛台,长廊内烛火摇曳,映得她双眸明亮,又或许是那双眸子本就明亮。
南昭道:“明日我会差人来送拜帖。”
见身旁人步伐一顿,一脸惊讶地伸手指向自己,南昭也一头雾水,解释道:“我收你做学生,自然要告知你的父母。”
璃书脸憋得通红,僵硬地点点头,随即落荒而逃,背影渐远。
4
罗衣飘飘,渐渐迷离,而这背影南昭一望就是两年。事实证明,璃书的确不是读书那块料,可在书院,师兄们都疼她,没人不喜她。
“小师妹,若你能对上我的对子,以后我替你打扫藏书楼。”
璃书眼睛一亮,笑着说:“说吧。”
“春暖花朝,彩鸾对箅。”
看热闹的人越发多,似笑非笑地瞧着她,显然她并未意会,过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先是一静,紧接着是此起彼伏的笑声,仿佛都在嘲笑她。
“小师妹,愿赌服输啊。”
“说吧,罚什么!”她噘着嘴说。
“就罚你嫁给我,怎么样?”
她气得说不出话,一把将书扔在他们身上,身旁的师兄早已见怪不怪,他们最爱捉弄小师妹了。
“好对子!”
此声一出,屋内顿时安静起来,学子们规范了坐姿,有几个好事学子轻声发问:“先生,这对子好在哪儿?”
南昭低眸一笑:“情到浓时炽烈真挚,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岂不也算是爱意深沉。”
旁人捂嘴偷笑,待下了课,师兄拿过扫帚去打扫藏书楼。南昭见璃书一人坐在桌前闷闷不乐,也不知在写些什么。
他慢慢靠近,将纸上的字轻声念了出来。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南昭平日里的声音有些低沉,与讲课时不同。耳畔突然凑近的陌生声音吓了璃书一跳。她下意识地转身,右肩轻轻撞上他的胳膊,满目皆他。
南昭垂头,愣了几秒,觉得不妥,急忙起身,可心里却留恋方才的片刻安宁。
“下月初八是我大姐姐大喜的日子,若先生无事,也来沾沾喜气吧。”她随便找了个话题,将满心悸动藏起。
初八那日,璃书看着大姐姐登上红轿子,就这么离开洛府,做了他人妇,心里感慨万分。
她低下头,就听见头顶传来声音:“可是累了?”
璃书抬头,就见南昭一脸担忧,她笑着解释:“不累,就是无聊。”
“无聊?”
“世间婚事大多是八抬大轿,三书六聘,千篇一律。”
南昭一笑,觉得有趣:“那怎样才不算无聊?”
“我才不要坐轿子,也不蒙盖头,就与夫君一同骑马,先在城中转上一圈,再入府,聘礼也不要那些金银首饰,我要一箱子的纸鸢,还要市集上的话本子,最好还有吃不完的糕点。”
他们一路跟在喜轿后,彼时恰逢大姐姐下轿,周围的喜乐声嘈杂,她却听见南昭略带宠溺的轻声低诉:“知道了。”
他知道什么了?璃书没想通,又或许是耳边鞭炮齐鸣,人声鼎沸,才扰得她心如此混乱。
可有些话,不说也罢,无人知晓也是好的。
5
璃书生得不巧,出生那日赶上太爷爷的忌日。其实她连自己的生辰都记不住,就连小厨房也都忘记给她做寿面。往年生辰她都不会出门,只在屋中坐上一天,也无人向她道贺。
她独坐院中,熏风一起,只是轻拂发丝,却见院外飞起纸鸢,竟愈飞愈高,仔细一瞧,那纸鸢上竟有字:生辰快乐。
璃书连忙放下罗扇,奔向院外,没跑几步鼻尖就生出些汗珠。墙外的人正笨拙地收线。
“这纸鸢,是先生亲手做的?”
眼前人无措地转身,额头上满是汗水,语无伦次:“是……啊,不是。”
南昭恐是热得发昏,说了实话,连忙改口道:“你师兄们很想你,就做了纸鸢托我来给你庆生。”
瞧着南昭一脸茫然,言不达意,她忍不住开口。
“那你呢?”你也想我了吗?璃书没敢说出口,莫名的情愫在心中滋生。
“怪璃书没生在好时候,天气湿热,还劳烦先生……”她的声音越发小,将埋在心中的话小声道出。
“你生在盛夏,听得了鸟语蝉鸣,又见得了万木葱茏,还能享受浮瓜避暑,多好的日子啊。”
南昭刚走出几步,璃书手捧着纸鸢,还是叫住他:“先生!”
南昭回头,许是热的,白皙的脸上透出点点红晕。
“先生教我放纸鸢吧!五日后!”
听见她特意强调日子,他点点头又陷入深思:“五日后,是什么日子?”
只见她转身的瞬间,留下轻飘飘的一句话:“乞巧节。”
只过五日,如今想起却恍如隔世。她只记得那晚街上格外热闹,万千红布绕着姻缘树,似红纱飘浮半空,朦朦胧胧。
她与先生被迫挤散于人潮。不见先生踪影,她便四下张望,忽觉腕上红丝被紧紧一攥,她抬头,眼前的人摘下面具,笑颜灿烂,眉目清朗。
“终于找到你了。”
还未待她回过神来,手腕已被眼前人紧紧牵着,就这么逃了出去,他们之间,也不过隔着一根红丝的距离。
她加快脚步跑到南昭身旁。南昭本有些错愕,却立马意会,牵起她的手,两个手掌之间,隔了一条红丝。
“明日我要给许州道贺,如今他当上了官,也算是给他母亲一个交代了。待我回来,就亲自去贵府送上拜帖。”
这一次,她并未误会。
“他父亲……”
“那晚仇家上门,许老在茶树下自刎,以换他们母子的平安……”
璃书一时无言,想起村民认为许老抛弃妻子,谈及他时那厌恶的神情,倒是寒心。
“世人往往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从不在乎真相。”
闻言,南昭拍了拍她脑袋,淡淡一笑:“那你呢?”
“心之所向,道之所至。”她把食指轻轻抵在南昭的心口。
听见这话的那一秒,南昭又何惧道阻且长。
回府的路上,璃书买了两把伞,倒不为别的,就为卖伞老伯的一句话,他说:“姑娘与公子看起来是珠联璧合,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细雨绵绵,飘飘洒洒染湿了一对璧人的衣襟,但雨落情起,也算恰到好处。
璃书与先生一人一伞,肩并肩地走。忽见桥上一公子只身立于大雨之中,他们走进桥旁亭台,不知怎的她灵机一动,一溜烟儿跑到桥上。
“公子,这伞你拿去吧。”
眼前人身着华服玉带,在雨中格外落魄,璃书将伞递给他,便匆匆跑下桥。
其实她不过是想找个由子,与先生同撑一把伞。南昭又何尝不知她的那些小心思,怕她着凉便慌忙跑出亭台,一个身影就钻进他的伞下。
桥上那落魄公子望着桥下两人撑伞并肩同行,心头一动。
6
可璃书并未等来南昭送往洛府的第二封拜帖,她等来的是一道圣旨。
距她入宫仍半月有余,洛府的长辈都快将她房间的门槛踏平了。一向厌烦她的老夫人难得与她亲昵起来,见璃书没反应,便哭着骂她不孝,其他长辈看到这般都会出言训斥,而这时父亲总会先叹一口气,然后轻飘飘地说上一句:“璃书啊,洛府不能再出第二个丽姬了。”
阿姐阿哥带着她最爱的糕点来瞧她,但见她那一副打不起精神的模样,也只留下叹息和无言的安慰。
她失魂落魄地逃过一次,在街上停了好久,与南昭在人海中遥遥相望却都未向彼此靠近。名声是刺向世家身上的一把利剑,所以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先生咽下万般苦楚,而她自己也没了往日的果敢。
就像是话本子里写的最终回,蝼蚁般的命运总被肆意践踏。
“璃书……可想去散散心?”
她被洛施予的呼唤叫醒,慢慢回过头。
“翰辰书院的师兄们都很想你。”
去书院的路上,洛施予见她总算有了点精气神儿,心里也算是松口气。
她未见师兄,却发现洛施予有意地将她送上乌舟,便心下了然。
撑舟人身上披着蓑衣,压低斗笠,似是不想让旁人看清他的脸。
舟上静悄悄的,只有舟下河水声潺潺,打破这无止境的静谧。
“太阳快落山了,到时又要起雾了。”璃书见他不作声,便自顾自地说话,“我有一困惑,可否请船家解答一二?”
“姑……姑娘请说。”他刻意地压低声音,听上去有些沙哑。
“我有一心上人,自书院外一见便念念不忘,情难自禁,可惜他似乎不知我的爱意深沉,亦不知我心中的万般挣扎,船家,我该如何自处?”
“或许他不愿让姑娘成为罪人吧。”
“是啊,璃书不能做洛家的不孝女。”
天色渐晚,乌舟渐渐游至岸边。上岸时,璃书背对群山轻轻嘱托船家:“快入秋了,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姑娘。”他叫住璃书,“下了船,一直向前走,就别回头了。”
7
璃书没想到,那日城内外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从洛府到宫中的路上站满了侍卫,跟在凤辇后的人连绵数里,喜轿里放了一柄金如意和皇上亲笔书写的“龙”字,她这只苍穹飞鸟最终还是做了笼中娇雀。
许是上天怜惜,借风来解惑,那风似带着思念,掀开身旁的珠帘,她在街角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她想时间再慢些,凤辇入宫门那刻,钟鼓齐鸣,声震云霄,少年亲贵持宫灯引路,她再回头,早已不见那背影。
从踏进宫里的那一刻起,她心里就莫名地发慌:陛下赐先生官职,引起诸多大臣私下不满,但他偏偏无所谓,他只想离她近些,仅此而已。
宫里的规矩过于烦琐,璃书疲惫地坐在榻上,忽闻声响,莫名地紧张起来。待脚步声愈近,待重见光明,她下意识地发出惊呼。
那人,竟是乞巧节那天在雨中遇到的落魄公子。
大婚当夜,陛下仅是掀了盖头便走了,他竟说,想与她慢慢来。
平日里璃书鲜少见陛下露面,她觉得如此甚好,也更自在。
洛家在朝中又重新有了话语权,只是朝中近来传出流言蜚语,说是洛家勾结蛮夷,朝中大臣纷纷站队,一向不参与任何纷争的南昭让人意外地站在了洛家那队。
但这并非空穴来风,南昭也知,他曾受先帝之命辅佐洛家镇压蛮夷,与洛家人共同驻守边界那年,的确也知道不少他们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南昭暗地里想方设法地为洛家开脱这通敌叛国之罪,却不料洛家反而倒打一耙,先是将南昭在蛮夷那年的往来书信捏造成通敌证据,又收买了将士做证。
侍御史先查了翰辰书院,南昭一时间成了众矢之的,更有甚者将矛头直指翰辰书院里的众多学子。翰辰学子大多是穷苦书生,学院里乱作一团,南昭也就将他们都遣散了。
洛家为表忠心证清白,也算是与书院划清界限,愿派长子前去边界镇压蛮夷叛乱,可谓做足了戏码。
可陛下迟迟不表态,朝上群臣深知此举是个圈套,陛下早就有意割地给蛮夷以换战俘,但碍于种种,从未当面提及,此次镇压也是必败无疑,都说“虎毒还不食子”,私下里都感叹着洛府的手段,又不禁替那个先生可惜。
陛下曾对璃书说:“你哥哥当真是遇上一位好先生。”
宫里的人嘴很严,尤其对她,所以她后来才从一些太监嘴里听说南昭是自愿替洛家长子前去边界镇压蛮夷,其余的一概不知。
又一年,听闻南昭镇压蛮夷失败,却与其国君相谈甚欢,两国也如愿交换了人质,举国欢庆,但有一人,并不开心。
“洛璃书!”
她慌忙行礼,见陛下摇摇晃晃地扑到桌上。陛下眼圈泛红,没了平日里的好脾气,她默不作声地站在原地看他发疯。
“他到底有什么好?竟每一次都能化险为夷?就连父皇在时,也跑到那穷乡僻壤找他商议国事,明明我才是他的儿子!”
他忽地起身朝璃书发难,将她死死抵在墙上:“为何他总是能化险为夷。”
只听她轻轻低语:“陛下乃九五之尊,切莫为心结所困。”见他神色缓和,又小心翼翼道,“若陛下给妾身一个机会,妾身愿助陛下解开心结。”
在这宫里,璃书也就只能为他尽这一份力了,可偏偏事与愿违。
8
璃书想了不少办法,但大多不可行,隔阂至深,不易解,而父亲进宫找她的次数也越发多了起来。
“若南昭真的回城了,定会将洛府视为眼中钉!”
“先生不会的。”
“如今你是陛下的枕边人,若你无意中透露些在书院的所见所闻,证实南昭早有谋反之心,此次洛家定能躲过危机。”
“从小到大,我从未忤逆过父亲,璃书一再忍让,换来的竟是这般结果吗?”女子颤着声音,眉眼里透着愠气,她勉强站稳,脚下散落一地的糕点。
父亲正襟危坐,听到她的话,神情严厉起来:“洛家与你,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若父亲再害先生,我不介意成为洛家的第二个丽姬。”
父亲不再说话,气得拂袖而去,她虽赢了这口舌之争,却万念俱灰。
还未待她寻着法子替陛下解开心结,南昭就被安上叛国之罪,押送回国,凌迟处死。不比上回,这一次南昭竟没了应对之策,就像是心甘情愿地认了本不属于他的罪。
后来许州入宫,托人送来几个红木箱子,她打开,眼角竟又湿润了起来。
靠近门口的是一箱子纸鸢,旁边就是些话本子,还有几张纸,上面标着城里城外几家有名的糕点铺地址。
自那日起璃书大病不起,后来哥哥进宫看她,她才勉强说了话。
“先生,是如何……”
“都是移花接木罢了,动了些手段将叛国的洛家人换成先生。”他避重就轻地说。
洛施予见她这般,心里愧意更重,其实洛家曾以璃书的命威胁过先生,他感到不齿的同时又十分痛恨同为洛家人的自己,想必璃书也一样痛恨。
“日后在宫中,莫要提及先生了,据说此事若非陛下默许,也不能如此顺利。”
璃书眼前一片模糊,突然想起陛下在她面前说过的话——
再强大的人一旦有了软肋,也不堪一击。
或许在乞巧节的那个雨夜,他们就掉进了陷阱里。
9
可害人终害己,树大招风,没出几月,洛家满门被流放至边疆,除了璃书——此事也由陛下默许。
而璃书,最终还是成了洛家出来的最后一个皇后。
近来不少小宫女私下都在讨论洛家的皇后没福分,怎的突然变了性情,成日躲在宫中,但也有不少宫人说她那是装疯卖傻。
即使这般,陛下也未废后,据说是觉得亏欠。皇后也越发放肆,最后竟一把火烧了寝宫。
可陛下倒是痴情,若非宫人拦着,早就冲进火场了。那火烧得真大啊,明明是夜晚,却将天照亮了。
那皇后就是个疯子,她竟在火中笑了,笑得那样灿烂,意外的美,明明火都烧到她的裙摆了。
可陛下却停了下来,双腿一软,差点跪在了地上。
皇后说,若再回到那年乞巧节,她不会再递伞给那位落魄公子了。
更新时间: 2022-09-28 19: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