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秦十疏
壹
在醉仙居里,没有清醒的人。
一到冬日,天又冷了下来,天一冷,绯衣就格外喜爱喝酒,常让人把酒热一热送到三楼。考虑到绯衣的花魁身份,于依依劝了又劝,也没能奈何。
多少高官贵族,诸事顺遂呼风唤雨,却偏偏喜欢来绯衣这里碰钉子。
也是自讨苦吃。
过了午时,醉仙居外面已经飘起了雪花,于依依撑着伞去对面的茶楼,轻车熟路地上了二楼,把伞放在门外,叩响了门。
听到准许之后,她才把门打开。
闻人承就在里面坐着,一只手支在窗棂上,扫过于依依,目光锐利,像是一把匕首。
他点头示意:“来了。坐吧。”
于依依走过去:“二爷突然过来,可是有什么任务?”
“杨家大公子的婚事定了下来,是时候动手了,”闻人承沉吟一下,“他跟大皇子最近走的很近。我前些日子要你们收集的情报,注意的商户,可都有结果没有?”
“除却城东的那一家丝绸铺子,其他都有结果。”于依依把信拿出来,“这是绯衣给您的信。”
闻人承接过来,放在桌子上,微垂下眼睛:“她最近心情可有好些?”
“绯衣姑娘还跟以往一样。没有什么变化。”
“她跟以往不一样,”闻人承拆开信封,“她只是跟三年前一样而已。”
于依依记得三年前第一次遇到绯衣的场景。那时候她奉命把绯衣接入醉仙居,到城外去接她,三月京城难得下了春雨,于依依就撑着伞等。
绯衣没有打伞,就那样淋着雨过来,头发松散的梳着,氤氲着湿气。她皮肤白到几乎透明,眼睛就像是黑曜石一样,表情冷漠而疏远,仿若刚刚下凡的仙人。
当时于依依就一个感觉:惊为天人。
所以绯衣成为醉仙居的头牌,一点儿悬念都没有。
闻人承很不客气地打断她的回忆:“你同绯衣说了杨家的事情?”
“没有,”于依依皱眉,“绯衣姑娘鲜少同我说话,三年以来,寥寥可数。”
“这个人啊,”闻人承叹口气,把信纸铺开,递给于依依,“还是跟以前一样。说的比谁都决绝,做事却都是为别人考虑的。”
信纸上字很少,是略为潦草的行书,能看出写字的人的恣意与不耐烦。就六个字:杀杨氏,交予我。
这两个人的交流,果然只有这两个人才明白。
于依依递过去:“什么意思。姑娘怎么知道您的计划的?”
“她什么都知道。就依着她吧,”闻人承把信收起来,面容突然温柔起来,也是第一次跟于依依说了废话,“今天下雪,她又要想起姑苏。若是你有空,上去同她说几句话。”
你怎么不去说,这位姑奶奶的脾气多可怕你知道吗?
当然,于依依只敢腹诽,面上还是答应下来。
闻人承说完,又恢复以往的样子:“绯衣肯定是想要在这个“盛宴”动手。你要确保万无一失。所有的细节都要备好。”
“我知道。”
贰
刚回到醉仙居,就看到二楼换了新的幔帘,于依依转身寻着管事,又嘱咐几句话,才去了三楼。
醉仙居,是京城最有名的青楼,而绯衣,就是醉仙居最出名的姑娘。
天上地下,几个百年,才出这么一个姑娘。她只消一舞,就轰动了整个京城,一传十,十传百,多少人为了看她一舞散尽千金。
但是绯衣不常出来。这种仙人儿,自然要神秘一点才能吊住胃口。于是能看绯衣跳舞的日子只有冬至,大家管这一天叫做“盛宴”。
京城的冬天多冷啊,就需要这种盛宴来麻痹自己,让他们以为自己的生活很热闹。
任凭旁人把绯衣说成仙人,于依依对她也没有什么好感,这姑奶奶的脾气简直能把整个醉仙居给拆了。
对了,于依依是醉仙居的主人,在京城也算是颇有威名的商户。
她提着裙子,走到三楼,三楼清净,统共就住了绯衣一个人,于依依叩响门,随即推门进去。
绯衣面对窗子坐着,半靠在床头,衣服穿得不是很规整,头发也散乱着。于依依走进去,绕过地上堆在一起的布料和衣物,坐在凳子上,看着桌子上乱七八糟的首饰,叹口气。
绯衣扫过她一眼:“找我有事?”
有时候,于依依都不是很能确定绯衣还活着。她几乎不出屋门,也不跟别人说话,心情好了能从房里传出来琴声,心情要是不好,房里的东西几乎就没有完整的。但也只有在她心情不好的时候,才有活着的生气。
“我刚从二爷那儿回来。”
听到闻人承,绯衣才稍微动了一下,握住手中的酒壶,看着窗子:“信给他看了?”
“看过了。二爷说一切都按照您的意思。”
“按照我的意思?是一切都按照他的意思吧。”
绯衣对于于依依来说,是一个谜。她是被闻人承送过来的,饱读诗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写字也是一绝,绝对不是一个平庸之辈。
或者说,不像是一个风尘女子。
但她从来没有问过。她深谙,在闻人承的手下做事,不该问的事情,一句都不要问。
于依依沉吟一下:“今儿外面下了雪,我来看你觉不觉得冷。南方来的,怕你受不住京城的寒气。”
绯衣听到下雪两个字,目光悠远,看着窗外说:“我都来了三年,还能受不住京城的寒气?”
“你同杨家有什么联系?”
绯衣勾唇,讽刺一笑:“你说我跟杨家有什么联系?杨大公子天天往醉仙居跑找我喝酒,你说是什么联系?”
头牌的名号在这儿,饶是闻人承有心想要护着她,不让她接客,但是面对杨家大公子这种达官贵族,绯衣只有听命的份儿。
想见绯衣,简单,有权有钱就能见。若是都没有,那就在盛宴的时候,到醉仙居的门口看一眼影子解馋。
“你打算怎么办?”
绯衣头也不抬,索然寡味地看着那一页书,露出小半截白皙的脖颈:“毒死他,他现在是准驸马,也是杨家的独苗,都靠着他。他要是死了,杨家肯定风光不在。”
“杨家现在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况且杨老也是个……”
“杨老算什么?”绯衣打断她,“半只脚都踏进棺材的人。杨大公子死了,杨老也没心思管朝堂这些事情,到时候该怎么做,也不用我提醒闻人承。朝堂上无缘无故死的人多了,替罪羊也不少。”
于依依叹口气。论狠,论绝,她怎么也不如绯衣。
不过绯衣也真是个奇女子,对朝堂的事情嗅觉十分敏锐,三年以来,几乎所有的想法都和闻人承不谋而合。
她这个闻人承的心腹,的确比不上绯衣。
绯衣把书放到一边,低着头看着地上的衣服发呆,突然抬头冲着于依依笑起来。
那种笑,就好像是小孩子准备恶作剧时候的笑容,狡黠又明媚:“若你有时间再见闻人承,帮我问问他,我若是帮他拿到他一直想要的太子之位,打算给我什么?”
于依依震惊于绯衣的美貌之中,还没有来得及搭话,就听见绯衣说:“算了,他能给我什么呢?你给他说,要是杨大公子死了,我想要新衣服,还想要新首饰。”
于依依没有接话,而是把刚刚拿上来的酒放到桌上,转身就想要出去。
她刚刚走到门口,就听到绯衣有些无奈的声音:“于依依,你被人需要过吗?”
叁
被需要吗?
她并没有被体会过。
年幼时被闻人承救走,做了他的丫鬟,又自告奋勇做了他手下的一枚棋子。哪怕在京城中抛头露面开着一家青楼,她也未曾有过什么怨言。
只有她需要别人的份儿,从出生到现在,要靠闻人承才能从以往的泥沼中活过来,现在又要依靠绯衣,才能够完成闻人承每一步计划。
而且于依依也清楚,三年前闻人承肯用她的原因就是绯衣,不然她早就被打发去别的地方了。
她不甘也好,恼怒也好,都没有办法改变。
从三楼下来后,于依依就在房中看账本,看到天色黑下去,才想起来最重要的问题。
绯衣怎么杀了杨公子?又怎么全身而退?
当今圣上统共四个皇子,还未立下太子。大皇子和三皇子在朝堂中的风头很是强劲,二皇子,也就是闻人承却显得过于普通。
前年,有人递奏折说三皇子勾结将军,私吞军饷,这事儿交给了闻人承彻查,闻人承也没客气,账本甩下来,更是在三皇子的府邸里搜到了饷银。
从此就变成了闻人承和大皇子的斗争。
闻人承在朝堂上成长的突然,也迅速。
而醉仙居幕后主人,自然就是闻人承,于依依是他的人,负责帮助他收集各种情报。
于依依是被闻人承救下的,她逃荒而来,闻人承收她做了婢女,并教她读书写字。之后又做了闻人承的暗棋。
不过于依依资质有限,只能闻人承让她注意什么,她再去注意什么。三年以来,虽然也对朝堂的事情有所了解,却也只是皮毛。
绯衣就不一样了,她向来都不听闻人承的话,做事大胆且直接,好几次都差点出事儿。但是每次,绯衣想要拿到的消息、下一步的计划都和闻人承的不谋而合。
当初闻人承千辛万苦地把绯衣弄到京城,但绯衣来了之后,两个人没有见过面。只写信,信也写的非常简单。
于依依在桌子上铺开一张纸,执笔写下几个字,蝇头小楷,规规矩矩。
突然又不想写下去,把笔扔到了一边。
第二日醒来,于依依差几个小厮去买东西,离着盛宴越来越近,她要准备的东西都列成单子让别人去买。
忙完后,于依依回房把昨天搁置下的信写完,差心腹送给了闻人承。
她又去了三楼,这次绯衣正坐在桌子旁,摆弄着梳妆奁,把首饰一件件拿出来,端详一会儿,就扔到了地上。
碎裂的声音格外清脆。
于依依眼角一跳:“姑奶奶,你这是做什么呢?”
“你来干什么?”绯衣回头看她,又把手中的白玉簪子扔到地上,“我看它们不顺眼。”
“你要怎么对付杨家公子,需要我帮你做些什么吗?”
绯衣的动作慢了一瞬,她沉声说:“不需要,我用毒。”
“用毒?”
“是啊,用毒。”
“您会用毒?”
“闻人承也会啊,在宫里生活,怎么能不认识一两种毒。我认得也不比他少。”
肆
“果然是用毒。”闻人承拿着茶杯,双眼微眯。
“需要我来准备吗?”
“她自己能拿到的。对了,我差人往醉仙居送了点东西,你记得拿给她。”
“绯衣姑娘最近身子一直不大好,要不要找大夫给看一看?”
“她那是心病。”闻人承叹口气。
于依依犹豫再三,还是试探着问了出来:“绯衣姑娘一直心事重重的。要不您差人送她回一趟姑苏,兴许能让她心情好一些。”
啪的一声。
闻人承把茶杯磕到桌子上,看着于依依,没有说话。
她绞着袖子,最后还是咬牙把想说的话给忍下来。果然,绯衣的所有事情都不能让外人议论。
看着闻人承心情不好,于依依也没有多留,作揖之后就出去了。
闻人承靠在窗边,看着对面醉仙居紧闭的窗户。
绯衣啊,活下去吧。想要什么衣服,什么首饰,甚至是想要杀谁,他都可以满足。
活下去吧,好不好?
冬日的风透过窗户的缝隙吹起来,尖锐且刺骨。
回到醉仙居,于依依就看到放在大厅的几个箱子,差小厮抬到三楼的房间,她也随即进去。
绯衣站着,打开了窗户,风就呼啦啦地涌起来,坚硬又寒冷。
她眯着眼睛,能看清对面的影子。
风卷起绯衣的衣裙,略过她纤弱的脖颈,撩起她乌黑的头发。而绯衣一点儿也没有觉得冷,只是眯着眼睛看向窗外。
于依依心头跳了一下,赶紧去把窗户给她关上:“祖宗,您好歹多穿一些呀。喏,二爷给您送来了衣服和首饰。说都是精心挑了您喜欢的。”
绯衣的眼睫动了动,她走到箱子的旁边,于依依这才发现,她是赤足的。
绯衣打开箱子,手也是苍白的,一点儿血色都没有。
于依依总感觉,她下一秒就要飞升。
入目的都是湖水蓝,浅绿色的衣服,绯衣抬手摸过去,滑且凉,上好的丝绸,是家乡那边的手艺,花纹也能看出来是苏绣。
他还记得啊,她喜欢什么样子的东西。
再打开另外一个箱子,就是一些首饰,大多都是翡翠和玉石,闻人承知道她不喜欢金银,觉得有些俗气。
绯衣之前常对闻人承说:“金银啊,配不上姑苏。”
闻人承就笑着对她说:“那是你不喜欢金银,总有喜欢的。”
“你也配不上姑苏,”绯衣瞪他,晶亮的眼睛里都是娇蛮,“反正你没多久就要回京城了。”
“可是你喜欢我啊。”
绯衣又羞又愤,啐他一口,便不肯说话。
那时候的绯衣啊,高傲,也锐利,却没有现在这么冰冷。
绯衣笑着提起来一件湖水蓝的袄裙,问于依依:“好看吗?”
“好看。”
绯衣点点头,两只手扯住衣服,一用力,衣服就被撕开了。那尖锐的声音吓了于依依一跳,她瞪大了眼睛看着绯衣。
绯衣的手指纤细,没想到这么有力气,竟然能够把一件衣服生生给撕开。
于依依心惊肉跳。
绯衣把衣服扔到地上,笑着说:“真好啊,闻人承还真是什么都满足我。真好。”
伍
隔几日,于依依给闻人承写信的时候,左思右想,还是把这件事情给加上了,带着告状的意味。
“姑娘将送来的东西毁了一大半,也不知是哪里不痛快。”
收到信后,闻人承又差人送来一批新的。
这下于依依彻底说不出来话。三年,闻人承供绯衣真的像是供祖宗一样。
绯衣倒没有什么反应,眼眉都不抬一下,就让人放下,于依依坐在一边,叹口气:“我还以为你又想撕掉。”
“手疼,没心情。”
“这冬天的寒气这么重,你日日都穿的这么薄,也不怕生病。”
“我都穿的这么薄了,也不见得生病,真是个祸害。”
于依依抿了一下嘴:“你同二爷是在姑苏认识的吗?”
这话问的有点突兀,绯衣抬头看她一眼:“是。”
又沉默了。
于依依接着问:“二爷去姑苏做什么去了?”
“南方发大水,他就去姑苏治水。”
那时大皇子和三皇子之间的党争正是凶狠,太子之位悬空,闻人承甩甩袖子,自告奋勇离开了京城,也算是奇事。
绯衣说完,打量了她一眼,似乎也来了什么兴趣:“你是闻人承的婢女?”
“是,我是二爷救下来的。”
“那你就帮他干这种卖命的活儿?开这个醉仙居是不是每天提心吊胆的啊?他之前收的婢女,也没有见你这样的。”
于依依说:“是我愿意的,总要为二爷做些什么。他救过我一命,我帮他做事,不算过分。”
“那他真是赚了,这么多人心甘情愿为他做事,”绯衣点点头,“别人都以为他是什么无心朝堂,敦厚善良。实际上呢,去姑苏治水就是他计划的一部分。博个名声罢了。”
“二爷人很好的,”于依依说,“不然你也不会喜欢他。”
绯衣乐了:“你什么都明白。”
于依依一直觉得自己就是个过客,她从未深入故事之中,却知道了很多人的活法,也看到了很多人的经历。
知道闻人承虽然城府极深,却也会在一个姑娘身上栽跟头。
知道绯衣倾国倾城,也只能在醉仙居寂寂终生。
许多人来来去去,于依依就在这里岿然不动。
想了想,于依依还是问出口:“你这么厉害,为什么要入青楼?”
绯衣反问:“我哪里厉害?”
“哪里都很厉害。”
绯衣挑了一下眉,感觉窗外的风凛冽了一些:“我是罪臣之女,勉强活下来,必须做官妓。”
于依依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结果。
“我爹是南方数一数二的地方官,被人参了一本,落得个抄家,男的死,女的都成了官妓。”
多少轰轰烈烈,声嘶力竭的故事,到了绯衣的嘴里,就变成了不咸不淡的一句话。怪不得当时闻人承要她来京城的时候,做了那么多的准备。
“那……二爷没有帮您吗?”
“他帮我什么啊,他能帮得了自己吗?”绯衣扯了一下嘴角,记忆有些久远,她竟然有点忘了细节。
一朝娇小姐,一朝风尘女,她也没有觉得多难过。
“那你怪二爷吗?”
“怪他干什么,我爹又不是个清白人,咎由自取罢了,我娘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孑然一身,也挺好。”
于依依想不通。
绯衣是个很傲气的人。即使身入风尘,也跟其他人不一样。
她太清醒。
跟了绯衣三年,她的孤高于依依很有印象,固执且倔强,家里的败落也许对她来说不算什么,但是入青楼,受人指点,又来了庸俗的京城,肯定难以忍受。
于依依突然想到,那天绯衣问她:“你有被需要过吗?”
陆
很快就到了盛宴的时候。
盛宴的晚上,醉生梦死。
醉仙居的外面挂满了灯笼,昏黄的光芒笼罩着街道,有打更人从黑暗的街道匆匆走过,看一眼喧闹的醉仙居,再快步地走过。
这时候的醉仙居像是一个梦,而绯衣,就是这个梦里最美好的存在。
今年醉仙居的人比以往更多,吸引来的人也非富即贵。
绯衣从三楼走下来,她换上了绯色的缎面长裙,拖了大半个楼梯,于依依又一次屏住了呼吸。
绯衣穿的热烈,眼神却冷静而又锐利。
她长于风尘,却没有半分轻浮,在人群中摸爬滚打,更没有一点油滑。绯衣给别人的感觉,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也是发号施令。
于依依暗自赞叹,这种眼神,她只从闻人承那里看到过。又忍不住嘀咕,要不是长得好看,就她这个傲慢劲儿,怎么会有男人喜欢她?
她都已经看了绯衣三年,一开始惊艳就算了,怎么现在直视绯衣的时候,还会被她的美貌给吸引。
尤其是笑的时候,整个人都生动起来。
那时闻人承给于依依说,绯衣生长在姑苏。于依依是没有去过姑苏的,但多少听过一点。
绯衣可不像是那里的姑娘。在于依依的心里,绯衣是更适合京城的,姑苏的姑娘,应该美得婉约纯善,像是水一样。而绯衣不是,她的美艳丽嚣张,是一把匕首,第一眼就让人感受到攻击力。
这样的惊艳的美色,就应该放在京城,供天下人观看,不然多可惜。
当然,这话只能烂在肚子里。
楼下的人都醉了,连带着于依依没有喝酒,也有一点微醺。
一晚上,说短也挺短的,于依依一个晚上没睡,却也没有很困倦,绯衣跳到半夜就回到三楼。到后来,其实大家也不是因为绯衣才欢呼,也没有发现绯衣的离去。
每个人身边都有美人儿陪酒,喝来喝去,真把醉仙居喝成了一个梦境。
而谁也不知道,偷偷摸摸从醉仙居往杨府赶的杨公子,就这么死在了轿子里。
这件事情传开的时候,盛宴已经过了一天。绯衣穿着素色的衣服,恹恹的坐在大厅里,看着于依依。
于依依压低声音问她:“怎么没有人来醉仙居问话?”
“问什么,一个准驸马来青楼,像话吗?”绯衣侧着头回答,“杨老又不是个傻子。他当初上奏说我爹勾结盐商,为祸一方的时候,精明得很呢。”
如果准驸马来青楼被发现了,根本就是驳了皇家的面子,杨家肯定也是受损的。
独苗死了,就让杨老自己伤心去吧。剩下乱七八糟的查案的事情,都是闻人承的。
她负责惹祸,闻人承当然就是收尾的那个。
绯衣寡淡地靠在桌子上,看着对面的茶楼。
冬天的风,愈发凉了。
柒
绯衣的风寒来势汹汹,一连七日都未曾减轻,叫了多少大夫都没能好转,于依依急的头发都要白了。
绯衣倒是挺淡定,还是跟以往一样淡然,靠在床上说:“我想见闻人承。”
三年了,她第一次想见闻人承。
于依依一咬牙一跺脚,就赶紧去传信了。
闻人承来的也快,身上还带着冬日的寒气,飞快地上了三楼。
打开门,绯衣就靠在床上,面色苍白,没有一点生气,看见闻人承之后她的眼睛才慢慢转亮。
“你可来了。”
闻人承走过去,没有什么表情。
绯衣仍然恹恹的:“我坚持不下去了。”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啊,”绯衣蹙眉,打了一下他的手,“从姑苏出来,我就该死了。”
“我知道。”
“但是啊,你一个人活着太难了,我舍不得。”
闻人承的眼眶突然湿润了。
还是那天,绯衣说他配不上姑苏之后,闻人承想了半天,对绯衣说:“我不回帝都了。皇子不缺我一个,我就陪你在姑苏。”
“谁要你陪。”
“我要你陪,”闻人承说,“在皇宫里,有点累了。”
他说得没头没尾,她却懂了。
绯衣一直记得。
一个人活着,太累了。而闻人承需要她,被需要的活着,对绯衣来说,是支撑,也是枷锁。
绯衣看他半天没说话,叹了口气:“之前,我爹为我找过算命的,算命的说我过于聪慧,恐落风尘。从此我在家就没受过宠爱,小时候一直骂那人臭道士,却被说准了。你说一个府宅就那么复杂,决定人的待遇就是一句话的事儿。你活着该有多难。”
“绯衣……”
“我活不下去了,”绯衣侧着头,“我知道,这件事情过去之后,你就是太子了。多好啊,你要是当上太子,那你就更配不上姑苏了。”
“是。”
绯衣笑了,低下头蹭蹭闻人承的脸,语气娇蛮又轻快:“那里有给你的一封信。以后可不要在对面偷看我啦,要是想我的话……还是别想我了。”
“好。”
你说什么都好。
你想要什么都行。
活不下去,也好。
绯衣笑了起来,美人果然还是笑起来最美,整个人都变得柔和,她拍拍闻人承的头:“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来醉仙居,是怕看见我心软,不敢再要求我活下去是不是?我不怪你的,因为你,我活着才更快乐。”
于依依就在旁边,看着他们心意相通,看着闻人承落泪,也看着绯衣慢慢变得温柔。原来这才是绯衣,属于姑苏的绯衣。
这么多年,闻人承是第一次落泪。
从今天起,他就是真正的孑然一人了。
捌
丧事是于依依办的。
绯衣病死得突然,但算是意料之中。
一个青楼头牌死了,对于京城没有什么大的影响,也几乎没有人关心,醉仙居的牌子摘了,临街就又开了一家青楼,于依依坐轿的时候看见过。
她往闻人承的府邸走,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她刚被闻人承救回来的时候,闻人承当夜就走了,再回来的时候奄奄一息,别人说是被圣上罚了。
他在殿外跪了一天一夜,不知求了什么,触怒圣上,杖责近百。这件事情几乎消耗掉他前几年在朝堂上苦心设计的基本,当时来了很多幕僚劝他,不明白他为什么一意孤行。
只有他自己知道。
结局当然是没有成功。
但是绯衣活下来了。
那时于依依正在给他磨墨,闻人承听到绯衣已然成为官妓的消息,眨了两下眼睛,最后笑着说:“活着就好。”
很难描述那种笑容,是开心的,也是庆幸的,却又很干涩。就像是秋日枝头将要落下的叶子,摇摇欲坠。
不出几个月,于依依就接管了醉仙居,再往后,绯衣就成了醉仙居的头牌。
但是闻人承几乎不会出现在醉仙居里面,在那次跪了一天一夜之后,闻人承变得比以往低沉很多,就好像是一把匕首带上了刀鞘。
他开始隐忍蛰伏,一言不发。即便每逢闲暇的时候,就会去醉仙居对面的茶楼坐着,却从不会进醉仙居。
她当时还不知道为什么。
但是于依依知道的是,如果绯衣死了,醉仙居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到了闻人承府邸,于依依被带着进去,闻人承正坐在亭子里看书,好像绯衣的事情没有给他多大的影响。
但是于依依知道,之前的闻人承也许还有软肋,对人世还有眷恋,现在的闻人承却像是一个真正的帝王。
无情,且孤独。
于依依作揖。
闻人承抬头看她:“绯衣走时,有没有和你说什么?”
“没有,姑娘鲜少同我说话。”
“她给我留了一封信,”闻人承说,“要我娶了你。”
于依依瞪大了双眼,感觉耳边一阵轰鸣。
绯衣竟然知道。
她的小心思和那些小动作,姑娘都知道,甚至也知道她的不服气和怨怼。
闻人承非常平静地看着她:“我知道,绯衣是想要有一个能跟我说话的人,孑然一身,再没有能够说话的人,她觉得我很惨。”
于依依没说话。
“我让管事拿出一笔钱来,是这三年醉仙居的盈利,全部拿给你,你离开京城吧。”
“我不行吗?”
“什么?”
“嫁给你。”
“不行。”
“除了我都可以?”
闻人承点点头:“我要是很惨的话,绯衣才会多心疼一点,不然以她那个记仇又寡淡的性子,她肯定不会回来,我也不能再梦到她。”
“好,”于依依往后退了一步,“我知道了……您,还难过吗?”
她还记得闻人承在绯衣怀里哭的样子。
难得的,闻人承没有沉默,而是抬头看着她说:“我以前在姑苏住过,以后再也不会去姑苏,以前见过绯衣,以后再也不可能相见。这分离也好,永别也罢。难过不难过我不知道,我只是真的很想她。”
他的眼睛又大又亮,却无喜无悲。
于依依对闻人承的爱慕足以支撑她从目不识丁的乞丐,到可以独当一面掌管一个醉仙居的管事。
因为爱慕,可以隐忍不说,可以装作并不在意,即便心怀不满还是尽心尽力做着所有的事情,甚至帮他照顾他喜欢的人。
可笑吧。
他们两个心意相通,又风华绝代,是当朝的传奇。而她,不过是一个说书人罢了。
于依依可以为了模仿绯衣放弃小楷苦练行书,也可以学习她的穿衣打扮,更能模仿她的说话行事。却仍不是绯衣,没办法介入他们。
绯衣选择了离去,闻人承选择了独行。
真好,从此人生浮沉,芸芸众生,谁又不是孤身一人呢?
于依依拿着闻人承给的钱财去了姑苏。
之前的姑苏,夏花冬雪,是他们两个的记忆。
之后的姑苏,春雨秋风,都跟闻人承和绯衣没有关系了。
那是她一个人的姑苏。
更新时间: 2022-09-13 2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