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昼夜

发布时间: 2020-01-28 20:01

分类:青春爱情 / 睡前故事

迟昼夜

文/倾顾

他登基那年只有九岁。

一点点碎了的星缀在冷青色的天上,像是擦得干净的银角子。他跪在地上,膝下的垫子是宝蓝色的。登基大典在明日,他还尚未登上那最尊贵的位置。

大殿里灯火通明,窖中焙出的山茶开得正艳。明珠执一柄小巧的金剪子,垂着眸仔细地修剪那盆花。“咔嚓”一声轻响,一朵山茶被剪了下来,坠在她的脚边,娇弱柔美,映着她裙裾上绣着的火凤金凰,像是在告诉他——

她,才是这紫禁城最尊贵无双的主人。

先皇驾崩前,自藩王间挑选子嗣继位。主少国疑,群臣力荐早有贤名的雍王之子继位,可为着明珠,先帝却最终挑了他。

“往后,你要同你皇姐一条心。她任性,你便让着她。这江山,你替她好好守着。”

病榻上的老者牵着他的手温声细语。来之前被叮嘱了千百遍的规矩,他跪地,将额贴在冰凉的青砖上,一字一句许诺:“玄昶此生定以皇姐马首是瞻,若有违抗……”

那最严苛的一句还未出口,守在一旁的明珠却打断了他。她看也没看他一眼,捧着汤药说:“父皇,先把药吃了吧。”

戎马一生的老皇帝对她向来没有脾气。她有着一张风华绝代的容颜,在这样安静的夜里温声细语时,便如同一樽玉像点了睛,立刻栩栩如生起来。

只有一眼,她漫不经心地睨他一眼,那眼波扫过来,带着无边的贵气。剩下的话他便忘了,到底没能将那誓言说出口来。

明珠将小剪子放到一旁,问他说:“你家中还有什么亲近的人吗?若有便趁早提出来,我也好早吩咐下去给个尊号。”

他是安王幼子,生母早逝,一向不得宠爱。若不是年岁合适,这过继的好事哪里轮得到他。他犹豫一下,努力恭声道:“回皇姐,没有。”

语毕,他有些惶然。说得这样简略,她会不会以为自己无意同她亲近?先皇驾崩前,玉玺不翼而飞,所有人都在猜测是给了她。浩荡圣恩,从来只属于她一人。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极短促。他看明珠,明珠也在端详他。这小皇帝,心思再深,却也敌不过她从小在先皇膝头养出的眼力。他害怕,他惶恐,先皇的意思是趁他还小,要她们俩多亲近,培养出感情来。

她摆摆手,贴身侍女上前扶起他。明珠还未说话,他忽然小大人样行了一礼:“明日之后,玄昶就都托付给皇姐了。”

明明该是她托付给他的,可他偏偏说得这样得体。明珠从地上拾起那朵山茶簪入他的衣扣间。盈盈的香气没入鼻端,她的额头饱满,挺直的鼻梁比一般女子来得明朗得多。

“玄昶,要当个好皇帝。”

说着,她替他抚平了衣角。天高地阔,倦鸟归巢,百里皇城点起不灭的宫灯。日后回想,这一刻,竟是他们此生最温情不过的瞬间。

细数起来,他跟明珠之间真正亲近起来竟是在两年以后。

这朝堂并不平静。先帝驾崩后,先有权臣结党营私,后有胡人犯境,竟没有一刻安寝之时。他坐在御座上,听他们针锋相对,身后的珠帘掩住她的容颜。可他知道,她正看着自己。每当有人引着他反对明珠时,他总是微微一笑,像是羞怯般抿唇。

“父皇当初说让我多听皇姐的,想必他的话,总不会错的。”

三年无改于父道,他用这样的话挡回了一切阴谋。他有趋利避害的本能,身边都是先皇安排的人手,遵从先皇的旨意,不教他权谋,只授他诗书。他们想将他教成一个书呆子,一辈子只能仰仗她而活。

可那位大长公主却并不当一回事。他试探着请教她,折子说的是湖、广两省发了水灾,官员互相推诿责任。他故作无知,眨着眼问她:“他们说得都有道理,我该听谁的?”

问话时明珠正在练字,不像一般闺阁女子习卫夫人,她练赵体,腾挪起伏间满是运筹帷幄。听到他的问题,她未停笔,只一嗤:“你很聪明,我不信你看不懂。给你一夜,明早我要看到你自己的批注。”

婢女上前替她净手,她立在那里,面色沉静。忽地就羞红了脸,他的本意是想让她知道,自己尚是懵懂孩童,可原来他根本就受不得她的轻视。

一夜未眠,他红着眼将折子递过去。初升的朝阳为她镀上一层金边。良久,她勾起嘴角,竟抬眸看了他一眼。

第一次,他的身影映在她的眸底,清清楚楚。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只听她说:“我要的不是傀儡,而是贤名的君主。往后散了朝记得找我,我来教你念书。”

先帝无子,全部的心血都灌注在她的身上。为她开蒙的是经世鸿儒,四岁起便每日寅时起身。大齐马背上得天下,秋猎时,她轻而易举拉开十担硬弓,猎到的皮子完好无损,一箭便能射中狐狸的眼珠子。

他一直以为自己足够勤勉,跟她比起来却只是沧海一粟。他第一次进她的书斋,书架摞到屋顶。她换了常服,赤足坐在地上,长长的发散下来,像一条幽深的河流。

屋内没有熏火,她抱着一只手炉,一边看书,一边给他布下课业。时光在这里仿佛很短、很慢,窗外梅花开了几枝,幽然的香气扑入鼻端。他站在梯上,终于找到一本很生僻的孤本,正要问她,却忽地停住。

月亮的影映在墙上,斑驳了一室的剪影。他望着她,而她仍垂眸读书。放在一旁的宫灯散发出圆润的光,笼得她的眉眼越发无瑕。她抬起手翻动泛黄的书页,那指尖剔透,像是冰雪仔细雕琢。

哪里的风吹进来,纷纷扰扰乱人心。他舍不得转开眼,竟痴痴凝住。

少年的时光过得那样快。他长出高挑的身形,往日走在她身边只能仰视,却不知哪一日起,已能低下头静静望她。

朝堂上有了让他亲政的声音。她垂帘听政,被人说是牝鸡司晨。那是他第一次发怒,将奏折狠狠地摔在地上。他还要再斥责,她却从身后伸出手来,轻轻摁在他的肩上。

她的触碰很轻,像一阵风,可他的心忽地沉下去。下朝后他抿着唇坐在那里削梨子,捧着晶莹的梨肉递给她。

她接过咬了一口,忽然低声说:“我告诉过你我喜欢吃梨,所以你常削给我吃。人要别人做什么,总要说出来才有诚意,借着别人的口,虚虚实实地试探,便是我教你的吗?”

团团飞絮自窗外飘进来,和煦的阳光将她照得那样温暖,可她的话仍是不留情面,直截了当,戳开他心底见不得人的一面。

“你想亲政,为什么不敢亲口告诉我?”

言毕,她将那梨子细细吃净方才离开。他坐在那里,又拿起一只梨削起来。他只是暗示了一下,便有臣子揣度上意递了奏折。他以为这小小的试探不打紧,可她是那样玲珑心肝的女子,一言一语,便将他彻底看透。

一盘梨都被他削得干干净净。长春替他净手时,他犹豫了一下,问道:“皇姐呢?”

长春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贴身太监,闻言,伶俐地道:“公主出宫了,像是往跑马场那边走了。”

她不悦时总爱去跑马。每年先皇忌日,她祭拜归来便要去跑上一天一夜。到底她也会为他喜怒。心底一时滋味万千,怕她恼自己,却又欣喜,原来她也会恼他。

正是云蒸霞蔚的时节,他纵马前来,几乎忐忑地期待遇到她。他要告诉她,他错了,他不会再试探她……远处,一丛夹竹桃开得正艳,她牵着马走在一旁,漫不经心地拂过去,指尖沾了软软的粉,也带上了一点春色。

却有人伸出手来,替她仔细地将那粉擦去。青年人眉目俊朗,带着炽热的情愫,看在眼里,竟有点惊心动魄的味道。

嘴里说着恭顺的话,可那人的眼半点不曾从她面上移走。明珠蹙了眉,似是不胜其扰。他驻足不前,看着她瞥了那人一眼,却在那人看不到的角度,忽地垂下头笑了。

那笑,是千万星河光烁,他渴求,却求之不得。长春在他身后弓着腰,很小心地问:“陛下,要我通传一声吗?”

“不必。”他淡淡地道,“那人是谁?”

“看服色,大概是个马奴……”长春将头埋得更低,这样无关紧要的小人物,谁又会认得?

马儿难耐地嘶鸣一声,他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将马缰扯得太紧。可心底却掀起万丈波澜,她怎么可以?她竟然会喜欢上这样卑贱的人?

深夜的殿里只点了一盏灯,他坐在暗影里,面前的案几上摊开着的密信,将一个人勾勒得清清楚楚。

曾经簪缨之族的嫡子,一朝跌落在地,流放,充军,却偏偏遇到了她。他们相识的岁月里,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一簇灯花爆起,像转瞬即逝的梦。他用指尖将那点星芒掐灭,微微笑笑。一时心底,只是一片死寂。

正月十一那天下了雪。雌伏的皇城被雪渐渐淹没。他站在宫门前,小心地替身边的冰雕打着伞。

长春惶恐,百般规劝:“陛下,您哪是做这个的人啊,还是让奴才来吧。”

“长春。”他却只是一笑,抬起手,轻轻拂掉那冰雕上落下的一片雪瓣,“你说她会喜欢吗?”

这是他亲手雕琢的,跟着匠人学了几个月,方才刻出这样一尊。匠人赞他,说是神韵如真。若一个人将一张容貌放在心底揣度数年,日夜思忖,又怎会不生动?

雪落得更急了,远处宫墙底,渐渐亮起一线纤长的光芒。明珠披着大氅,缓缓走来。看到他,她顿住步子,眉头微微蹙起:“明日不用早朝?”

“我是来找皇姐你的。今日寿宴,皇姐怎么没来?”

其实他知道,她跟那马奴去了京畿道。马奴替她放了花灯,两人又钻到酒窖里喝了个烂醉。

她定定地看着他,忽地扶住额角,腮边的殷红越发深重。他试探着上前,刚碰到她,她就软软地倒在了他的怀里。酒香伴着她身上玲珑的幽香,像是鸩毒,他合目一瞬,将眼底滔天的情绪埋入心底,柔声问她:“皇姐?”

她低低地呢喃一声,真是醉得厉害,顾不上往日的仪容姿态。他搂住她,低声问:“我背你回去好不好?”

这样一个安静的雪夜,他背着她,在弥漫天地的雪里缓缓前行。灯火在风中若隐若现,他侧过头去,看到她倚在他颈边的容颜。他犹豫了一下,在她腮边轻轻烙下一吻。

“皇姐,”他悄声说,“你睁开眼,看一看我好吗?”

她绵长的呼吸那样平静,他恋恋不舍地将她轻轻安置在秀床上。婢女们没有他的命令不敢上前,他替她解开外氅,手却顿了一下。她光洁如玉的脖颈上,印着淡淡一点红痕,看得不仔细,也便掠过去了。

滴漏声声,永远不知疲惫,他坐在那里,像是忘了自己要做什么。良久,他起身,长春迎过来要为他披上大氅,被他一手挥开。

大雪掩盖了一切声音,天高地广,他站在她的门外,任影子拉成长长的罅隙。

“传我的旨意……”他仔细思忖着,将那秘而不宣的旨意一字一句道出。长春噤若寒蝉,弓着身仔细记住,他却忽地一笑,“将那尊冰雕移到她窗外,就说,是朕送的贺礼。”

那一年是多事之秋,胡人大举侵边,又有肃州大旱。有人上书,再次谈起让他亲政。

奏折里说,有女祸乱政,方才招致天降责罚。这次他没有发怒,只是留中不发。过了数日,却在早朝之上下了罪己诏。一时间满朝哗然。

可他若无其事,下了朝一人待在房中看书。门被推开,她抬步走了进来。无数掌礼嬷嬷悉心培养出来的姿容,走动时连鬓边珠钗都未曾晃动一下。可她带着怒气而来,开口便是雷霆万钧:“你将容声调回京来。”

“皇姐,”面对她的怒气,他却只是微笑,“我们不是早就议论过,傅容声是自请守关,现下受了伤,朕便将他召回,要旁人怎么想?”

“你用尚主引诱他,他才会自请守关。他受了重伤,不回京,早晚会死在那里!”

“若他没有痴心妄想,又怎么会被我诱动?”他平静地道,“我就是要他死在那里。皇姐,你是要看着他死,还是要废了我换个新皇帝?”

明珠猝然不语,他第一次看她这样怒气勃发,眼底清晰地透出了恨意。她是大齐独一份的长公主,习的是帝王道,便不能像普通女子一般恣意妄为。

废了他容易,可到时外有异族作乱,内有朝堂动荡,她担不起这个责任。

他心底升起一点卑微的喜悦,起身跟她对视。他已经这样高,若是拥她入怀,正好可以吻到她的眉心。

“天下好儿郎多的是,一个马夫,哪里配得上你……”

“玉玺在我手里。”他的话被干脆地打断,她后退一步,离开了他的包围圈,“放他回来,我就让你亲政,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原来他在她的眼里,只是为了权谋,为了亲政,为了那个冷冰冰的位子。

的确,他曾经玩弄小聪明试探她,可他那只是为了试探她的心底到底有没有自己的影子。

人生有那样多的时候用来选择,他只错了一次,便被她烙上这样不堪的印迹。

到底他也没有放傅容声回来。探子来报,傅容声伤势过重,经不起长途颠簸。最后的结果是,她亲自挂帅,前去边关。

她走的那天,碧空千里。他立在城头,看旌旗烈烈。长春捧着虎符,低声提醒:“陛下,到时辰了,是不是该让奴婢将虎符送给长公主了?”

良久,他接过虎符走下城楼。群臣愕然,他却不为所动,直直地行至她面前。她没有下马,高高地仰着头,千军万马跪伏于地,站着的,只有她与他。

他将虎符递过去,她接过欲走,他却上前握住她的马缰。战马不安地嘶鸣,她低声安抚,看向他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史记》这一章你未读吗?”

“朕读了……只是朕舍不得皇姐。”太阳太刺目,他抬起头,却看不分明她的神色,只是柔声道,“朕替皇姐准备了御医,到时好好给傅将军诊治。朕知道错了,皇姐不要不理朕。”

他在皇位上已经坐了很久,本该养出不可一世的帝王之气,却在她面前伏低做小,好话说尽。明珠犹豫了一下,终究道:“往后我不在,自己要小心。”

“你会回来的,对吗?”他扯住缰绳,她微微一笑,将缰绳从他的掌心一点点抽回:“也许吧。”

他知道,她是打定主意不回来了。

她是那样玲珑心肝的女子,毫不恋栈权势,亲手扶持他亲政后,这京城便再没有让她留恋的东西。淅淅沥沥的细雨下了一整月,他坐在那里,仔细地翻看探子报回的密信。

她到了边疆,同傅容声碰面了;她以三千对阵一万胡人,却也打得胡虏溃不成军;战线一点点向着胡人的方向推进……她就是这样的女子,骄傲到从不低首等待命运垂怜,偏要自己夺来想要的东西。

那一年的春节,他第一次一个人度过。他去了她的宫里,每一处摆设都如同她在时一样。鲜花常开不败,地龙熏得屋内融融如春。他坐在窗边自斟自酌。

长春劝他吃点热食,他又喝了一杯,忽然道:“她也在赏月吗?”

他的天下,有千里疆域,可他惦念的只有一个人。哪怕她从没看过他,可他还记着她的衣食住行。怕她渴,怕她累,知道她是尊贵的长公主,从不敢有人怠慢,却还是一遍遍思忖,有没有委屈了她。

杯空了,婢女上前换了新的。他已半醉,随手将婢搂入怀中。可仔细看去,这婢女没有她的眼,亦没有她的唇。不是她,都不是她,他将婢女推到一旁,意兴阑珊地笑起来。

婢女跪在地上,没他的旨意不敢走,受了怕也不敢哭,只能拼命低着头。他起身,路过她时犹豫了一下道:“记档吧。”

他后宫空虚,亲政后连一个女人都不曾有过。早有人上书要他纳后,他通通熟视无睹。算起来,这婢女是他名义上的第一个女人,封了个小小的常在,却已足够后宫里的人扑上来巴结。

长春摸不透他的心意,小心地问他:“要奴婢去管教这些人吗?”

“不必。”他沉吟,“女子有孕后,多久才能把出脉来?”

“陛下,您就别难为奴婢了。”长春可怜巴巴地道,“奴婢哪会知道这种事?”

他被逗笑,虚踹了长春一脚:“传我的旨意,徐常在有孕在身,特进封为贵人。”

他将浩荡皇恩投注在徐贵人身上。安胎养身的补品流水般送入宫内,绫罗珠玉每日都有赏赐。他一向勤勉,时常宿在御书房,却总是专程抽出时间陪徐贵人用膳。

大大的桌子,徐贵人同他分坐两侧。见他停筷,自己也连忙停下,上前伺候着他净手。他还惦记着江南的水涝,却听徐贵人唤了他一声:“陛下。”

“何事?”他淡淡地道,徐贵人踌躇,看他一眼后不敢开口。他没了耐心,抽回手说,“无事的话你先歇下吧。”

徐贵人突然跪在地上拉住他的衣角。从他的角度看去,女子的身形是那样单薄,像是将要折断。她跟明珠半分不像,可哭的时候却总让他想到明珠。

其实明珠几乎没在他面前哭过,唯一的一次,是先皇驾崩时。那时他还很怕她,壮着胆子上前,安慰般地握住她的手。她缓缓抬起头来,一颗泪便顺着眼角落了下去。他这才知道,她竟也是有泪的。

“你要说什么?”他问道,徐贵人握住他的衣角,啜泣道:“陛下,奴婢害怕。”

灯光太迷蒙,她倚在他的脚边,低低地哭诉着对他的爱意。这是从未有过的画面,连梦里都不会有。他扶起她,替她擦去泪水,柔声道:“别哭,你一哭,我就恨不得将天下都捧到你的面前,哪怕你不稀罕。”

他又怅然起来,心底的一寸软肋铮铮作响,生疼。帐子落了下去,灯影底下,女子的身姿是那样曼妙,可那双眼里没有了泪,带着媚意,竟让他感觉有些恶心。

“长春!”他一把推开徐贵人,高声叫道,“传御医,给朕细查今晚的饭食有无不妥。”

帐子掀起来,一切又清晰起来,徐贵人茫然地看着他。他俯下身,捏住她的下颌:“我希望你没有做傻事,不然,哪怕我要用你,也不会让你像现在这样舒坦。”

这些女人,得陇望蜀,有了他名义上的宠爱,却还想要更多。他坐在那里,听御医禀告说,饭食里下了药,不禁叹了口气。

“长公主的车驾行至何处了?”

“回陛下,还有五日公主就能进京了。”长春察言观色,又问道,“徐贵人那里该如何处置?”

窗外是一点潋滟的晨光,鱼尾般柔软地划过天幕。他负手而立,良久,疲惫地道:“一切如故,在她‘生下孩子’前,绝不能让她出事。”

明珠回来时,他亲自去接,白龙鱼服守在京师的门前。

御林军如临大敌,长春亦诚惶诚恐,守着他片刻不肯离开。只有他心情大好,嘴角一直扬着。迷蒙的春雨里驶来一驾车辇,轻车简从,唯有车角插着的五爪金龙旗,宣示着来者的身份。

他皱眉,低语道:“跟在公主身边的人呢?怎能如此怠慢。”

“陛下,是公主不让他们跟着的,说是这样行进速度能快一些。”长春暗暗擦汗,“大概公主也是归心似箭吧。”

“归心似箭”这个词取悦了他。他含笑看着那车辇缓缓停下,一只手将车门打开。雪白的指尖如一朵婷婷的山茶,每一寸皆完美无瑕。

“皇姐。”他欣然地迎上去,看到那心心念念的意中人。略显昏暗的车厢内,她眉目如画,穿着常服,仍气度不凡。看到他,她露出一个笑,向他伸出手说:“你怎么亲自来了?”

“朕来接皇姐。”他握住她的手,微一借力便跃进车内。点滴的细雨敲打在车顶,街市上渐次热闹起来。他递来一屉杏仁酥,有些雀跃地道,“朕让他们做了你爱吃的东,都是边关尝不到的。”

那糕饼已经拆开,拿给她前,他便已亲身试毒。明珠顿了顿,还是拿起一块放入口中:“是,边关吃不到这样精致的东西,许久不吃,倒是挺想念的。”

“那皇姐,这次回来就不要走了好吗?”

他终于还是将这辗转反侧的话念了出来。边关有什么好的?为着傅容声,她甘心自我放逐似的不再归京。那杏仁酥入口即化,她细细地吃完一块,方才回他的话:“我一直未曾告诉你,我同容声,已经成亲了。”

车辇行得那样稳,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像是怅然若失:“未上玉牒,不下谕旨,皇姐,朕倒不知堂堂大长公主的亲事能这样容易便定下来。”

紫禁城的大门缓缓开启,一轮旭日自中轴线的瓦脊从容跃出。他看了她一眼,还是微笑道:“回来了,便多住些时日,朕的头子,还要皇姐多加看顾。”

大齐信奉无子之人乃是罪孽过重,先帝无子的名头一直是她心底的隐患。而当今天子有了孩子,似是弥补了那份缺憾。因此她一知消息便赶了回来。

傅容声没有跟她一起进京,他留在边关处理军务。两人正是新婚燕尔之时,本一刻都不愿分离,只是碍着守边将士无诏不得轻易入京。

分离时,傅容声握着明珠的手低声道:“记得提防陛下。”

她有些犹豫,却还是安抚他:“他毕竟是我弟弟,又能出什么事呢?”

宫内挂着一幅《春溪桃花图》,烂漫到了极致,反而生出几许落寞。她跟他提过数次要离京,可他一概不准。先是说待孩子生下,可后来却没了音信,似是忘了这回事。

这日是大皇子洗三的好日子,洗三宴放在他的寝宫,明珠进去时,殿内忽然静了一刻。人人都望着她,有诚惶诚恐的敬重,却也有窃窃私语的怜悯。从小服侍她的小袖不动声色地退下,再回来时脸色却是一片惨白。

“殿下……我打探出的消息,驸马出城时被胡人俘了……现下已经通敌叛节了……”

明珠站在廊下,头顶是一天的紫藤,这隐天蔽日的花朵,那样小,香气却肆意极了。她晃了晃,伸手扶住藤蔓,方才稳住身形。小袖上前搀扶住她,颤抖着掰开她的手。这才发现,因为握得太紧,藤蔓上的枝丫刺破了掌心。

“殿下您要振作啊,若您倒下了,谁又能替驸马讨回公道?”小袖劝她,她却笑了,自己都诧异如今还有心思说这些:“慎言,他没有记入玉牒,便称不得驸马……”

可心忽然被重重地握住,她停住话,俯下身去,像是痛到了极点,只好问她:“你说容声怎么了?”

傅容声被俘投敌一事,在京中未起半点波澜。

罪臣之后,便是跟大长公主私交过甚又如何?更何况,那座上的君王并未给他任何优待,反而大发雷霆,亲口定了他的罪状。

明珠来寻他时,他正抱着大皇子逗弄。一桩心腹大患除去,是值得浮一大白的好事。她进来得悄无声息,逆着光立在门前。

“我九岁那年入京时很害怕。所有人都跟我说,我行了大运,将要成为天子。可私心里,我并不愿来。这京城太冷了,跟南安半点不似。皇姐,可我现下却觉得,我的确是行了大运的。”

他不疾不徐地道来,看着明珠慢慢走过来,他又笑,将孩子递过去:“要不要抱一抱?我知道你一直都很喜欢孩子。”

她一直喜欢孩子,深宫太寂寞,她有独一无二的尊贵,却也有独一无二的落寞。那时他刚登基,个子太矮,坐在龙椅上脚踩不到地,却牢记着天子的尊严,只好把腿绷得紧紧的。一场早朝下来,早就累得衣衫汗透。第二日,脚下便放了一张玉石的小凳,刚好够他踩在上面。

像是料到了她的来意,他接着平静地道:“我不会让他回来的。”

“那我就去找他、去救他,跟他一起浪迹天涯。”她静静地说,可唇瓣褪尽血色,苍白如霜,“你恨我,为何要迁怒于他?”

大皇子忽然哭了起来。他随手晃了两下,却只是让孩子哭得更厉害。明珠到底将孩子接了过来,他在一边看着,低声说:“我不恨你,这天下最不可能恨你的,便是我了。”

同恨相反的那个字含在口中,却永远不敢吐露半分,似乎一说出来,便会有灭顶之灾。

“若不是为了这个,那你……”她怔住,良久后,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她一向聪慧,只一个话锋,便能猜中他心底最深的隐秘。“你简直是……”

“疯了?”他笑笑,逗弄大皇子,“你看,这是我的头子。可你不知道的是,我早已在心底下定决心,我这辈子,也只有这一个孩子了。若你走,我便将他教得蛮横骄纵,然后将这江山传给他。一个昏庸无能的皇帝,只会毁了你的天下。”

这深宫太凉,一点情也能聚沙成塔。他心魔丛生,皆是为了她。他不立皇后,不纳妃子,连这孩子,也只是为引她离开边疆,才好让他对傅容声下手。千般心机算尽,终于走到了如许境地。

“明珠,”他终于第一次唤她的名字,却已到了这一刻,“留下来,为了大皇子,也为了这天下。只要你不再回去,我便可以放了傅容声。”

明珠紧抱着襁褓,终于绝望地道:“你便是我亲自教出来的,难道还不够可怕吗?”

秋日的第一场雨已落尽,大皇子伸出手来,握住她的一根指尖。那手娇嫩柔弱,仿若无骨,却注定握着将来的社稷。

到底,一切的情深爱长都比不得这家国天下。他舍得,她却放不开。

“你也不过能逼我到这样的境地罢了。”深深的宫灯映出她长长的身影,她最后看了他一眼,竟是笑了,“玄昶,我们之间,也只能如此了。”

入秋的第一场雨落下,有什么也已尘埃落定。这偌大的深宫,终究要将她吞没。

往昔的岁月流走,将来却也只是寻常。

大皇子三岁时已显出聪慧的天资,到了十二岁便被册立为太子。有朝臣上奏,要他立后,他却依然视若罔闻。他的后宫空匮日久,贤明的君主,在这一点上却有着难以言喻的固执。

没人知道,皇城最深的宫室里,曾经的大长公主被他藏在那里,仿佛藏在心底的秘密,不与任何人分享。

可那宫门再不为他开启,她将大皇子教得极好,只是再不肯见他。她在近在咫尺之处,却将他推到最远的地方。

他初时常去门前守着,后来便不再去了。因着她的婢女出来说:“您每来一次,公主便不舒坦一分。”

只有一次,他破了例。边疆的捷报传回京师,城中摆了三日流水宴,他也喝醉了,跌跌撞撞走来,不要人扶,只慢慢坐下,将头靠在宫门上。

苍穹上亮起不灭的明星,秋霜凝了一地。他抬起手一下一下地敲门,突然像是想起什么,诚惶诚恐地收回来,却又低声叫着:“皇姐,我来了,我来认错……你开开门……”

万籁俱寂,他的声音渐息。长春想要扶起他,却骇然地低下头去。醉了的天子的眼角像是落了霜,秋风瑟瑟,天子阖上眼,最后一次说:“朕答应你的,都做到了。”

她跟他说的第一句话,是要他做个好皇帝。

为这掌间的天下,他兢兢业业,夜不敢寐。山河无言,他的贤名已远着九州。四海俯首,他是天下第一等贵重之人,却也是天下第一等可怜之人。

答应她的、承诺过的,他都做到了。

可他也再难见她一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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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 2020-09-05 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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