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倾顾
1
如幕十八岁从警校毕业,成为一名小警察。
她年纪小,长得又漂亮。齐刘海下压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路上给人开罚单,坐豪车里的人把墨镜推下来,调戏她说:“阿sir,这么年轻,同我归家好不好,何必在这儿风吹日晒的?”
如幕不语,抿着唇把罚单递过去。那人却又抓住她的手,“靓女手这么粗糙,买金花油给你涂呀。”
金花油是那时最畅销的,由大明星做代言。广告贴在中环,如幕每日坐电车路过都能看到。柜台里摆着整整齐齐,一瓶五百多块。她工资只有一千块,扣掉房租后寥寥无几。这男人看她不说话,以为她好欺负,越发肆无忌惮。她忍了又忍,实在没有忍住,手一翻,将那人手臂锁起来。
那人吃痛,惊天动地地叫。她嘴边露出一点笑,慢吞吞地问他:“先生,金花油太贵重,不如我送你一副手铐戴呀?”
这件事收尾不好,因为那人有钱,投诉电话一路打过去,最后倒要如幕道歉。她腰杆硬,不肯承认错误。顶头上司气得吹胡子瞪眼,最后没办法,扣她一月工资当惩处。她手里存不住钱,工资没有了,就身无分文。可她不在意,拎着外套走出警局,又去路边的冰室买鸡蛋仔。
鸡蛋仔十五块,她翻了口袋半天,只有十三元。老板斜着眼看她,她正打算说不要了,店外有人叫她:“你不是很威风吗?榔妹,怎么十五块都没有?”
她母亲过去在街头卖槟榔,总提着两个篮子,一个里面放槟榔,一个里面放她。认识的人都叫她槟榔妹,只有他,总唤她榔妹。如幕懒得理睬他,看他蹲在路边,肩上披着件皮夹克,蛤蟆镜推在额头上,是小混混才有的样子。
可他偏要过来,两指夹着一张钞票,又故作潇洒道:“算啦。看你这么可怜,我请你。”
“你请我?”她门缝里看人,总是瞧不起他,“又是哪里偷来的?”
可他早就习以为常,笑嘻嘻地回答:“那你可冤枉我了。我瞧见路边有没人要的车子,牵去卖了废品,一共五十八块九。花了二十块理发,剩下的钱可以请你饮茶。”
如幕翻个白眼就要走,他追上来,将鸡蛋仔塞给她。鸡蛋仔刚出炉,烫得要命。她不说话,大步朝前。他追在身边喋喋不休:“我都听说了,不是跟你讲了遇到开豪车的不要那么凶吗?大人物和普通人是不一样的……”
“不要你管。”
“我是你义哥,怎么能不管?”
“谁说你是我义哥了。”她到底还是停下,“梁立昌,你要不要脸?”
他是被她从小骂到大的。她脾气大,他手又欠,拉她的羊角辫,被她从三街市追到了五街口。后来她念了警校更不得了,因为学得刻苦身手好,还敢同高年级的男生顶撞,打他更是小菜一碟。
他不与她计较,又去拿纸替她擦嘴,她一侧脸躲开了。日光像是被打翻了,一路流淌下来。紫色的霞斜插在绯色的天空上,给她的面目涂抹上蜜糖的颜色。她还带着婴儿肥,面颊鼓鼓的。他望着,嘴边就带上了笑。
“榔妹。”他说,“以后要自己小心。”
“我晓得的。”
“你晓得什么。”他又想念叨她,还好忍住了,因为记得她不喜欢别人这样啰唆,“喏,拿着。”
他塞给她一个信封,里面整整齐齐放着几张钞票。她只看一眼就丢给他:“我不要。”
“你花钱没分寸,工资被扣了下个月怎么办?”
“你怎么知道我被扣了工资?”
他闭了嘴,仗着个子高,忽然揉了揉她的刘海。她总嫌弃自己脸圆,拿头发挡住,被碰了像是被动了死穴,追着他就要打。他个子高,腿一迈就跑老远,偏偏放慢了脚步等着她。她追过来,跳到他背上把他的头发也揉乱。可他不放她下去,就这么一背起往前走。
大街上人来人往,她涨红了脸:“放我下去。”
“你是自投罗网,还要我放你下来?”
她要生气,可嘴唇动了动却没了声音。霞光渐渐淡下去,他背着她走了好远。她贴了一天罚单又挨了骂,靠在他的肩头快睡着了。他以为她真的睡了,低低地笑了一声:“像头小猪。”
他的声音透过脊背传入耳朵,震得酥痒。她想揉又忍住,却又在心底轻轻地叹了口气。
2
如幕同梁立昌算是青梅竹马。
她名字好听,听起来像是个文化人。巷子后面住着个瘸腿老男人,会说大陆的官话,粤语也讲得好,过去是大学教授,为了妻子才来到香港。两个人挺恩爱的,只是命不好。他年纪轻轻就做了鳏夫,一直没再娶妻生子。
如幕的名字就是他取的,因为这个,还认他做了干爹。她从小就要替他去打酒,街头豆腐店一碟酱油豆腐三块钱,她趿拉着鞋子跑过去,还没有柜台高,踮起脚再要一小壶酒。
那时的夕阳每天都是一样的,从海的那边落下来,一直坠往深不见底的地方。如幕迎着日光最后的明亮往前,怕豆腐掉了,只好慢吞吞地走。
梁立昌就跟在她身边,手背在脑勺后面问她:“你今天能出来玩吗?”
“不知道。”
“怎么又不知道呀。”
“我要做作业。”
他就不讲话了,不大高兴地踢路边的小石子。她看到了,忍不住说:“别踢了,鞋子坏了又要去补。”
他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却到底乖乖跟着她。两个人一起走到那逼仄阴暗的房子里,他在外面等,如幕把酒同小菜送进去,又要替老男人把脏衣服抱出来送去洗衣铺子。两个人那时都灰头土脸的,因为穷,没有光鲜的衣服,裤脚袖子都不合体,其实可笑又窘迫。可是大家都是这样,反而没有了感觉。
她十二岁去英国人开的私立学校念书,钱是老男人出的,等他死了之后,是要替他做孝子贤孙哭丧的。那是她第一次穿崭新的衣服,白衬衫、格子短裙,配白色的小腿袜,还有一双皮鞋。她蹲在家门口一点一点地擦得锃亮,还要小心翼翼地用嘴呵一口气。
他在一旁看着,撇撇嘴:“女生就是喜欢这些东西。”
“这个可贵了。”她像是捧着宝贝,小声说,“等到了冬天还有大衣……哎,你说上学怎么这么花钱呢?”
她说着,他就沉默了。半晌他突然站起来,硬邦邦地丢下一句“不知道”。等她去看时,他已经跑远了。身边的路灯慢慢亮起来,夕阳彻彻底底地落了下去。她有些迷茫,却又不大开心地跺了跺脚:“又生哪门子气啊。”
要到大一点她才能懂,他其实是羡慕。知识从来无价,可上学太贵,他付不起。
她一周回来一次,要穿过大半个香港。巴士摇摇晃晃,她睡得坐过了站,只好再走回来。天色越来越晚,皮鞋磨得脚后跟生疼。她想要哭却又忍住,抱着书包坐在路边生闷气。
远处的灯光像是星群,明灭又亮起。香港是不夜城,招牌林立,像是牛皮癣,又像是城市的眼睛。她哭了半天,还是站起来,刚要走,看到他蹬着脚踏车歪歪扭扭地骑了过来。
他还穿着旧衣服,裤脚向上揪着,露出一节脚踝。如幕瞪着眼睛看他,他骑过去了,一会儿又退了回来:“你怎么蹲在这里?”
她像朵小蘑菇,齐刘海大眼睛,看着傻兮兮的。两人对视一会儿,他先笑了,露出一口白牙:“我就知道你这个笨蛋会下错车。榔妹,你这么呆可怎么念书呀。”
如幕被说得不开心,忽然就有了力气继续往前走。他摇摇摆摆跟着,围着她转了个圈,又哄她说:“怎么就生气了?”
“不要你管。”
“怎么不要我管?我可是你义兄。”
“义兄”这个词是他从收音机里听来的。刘关张桃园三结义,从此就是一家人。他没有家人,是吃百家饭长大的。爹妈都是小人物,不知怎么就销声匿迹,留下一个他,就这么囫囵吞枣地长大了。
灯光像是油彩,滑腻腻地涂在脸上。可他面孔精妙,五官漂亮得无可挑剔。在这样的光影里,像是浮世绘,别有一种古怪的动人。如幕没了声响,他就拍拍车后座:“上来,我载你回去。”
她到底还是上了车,坐在后面,不肯碰他。他坏心眼,轧过小小的水坑。车子东摇西晃,她吓得紧紧搂住他的腰。他哈哈大笑,将车子蹬得飞快。灯光同影子都被抛在了身后,他们都是半大的孩子,在璀璨的城市里相依为命。
3
后来每次放学,他都来接她回去。
如幕课业繁忙,每天早晨还要祷告。她正是贪睡的时候,渴睡得要命,站着都能闭上眼。他就陪着她坐巴士。
双层的大巴,两人坐在最高处。前面玻璃的窗子像是海,分开层层叠叠的车流。她开始还瞪着眼睛,渐渐就合上了,头向着随便哪个方向倒去。
他总是盯着她,看她的头要撞在玻璃上,就替她扶过来。如幕比他矮一头,他就弓着腰,让她的头正好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只有一次他没有来得及扶她,她东倒西歪,头磕在窗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可她真是困得厉害,这样都没有醒。
她最好强,什么都要尽善尽美。因为基础不好,英文同数学都差,别人一遍就记下的单词,她总要念十几遍。草稿本一摞一摞垒上去,数学题一遍一遍地做。她是笨鸟,以为勤能补拙,可天赋本来就是最重要的。她不服输,就要花更多的时间。
肩膀渐渐涌起麻意,可他纹丝不动,凝视着她的眉目。她长得清秀可爱,称不上多漂亮,是邻家小姑娘那样的。
“榔妹,”他小声地说,“念书真有那么好吗?”
这话他平日不敢问,因为人人都说念书好。可他没钱,只能翻墙去书院里偷听。老师在黑板上写二元一次方程组,他听了一会儿就懂了,在心里默算,出来的结果比那些好学生还要快。
他晓得自己聪明,所以意兴阑珊,又因为明白自己是不会有机会光明正大坐在那里,所以要装出满不在乎。
生活对他们不好,两个人都是小小的一尾鱼,在波澜里向上努力地游。
梁立昌过了十六岁生日就不肯再去孤儿院领救济粮了。
他穿一双旧球鞋,看不出颜色,脏得像是在泥地里打过滚,可是头发梳得整齐,脸上总带着笑。熟人看到他,叫他阿昌,他就笑嘻嘻地摆摆手,甜甜蜜蜜叫一声叔婶姨伯,再强调说:“我忙着赚钱。”
如幕听人议论过,不晓得他从哪里赚来的钱。
他年纪不大,又没文凭,走街串巷打零工能有几多钞票?可他第一个月回来,就拿了一罐蜜饯。用漂漂亮亮的纸袋装着,是中环百货里才有的东西。蜜饯他也没吃,递给了如幕。
如幕念高中,头发扎成马尾,学习忙得晕头转向,却还是跟不上。屋里为了省电没有开灯,昏暗的角落,只有一扇窗透进来一束光。她就挤在光里,面孔雪白皎洁,看着他笑起来,眼里都是倦的,还要伸个懒腰说:“我去替你做饭。”
他是真的没有吃饭,坐在桌子前面等着。她打了两个鸡蛋,撒了葱花同火腿,就着白米饭炒得香气四溢。其实调料只放了一点盐,可他吃得香甜,整碗吃完还有些意犹未尽。她“啧啧”称奇:“在外面都吃不饱饭吗?”
“是呀,天天忙得要命。”
“你到底在忙什么呀?”
他住了口,给她一个笑容。她就哼一声:“不想讲算了。”
“你不要生气。等我攒够了钱,带你出去玩。”
“我才不稀罕。”她翻个白眼,又苦恼说,“高中太难念了,我怎么也跟不上。你说我考得上大学吗?”
大学是很远又很近的事,他也跟着她发愁,又要安慰她:“你这么刻苦……”
“刻苦也没用呀。”
两人都长大了一点点,知道的事也就更多了。努力不一定会成功,可是不努力就真的会一败涂地。颓丧之后还要继续做功课,他把蜜饯替她放在冰箱里就下了楼。
夜彻彻底底来了,她的窗里亮起了橙黄色的光。他站在楼下看着,想起看到的那些大人物,手里总夹着烟。更有钱的抽雪茄,一支抵得过他好久的工钱。
身后有人叫他阿昌,他扬起笑脸看过去,是如幕的母亲。这女人长得漂亮,年轻时候是出了名的槟榔西施,只是烂赌又好酒,总显出靡靡的底色。
他不喜欢这女人,可如幕只有她一个亲人。他乖巧地应了,女人就醉醺醺地笑了,又抬头看了看说:“如幕在家?”
“是呀。”
“个烂女,就晓得念书,念也念不好,只会花钱。”她嘟哝着,“阿昌,你中意她呀?”
他骇了一跳,猛地抬起头。女人就痴笑起来:“嗨呀,我都懂的,你们从小一道长起来的。只是阿昌,我们如幕一定要嫁给有钱人,你想要同她拍拖,可先要好好攒钱啊。”
女人说着,又醉醺醺地往前走了。他站在原地握紧了手,到底还是转过身,重新隐没在了黑夜里。
4
如幕学习不大好,考了几次倒数。
她开始不在意,觉得总能后来者居上,后来发现实在是没天赋,私下里哭了几次鼻子。梁立昌陪在她身边,两个人一起坐在码头。天渐渐冷了,海鸥飞着飞着就落了下去。海浪打着黑色的旋,她看得眼睛发涩,用力地揉,被他摁住手:“别揉肿了。”
“不要你管。”
“那要谁管你?”
她沉默下去。女人向来不管她,过去还晓得给几块钱生活费,知道老男人会养她,索性把钱都拿去喝酒了。她念书是自己的执念,从来同别人无关。他看着她眼睛里的光亮起来,又一点一点地萎靡下去,像是一捧星星碎在了里面。
“你说……”她断断续续地低声问,“我还应该念下去吗?钱花得越来越多,我……我以后可怎么还呀?”
她从来不觉得别人应当无条件地帮自己,早就计划好了,等念完书就去找一份工作,将这些年花的钱一笔一笔还回去。她说得心灰意冷,将脸埋在手心里。他在一旁手足无措,想要碰她,可手抬起又落下去,最后只是说:“不是还有我吗?”
两人并肩坐在长椅上,身前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只是大工业时代来临,所有的禁地都已成为通途,唯有未来还混沌不明。他陪着她,只在心里想,她忧心忡忡的那些事根本不算什么。不就是钱吗?只要肯去闯,总能挣得下来的呀。
真是个小姑娘。他想,有我在,又有什么好怕的?
他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什么都藏在心里。夜里干活回来,恰好遇到女人站在街口。女人手里夹着烟,醉得歪斜,看到他又笑起来,将烟掐灭了说:“这么辛苦?”
他应了一声不欲多说,可女人又凑过来:“怪不得来钱快,我就讲你这样小的年纪,能有什么本事?原来是抱上了琨哥的大腿。”
那年头世道还是乱的,西九龙到旺角,灰色地带都归这位琨哥在管。他是帮派里年纪最小一个,可是因为头脑好,又灵醒懂事,很得琨哥的喜欢。琨哥到哪里都带着他,他换了一双新的球鞋,跑得飞快去给琨哥买烟。琨哥谈事,他就凑过去,将烟点燃了双手奉上去。
有人笑他,说他是琨哥养的小狗,琨哥笑了,他也咧开嘴笑出一口白牙,像是真的天真无邪。可其实不是,这些他都记得。谁笑过他,谁想看他出丑,他都一清二楚。
这样耍宝扮丑,琨哥倒也真的对他有几分的香火情,手松一松就够他花上很久的。他自己不爱花钱,大半存起来,剩下的买成零食送来给如幕。如幕不要他就直接拆开,她不吃他就丢掉。她拿他没办法,两个人坐在小小的沙发上,头抵着头一起吃掉。
女人偶尔回来看到,问他哪里来的钱,他随口敷衍了,谁知道她居然能够打听出来。
他的脸沉下去,站在影子里不讲话。他长高了许多,因为疲惫,显得格外苍白消瘦。可他的面容仍是英俊的,像是世家娇养出来的公子哥,差了一点出身,人生就要相差这样多。他不服气,想要努力向上爬,只是不能被如幕知道。
“你晓得如幕多讨厌你们这些混帮派的吧?”女人笑嘻嘻地道,“乖仔,你涉世不深,要是被人骗了可怎么办?你将我荐给琨哥,我也好替你铺路。”
这女人打的是这样的主意。他一时想笑,却又生出微妙的怒火。她居然拿如幕来威胁自己?琨哥是什么人他比谁都清楚,可她偏偏要自讨苦吃。
这些都在心里,他笑一笑,歪了歪头,像是电影里风度翩翩的小少爷那样说:“好呀。阿姑这样漂亮,琨哥一定喜欢,到时飞黄腾达,可记得要提携我啊。”
这话他说得轻而易举,像是不懂女人究竟要做什么。可他其实明白,琨哥这样的人,想要从他手里讨便宜,简直就是与虎谋皮。可他并不在意。
只要如幕不知道就好,其他的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5
女人是真的漂亮,用心妆扮了,一副艳光四射的样子。
他将她带到琨哥面前,也不必多讲,人人都是世情里翻滚出来的,又怎会搞不懂别人的心思?只是一个愿打,一个又愿挨。临走前,他看了女人一眼。灯光里,女人笑得开心,细而雪白的手臂缠在琨哥的脖子上,又凑近了两个人低声说话。
他看时,琨哥恰好也看过来,挺得意地挑了挑眉。男人的话有时就这么心照不宣,他替他们将门关上,犹豫了一下,第一次打了车回去。
路边卖铜锣烧的还没收摊,红豆沙热气腾腾,甜而诱人。他买了一袋,犹豫了好久才去了如幕的学校。
寄宿的高中管得更严,已经到了要熄灯的时刻,寝室楼的灯渐次熄灭了。他托人去叫,半晌看到她从黑夜里走了出来。她出来得急,校服外面随便裹了一条围巾,头发没扎起来,被风吹得乱蓬蓬的。可她正是最漂亮的年纪,即使这样也生动可爱。他盯着看就走了神,等她到了面前才反应过来。
她还在背课文,一篇翻来覆去一晚上才勉强记住,别人都已经洗漱完了,只有她还头昏脑涨。听到有人来叫以为是听错了,可真的没有,他就站在那里。两个人面对面,还是她先开口,问他:“怎么忽然来了?”
“见到路边有卖铜锣烧的,记得你爱吃,就送来了。”
她吃了一惊,却又笑了:“就为了这个?你晓不晓得我们都要熄灯睡觉啦。”
“是呀。我怎么给忘了。”他有些局促地笑了,“那我先走了。”
她看着他,也局促起来。气氛似乎有些奇怪,袋子里的铜锣烧还沉甸甸的。她叫他一声,他就转过头来看着她。
今晚是有月亮的,那雪白的光扫下来,将他们的眉眼映得分明。记忆里似乎这一夜平平无奇,可是一旦回忆,就是彼此清晰的面孔。一样的年轻,一样的漂亮,哪怕后来有了钱懂得打扮,可时光流过去就没有了。
两人望着,彼此都想说点什么,可身后传来一声锐利的哨响,她骇了一跳,兔子似的蹦起来:“要锁门了!”
“快回去吧。”他说完,看她还不肯动,用力摆了摆手,“榔妹,我周末来接你归家。”
她点点头,慌张地向着宿舍楼跑去。因为抱着一袋铜锣烧,她的姿势傻乎乎的。他笑起来,下意识想要抽烟,可是忍住了。
他同琨哥他们厮混,学了很多坏毛病,抽烟、喝酒都会了。他晓得自己被染得不那么白了,可就是不愿意被她看到。
6
如幕十六岁时终于决定不再继续念下去了。
她不是这块料,学来学去仍是倒数。班里吊车尾,坐在最后一排,自己都觉得自己孤僻,还要假装若无其事,下课了聚在老师身边问问题。
不是每个老师都将学生一视同仁,有一个就问她:“这些题我翻来覆去讲了好多遍,你怎么还是不懂?那还有什么好学,反正总是学不会的。”
有稀稀落落的笑声传过来,她没说什么,用红笔将这道题圈住,工工整整誊抄在笔记本上。从那天开始她就失眠,睁着眼睛睡不着,偷偷打着手电在被窝里念单词。这样过了一个多月,她在早自习上晕倒,被送进医院后,只有梁立昌赶了来。
公立医院到处都是人,十二人间的大病房,她只占了小小一个角落。他替她买了早餐,还有豆奶,怕冷了,揣在怀里一路跑过来。透明的光从窗外落下来,她看着外面刚刚开花的树,面无表情地沉默了很久。
“榔妹……”他小心翼翼,怕她不开心,故意用很轻松的口气,“吃点东西啦。你们小女生天天嚷嚷要减肥,怎么不晓得我们最喜欢肉肉的。”
“我不是减肥。”她说完又不肯开口,接过豆奶吸了一口,忽地哭出声来,“我不要念书了,我真的学不会。”
她那样好强,从来不愿落于人后。他记得小时候两人赛跑,她比他小了几岁,腿短落在后面,即使摔倒了也要爬起来。他的小姑娘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见。他抚摸着她的头,看她哭得声噎气堵,只是说:“没关系的,榔妹,不念就不念了,条条大路通罗马,多得是选择。”
话是这样讲,可她却不知道未来之路该怎么走。医生开了安眠药,他不准她多吃,每晚都要来监督。
她一个人在家,穿着小熊的睡衣,赤着脚坐在床头擦头发。他就在一旁,替她捧着发油,又要念叨说:“你才这么大,能不吃药就不要吃药,不然养成了习惯,以后可怎么得了?”
他这样啰唆,她只翻个白眼,将头一抬,长长的头发就扫过了他的手臂。她身上有淡淡的茶花香气,最便宜的洗发露,可是香得这样温柔。她没耐心,到底还是他开了吹风机替她慢慢地吹。发丝从指间滑下去,她像只小狗似的,乖乖倚在那里。
“榔妹,”他小声叫她,“我替你找了门路,往后你去念警校好不好?”
警校不需要学习多好,只是对女生来说太辛苦。她想了想,问他:“往后我也能穿警服当一名警察?”
“是呀。”
“那好。”她说,“爸爸说当警察光荣,我穿了警服他一定会开心的。”
她父亲是缉凶时出了车祸当场毙命,那时她只有三岁,从西九龙搬来这里安了家。女人在家时总在咒骂,说她父亲是短命鬼,怎么就丢下她们母女俩不管不顾。她听到总要捂住耳朵,因为在她心里父亲是最了不起的,穿着警服威风得要命,还会将她架在肩膀上看天。
所以她最恨那些混帮派的,因为是他们夺走了自己的父亲。梁立昌晓得,所以不敢多说。她却又一骨碌爬起来,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你怎么会有门路的?你究竟在做什么?”
“我替那些阿sir做事。《无间道》看了吗?三年又三年,我就是下一个梁朝伟。”
他胡说八道,逗得她哈哈大笑。两个人并肩躺在床上,她又倚过来,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两个人像是回到小时候,亲密无间不分彼此。
“我妈好久没回来了……”
“你想她了吗?”
“不想。我只怕她不晓得死在哪里了。”她冷笑一声,却又压低声音,“你有空替我找一找她,学校退学要监护人去办手续呢。”
她这样说,其实是担心女人出事。这是她世上唯一的亲人,提起来再讨厌,可到底割舍不下。他应下了,她总算乖乖合上眼,就这么慢慢睡着了。
他听着她的呼吸声,像是陷入甜而快乐的梦境里。他守着她,同她一起长大,是否还能一起变老?
这是他梦寐以求的事。
那些卑躬屈膝的讨好、夜不能寐的警惕,还有银行卡里存着的钱,都是为了未来,为了同她一起,再也不必分开。
7
那年的末梢,报纸上刊登了小小一条消息,黑帮火并,大佬为逃生,推情妇挡枪。报纸是八卦小报,销量寥寥,看到的人也没有多少。
如幕接到通知赶到殡仪馆时,女人已经要被送去火化。入殓师偷懒,连女人面上的血污都没擦干净。如幕推门进去,看到女人就那么躺在冷冰冰的床上。因为时间不长,女人的四肢还是柔软的,眼睛闭着像是睡着了。如幕拿纸巾替她将面孔擦干净了,愣怔地望着她,却又不知道该干什么。
身边的梁立昌将买好的寿衣递过来:“该替她换上的。”
“对……我都忘了。”
她顺从地接过,替女人换上。系扣子时她低着头好久,他看到了,担心地问:“怎么了?”
“最后一颗系不上。”她说着,又试了试,“还是不行。”
“我来吧。”
她就退到一旁,看着他仔细地将扣子系好,又将寿衣的衣角抹平,忽然笑了一下:“她不喜欢这个颜色,要是知道我们给她买了这种样子的,一定要骂我们扑街仔。”
“榔妹……”
“她喜欢明黄色,说是衬得她皮肤白。其实她穿什么颜色都好看。”她说着,眼泪沿着两腮往下滑,一串一串,像是水晶珠子,“我总嫌她烦……可怎么她死了,我心里却这样难过?”
女人这不是善终,要请人超度的。可他们没有钱,只能拿手机放了经文。有人将女人推去焚化,半晌叫她们去取骨灰。活生生一个人,最后只有小小一盒子。如幕抱着,像是僵住了,走过门槛的时候绊了一下差点跌倒。他一把抱住她,这才发现她居然在发抖。
十二月的香港也是温暖的,可生活将她的东西一点点夺走了。她夺不回来,追也追不上,连哭都没有了力气,只能小声地问他:“她是胸口中枪……疼吗?”
“她没有挣扎,一枪毙命,不会疼的……”
她“嗯”了一下,却又说:“她胸口留了伤疤,又要讲不够漂亮了。”
他心疼她到了极点,说不出来,只能用力抱着她。女人的骨灰被放在集体公墓,要等攒够钱买下私人的才能移走。天色已经晚下去,远处的灯火映在水面。如幕站在码头上,他怕出事,将她拉了回来。她顺从地后退,又问他:“那个男人呢?”
那个男人就是琨哥。常在江湖,谁能永远太平?琨哥是老马失蹄,却连累了女人赔上一条性命。如幕晓得女人在外面鬼混,只是懒得多问。所以后来她总忍不住去想,也许自己多问一问,女人晓得羞耻,也就会回家了,也就不必睡梦里被男人推出去当了替死鬼。
出了事,琨哥飞去了南洋。女人不过是点缀,死了也没什么可惜的。他都知道,却不敢告诉如幕:“警察还没查到他的下落。”
“我会自己查出来的。”她没回头,望着浩浩汤汤的海,轻而干脆地说,“等我毕业当了警察,我一定能亲自替她报仇。”
8
她一向说到做到,入了警校,真正拿命来搏。
她才多大?还不到十七岁。训练场上不分男女,烈日下一道站好。汗水滴下来,落在眼里又酸又疼。领口凝固出盐花来,她夜里偷偷对着水龙头洗。
宿舍里的同学问她:“周末一道去看电影吧?”
“我有约了。”
“是男朋友吗?”
她没回答,抿着唇悄悄笑了。第二日衣服没有干透,可她还是要穿上,匆匆忙忙赶出去,就看到教官沉着脸站在那里。教官是出了名的铁面无情,训她们从来不手软。如幕害怕她,规规矩矩站好,就听到她被点名说:“谢如幕!出列!”
大家都投来同情的眼神,她心里忐忑,跟着教官去了停车场。等她坐上车了还不可思议,又确认一遍说:“真的要带我出外勤?”
教官哼了一声没理她,她只能自己偷偷开心。不是没听过这样的事,表现好的学员可以提前出外差,只是没想过会落在自己身上。到了地方她下了车,就看到一群小混混叼着烟站在那里。
“扑街仔。”教官说,“都不学好,真是跌份。”
这些人身上有纹身,头发五颜六色,只有一个远远站着。又高又瘦,穿白衬衫,看背影不像个坏人。如幕皱了皱眉刚要说话,那人就转过身来,小混混们都围过去,叫他“昌哥”。他没回答,视线扫了一下,却正好同如幕对上。
两个人都觉得不可思议,怎么会在这里见到对方。可原来很多事想要隐瞒,连老天都不会允许。
如幕想要过去,可他已经转身走了。
这一次任务无功而返,因为那些小混混不知道为什么一哄而散了。只有如幕知道,一定是因为他。
两人周末约了见面,他来得早,替她点了丝袜奶茶同咖喱猪排。她坐下没说话,先狼吞虎咽一番。警校里吃饭时间有规定,吃得太慢也要受罚。他替她续上奶茶,要她吃慢点,她头也不抬,只是说:“我怕我待会儿就没胃口了。”
是真的会没有胃口。她只是想一想就觉得反胃,怎么这样一个人却要去做古惑仔?那些混帮派的,害了她的父亲,又害了她的母亲,现在连他都要染指荼毒。她多么恨,在学校时,只能躲在厕所里苦思冥想。
她想要他给一个解释,可他只是看着她说:“做什么不是赚钱呢?榔妹,你晓得我一个月能拿多少薪水?”
“那不叫薪水。”她说,“那是买你命的钱。”
“无所谓。反正是钱,可以买东西,可以拿来还账,可以让别人都瞧得起我。别人都赚了,我为什么不去赚……”
他没说完,就被她泼了一脸的奶茶。还好是冰的,还能提神醒脑。他住了口,看她面容冰冷地望着自己。许久,她冷笑一声:“梁立昌,原来你为了钱,可以做这些。”
“榔妹……”
“你不要说了。”她说,“你知道我最恨什么,可你偏偏要去做。”
他知道,所以左右隐瞒,可天公不作美,要他这样猝不及防地被拆穿。窗口靠街,外面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像是整个红尘都藏在小小的角落里。她眼里含着泪,看着他凶神恶煞的,可是分明在祈祷,祈祷他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可他什么都不能说。
他就坐在那里,看着她眼里的光一寸一寸枯萎,星星又碎了,这一次是因为他。他想要站起身,将她用力地抱住,或者给她一个吻,让她知道自己有多么喜欢她。
红灯暗了,绿灯亮起来,整个世界都开始流动。她也站起身,一句话都没说就离开了。
桌上插着一束塑料玫瑰,落了灰,看起来脏兮兮的,他抽出纸巾慢慢擦干净了。店员要来埋单,他连同玫瑰一起买了,一束握在手里,却没有人可以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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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晓得她不肯见自己,也就不再去讨嫌。偶尔出现,看到她鄙夷的眼神,看得多了,还能嬉皮笑脸地开玩笑。
最后一面是她当上了小警察。她不知道,她本来因为成绩优异要去重案组的,是他托人将她调去当了一名交通警察。
她要是知道,一定会被他气死,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同他讲一句话。他将她背在身上往前走,并不知道这是最后一次,可心里却无比珍惜。
同他一直联络的阿sir同他讲,这一次能将琨哥同背后的大老板一网打尽了。大老板人在南洋,最为警惕,要不是这次走私的东西太过贵重,无论如何也不会回港。交易地点是绝密,可只有最心腹的才能知道。他一直跟着琨哥,忠心耿耿,总算走到了这一步。
他同如幕说三年又三年,她以为是玩笑话,只有他自己知道,从十六岁起就做了这样的无间道有多么难。
他想当她的盖世英雄,所以在有机会去琨哥身边时自告奋勇。找他的阿sir那时劝他:“你年纪还这么小,做什么不好呢?”
他只是说:“我想当个英雄。”
“这不是英雄。”阿sir说,“这是见不得光的。”
他不怕见不得光,反正他本来就是小人物,他只是怕她小瞧了自己。
所以啊,所以琨哥同大老板想要驾船逃跑时,他也没有离开,像是发了疯似的,就那么冲了上去。子弹穿透身体的感觉并不好,他感觉自己在滑落,却还是用尽全力拽住了大老板。
警察们都追来了,他也没有了力气。有人用力替他按着伤口,让他不要睡着了,可他实在做不到了。
他想起那天在街头,他假装路过,看到她站在那里认真地开罚单。他想叫她的名字,又怕她瞧不起自己,只好听说她被罚了才赶过去。
还好他最后背了她一次,还好他还没有告诉她自己的心意。
天边的火烧云从地平线一路烧到了海里,海浪揉碎了云影,天地都模糊起来。像是有个人向着他奔来,有齐刘海,压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如他的心事,如大海苍茫如幕。
更新时间: 2022-09-10 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