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默默安然
作者有话说:年初的时候,我计划去稻城垦丁,然而牙坏了,需要最短一个月、最长不知道的治疗,于是什么计划都得搁置,并且在一个海鲜上市的季节,啥都不能吃。我恨!于是我忍着牙痛写了这篇文,文里面反复提到风,风从海面吹过来拍在脸上,带着一点咸涩的味道,就像我做治疗时嘴里的消毒水和生理盐水的味道。所以,你们看,艺术来源于生活。我衷心地祝愿你们的牙齿永远健康,而我是一个连牛肉干都咬不动的人。
后来,次曲才想明白,能领悟到失去,是因为再度感受到了拥有的温暖。
1.
代黎找了一天一夜,才在一块无人问津的礁石上找到了次曲。那块礁石又高又陡,延伸过去的一部分还泡在海水下面,总要先湿了鞋,才有攀爬的资格。等到坐到次曲的身边,他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都已经疲惫到了极限。
但还是万幸,他没弄丢了次曲。
在找次曲的这一天一夜里,代黎想了很多可能性,坏的,更坏的,超级无敌坏的,总结起来是一件事——他要失去次曲了。
城市太大、太喧嚣,涌动的人流很容易将一个人卷走。人海茫茫,分开的人就很难再遇到。
所以,此刻代黎躺在冰凉的礁石上,长舒一口气。他没有问这一天一夜次曲都在哪儿,他就陪在那里,等待着。
从似明非明的幽暗天色转向天光大亮也不过一瞬,然而,他们并没有面朝东方,没有日出可看,加之天色阴沉,海面仍是平平无奇的灰。
次曲对这样的海很失望,一直都是,不过,非要将她心里的落寞怪在海上,海也着实无辜了点。她终于开口:“我想回稻城。”
“回去做什么?”代黎偏了偏头。
“不知道,就是想回去。”
“行啊,等我放假,我陪你回去。”
“我想一个人回去,我想……”次曲突然低下头盯着代黎的眼睛,风吹乱了她蓬松的长发,蒙在了她的脸上,却盖不住她瞳仁的黑,“我想,我应该走了。”
代黎缓缓支起上半身,抬起手将次曲的头发朝两侧别过去,他的手掌上带着沙土和苔藓,冰凉地覆在她的脸颊上,他低声问:“你想离开我?”
次曲的瞳孔颜色比普通人都要深一些,黑白分明,加之深邃的眼眶和大大的双眼皮,总是会令看她眼睛的人没来由地心慌。可她的眼睛不常有焦点,仿佛对什么都不上心,日与月都映不进她的眼睛里,就如同此刻,她的眼泪落下来,代黎却仍然无法从她泛着波光的黑色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影子。
她要走了。代黎知道,自己无法再挽留。
他们最近总是吵架,为了一些过后就想不起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大多数时候是因为他心情不好,次曲的心情也不好。然后,次曲就会跑出去,很久很久才回来,或者像今天一样,需要他来找。
能找回的是人,不是心。时间到了。
次曲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眼泪一直一直淌,却没有出声音,肩膀抖动得像小动物的喘息。他抬起头,日光刺破云层在他的虹膜上洒下七彩的光,他仿佛看到风从海面翻涌而来,将她略显肥大的T恤吹得鼓了起来。
她要飞走了。她本就是一只鹰,鹰是无法被豢养的,就算从雏鹰养大,终还是要將她放归天空。鹰属于山林与旷野,不属于海洋,她来海上飞一遭,对他们两个来说都已经是奇遇了。
“我放你走,但我必须送你回去。”代黎贴着次曲的耳郭说,嗓子里的沙子仿佛能填满一片海。
“哥,你别难过,别难过。”次曲抽身出来,双手捧着代黎的脸,鼻尖贴着鼻尖地说,“我永远都在,永远,只是……我……”
“你只是不快乐。”
代黎揉着她的头发,挤出一个像哭的笑容。
他很想要一个笼子,将次曲关在身边,他知道自己其实做得到,可没有意义,他亲手给次曲注入进去的灵魂,不能再亲手扼杀。
他只能放她走,回稻城,回雪山,回到那棵巨大的金色杉树下,等待着另外一个人出现,带着她继续去寻找快乐。
而在那个人出现前,他或许都会陪伴次曲一起等待着。毕竟,他还有一个身份,永远是她的哥哥。
2.
代黎十六岁那年,随父母一起去稻城,那时稻城的旅游业还不似现在那么红火,他们到达那里也很辗转。
之所以去稻城,是因为父亲收到了一个重要的人的临终嘱托。这事说来话长,代黎的父亲年少当兵,被分到了偏僻的山区,后来有一次集训时意外掉队,是被当地的一个藏民所救,两个年轻小伙一见如故。后来,父亲退伍回到城市,两个人的生活天差地别,也并没有什么联系。直到一个月前的深夜,接到了一通从稻城打来的电话,父亲二话不说,坚持要来。
他们去的乡离县城很远,基本没有人烟,只是散落在旷野上的几间房子罢了。放眼望去,积雪的山峦就在很近的地方。
稻城很美,在十六岁的代黎眼里就是童话世界,可惜父亲完全没有游览的心,一头就扎进一户藏民家里。
那是代黎第一次见到次曲,当时的次曲十四岁,但看起来比年龄还年幼。康巴藏族的五官立体深邃,乍一看完全是混血。
次曲一头及腰的长发,编着无数细小的辫子,坠着蓝色的珠串。她盘腿坐在一个蒲团上,对着角落被贡品包围的黑白相片发呆。
“你去和她说说话。”父亲在代黎的背上推了一把,将原本还在张望的他直接推到了次曲的身旁,转而和屋子里的大人寒暄起来。
低矮的房间里回荡着嗡嗡的声音,代黎看到妈妈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你在干什么?”
代黎蹲在次曲的身旁,试图和她说话。
次曲的眼珠朝他转了转,却毫无表情。他从书包里掏出一盒木糖醇口香糖,往自己嘴里倒了两颗,将瓶子朝她递过去,问:“吃吗?”
这次次曲动了,她看看瓶口,又看看代黎的脸,细细小小的手指悬在半空,就是落不下去。
“来,给你。”
代黎掰开她的手指,在她的掌心上倒了两颗糖。次曲半天都没把糖放进嘴里,而是换成用两只手托着,看啊看啊,像是在看什么闪亮的宝石,最后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她那时不算白皙,脸颊上有一点高原红,可她笑的时候苹果肌会鼓起来,双眼皮的褶会在眼角蔓延很长,生动漂亮得离奇。
但到了这会儿,代黎意识到这个女孩有点奇怪。她的行为与反应和她的年纪不符。她学着代黎将口香糖放进嘴里,夸张地咀嚼着,不等他提醒,就已经把口香糖咽了下去。
虽说已经过了以为咽下口香糖就会死的年纪,木糖醇的口香糖又更好消化一点,但代黎还是心惊了一下。
“这是不能咽下去的,要吐掉。”
说着,代黎把嘴里的口香糖吐了出来,在手里揉成一小团。他用从没有过的温柔语气说话,把自己都肉麻到了。
他们在那里待了好几天,葬礼结束后,大人们陆陆续续离开,家里只剩下次曲一个人。代黎从爸爸那里得知次曲有自闭症,一直都是和她父亲相依为命,所以,她的父亲过世前希望能把这个女儿托付给代黎的爸爸。
虽然在这里同乡也都愿意照应这个姑娘,可次曲的爸爸希望她能去大城市看一看,要是能接受一点正规的治疗和教育就更好了。
对此,代黎的妈妈反应强烈,指责爸爸不和家里商量就答应这件事。他家的经济条件十分普通,多养一个孩子压力很大。虽然次曲的父亲也留下了一些钱,但对照顾一个生病的孩子来说,简直杯水车薪。
但代黎的爸爸也是个犟脾气,认定的事八匹马都拉不回,两个人说着说着就吵了起来。屋子本就不大,里外屋就隔着个帘子,次曲突然从里屋冲了出来,径直扬长而去,帘子被甩动得半天停不下来。
代黎嘴里叼着块风干的牛肉,起身追了出去。
次曲瘦瘦小小,走起路来却铿锵有力、裙摆翻飞,煞是好看。他们跨过大片原野,间或有些牛羊在悠闲地吃草,有人经过时,它们头都不会抬一下。
空气太清新了,闻起来是甜甜的,代黎总是忍不住拍照,再抬头,次曲都快跑得看不见了,只好继续追。
在一棵孤零零地立在原野上的高大杉树下,次曲抱着膝盖坐了下来。代黎绕着树转了一圈,暗自赞叹它完美的三角形树冠和纯粹的金黃,就像是圣诞老人寄放在这里的一棵圣诞树。随后,他盘腿坐到次曲的身旁,他看着风从远处吹来,带动着草朝他们的方向倾倒下来,就像海浪翻滚而来,却又化成了泡沫。
“我住的城市没有山,没有这么多的树,但有海,你看过海吗?”他问次曲。
次曲没有吭声,兀自拨弄着腿边的野草。
“那里还有很多很多的人,很高很漂亮的房子,你会见到很多新鲜的东西。”代黎俯身问她,“你想去吗?”
他从次曲颤抖的瞳孔里看到了渴望,却像小孩子想要糖果但又不敢和父母说一样,瑟瑟缩缩的。
代黎用眼神鼓励着她,希望她能说出来。没想到她反倒将视线别开,仍旧是摇头,用模糊不清的汉语说:“你们不喜欢我。”
“没有人不喜欢你。再说了,别人喜不喜欢你,是别人的事,你想不想是你的事。”
其实,代黎也不确定她是不是听得明白,他只觉得面对她不能像面对同龄女孩子,可他也没有和小孩子相处的经验。
余光瞥见不远处有一朵玫红色的野花,代黎爬过去揪下来,举到次曲的面前:“只要你想,我保护你。”
想其实是一件麻烦的事,次曲之前很少去想一些东西,她和一棵树、一朵花没有区别。然而,代黎出现了,他告诉她,人要活着,就得先学会想。
她只是接过花,放在眼前不停地转动着,灿烂地笑了起来。
次曲是个爱笑的姑娘,虽然笑容大多不是对别人的,但代黎觉得或许她的自闭症没有那么严重,她只是需要有人带她出去走一走,或许这也是她父亲托付的原因。
他们回去之前,代黎的父母还在冷战,代黎举起手,说:“我同意。”
两票对一票,几天后,他们一家带着次曲回到了家。次曲家里的地和牲畜都托给了其他人,他们也就只带了她一个人的东西,车子里满是酥油和肉的味道。
离家越来越远,次曲趴在后座上,一直看着后面,看着熟悉的景象离自己越来越远。
旅途漫长,后来有好几次次曲都歪倒在代黎的肩头睡着,她仍是藏族的装束,很多路人都夸赞她漂亮。
代黎想把她头发上的珠子卸掉,弄了半天都不得章法,眼见着她的睫毛抖动,赶紧停了手。
珠子真的硌得他肩膀疼,她睡觉不疼吗?代黎想着,忍不住笑起来。
3.
事实是,家里突然多了一个孩子,麻烦永远只会比想象中更多。
代黎的爸爸先带着次曲去医院做详细的检查和智商测试,发现她的智力滞后并不严重,问题出在对外界的感知能力和沟通能力上。
次曲原本上过小学,但因为和学校里的孩子合不来,渐渐地就不愿意去了。爸爸咨询了很多人,才联系到一所愿意接受她的特殊学校。
为了避免次曲紧张,去学校的那天,代黎跟着一起去的。次曲倒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好奇地左右张望,可代黎心里堵得难受。他看着那些领着孩子来的家长,神色里都饱含着压抑与绝望,他们凑在一起不像是要解决问题,倒像是在抱团逃避苦难。
他拉住次曲的手,站定了,不再往前走。次曲微微藏在他的背后,探头看着他。
“我觉得这样不是对她好。”
简单来说,代黎舍不得把次曲扔在这里,他觉得这样的环境反而会吞噬她原本有的笑容。
“买教材回家,我教她,行不行?”
爸爸惊了一下,随后似笑非笑地问:“你确定?这种事情一旦开始,可就不能半途而废。”
“我确定。”
代黎的成绩一直都不错,他就权当是给自己复习了。
决定来得很突然,却很坚定,他转身握着次曲的肩膀,问:“我在家里给你上课,好不好?”
次曲不置可否地眨了眨眼,代黎就当她许可了。
从那时起,代黎也不和同学出去玩了,每天晚上按时回家,周末都待在家里,从小学课程开始教。
次曲理解那些课程其实不成问题,以前学过的东西,她也都还记得,但她的注意力无法长时间集中,过一会儿就开始走神发呆,需要代黎打一个响指将她的魂儿拉回来,但她的情绪不稳,莫名发起脾气来就跑开蜷缩在沙发上不理人。
代黎撂下笔,到她的身旁坐下,用手肘碰碰她,问:“你会骑自行车吗?”
次曲猛然抬起头来,眼睛亮了。
“我教你?”
“嗯。”
“但我有个条件,”代黎歪了歪头,狡黠地笑着,“喊我一声哥。”
一个字对次曲来说却好似很难开口,她嗫嚅着,半天说不出来。代黎表面上不急,口哨却吹得悠长,好像她不喊出来,就停不下来似的。
“哥……”
终于,次曲颤巍巍地开了口,声音几不可闻。
代黎听到了,却故意说:“没听见,大点声!”
“哥!”
次曲也来了脾气,蹿起来朝着代黎的耳朵大喊了一声,能和尖叫画等号。
代黎整个人都被震得麻了,耳朵嗡嗡嗡地响。他伸手在次曲的脑门上推了一把,她咧开嘴笑起来。她不再编小辫子,厚厚的、长长的、有点自来鬈的头发总是披散着,愈发像个城市的女孩子了。
她与他身边那些明媚的、青春无敌的少女看起来没有两样,却散发着他见过的最纯净、最柔软的光。
从那开始,代黎开始想尽办法寓教于乐,在次曲学不下去的时候,教她骑自行车、下棋,或者开着播放器看她究竟喜欢什么歌。她偏爱曲调悠长的、安静的歌曲,在房间里放歌曲久了,就像被风环抱一样。
代黎的自行车对次曲来说大了些,她能坐上去,但感觉不好控制。
不过,次曲本人一点都不担心,从小骑过马的女孩,只是对这种铁皮道具感到好奇而已。
“你只管蹬就是了,我在后面扶着你,不会摔的,不要怕。”代黎握着后座的铁条对次曲说。
她毫不犹豫地踩下脚踏板,在起初剧烈晃动了几下之后很快就平稳了,速度越来越快。她享受风从两侧擦过的感觉,脸上逐渐浮现了笑容。
代黎偷偷放開了手,刚刚手上用的力气太大,松开后,才意识到硌出很深的红印子。
次曲无知无觉地往前骑,一直很平顺,直到她转头看代黎,发现他离她有一段距离,才开始慌乱,明明握得住的车把,突然开始摇晃起来。
“看前面!”
代黎喊了一声,想追过去,也已经来不及。次曲把头转回去,迎面有辆电动车逆行而来,虽然离得并不是很近,但她还是连带着车一起摔倒在地。
“伤到哪儿没有,给我看看。”代黎把她从地上拽起来,紧张地查看她有没有受伤,万幸只是手肘和小腿有点擦伤,“疼不疼?”
“受伤不能哭。”次曲低着头,像是完全不在意身上的伤,“摔倒再站起来就好。”
这可能是次曲以前接受的教育,也不能说是错的,可代黎觉得没有必要,至少现在没有必要了。
他希望次曲是个会喊疼、能说出自己想要什么的姑娘,就算是个娇气的姑娘也无所谓,娇气的姑娘是因为有人宠着。
他愿意宠着她。
“疼的话就要说出来,这样别人才会知道你疼。不高兴也可以说出来,这样别人才会知道怎么样对你好。”代黎揉了揉她的头发。
回去是代黎用自行车载着次曲的,快到家的时候,她突然开口:“哥……”
“嗯?”
“我想去看海。”
对于她主动提出的要求,代黎一向无条件应允,他腿上突然发了力,说了句“坐好了哦”,就将单车骑得风驰电掣起来。
次曲吓了一跳,伸手抱住了他的腰,全程都没有松开。
而代黎也就在意了一路,他形容不出来那种在意是什么,就好像心被吊起来,悬空了一样,晃晃荡荡的,不碍事,又无法置之不理。
他们到达海边时,正是日落,海面一片耀眼的火红,载人载货的船只交错而过,不时传来汽笛的声音。
次曲不喜欢这里的海,因为不像画报里一样是蓝色的,代黎和她讲泥沙沉积之类的,她也听不太明白。可是,海上的落日很漂亮,是她从没见过的景象,明明是红色的,看起来却很冷。
山和海不同,山多险峻,心里都会知道翻过了就是目的地,而海一望无际,总给人会迷失在其中的漂泊感。
次曲的脸被落日余晖染红,突然掉了眼泪。
“怎么了?哭什么?”代黎的心忽地一紧,却又漾出许多柔软来。
“我是不是没有家了……”
父亲去世后,次曲始终没有真实感,整个葬礼上,她都没哭,也没人和她说什么。她迷迷糊糊地送走了父亲,迷迷糊糊地被带到海边,如今这团迷糊突然有点散开了。
“有我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代黎轻轻拥抱了次曲,在一阵浪漫的海风里。次曲永远地记住了和家乡完全不同的风的味道。
后来,次曲才想明白,能领悟到失去,是因为再度感受到了拥有的温暖。
4.
大约两年的时间,次曲基本掌握了小学的课程,代黎的父亲开始想办法让她去正式的学校读初中。但地域问题、年龄问题、身体问题,甚至钱的问题,让一件原以为不会太难的事情,变得格外复杂。
而代黎马上就要高考了,妈妈一直对他匀出自己的时间照顾次曲颇有微词,如今见父亲全然不顾自己儿子的事,更是气愤,饭桌上一言不合就吵了起来。
“你是知恩图报,可你有没有考虑过自己的家庭啊!你打算养她到什么时候,读完初中读高中,再供她上大学吗!”
次曲突然放下碗,飞快地跑回房间,从里面锁上了门。她对人的善意和恶意非常敏感,在这个家里,和代黎的妈妈始终不亲,甚至平日见了,都绕着走。
代黎想跟着起身,听到妈妈说“他俩都是马上要成年的孩子了,又不是亲兄妹,一直在一起,你觉得合适吗”之后,他又坐直了,认真地反问:“有什么不合适的?”
没想到他会这样开口,父母都是一愣。
“次曲的事情,我是管定了,我以后还要教她初中高中的课程,要是觉得她在家里住着不合适,等我上了大学,我带她走。”
“你疯了?!”妈妈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你还是个孩子,你怎么照顾她!”
“您刚刚还说我们都要长大了呢。”
“你……你有什么必要这么做啊!”
咀嚼了问题一秒,代黎有了答案,他轻笑一声说:“我愿意。”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好,只要自己愿意就理由充分了。代黎说服了自己,无须去想其他复杂的因素,无须去想他究竟拿次曲当自己的什么人。
谁也没想到,两天后的半夜,次曲会偷跑出去,所有人都无知无觉。上午第二节课的课间,代黎接到警察打来的电话,让他去警局接人,他诧异又惊恐,都忘记了请假。
次曲半夜去了火车站,她身上没钱,也不知道哪一趟车能回家。她在人流中反反复复地走,最后蹲在角落一动不动。直到天快亮了,她才被警务人员发现异常。
被问了好久,次曲才说出代黎的手机号,这是她唯一能背下来的号码。
“你说说你乱跑什么啊,遇见坏人怎么办。”
带次曲回家的路上,代黎不断数落她。
次曲一开始只是听着,最后终于忍不住顶了嘴:“我不是小孩子了!”
“哈?”代黎笑起来。
“我不是小孩子了!你不要总拿我当小孩子!”
她的情绪激动起来,眼睛里闪着泪光。代黎伸手揽了她的肩膀,手掌用力拨弄着她的头发,却还是忍不住笑。
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找到愿意收次曲的中学,原本代黎的意思是只保留学籍,还是在家里学,没想到次曲坚持要去学校读书。
代黎不知道次曲在学校过得怎么样,但穿上校服的她真的是个漂亮的学妹,而不是一个小孩子了。
代黎最后读了本地的大学,是有次曲的因素在,好在学校不错,离家近终归是好的,妈妈也没再说什么。
自他上了大学,家里的争吵少了些,但代黎发觉爸妈反而更加关注他和次曲之间的相处,每次他俩在屋里讲功课或是玩游戏,妈妈都会找借口进来看。
家长不这样其实还好,如此刻意反倒给代黎提了醒,他知道爸妈在紧张什么,他也不得不正视他和次曲都长大了。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他们只是一对青春男女而已。
但次曲显然没想这么多,她愈发依赖代黎,仍然会在累了的时候倚靠在他的肩膀上。
有时候,次曲还会吹奇怪的口哨,那哨音代黎完全发不出来,好似能引来风,至少能引来他心里的风。
在代黎大二那年,他的妈妈突发急病,上卫生间时昏倒在地,连爸爸都没发觉。是半夜起来的次曲发现的,她素来不知如何和他的妈妈相处,跪在地上浑身发抖,喉咙却堵着发不出声音。
情急之下,她只得爬着去砸代黎父母的卧室的门,像只受惊的猫。
当晚,代黎睡在学校宿舍,接到电话,连夜赶到医院。他跑到急救室外,次曲突然从椅子上跳下来加速扑在他的怀里。就在这时,医生出来说,人已经抢救过来了。
代黎绷紧的神经陡然松懈下来,像漂浮在海上的人终于靠岸,他第一次紧紧地、像个大人一样拥抱了次曲。
由于妈妈的心脏不好,不能再受刺激,代黎和爸爸彻夜恳谈,做出了一个决定,由他照顾次曲。
代黎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爸爸负担一些,他打工负担一些,骗妈妈说已经把次曲送回了老家。
那年代黎二十岁,次曲也已经十八岁,从那时起,他俩就一起生活,没有再分开过。次曲多少还是有些跟不上学校的进度,代黎还是要私下给她补课,后来他还去参加过一次她的家长会,他说自己是哥哥,可谁都能看出来他俩长得一点都不像。
初中毕业后,次曲念了一所中专学校,学一些计算机的东西,代黎和爸爸原本也没想她能学到什么程度,但看她自己越来越喜欢上学,也不再排斥和人相处,这就足够了。
只是代黎越来越忙,忙毕业,忙打工,说好会陪次曲的他,不得不长时间留她一个人在家。
越是这样,次曲就越是赖着他,只要他在家里,就片刻不离他的身旁。
代黎在写论文的时候,背上突然一沉,转头就看见次曲睡着了,倒在她的背上,头卡在他的背和沙发靠背之间。他本想拍醒她,手舉到她的脸旁,最后变成轻柔地落了上去。
代黎久久注视着她纯净的脸庞,觉得和初见时一般无二。可他知道自己的心境回不到当初了,如果是以前,他敢把她直接抱回床上去,可现在他不敢了。
他沉沉地叹了口气,想用一个塞子把心里涌出来的爱意堵回去。
或许也因为如此,代黎愈发不知该如何面对次曲,听次曲喊他“哥”。他沉迷于学业与工作,恨不得把睡觉之外的时间占满,美其名曰“想给次曲更好的生活”。
有那么一次,只有那么一次,刚开始实习的时候,代黎发烧很严重,又不能请假,下班回到家就开始昏睡。迷迷糊糊间,他感觉有冰凉的东西贴着自己的额头,他睁开眼睛,看见几乎贴在自己脸上的次曲的脸,理智在那一刻彻底崩盘。他可能,只是可能,在她的嘴角亲了一下。
可次曲撤开得太快了,所以,代黎也不知是不是真的,他后知后觉次曲只是在看他是不是还烧,然后就端了碗坐在他的床边。
碗里是加了奶煮的粥,并不好吃,但代黎还是吃光了,只为了次曲眼睛里盈盈的笑意。
那天夜里,代黎做了一个梦,梦见次曲站在那棵金黄的杉树下笑着朝他挥手。他也挥手回应,却发现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代黎这才明白,原来他们是在告别。他流着泪醒过来,却神奇地退了烧。
他出了一身汗,虚脱地想,还是当哥哥好。
5.
后来,他们是怎么转变的,代黎想不清楚。
说到底,是他变了吧。他被工作一日日消耗着精神,再也没有精力像以前一样认真地教次曲功课,带她打游戏。
次曲越来越少说话,像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只是现在的她已经习惯了城市的生活,也不会再对人群感到惧怕,闲来无事就一个人在街上乱晃。她给代黎发消息,他的回复总是会滞后,回复的内容也千篇一律,让她乖乖的。
她已经很乖了,因为,除此之外,她也做不了什么。
有一天,次曲在海边看到有人在放风筝,风筝让她想起了小时候在旷野上看到的鹰。原本她已经记不太清楚过去的事情了,对她而言,这些年里和代黎在一起的日子更清晰,更像真的。
回忆是带着滤镜的,她想起爸爸把她抱上小马,带她穿过绿色、红色、黄色夹杂在一起的草场。
次曲开始疯狂地网购,在网上尝试买制作酥油茶的材料,只是试了无数次,既买不到正宗的古树熟茶,也买不到想要的藏地香料。
在家制作酥油茶太难了,但次曲不厌其烦,她买了一个巨大的石头茶筒,一天天舂着。
于是,她和代黎吵架了,代黎加班到很晚回到家,看到厨房一片狼藉,难免气不顺,恍惚间可能说了“能不能让我省点心”之类的话。
说是吵架,其实次曲完全不还嘴的。和从前一样,气氛一紧张,她拔腿就跑。第一次的时候,代黎很快将她追了回来,他们沏了酥油茶,他并不爱喝,但心里也暖融融的。
“不生气了,啊。”代黎摸了摸次曲的头。
“没有。”
“真的?”代黎低头看她的眼睛,假装要抓她的痒,“真的?真的?真的……”
最后,他终于逗得次曲笑起来,两人在屋子里追跑打闹了一阵。
但两次、三次、更多次之后,纵使是代黎,也没有心力再去维持什么,他终于不得不承认,他们之间有什么变了。他不想失去次曲,可他也看不到两个人的未来在哪里。
就在这时,次曲提出想回稻城,或许这也未尝不是他们的救赎。
他请假送次曲回去,次曲走的那年十四岁,回来时二十四岁,他们在一起过了人生中最美好的十年。十年能让少年变成大人,能让一个人进入另一个人心里,能成就一个家。可十年毕竟只是人生中小小的阶段,只是一场注定要散的宴席。
打开尘封的老房子,像是时间重新开启,旧日的影子在代黎的眼前晃悠。他看见瘦瘦小小的次曲坐在蒲团上,眼神空洞洞的。而如今的次曲熟练地擦拭着家具上的积尘,不忘转过头来对他笑。
代黎突然转过身看向外面,天太蓝了,阳光太明媚,让他想哭。
“好好的,多给我发消息。”
杉树是绿色的,可风是一样的,他们坐在树下,代黎总觉得风在围着他们绕圈。
“哥。”次曲歪倒下来,枕在他的膝盖上。
奇怪的是,这次代黎的心跳没有漏掉一拍,没有混乱,他捏了一朵野花插在次曲的頭发里,恍恍惚惚觉得她又变回了小孩子:“你也要好好的。”
“好。”
这一次换成代黎在后座一直看着在后面招手的次曲,直到一丁点都看不到了,他转过身,双手捂着脸,当着司机的面哭出了声音。
哭泣并不代表悲伤,散场也并不代表相聚没有意义。
他们拥有过的,无论多大的风也吹不走。
一年以后,代黎休年假去稻城看次曲,他没有提前打招呼,却没想到会在县城里遇到她。四目相对的那刻,她大叫着“哥”,跑过来抱紧他的脖子。
代黎抱起她转了一圈,才看到她的背后跟着两个背包客样的人。
次曲在家乡过得很好,街坊四邻还是那些老藏民,自然会照应她。她重新穿上了藏族服饰,捡回了之前几乎已经忘了怎么说的家乡话。她偶尔会借房子给来稻城的背包客住,带他们随意地逛一逛。
她比以前快乐了很多,甚至懂得如何交朋友了。她的美丽和偶尔因为反应不过来而显得迷茫的神情,非常吸引人。
她不是他一个人的了。他想。
在一起回去的路上,背包客们问了代黎很多事,他这才知道次曲一次次将他们的事情讲给陌生人听,组成他们十年时光的是看起来微不足道的一个个二十四小时,可最终,他们成为值得说给人听的故事。
“不过,你们为什么没在一起啊,真是可惜。”大城市来的十几岁的女孩惯常口不择言,轻而易举地戳穿了代黎给自己裹上的自欺欺人的包装纸。
他有些惊惶地看向次曲,撞见的是她黑而亮的眼眸,坦然到能容他自由来去。
次曲认真地说:“我们一直在一起呀。”
代黎笑了一下,心中响起风穿过峡谷的声音,像是一声口哨。
“你之前那个口哨是怎么吹的来着?”
他问完,次曲就吹起了口哨,他真的能看见风应声而来,吹进车子里,将他卷于云上。他看到风从山那边来,经过原野,经过房子,终有一天也会经过海面,重新落到他的身上。
“对,我们一直在一起。”
代黎喃喃自语,对着玻璃上映出的次曲浅浅的影子笑了笑。
更新时间: 2020-08-12 2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