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小
1)
妈妈赶到医院时,医生已经把爸爸所有的管子都拔掉,呼吸机也停了。他安静地躺在那儿,像熟睡一样。
我握住他的右手,姐姐握着他的左手,陪他度过生命中最后的时光。在重症监护室的这14天零6个小时,已经耗尽我们所有的泪水。此刻,我们只能一边感觉着他的手慢慢变凉,一边陪他等着妈妈的到来。
当时妈妈69岁,怕她伤心过度,爸爸进重症监护室的第三天,我们就让她回家了。之后,我们俩轮流打电话回去,向她汇报爸爸的情况。电话那边,妈妈从来不主动问什么,只是嗯嗯啊啊地应着。许久之后,我才从姐姐那里知道,爸爸的身体,妈妈最清楚。因为太过了解,所以当爸爸住院前说不开刀、不动手术,要完完整整地来,完完整整地离开时,妈妈点头同意了。
在医生撤掉所有抢救设备时,爸爸的嘴突然张合了两下,我把耳朵凑到他的嘴边,也没听清他说什么。
到了病房,妈妈看到爸爸,出人意料地笑了一下:“老头子呀,你累了71年了,也该歇歇了。”边说,边把爸爸的被子往上抻了抻。爸爸的手突然动了动,我惊叫道:“妈,爸的手动了,爸的手动了!”
然而,奇迹并没有出现,值班医生过来看了看爸爸的瞳孔,摇了摇头。爸爸走了,在那个最寒冷的冬日。
后来,妈妈说爸爸挣扎,是放心不下她,但不善于表达感情的她,只会一遍又一遍念叨:“不用记挂我,有闺女呢,你放心走吧……”
当天,我们把爸爸带回家,第二天火化,第三天出殡。这些事不用妈妈插手,她在老家厢房的床上坐着。我和姐姐得空就跑过去看她,她依然出奇地平静,还一个劲儿赶我们俩去守灵,怕别人看到了笑话。
2)
3天后,爸爸身后诸事完毕。如果不是刺眼的白色挽联,我觉得自己不过是回家来过年了。
我们娘儿仨分工,妈妈负责打扫厨房,姐姐负责打扫堂屋,我负责清理厢房。
厢房里,多是搁置不用的东西,比如爸爸这些年来亲笔写的教案和穿过的衣服,多年前用过的手动刮胡刀,我们上小学、初中、高中的课本。
我默默地把爸爸的东西码放整齐,去厨房叫来妈妈。爸爸遗物的去留,得由她来决定。
妈妈来到空荡荡的房间,看着桌上、床上满满当当的衣物和生活用品,一件件抚摸,每件的来历都记得清清楚楚:这件是你姐大学毕业时送他的,这件是你刚工作时给他买的,这件我入冬前刚给他缝好新扣子……说着说着,妈妈的眼泪就来了,开始是大滴大滴地往下掉,最后便开始号啕大哭……忍了那么多天,她终于找到了一个发泄悲伤的出口。
过了一刻钟,妈妈才平静下来,她摸摸这件,又瞧瞧那件,最终说了句:“都搁在箱子里吧,啥时候我走了,你们把这些都给我烧掉就行了。”这些东西里所包含的回忆,妈妈终究不舍得扔掉一丝一毫。
一周后,姐姐要回广州,我也要回北京了。从大学毕业起,12年了,我们俩总是这样匆匆忙忙,除了平日里一周一次的长途电话,就只有过年时这7天才能和爸爸妈妈相聚。
妈妈坚持送我们去车站。多年来,这已经成为一种仪式,每次我们俩回来,爸爸妈妈都要去车站接;我们走,他们也要去车站送。可是,今年的迎来送往,妈妈变得形单影只。
姐姐的车启动时,妈妈和我一起对着车窗招手。而我坐上车时,却只有妈妈一个人站在那儿目送了。
我的手里捏着一瓶爸爸未来得及吃完的氨茶碱,这种廉价药,从得气管炎开始爸爸就一直服用。我们俩上学时,他省吃俭用给我们交学费;我们毕业了,他依然要从牙缝里抠出钱来,想给我们买房,让我们在大城市里有个家……
想到这些,我一直忍着不回头,怕看到妈妈愈发消瘦的身影会控制不住眼泪。即使这样,汽车开动的瞬间,我还是把脸埋在手掌里,无声啜泣。
从此,妈妈就变成了空巢老人。偌大的院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吃饭、睡觉了,她不爱看电视,不爱听广播,最近几年的爱好,除了和爸爸生气、斗嘴,就是盼着我们的电话。从今往后,谁还能陪她吵得天翻地覆?
到了火车站,我看到一个和妈妈年纪差不多的老人,颤巍巍地去水箱处接水。一不小心,水滴在了手上,她疼得缩了回去。我走过去,拿过她的杯子:“阿姨,我帮你接。”那一刻,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把火车票退掉,又买了两张第二天晚上的,然后坐上了返家的汽车。
回家时,房门虚掩着,我蹑手蹑脚地进屋, 对着正在发呆的妈妈轻声唤:“妈。”
妈妈的身子一颤,看到我,她愣了。
我笑着说:“妈,我想过了,你得跟我走。”
“跟你干啥去?你整天不着家。”
“我尽量多陪你,这么多年,除了我刚买房时你和爸去了一次,还没长住过呢。”
“先让我想想。”
“不用想了,这是命令。我相信,这也会是爸的意思。”妈妈想了想,点了点头。
3)
刚到北京时,我确实努力做到晚出早归,有事没事就陪妈妈聊聊天、说说话。但随着工作越来越忙,我渐渐变得力不从心。
曾经,我以为爸爸的去世,会影响我的余生。但渐渐地,我开始疲于应付家务的繁琐、女儿天天的吵闹、工作任务的繁重……
爸爸去世带来的忧伤,渐渐变得只在夜深人静时才会袭来。正因为我已将悲伤遗忘,而妈妈依然铭刻于心,我开始觉得她不够坚强。
看到妈妈遥望窗外的眼神,我既无奈又心疼。一辈子生活在小镇的她,对电梯和小区里来来往往的车辆有本能的恐惧。多数情况下,我不带着她出去,她就整天闷在屋里。于是,我便把陪妈妈的任务交给了6岁的女儿天天。天天由姥姥带大,和姥姥很亲,而且她上幼儿园,放学早,有时间陪姥姥。
刚开始时天天还和姥姥有说有笑,但时间一长,她开始嫌弃姥姥无趣、行动迟缓。通常,我回家时已是晚上八九点,胡乱扒拉几口饭,到妈妈房间里聊几句就洗洗睡了。有时甚至只问问她吃了没有、身体有没有不舒服就应付了事。
有一次,我正躺在床上用手机打游戏。妈妈推门进来,先是默默坐在我旁边,看了一会儿好奇地问:“你们整天拿手机鼓捣来鼓捣去玩啥呢?”我一边打一边回:“跟你讲也不明白,桌上有新买的碟片,你没事就看看戏吧。”妈妈看了我一眼,默默回自己房间了。
这种情形越来越多,妈妈也变得越来越沉默。
一天我难得下班早,回家时看到妈妈正抱着电话聊得开心:“什么?你是社保局做调查的?你知道社保局在哪儿吗?知道局长叫啥吗……”
我一听就来气:“不是告诉你这都是骗子吗?你怎么和人家聊上了?”
“电话是她打过来的,又不花钱,聊聊怕啥?”
“万一上当了怎么办?”
“你整天不在家,我找个人聊天还不行?”
那天我们不欢而散,工作的压力让我再也提不起精神来像哄孩子一样哄她。
没两天,妈妈就提出来要回老家。我知道她在生我的气,但姐姐在广州还租着房,妈妈不可能去她那儿。而爸爸去世已经将近半年,妈妈的情绪稳定了不少,她回老家,还能找老街坊聊聊天、打打桥牌。想到这些,我答应了。
4)
妈妈回老家后,我每天早中晚3个电话打过去,问她几点起床、都吃的啥饭,又和谁约好去打牌等等。不知道是不是每对母女都是这样纠结地相爱:天天相见时,吵个不停;一旦分开,便朝夕牵挂,唯恐对方冻着了、饿着了、被别人欺负了。
妈妈回去的第三个月,姐姐终于出手买房,我还在还房贷,帮不了她多少。她也没跟妈妈开口。
从别人那里知道姐姐买房的消息后,妈妈在电话里就开始责怪我:“这么大的事也不告诉我。你买房时我和你爸给了15万,现在还有个11万的存折,加上这一年的工资,差不多能凑14万了。”
我说:“那是你的养老钱,姐姐说不会动一分。”
“什么养老不养老的,只要你们需要,盒儿钱也得拿出来!”就这一句话,让我哽咽无语。
最终,妈妈凑了15万。其实,把工资存折取得只剩几十块钱,她才凑了14万,另外1万元,是和亲戚借的。她说“得一碗水端平”,其实只不过是想让姐姐的压力小一点儿。
那一年,妈妈70岁。
每次和妈妈通电话,她都说身体好得很,不用挂着她。我知道她有青光眼、白内障,腿脚也不大灵便,既然无法承欢膝前,我便常常趁不加班的周末回家多看看她。周五晚上走,周日晚上回,虽然辛苦,但能换来心安。
一次,领导本来说加班,临下班却接到通知,说加班被取消了。于是我买了周六最早的火车票。
到家时,门锁着,问邻居,说妈妈一早就去医院了。赶到医院,找遍各个诊室,都没看到妈妈的身影,我便先去上厕所。
小城市医院的女厕所和北京的一样,排着长队,时而有人加塞儿。我刚站到队伍末尾,就听到一个老太太在愤愤不平:“这老太太真行,插队就插队了,还把尿撒到外面,让人家怎么上厕所?”
另一个接茬儿:“是啊,这么大年纪,也不知道排队。”
排我前面的老太太打断了她们:“行了,你俩别叨叨了,来医院身体就没个好,那老姐姐可能真憋不住了。”
我随着队伍往前挪了两步,却看到妈妈正尴尬地站在一个蹲位门前,一边系腰带一边解释:“我不是故意插队,这人老了,不中用了……”
“妈……”我叫。看到我的瞬间,一辈子要强的妈妈泪流满面:“你不是说加班吗?怎么又回来了?也不提前打个电话,妈给你丢人了,妈给你丢人了……”
我把妈妈搀扶出去,找到卫生间专用拖把,把妈妈弄脏的地方清理干净,对几位排队的老太太道歉:“阿姨,我妈她一辈子要强,这一次是因为身体原因,给你们添麻烦了。”
两个老太太有点儿不好意思。从来没和别人争执过的我,那一刻唯一想到的是:从今往后,我要像她曾经保护我那样保护她。
后来,我才知道妈妈是因为中枢神经损坏导致大小便失禁,症状已经有两个月。我陪她做了一次全面检查,需要进一步确诊的项目,到北京再找专家瞧瞧。
这一次,我先回北京和领导申请调岗,换到压力小一些的部门;又跟老公和女儿做了沟通,希望他们在我加班时,多跟妈妈聊聊。最后,我在小区论坛上发帖子,帮妈妈征友,这样我们不在家时,她也能有人陪了。那个帖子,最终给妈妈带来了9个老乡……
做好一切准备,我给妈妈打了电话。在保证不会再让她孤单时,我脑海里浮现出的是这样一幅画面:朝霞满天或夕阳西下时,我陪着妈妈在公园里悠闲地散步,阳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是要把最美的时光永远停留在这一瞬间。
更新时间: 2014-03-10 2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