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花凉
1.
傍晚放学,我蹬着自行车的时候,周济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拉住我的自行车座位,死皮赖脸地坐在了上面:“何枝,跟你说件事情。”
本来就是一辆小破自行车,被体重惊人的周济这样一压,我几乎预感到了单车报废的悲惨结局,于是赶紧刹车停下,冲着周济大喊:“有事就说,放过我的单车。”
周济“嘿嘿”一笑,从后座上下来,同我并肩站在一起往前走着:“何枝,我们班新转来一个女生。”
“然后呢?”我吸了吸鼻子,漫不经心地问道。
“超漂亮的,我好喜欢她。”周济做出花痴状。
“嘁,肤浅。”我白了周济一眼,重新跨上自行车车座,用劲儿往前蹬去,过程中想起了什么,不忘回过头去,“记得明天把数学练习册拿给我抄一下。”
周济回了我一个白眼:“又抄我的,小心我告诉宋阿姨。”
“你敢告诉我妈,我就告诉你爸你买了漫画书看。”我不甘示弱地回答。
各自耸了耸肩,我和周济分道扬镳。
第二天课间,我从二楼跑到三楼,去找周济拿练习册。
我探着头在教室里看了一圈,五秒钟就找出了周济嘴里的那个漂亮女生。
那女孩皮肤很白,眼睛大大的,有尖尖的下巴。
她头发特别长,柔顺地披在肩上。
周济喜欢看动漫,也会画画,有一回在我家一起做功课,做完作业之后,他拿起笔随意地在纸上画了一个女孩。
他说是动漫中的人物:“以后我一定要有个这样的女朋友。”
我撇撇嘴,表示不屑:“那我以后要找个流川枫那样的男朋友。”
我自然是知道,现实生活中是不会存在着流川枫这样的男孩子的。但周济班里新转来的那个女孩子,午后的逆光打在她的裙摆和长发上,微笑着和邻座聊天的她,的确是好像从漫画中走出来的一样。
周济果不其然地在拿眼睛偷瞄她。我忿忿,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再不给我就上课了。”
中午我没有和周济一起回去,留在教室抄作业。
周济的字写得真漂亮,数学公式一排排写得整整齐齐。我原先只想随便抄抄,这样看过去,倒也能看懂几道题。
翻到作业的最后一页,周济竟然用铅笔在上面写了一行字。
——“不会的题目我可以教你啊。”
嘁,我在心中翻了个白眼:谁要学。
2.
周济是两年前搬过来的。
我妈是闲得无聊的家庭主妇,街上发生任何一桩小事都要掺和一下,于是下午便提着自己做的点心去做客,当天晚上便把周济一家人喊到了我家吃饭。
闹腾、大嗓门、肥胖的老婆,闷不吱声的父女俩,我们家倒是电影里惯常的家庭模式。
敲门声响起,我妈在厨房里张罗着饭菜,叫嚷着让我去开门。我不情愿地放下手中的游戏机手柄,慢吞吞地走了过去。
拉开门后,我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周济。
坦白来说,那个时候的周济,个子和我差不多高,鼻梁上驾着眼镜,脸上还带着些许婴儿肥,完全看不出是支潜力股,之后身高竟窜到了一米八三,变得长腿宽肩。
见我开门,他双手伸过来,一本正经地说:“你好,你就是何枝同学吧,这是我给你准备的礼物。”
听到“礼物”两个字我自然是两眼冒光,低头一看,竟然是一本书。
我立即兴致全无,耸了耸肩,说:“不用了,我看不懂。”
然后我转过头去冲着里屋喊了句:“妈,人来了。”而后继续窝在沙发上打游戏。
那一年王者荣耀、PSP之类的还没有风行,我们还在玩小霸王、超级玛丽和街头霸王,玩得不亦乐乎,我虽然一腔热忱,无奈水平不行,谁想到过了一会儿,周济竟坐到了我的身旁,礼貌性地同我打了声招呼,然后抓起了另外一个手柄。
一个带着跟啤酒瓶底一般厚的眼镜片的书呆子。我不屑地看了他一眼。
一直以来,我都是单枪匹马地打魂斗罗,忽然多出来一个人,一开始便有些许不适应。
游戏即将开始的时候,周济轻声说道:“你在后面一点儿。”
“啊?”我愣了下,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前面容易挨子弹,”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你站后面一点。”
“哦。”我轻声应了一下。
周济的水平竟出乎意料地好。
往常我打魂斗罗,三十条命都闯不了几关,谁料第一次被周济带着,竟一下子闯到了第八关。
我自然是十分激动,电视屏幕上映出来了周济的面庞,他倒是一幅毫无波澜的样子,好似这是稀疏平常的事情。
“何枝,”我妈在那边已经扯开了嗓门,“吃饭了,我是想让你周济哥哥教你做作业的,你倒好,带着人家打起游戏来……”
最后一关成功突破的时候,我和周济同时发出一声惊呼,异常默契地给了对方一个击掌。
后来我也曾想过,也许我同周济的相识,就注定了我们的结局。
我不是超级马里奥中,他披荆斩棘也要救出来的公主。
我是和他一起枪林弹雨并肩作战的美国大兵。
到晚上那顿饭时,我们已经可以聊着天一起吃了。
他和爸妈离开的时候,还是把那本书留在了客厅的桌子上。
是圣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
十五岁的周济,成绩好,聪明,长得又不帅,我妈对我交到他这个朋友这件事情,自然是万分满意。
我虽说在学习上吊儿郎当,但胜在活泼。新搬过来后,周家爸妈自然也是期望自己的儿子能有一起玩耍的伙伴。
对于他家住几楼几单元几号房,电话号码是多少,我已经熟稔到可以脱口而出。等周济爸妈不在家的时候,他会给我暗号,我就把游戏机藏在大背包里嘻嘻哈哈地来到他家门口,连敲带打地踹门让他赶紧开门。
那时候周济家里养了一只小狗,我每次过去的时候总会在包里塞些香肠。它见到我,总是很亲昵的样子。
3.
周济班上的那个漂亮女生,叫陆蜚。
她漂亮不说,第一次期中考试,便把周济从第一名挤到了第二名。
我在一旁幸灾乐祸,周济则咬牙切齿:“不行,要发愤图强了。”
他竟然真是说到做到的人,再一次趁爸妈不在家给我发暗号的时候,还在信息上加了一句:“带着英语书来,别带游戏机了。”
我当时在心中一阵哀号,直呼“红颜祸水”,回了两个字“不去”,然后打开电视自己玩了起来。
往日里习惯了两个人的并肩作战,忽然变回了一个人,总觉得有些不对劲的地方,别别扭扭地玩了两局,都是惨不忍睹的成绩,我悻悻地放下手柄,回房间翻出英文课本,小跑着到了周济家楼下。
周济家住在三楼,窗外正好是郁郁葱葱的树荫。
夏日的午后,天有些闷热,有阳光从树荫的缝隙中照射进来。
桌子上放着切好的西瓜,头顶的老式吊扇转动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那条叫“贝贝”的小狗懒洋洋地趴在地上。
我跟着周济默念定语从句、状语从句的语法规则,一个章节的练习题做完之后,他会来检查。一分钟之后我便听得到他怒其不争的叹息声:“何枝,你怎么又错了这么多?”
我吐了吐舌头,趴在那里听他给我讲题。
妈妈打来电话,问我和周济要不要回家吃饭。我摇头:“不要啦,我们在外面吃。”
千米开外的那条小吃街,是我和周济除了游戏机以外的第二个乐园,我爱吃裹着面粉的炸香蕉,他爱吃洒着孜然的肉串。
虽说我妈是典型的市井小民,但是她从小就告诉我不能贪便宜,周济却总爱抢着买单。他从口袋里摸出崭新的十元纸币后,总爱把找回来的皱巴巴的零钱塞给我,好似我是大哥身后的小跟班。
久而久之,我也慢慢习惯了这种相处方式,吃饭的时候跟在他身后,结账之后,顺手接过他塞给我的东西,等到他生日的时候,再挑一件相对比较昂贵的礼物送给他。
跟在他身后的那两年多,我惊诧地察觉,少年的成长是很快的。曾被我取笑过身高的周济,在某一次转过身来的时候,竟已比我高出了大个半头。
4.
长期被小吃街上的垃圾食品摧残,我和周济的体重开始往上飙升。
我怂恿着他去和陆蜚表白,他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不不,我这么胖,她怎么可能喜欢我?”
听周济这样说的时候,我有那么一点点难受。
原本我在心里思忖着,想告诉周济:虽然你是个胖子,但你还是有很多优点的——比如聪明,再难的数学题在你面前好像都不是个事情;任何游戏只要玩一遍就能上手,十遍之内必能通关;再比如善良,那条叫“贝贝”的小狗是你从路边捡回来的,当时已经奄奄一息,大家都觉得活不了了,你却一定要把它带回家;再再比如博学,你看漫画也读诗集,知道天文也知道历史,还有……
可那些话我最终还是都没有说出口,只是冲着周济翻了个白眼:“嘁,真怂。”
升入高三后,打游戏的活动被双方父母三令五申取消了,我和周济便决定去运动。
从晚自习结束后的跑步开始,九点二十准时约在操场见面。空荡荡的操场上没有什么人,我和周济先慢悠悠地晃一圈,并向他抱怨着今天做错的数学题,而后两人便开始撒腿跑步。
跑步当然能瘦下来,很多人瘦不下来,是因为没有坚持。
我最佩服周济的一点是:他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说要每晚在操场上跑十圈,少一圈他都不会停下来。我在后面“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追,有很多次脑海中都有“太累了,不跑了”的念头闪过。
但一抬头,我总能看到前方不远处,夜色中的周济,他的身躯看起来有些笨拙,但莫名还是给了我些许“追上他”的念头。
“何枝,”我在心中默默地告诉自己,“不要停下来,每天跑步的时候都要追上前面这个男孩哦,追上了以后他就是你的了。”
跑完之后,我大汗淋漓,胸膛里传来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月色很美,我和周济各自蹬着自行车回家。
也就是那个时候,我在心里盘算着,有一天要把自己心里的想法告诉他。
那是个喜欢上了自己最好的朋友的想法。
从陌生到熟稔的两个人,经历了对方的成长,并且成为最了解对方的存在。
我要告诉周济的当然不止这些,还有他送给我的那本《小王子》,我也有认真地去看,我甚至还会背诵里面的一些句子。
——“你下午四点钟来,那么从三点钟起,我就开始感到幸福。”
——“如果你要和别人产生羁绊,就要承受流泪的风险。”
但我当然又是有些怕的,我不知道有些话一旦说出口,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
那几个月,因为运动,因为学习的压力,因为心中别别扭扭的小心事,我瘦了很多,有天我妈出去逛街,竟突发奇想地给我买了条裙子回来。我穿着它去教室,班里的几个男生竟然大声吹起了口哨。
书包里装着运动鞋和运动裤,我却非要穿着裙子站在操场上等周济过来,想等他看一眼我的样子之后,再去换上运动服跟他一起跑步。
我怀着满格的耐心与焦灼,从九点十分等到九点半,他却没有出现。
那天我没有带手机,悻悻然地回到家之后,才看到落在家中的手机上有他在快到九点的时候给我发的信息:“何枝,今晚跑步取消,陆蜚身体有点不舒服,老师让我送她回家。”
房间里没有开灯。漆黑的夜里,只有手机屏幕在发出幽幽的光。
我盯着那一行字,觉得鼻子有些发酸。
第二天去学校,我又是惯常的T恤配短裤的打扮。
那条粉色的公主裙被我压在了箱底,没有再穿过。
“天边风光,身边的我。
都不在你眼中。”
5.
还有两个月就要高考的时候,周济的家中出现了重大变故。
是本地媒体都报道了的一场事故。天气渐渐回暖,有孩童会跳进郊外的河中游泳,一个孩童因为脚忽然抽筋而在河中大声呼救,周济的爸爸正好驱车路过,当即停下车跳到了水中。
这事却并没有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前阵子的几场暴雨下来,水深超出了人的想象,再加上那是郊外的河流,水底有密密麻麻的水草。
那个孩子被救了上来,周济的爸爸,却在水中丧命。
人们总是不吝啬把鲜花赠与英雄的。葬礼上有很多人自发前来吊唁,那个被救上来的孩子全家人几乎要在周济和他妈妈面前跪下。
然而再多的花环、纸衣又如何,一条生命离开了,就是离开了。一个家庭破碎了,就是破碎了。
吊唁会上,我隔着人群远远地看向周济,他一袭黑衣,站在那里,周遭都弥漫着难以言说的伤痛。
他班上有一些同学过来,拥抱他之后在他耳边说了一些抚慰的话,然而作为他最好的朋友的我,却不知道该如何迈步上前,不知道该如何直视他眼里雾气一般的哀伤。
直到后来人群三三五五地散去,我才走上前去,伸出手来,轻轻地拉上他的手。
他抬起头来看看我,嘴角动了动,好像有什么话想说。
但他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那场事故,带走了周济的笑容。
每天晚自习放学,他不再跟我一同去操场跑步,我发过去问周末能不能去他家看书的短信,他很少回。
唯一有一次,他主动同我联系,是在一个周六的下午。我刚洗完头,正拿毛巾擦拭着水滴的时候,听到了手机短信的铃声。
我抓起手机,看到屏幕上面显示的他的名字的时候,心头微微一颤,匆忙打开。短信内容是:“何枝,你在家吗?”
“在在在。”我顾不得擦头发,两手抓住手机,回信息给他。
“我能去你家待一会儿吗?”
周济爸爸因为救人去世,媒体没少在上面做文章。好像是有个记者一直想约访谈,周济不厌其烦,提前从家里逃了出来。
伸手打开门之后,我看了看眼前的周济,微微有些发愣。
他瘦了很多,白衬衫在身上晃来晃去。
我们的目光碰到一起,相顾无言。
好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快进来。”
虽说高考倒计时的日历就挂在眼前,但那个下午,我们都没有心思看三角函数或是牛顿定律。
我把笔从周济的手中抽走:“我们打游戏吧。”
小霸王很久没玩了,上面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我们还是玩的《魂斗罗》,熟悉的音乐和画面出来的时候,周济还是会轻声跟我说:“我先走,你在后面。”
好似还是三年前的那个下午,我是那个性格内向、没什么朋友的女生,他是那个成绩优异、家庭和美、没什么烦恼的小胖子。
我们还是我们。
筒子楼的下面,有谁家在大声放着歌。
“每在风雨夜/拥抱慰藉时/黑暗有时尽/不管窗外雨怎倾/风怎吹/永伴你身边厮守……”
6.
“我有话跟你说,在你家楼下了。”
七月的阳光灼热,蝉鸣声让人头晕目眩,我在周济家楼下站了好久才发出这条信息,而后惊觉手心里竟全都是汗。
以往我去找他,可以横冲直撞地闯到三楼伸手去拍他家门,然而这一次,却不行。
等待他回复短信的每一刻,我都好似被溺在深海中一样,觉得呼吸都有些艰难。
那边好一会儿才回复:“上来吧。”
每一层台阶都是我熟悉的,在走廊上经过的每一扇门,也都是我熟悉的。
然而站在周济家门口那扇的时候,听到里面传来的嘈杂的声音,我却微微地觉得有些陌生。
打开门时出现在我面前的周济,让我吓了一跳。
我不知道他是何时理的发,称得上是板寸头,他穿着黑色背心和短裤,浑身都是酒精的味道。
而他身后的房间里,聚集着他班上的一些同学,地上横七竖八地歪着一些啤酒瓶,甚至还有人在吞云吐雾地抽着烟。
“怎么了?”周济看了看我,漫不经心地问道,语气里是从未有过的冷淡。
我失眠了三个夜晚,酝酿了很多遍的话,那些在我胸膛中升腾出来的小火苗,好似忽然就被吹灭了。
我没了表白的心境,也没了表白的勇气。
我杵在那里,没话找话:“喊朋友来家玩啊?”
“嗯。”
“怎么也不喊我?”
“有点乱,喊你不合适,”周济的眉头微微蹙起,转过头看了看那群人,“何枝你先回去吧,改天我再找你。”
周济的“改天”并没有到来。
那个高考结束后的暑假,周济好似变了一个人一样,他不再玩小儿科的小霸王游戏,白天混迹在网吧,玩刚刚风靡起来的《魔兽世界》,晚上和一群人去泡吧,把啤酒一瓶瓶地往肚里灌。
出成绩那日我鼓起勇气给他打了电话,问他有没有查分。他那边声音嘈杂,对这件事情好似也不大上心:“还没有……你考得怎么样?”
“还不错啊……哎,何枝,先不跟你说了,女朋友在喊我了……”
女朋友。
那个女朋友,当然不是陆蜚,不是周济同我在一起时,说以后要有个这样的女朋友的那种。
他们是在酒吧里一起喝酒时认识的。我远远地观望过,女孩子的头发染成了红色,耳朵上是五颜六色的耳饰,穿极其修身的短裙,喝酒的时候会坐在周济的腿上。
周济中途好似漫不经心地抬了个头。唯恐被他发现,我赶紧转过身跑开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在我的内心深处,我一直以为,也许周济,也是有一点点喜欢我的。
我们因为一起打魂斗罗相识之后,他经常会找我玩,不乐意看到我平时冷冰冰的样子,会讲很多笑话或是故意唱歌走调来逗我笑。
即便是他和我说到班里转来个漂亮女生的时候,我也并没有真的难过过。
因为每天和周济在一起的时间最多的人,是我。
和他交流心事、分享生活、互相吐槽的人,是我。
我知道在青春期,至亲的忽然离世是何等巨大的打击。
但我不明白那为何能让周济变成这样。
周济的高考成绩中规中矩,志愿卡上填报了一所在一座离家很远的城市里的大学。
我妈那阵子身体不大好,念叨了很多遍让我不要走太远。
我在邻市读了大学,周济在千里之外。
去念大学之前,我妈邀请了周济和他妈妈一起吃个饭,这回他们没有拒绝。
周济妈妈在厨房帮着我妈一起张罗。我妈在里面喊:“枝儿,酱油没有了,你下去买瓶酱油。”
“哦,好。”我走到门口换鞋。
周济跟了上来:“我和你一起吧。”
小卖部在巷口,我们默默无言地走着。
把酱油拿到收银台时,他抢着递过去一张二十元纸笔,等零钱找上来的时候,又自然而然地往身后一推。
我的鼻子有些发酸,硬是把眼泪忍了下去。
明明在那个瞬间,一切看起来都好像从来没有变过一样。
但一切的一切,却又好像被打上了“全剧终”的字幕。
7.
先前和周济在一起的时候,我们无数次地畅想过大学生活。
“有不同的社团。周济,你会参加什么社团?”
“美女多的那种吧。”他一本正经地回答。
我翻了个白眼:“肤浅。我觉得你可以参加文学社,你这么爱看书。”
大学生活并没有像我先前所畅想的那般多彩,偶尔失眠的夜里,盯着头顶上的天花板,我会想周济现在有没有睡着呢?周济还读诗吗?社团里漂亮女生最多的应该是话剧社,他有没有参加呢?
周围的同学渐渐谈起了恋爱,也有几个男孩子对我表示过好感。
我却对这一切,都有些兴致索然。
其间不是没有同周济联系过,我在QQ上问他在学校怎么样,他那边过了一会儿才回复我,态度像回复任何一个普通同学的问候一样。
寒假快要到来的时候,我问他什么时候回家。在他那边回复了我回去的日期之后,我发过去一个笑脸,用轻松的语调说道:“那回去之后一起喝酒吃饭。”
他回了一个“嗯”字。
寒假我同周济的第一次见面,是在一场婚礼上。
我们两家的共同邻居家的姐姐要出嫁,我们各自跟着家人出席。
婚礼很简单,也没有太多煽情的东西,但当邻居姐姐对着眼前的爱人说出:“谢谢你陪着我从校服到婚纱”的时候,我的眼角还是微微湿润了一下。
主人家的邻居们都坐在一起,周济当时就坐在我旁边。
也许是喝了点酒的缘故,我垂下去的手指轻轻触碰到了周济的指尖。
“我也想在以后的婚礼上说出这句话。”我好似在自言自语,又好似在说给周济听。
那应当算得上是我的表白了。
嘈杂的音乐声中,我没有听得到周济的回答。
邻居姐姐来敬酒,酒杯端在手中,来我们这桌的时候,她同我和周济开玩笑:“哟,你看,都长这么大,越来越般配了,当初你姐夫第一次见到你们的时候,你俩正为争一个溜溜球闹得不可开交呢……”
茅台冰凉辛辣,我端起来一饮而尽。
有些话一旦说开,就不能坐在一起喝酒了。
那个寒假我没有在家待太久,初六的时候就匆忙返回了学校。
开春之后,学校社团里经常会举办一些活动。有回大家一起爬山的时候,一个男孩子当着大家的面向我表白了。
或许是觉得自己应当是到了需要一个男朋友的时候,或许是觉得他也是个不错的男生,在众人的起哄声中,我答应了下来。
那晚回去之后,思前想后,我还是给周济发了一条信息。
我们少年时期曾约定过,如果有一天哪个人恋爱了,一定要告诉对方。
我知道周济也许不记得这个约定了。
可是我记得。
“我恋爱了。”
隔了好一会儿,那边有消息回复过来:“那很好啊。”
8.
男朋友交际广泛,我时常需要同他一起见他的各路朋友。
有回同他两位朋友吃饭,其中一个在听我说完我来自哪里之后,一拍脑袋说:“我去过,前两年去过,就你们家那一片儿。先前有一桩新闻,就是一个男的救人,淹死了……”
我的心中“咯噔”一下,想起他的记者身份,便抬起头问他:“你也采访过这件事?”
“嗯,嗯,”他夹了一块牛肉,连连点头,“不过我们这种小报,可不是去报道救人这件事的,我感兴趣的是这后面的八卦。救人的那个男人,他的车上可不止他自己,据说当时是准备跟情人私奔的……”
“什么?”我有些惊愕,蹙起了眉头,问,“你听谁说的?”
“我当时还没毕业,就是一学生,在那里采风。出事之后恰好我就在现场,发现遇难者的车的副驾驶座上,落下了一条丝巾。我开始倒也没太在意,直到后来遇难者的家属过来了,我看到她在看到那条丝巾的时候,神情一下子就不对了,才感觉这背后有故事……”
我愣了愣。
他还在那里继续诉说,语气里带着些许洋洋得意的味道。
“后来不是有很多家报纸报道了英雄救人的事情吗?我就打算另辟蹊径,报道英雄背后的情感纠葛……有一个下午,我专门去拜访了他的老婆孩子……”
我的脑海中,出现了这样的一个下午。
许久没有联系我的周济,给我打电话,开口问我:“何枝,你在家吗?我能去你家待一会儿吗?”
那个下午我们沉默而默契地对着屏幕,一局一局地打着魂斗罗。
我的心中洋溢着波澜的情绪,现在想想,他的心中,应当压抑着沉重的痛苦。
我手中的筷子放了下来。努力调整一下情绪后,我说:“我没有看到你说的那种报道。”
“哎,那阵子我不是实习吗?好不容易把稿子都整理出来了,拿到了学校的出国名额……想想吧,人家母子俩也怪可怜的,就把这档子事给放到一边,出国去了……”
“喔。”我点了点头。
那晚我没有和男朋友去接下来的KTV场,独自打了计程车回去。
被雨水洗刷过的深夜的天空,格外寂寥空旷。我把头靠在车窗上,出租车里应景地放着的,还是那首《黎明在望》。
“不管窗外雨怎倾/风怎吹/永伴你/身边厮守/爱可添力量/待风消雨散/黎明亮……”
周济少年时期爱看漫画,相信世界上有永恒的爱情。
“我爸妈就是那样的,他们的感情就超好。”
粉饰太平的幕布下,是腐朽与欺骗。
我理解了周济,理解了在那个夏天,他的精神世界,曾怎样崩溃与塌陷过。我的心中隐隐作痛,他是可以向我求助的啊。
他是可以向我倾诉的啊。
哪怕我什么都做不了,哪怕我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
坐在出租车后座的我,忍不住埋下头去,小声地抽泣起来。
我再一次见到周济,已经是两年后。
彼时他拿到了英国的一所大学的硕士录取通知书,要去国外留学,临走之前,回了趟家乡,同当初高中学校里的一些朋友聚了聚。
开饭前大家叫嚷着要打牌。楼下有个小卖部,我说我下去给大家买牌的时候,周济跟了上来:“何枝,我去吧。”
我们两个一同下去,他拿了几副牌,付钱的时候,还是站在我前面一点点,掏出一张钞票递过去,再把收银员找来的零钱,习惯般地往后一推。
我微微一怔,而后自然而然地接过去,将它塞到了口袋里。
“周济啊。”在从小卖部踏出去的时候,我轻轻地喊出了他的名字。
他的脚步停了下来,转过头看向我。
我在风中伸出双臂来:“你就要走了,抱一下吧。”
同他相拥的时候,我听得到风中,心脏的跳动声。
或许那不是他的,也不是我的。
那是我们人生中,必然的节奏。
更新时间: 2020-09-08 2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