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叶茫
电视节时我有个不太有趣的采访工作。因为不擅长和生人聊天,我奋力地展现出了我的健谈,但结果大概是更令人沮丧的。
每一位采访对象间隔不一,有时候需要坐在采访厅干等——一个临时搭建的玻璃房子,偶尔有寥落的人经过,有时会向里张望一两下,然后看见里面尴尬又沉默的空白。
和我一起工作的是一个穿旗袍的姐姐,年纪和我相仿,经常因为去迎接采访对象而不在;另一个是摄像与拍照的弟弟,白白净净高高瘦瘦,话就更少了,看起来比我还腼腆。
没有人的时候,他就摆弄着他的设备。与男生相处真的好难,我只能坐在沙发上,手机很快就没有电了,只好发呆。
吃午饭要离开展览中心走好远一段路,摄像弟弟瘦弱的肩膀扛着他那(至少看起来)很重的器械设备,手里还拎着一个并没有被用到的照明灯。我提出可以帮他一起拿,被他拒绝了。于是我表示对他手里那个照明灯很有兴趣,他背上装三角架的包,腾出一只手来摆弄那盏灯给我看。
那盏灯挺有趣的,拉下灯罩,好像一个黑箱子,提起来有薛之谦提着一箱子现金的感觉,虎虎生威。摄像弟弟这里掰一掰,那里撬一撬,估计想打开那个盖子给我看,但搞了半天也没能正确地打开这个盖子。
我觉得我表达的这个兴趣反而给他增加了负担,实际上我只是想找个理由顺理成章地帮他提一下而已,对这个照明灯才没有什么兴趣。
等到他终于费劲地打开了,餐厅也快到了。打开之后那个灯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跟一般熄灭的探照灯一样,并没有光射出来。
他年纪比我小,工作时间却比我久。在我们这次采访里,他是摄像,偶尔也会去跑一些新闻。他说之前自己做的是平面设计,未等我们反应过来他转了个行,他又告诉我们,他读书时的专业是贸易,因为高考想考会计专业没考上,就觉得学贸易也是一样的。
我笑称这跨度实在不小。他则害羞地说,他也是找工作找了半天不顺利,才幡然想到他可以找平面设计的工作,因为他对这个比较有兴趣。我本来应该问一问那你为什么想找平面设计的工作就可以找到平面设计的工作呢,但我也没有问。
前面的路变窄了,我们不再并排走,改为前后,于是对话就戛然而止了。
进展馆的时候他停了一下,对着外面耸立的巨幅海报拍了几张照片。我们在一旁等他,穿旗袍的小姐姐问他,你是不是很喜欢拍照呀?他点了点头说是的。只是几张寻常打卡图,我心里想,估计也就是之后用来发一条朋友圈的,如果我这样拍,有人问我是不是喜欢拍照,我是绝对不会如此庄重地承认的。
不过这个庄重也有点可爱。在路上我讲了几个很冷的笑话,他也真的觉得好笑那样笑了,咧开嘴好像真的恍然大悟那样捧场,害我反而有些不好意思。
他可能不知道他这样才比较好笑。在等受访者的间隙,一个受访者迟到,大家又沉默地坐在那里,他低头专心玩微信,旁边的小姐姐开他玩笑说:这么认真,一定是在给女朋友发微信。他腼腆地抬头说,我是在加你微信。果真小姐姐的微信立马响了,收到好友请求。
一整天下来他也没说几句话。其实我也没有接触过专长为摄影摄像的人,不晓得搞器械的是不是都这样。他就是很卖力地摄像之余还拍照,而且据说这个短片的剪辑还是由他来做,素材不仅杂乱而且无聊,对我这种没耐心的“技术渣”来说,这堪称一项可怕的任务了。他可以完成这样沉闷的剪辑,却换了那么多种职业。
等到一天的工作终于做完,在一段短暂的休息时间里,我们都瘫坐在沙发上,并不想去思考或去做其他什么事情,这是最愉快的沉默时刻。除了他,他好像十分忙碌,拿着一本小册子,在某页不停拍照。
这是某个影视公司的宣传册,上面印着密密麻麻圆圈状的明星头像,据说都是和这个公司合作过的艺人。我好奇地凑过去问,你喜欢上面的谁呀?旗袍姐姐扫了一遍那一页的册子,给出了她觉得最可靠的答案:大张伟。
摄影弟弟红着脸否认了。接着他诚恳地说他喜欢王心凌,而且喜欢了十几年了。
我还以为这是个玩笑。我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见到喜欢王心凌的活体男生了。这年头,哪怕是喜欢女明星的男生都会被带着几分倨傲地调侃,我以为这不然就是个最近流行的反讽,然而他真的打开了话匣子,说了比这一天说过的所有加起来还要多的话。
他打开手机给我们看了王心凌签名的照片和唱片的照片,在相册里密密麻麻地有好几排。照片左划,是在机场为王心凌接机的录像,再划是王心凌和他的合影。我方才意识到他喜欢王心凌这件事的郑重性。
这竟然不是个玩笑,而他在我面前绘声绘色地跟我形容王心凌跟他们说再见的样子,“好苏”,他这样说。我听过少女用此来形容男爱豆,第一次听男生用来形容少男偶像——还是红于十几年前的。
我在旁边听着。其实在初中毕业后我再也没有集中地听说关于王心凌的消息了。有段时间她真的很红,街头巷尾都是她甜蜜的歌,电视里轮番上演的都是她甜蜜的偶像剧,哪怕是小时候几乎不看偶像剧的我,也总逃脱不了看到王心凌,还会哼一两句“情话多说一点,想我就多看一眼”之类的、与我完全不搭调的歌。
在那段时间后她就神秘地销声匿迹了,至少对于我来说是这样。甚至其中发生什么事、没发生什么事,我完全没有概念。娱乐圈一个浪头接着一个浪头,台湾的各种甜心教主蜜糖天使都扑在了沙滩上,几代更迭,这也分外平常。
这几年我在浏览器的弹窗里看到的只言片语,无非是些对于她整容整得面目全非的感慨和批评,偶尔大概也见她失恋。也就是那么一瞥。之后的动作无疑都是决绝地点掉弹窗的叉叉。
有那么一瞥的原因还是我的初中同桌也曾经很腼腆但又很热烈地喜欢过王心凌。他和摄像弟弟长得有些相似,斯斯文文,皮肤白净得很容易脸红。
我从小就不会与男生相处,当男生还不爱说话时,我们就只好沉默,在长时间的沉默里做了两年的同桌。然而这已经是与我最相熟的男生了,在那段时间里,我们甚至可以用沉默来吵架,吵得得心应手。
在大面积的沉默里,他和我说的为数不多的话,加起来有一半都关于心凌。初中时,凡是男女同桌都会有人起哄说在一起,而他腼腆害羞,更是起哄的食物链底端。当被起哄的时候,他就轻声细语说,我喜欢的是心凌。
可是我当时也没怎么喜欢男明星,无法势均力敌地拖出一个人来回击别人,尤其是他,说我喜欢的是某某某啊,也不是你啊。
然而他这样子不爱讲话,却非要教我唱《第一次爱的人》,我唱歌很难听,死活不愿意学,但他却死活要教。还好他自己也走音,念书一样一句一句教我唱,这样使得我学出来的效果更像是在说唱了。
我现在仍然会“唱”《第一次爱的人》,熟读成诵那种调调。后来我也不可避免地在超市、大街和饭店听了许多王心凌撒娇卖萌可爱元气的流行金曲,但这一首,我似乎并没有怎么听过原唱,想起它,回荡在脑子里的不是王心凌甜美的唱腔,却是我那个初中同桌不怎么好听又娘娘的声音。
而今听到王心凌这个阔别十年有余的名字,想到的仍然是他的声音。他在我的毕业纪念册里写的愿望是,想要去“心凌第一共和国”。我觉得很不可思议,根本没有这样一个共和国。于是就冲他咆哮说,不要来糟蹋我的纪念册了啦!
那是2008年的事了。
摄像弟弟掰着手指说,他第一次喜欢王心凌是2003年。我不相信。
因为那时候他只有九岁,还小我初中同桌两岁。他就跟我辩解说,那是初遇。而且又补充道,开始很喜欢,后来也有倦怠期。过了那个阶段就好啦。追星这种事情,都是始于颜值,忠于人品的。
这句话并不陌生,追星的人大多数都会这么说。然而摄像弟弟的理由听起来更为真切一些。他说有一次演唱会之前,去送王心凌的机,跟她说要去看她的演唱会。王心凌跟他们说,你们远道而来听演唱会,有的人坐高铁,有的人坐飞机,光是交通费就已经很费钱了,所以就不要在门票上花钱了。
后来她给他们留了VIP的票,托助理转交。“她人真的很好。”摄像弟弟纯情地一次又一次强调。
那是一个拼盘演唱会。王心凌给他们留的票位置真的很好,后来包括摄像弟弟在内的五个人站在第一排帮她摇旗呐喊。而出场的王心凌则一眼看到了他们五个人站在第一排为她摇旗呐喊。
摄像弟弟说,她对着他们表演。摄像弟弟还说,除了他们,其他人的粉丝没有坐第一排的,只好都在后面看着。这件事忽然让我有些感动,但和摄像弟弟感动的点大概不一样。
不知为何,这竟让我感觉有一些的寥落。
王心凌曾经红到大街小巷都是她的歌,连我都会为她呐喊。而今这场面反而有些依偎的味道。时间太久,人都散了。也许是我想太多,也许是摄像弟弟想太多。但无论如何,叫人不要再费钱了,总是一件很感人的事情。
摄像弟弟又给我们展示了许多留念截图,比如说微博私信,又比如他拍摄并精修的照片,她拿来发脸书的截图。虽然穿旗袍的小姐姐已经没有在看了,他还热烈地解释着照片里的每一个故事。
他建议她开抖音,而她真的就开了,然而也并没有发布什么消息。在机场接送机的来来回回里,他们彼此熟识,在迟早要走完的机场路上,摄像弟弟跟她说,你走慢一些,我们帮你拍个街拍。
于是王心凌真的会慢慢走。也有过走得很快的情况,有一次正好遇到两拨粉丝接机,另一拨不是来接王心凌的粉丝也想要顺便看一下并拍一下王心凌。他们没有顾及王心凌的感受,拿着长枪短炮就往她脸上拍。
摄像弟弟说王心凌看起来很害怕,逃一样跑到登机口,也在慌乱地搜寻着她熟悉的几个粉丝的脸。摄像弟弟就努力站在人群前面让她看到。他很想帮她奋力挡开,可是又怕传到网上别人误会,反而损害王心凌的名声,他就只好眼睁睁地看着。
我也眼睁睁地看着他时至今日还是很歉疚的脸。我跟他说,我觉得很感人。我没有什么别的话好说了。在他讲话的间隙里,透明地穿插着我的沉默。但无论如何,追星还是很开心的,我们聊得也很开心——哪怕我们并没有在对话。
我几乎都快要告诉他我现在还能完整地唱出——实际上是背出《第一次爱的人》了,是王心凌的歌。在那个短暂的休息时间里,我也知道了王心凌在我脑内空白的几年里参加过许多活动,也开过演唱会,还计划发新歌。
摄像弟弟在做记者的那段时间里约过王心凌做访问,她也答应了,想了想之后还是通过经纪人转告他们说不去了。这些密密匝匝的小事,终于在我脑海里勾勒出了很久不见的王心凌的形象。
我大概理解了摄像弟弟从会计贸易转到设计摄影的跨度。这十五年的时间里,确实足够容纳很多跨度,从这里到那里,从一个人到另一个人。
你喜欢她超久诶,我对他说。
我很少见过有人这样漫长又热烈地喜欢一个遥不可及的人。
对我来说,比起那样的人,更多的人好像燕子掠水一样轻盈地出现,又更悄无声息地不见。我已经想不起很多事情了,比如说我的初中同学到底为什么喜欢王心凌,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王心凌,更不知道他现在是否还喜欢着王心凌。
如果不是摄像弟弟,我甚至都不会想起他。他是大段空白的沉默,想起他的时候,我首先想起的是沉默,然后才记起来,我竟然还会背《第一次爱的人》整首歌的歌词。
因为也没有喜欢别人啊,也没有别人比她好。起初有很多人喜欢她,后来人就少了……其实也挺好的。有段时间她谈恋爱,就很害怕她退隐。但她失恋了,所以至少还有几年可以追。摄像弟弟笑嘻嘻地开着玩笑,好像一个今天和我待了一整天的人,又像另一个人。
他有时候还是闪闪发光的,在不沉默的、属于他和他爱豆的那段对话里。在一个很遥远的,和我、和旗袍小姐姐、和今天这份无聊的工作无关的一个地方,他们彼此照亮。
很浪漫诶。我潦草地总结道。因为已经到了下班的点,我想要去赶公交车。
是她比较苏。摄像弟弟脸有点红。像他们这样皮肤白的男孩子很容易脸红,我的初中同桌也是这样的。
哈哈,真好。我们在十字路口匆匆道了个别,去往两个方向。
我一路找着公交车站,一路都在想我初中那个少男同桌。初中毕业之后我们就断了联系,我收到过一次他的QQ消息,关于一条复制粘贴群发的、表示QQ被盗了号如果借钱不要相信的信息。
上面的个性签名仍然闪烁的是王心凌的名字。那会儿仍然是王心凌大红的几年,只不过也是到了尾声。至于见面就更少了,大概只有过一次。在一辆只有寥寥几人的公交车上遇见,他向我迎面走来,我们都无可回避地看到了彼此,但是他仍然是那么腼腆,于是我们没有打招呼,也没有表现出我们认识彼此。和男生相处真的很难。
这是最后一段并不熟悉的沉默。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联系,也没有见过面。但我仍然能脱口而出说唱一般的“灰色的天你的脸”。而今他大概也结婚生子了,搞不好还有了二胎。燕子掠水一样,我没有他的任何消息。不知道他是否还守在他的沉默地带里,或许也已经出来。
以前我没有来过这条路,公交车站真的很难找,在略显漫长的一路上,我心里想的是希望他真的有去到“心凌第一共和国”,哪怕是曾经去过。
更新时间: 2020-10-13 23: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