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倾顾
一
那雪下了三天,细细碎碎地弥漫开,将天地渲染成苍白的样子。
沥沥手里提着药,惦记着小妹怕苦,又多买了一包银芽糖。腊月的天气,过了傍晚街上便冷清起来。沥沥刚要抄近道,却被人拦了下来。
拦她的人穿藏蓝色大衣,是邰大帅府上的警卫员。那人很有礼貌地问:“这么晚了,小姐您上哪儿去?”
沥沥抬着头,眉眼间天真温顺:“我小妹犯了病,找相熟的郎中配了药。”
那人打量她片刻,还要再说话,却突然挺直腰身,敬了个礼:“大少。”
沥沥的心一紧,小心翼翼地转过头,却恰好与邰长晏对上了视线。
邰长晏出生的年岁好。他是家中长子,邰大帅那时正同夫人恩爱,把他看得比眼珠子还重,走到哪里都抱在膝头。他长得好,传自母亲的冷凤眸,瞧起来真是风流天成。
风卷着雪粒子刮过来,雪光灯影,笼得沥沥眸底凝了水雾。邰长晏看她,不过一刻便转移视线,对着警卫队的人说:“南安街查到了疑犯。”
警卫队的说了声“是”后便匆匆赶去。邰长晏却不动,站在巷口不知在想什么。沥沥被冻得脚底发麻,犹豫了一下说:“劳驾,您还有什么事儿吗?”
她问完,邰长晏那双凤眸又盯住她,低声说:“过来。”
沥沥走过去,他抬起手,将她粗布袄子领口一点猩红的痕迹抹去。沥沥故作羞怯地低下头去,一只手紧紧抓着药包。许久,听得他说:“夜路走多了,还是小心点好。”
说完,他转身离去,玄色的大氅翻飞,露出内里金线绣的秃鹫与玫瑰。沥沥站在原地望着他,自己摸了摸领口,指尖湿漉漉的,也沾上了血迹。
她放开包在药里的手枪,面上那柔弱无害的神情褪去,嘴角一挑,笑起来竟风情万种。
回了家,沥沥先把那粗笨的棉袄脱了,露出里面绮丽的旗袍。小妹已经睡了,她轻手轻脚走过去,替她掖紧被角,自己方才去睡。
第二日,肃京便传遍了,大帅夫人遭人行刺,在医院挨了一夜,到底没挺过去。现在满大街都设了关卡,由邰长晏亲自带队,要将刺客给抓出来。
小妹举着报纸,很紧张地问沥沥:“姐,不会查到你头上吧?”
沥沥闻言,懒洋洋地一笑:“这有什么,昨夜我就遇到他了,不也什么事儿都没有?”
“人家跟你说正经的呢!”
“好了,瞧你这紧张……”
沥沥还要说话,听见有人敲了敲门。小妹跑去开门,却只“呀”了一声,便没了声响。沥沥心知不对,刚掀了被子要下床,却又默默坐了回去,还将被子裹得更紧了些。
邰长晏今日穿着便服,浅灰斜纹衬衣,搭了马甲西装,越发显得身形高挑。他走进来也不急着说话,先是将报纸丢了过来。沥沥只扫了一眼,有些心虚地道:“您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晨报本来的版本,印了上万份,都被我追回来了。”
报纸头条自然是大帅夫人被刺杀,配图不知是谁竟拍到了刺客的模样。虽只露了半张脸,可若是有心人,也不难看出是沥沥。
“多谢您了。”沥沥也够干脆,眼睛一转便笑起来,“劳驾您先出去,我穿戴好了才方便招待您。”
她说话时的神情同昨夜截然不同,露出一颗尖尖的小虎牙,笑得天真又甜蜜。邰长晏早就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只是俯下身,将手撑在她身侧。
她吓了一跳,听到他轻声说:“昨晚要不是我去得及时,凭你留下的纰漏,不出一小时就被抓住了。”
他的气息很近,是淡烟、松木同紫罗兰配的古龙水味道。沥沥又往被子里缩了缩,他却在她的腮边轻轻一吻。
“不过还好我喜欢你,所以心甘情愿替你补漏。”
邰长晏回到大帅府时,正巧遇到邰长庚立在门前。
他同邰长庚是同父的兄弟,邰长庚年岁小,向来同他不亲近。这次死去的,便是邰长庚的母亲。见到他,邰长庚苍白着一张脸,行了个礼说:“大哥。”
“你怎么在这儿?父亲不是带你去鉴山散心了吗?”
“我哪有心情呢。”邰长庚的面色有些苍白,只淡淡地道,“刺客的事有眉目了吗?”
邰长晏心知肚明,自己伪造的线索把搜查导向了截然不同的方向,能抓到沥沥才出了鬼。可他只是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大哥一定会尽力而为的。”
他们兄弟之间,为着个大帅的位置针锋相对,早就没了什么情谊,偏还要装成兄友弟恭,真让人腻歪。
邰长晏走回自己的房间时,副官已经在等着他了。见到他,副官上前压低声音说:“按您的吩咐,已将拍照那人处理了。”
他做了个斩草除根的手势,邰长晏眼也没抬,只是问:“长庚那边呢?”
“四少还在追查……”
“追查就对了。”邰长晏慢慢挑起一个笑容,赞许道,“老四一向情深义重,同他母亲相依为命,怎么会不追查。”
二
过了腊月,天气便渐渐转暖。
沥沥家是四合院,院角栽着腊梅,一开花便暗香浮动。邰长晏进门时,正瞧见她踮着脚将晾晒着的毛皮大氅给摘下来。
邰长晏上前,抬手将那大氅取了下来,沥沥一转头,正撞在他的胸膛上。
“你这人走路怎么没声响?”
沥沥瞪他一眼,邰长晏只说:“还没换衣裳,不是早就要你准备了吗?”
“你着的哪门子急啊,关键人物都要姗姗来迟。”
她嘴皮子溜,邰长晏也不同她计较。她走进去,又回过头加了一句:“你可千万别偷看啊。”
邰长晏是个正人君子,束着手站在庭院里,望着那一树的腊梅花出神。良久却是沥沥叫了他一声,要他进屋,他才走了进去。
沥沥坐在梳妆台前,半侧着身子冲他嫣然一笑:“帮我戴个项链。”
项链绕了三匝,每一匝上都密密地嵌了许多颗碎钻,簇拥着最底下的红宝石,璀璨到夺目的境地。
邰长晏拿指尖挑了起来,端详了一眼。沥沥温顺地垂下头去,露出一段雪白的颈子。
“这是打哪儿来的?”
“这样贵的东西,自然是旁人送我的了。”沥沥眉眼一转,笑吟吟地道,“不像有些人,嘴里说着喜欢,连件首饰都不舍得送。”
邰长晏没吭声,垂眸替她戴上。透过梳妆台的镜子,能看得到他长而舒朗的眼睫颤了颤。沥沥下意识地坐直了腰身,想要避开他温热的呼吸。可他一只手握住她的肩头,淡淡地道:“别乱动。”
他的掌心缺了温度,仿佛一捧细雪,一路凉到心底。沥沥岔开话题说:“你是真没什么人可邀请了吗,竟然带我去出席宴会?”
“谁叫你比她们都好看呢。”
邰长晏替她调整了一下项链的位置,竟难得地开了句玩笑。沥沥跟在他的身后往外走,他随手扯过大氅,替她披在肩上。大氅缀着水貂毛,随着沥沥的呼吸拂动,她细细上了妆的面容上,仿佛明媚有光。
“我再好看有什么用,你又不会娶我。”
沥沥冲他一笑,挽住他的手臂。两人对视片刻,却又不约而同地移开了视线。
到了会场,宴会果然已经开始不少时间了。这是邰长庚的生日宴,因着他母亲的事不便大办,却也不显得冷落。他来迎接邰长晏时,视线掠过沥沥颈上的链子,赞美道:“很美的项链。”
“多谢。”沥沥冲他一笑,又对着邰长晏撒娇说:“我还缺一对配这链子的耳坠。”
邰长晏闻言,许诺说:“下次陪你去选一对。”
他们俩温声细语,邰长庚很识趣地走开。沥沥这才放开了挽着邰长晏的手,抱怨道:“我饿了。”
“我替你去拿点吃的来?”
旁边摆了一整桌菜品。可沥沥瞧了一眼,又泄了气:“这样冷冰冰的东西,谁吃得下去啊?”
她同邰长晏跳了支舞,然后提议说:“咱们偷偷溜出去吧?”
“胡闹。”邰长晏顿住步子,牵着她的手轻轻旋出去,她的裙摆散开,花一般潋滟,而她的面孔是那花蕊里最娇嫩的一点。
邰长晏思忖一下,到底还是说:“待会儿我们从后门出去。”
两个人摸到后门时,却发现门上了锁。邰长晏踹了一下没踹开,沥沥乐不可支,推开他说:“看我的。”
她将裙摆撩起来,扎在腰间,露出一双修长的腿来。邰长晏移开视线,皱起眉说:“大姑娘家的,有没有一点文静样子!”
“我不文静,就劳烦你绅士了。”
沥沥笑着,轻盈地翻过围栏。她抓着围栏,盘在脑后的发散了下来。邰长晏下意识地伸出手来想要接住她,可她已经灵巧地落了地,隔着围栏冲他说:“还不快点过来,当心你弟弟等会儿找来!”
果然很快就从宴会厅那边来了人。邰长晏跃过围栏,问她说:“想吃什么?”
沥沥闻言,笑嘻嘻地道:“臭豆腐。”
邰长晏从小九被带在邰大帅身边,没尝过这样的街边小吃。沥沥垂涎欲滴地等着豆腐出锅,又格外叮嘱说:“多放点辣子。”
一碗臭豆腐不过三个铜子儿,沥沥也不嫌烫,吹了两下就往嘴里塞。邰长晏站得离她远远的,她偏凑过去,夹起一块往他嘴边送:“尝尝看呀。”
“裴沥沥!”他沉声道,“你离我远些。”
“怎么?嫌臭?”
沥沥笑得站都站不稳,把最后一块塞到嘴里,鼓着腮帮子跳过来。邰长晏下意识地低头,她却踮起脚,吻在了他的嘴边。她的唇非常软,因为吃了辣椒有些烫。只有淡淡的甜味,是她杏花味的口脂。
这个吻一沾即离。沥沥牵住他的手,问他:“你放过鞭炮吗?”
“新年的时候,父亲会带我们去鉴山顶放烟花。”
“我晓得那个,很漂亮的大烟花。”沥沥说,“我可买不来那么漂亮的。”
邰长晏猜不透她要做什么,她自顾自地从街边拖出个盒子,看了看表说:“还有两分钟就要十二点了。”
那两分钟过得极快,三根指针并在一起的前一刻,沥沥将一盒子鞭炮倒在地上,冲他说:“捂住耳朵。”
邰长晏还没动作,沥沥就点燃了鞭炮。火花瞬间溅起来,她捂着耳朵跑到邰长晏身边。万响的大鞭炮,声音震耳欲聋,在沉睡的长街上格外响亮。
沥沥很大声说:“生日快乐!”
“你这是什么庆祝方式?”
“我想把满肃京都给叫醒。”她笑得眼睛亮晶晶的,“大帅不给你过生日,我偏要全城的人一起陪着你过。”
邰长晏的生辰同亡母是一天,因此向来不摆酒祝寿。大红的鞭炮纸飘得满天都是,落在沥沥的发间,仿佛一颗红豆。他望着沥沥,良久后只是说:“谢谢。”
“怎么这样客气?”
“很久没人给我过生日了。”
“那往后,每年我都陪你过。”
邰长晏微微一笑,执着她的手说:“好。”
星辰黯淡,满城灯火明明灭灭,他嘴边的笑意看得沥沥一时竟痴了。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哨响,却是巡捕房的人接到了报案,来抓扰民的人。
沥沥吓了一跳,拉着邰长晏就跑。她身上的大氅翻飞,还不忘转头同他说:“保管你没过过这样的生日。”
两人躲在拐角处,看着巡捕房的人跑远了,邰长晏这才回答:“是啊,同你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永生难忘的。”
三
沥沥同邰长晏认识时,只有十六岁。
十六岁的小姑娘,似模似样地架着枪,很傲慢地冲他一扬下巴说:“劳驾,让一让。”
她说话时声音冷淡,眉眼秀丽,偏偏都似笼着霜。邰长晏往旁边站了站,她扣动扳机,干脆利落地将一只小鹿射倒在地。
硝烟味笼了她一身,她突然问他:“会打枪吗?”
那时邰长晏刚来日本留学,同谁都不大亲近,被邀请来这个猎场,也只是面子上的礼节。因此他没吭声,假装听不懂日语。沥沥皱起眉,有些不高兴地道:“怎么连日语都听不明白呀。”
这一句到底露出点小姑娘的娇气,邰长晏还没来得及说话,请他来的织田大将便走了过来,对沥沥说:“见过邰先生了吗?”
“我同他打招呼了,可他听不懂日语。”沥沥吐吐舌头。邰长晏却突然生出玩心,从她的手中拿过猎枪,从容地向着天际射了一枪:“我日语说得不熟练,不敢贸然开口。”
其实他的语调十分标准。须臾,一只大雁自头顶落地,沥沥望着他瞪大眼,这才反应过来:“你……”
她一时想不出指责的话,只看到邰长晏含笑望着她。身边的织田大将示意她:“还不替邰先生将猎物捡来。”
沥沥这才不情愿地走过去,刚要将那只血淋淋的大雁拾起,邰长晏却也走了过来,用中文同她说:“你的枪法不错,不像个普通女孩的身手。”
“大将身边不养闲人。”她冷冷地道,到底有些得意,又加了一句,“我是最好的那一个。”
这么个小姑娘,骄傲又冷淡,却偏偏透出几分天真。邰长晏忍不住想笑,却又忍住,只是说:“我看出来了,你确实是最好的那个。”
大概是织田大将有心撮合,之后邰长晏便同沥沥熟识了起来。处得久了,沥沥总算在他面前变得眉飞色舞起来。她其实是个活泼的小姑娘,玩得一手好枪法,却总有点奇思妙想。
女儿节时,别的女孩都摆弄玩偶,她却偷偷换上一身男装,冲他行了个礼说:“邰公子,让小的伺候您出门吧。”
她算是织田大将的养女,轻易不能上街。邰长晏瞧她,促狭道:“那你怎么贿赂我?”
“贿赂?”她眼珠子一转,把手塞进了他的掌心,“许你牵着我的手,够不够?”
她的手上有枪茧,还有练武留的疤,摸起来不像个金尊玉贵的女子,可他却忽地生了手汗。沥沥似乎察觉到什么,看他一眼,两人倒是都沉默下来。
女儿节时要放烟花,满空都是姹紫嫣红。春风已暖,拂过来是温柔的一撇。两个人的掌心里都是湿漉漉的,沥沥想要抽出来,可邰长晏却握得很紧。
“哎,”到底是她忍不住先开口,“你……你打算什么时候回中国呀?”
“要赶我走啊。”
“你这人,”她嘟起嘴,有些不高兴道,“就不能盼着人家点好吗?”
她这样的神态俏丽明媚到了极点,邰长晏突然将她拉入怀中,她瞪大了眼,像小鹿一样。
“走路也不当心,崴了脚可怎么办?”
邰长晏若无其事地将路上的一颗石子踢开,她想从他的怀里挣开,动了动,却又温顺地倚了过来。
“长晏。”
“怎么了?”
“真希望每天都是女儿节呀。”
邰长晏忍不住说:“说什么傻话,每天都是女儿节,好叫你天天溜出来玩吗。”
“是呀,真是傻话。”她似乎也被自己逗笑了,却到底怅然道,“哪有那样好的事呢?”
两人沿着堤岸走了足有两个钟头,夜风起时才并肩走回去。邰长晏先将她送回织田大将的府上,这才离开。她站在门口不舍得进去,一转头忽地顿住了。
织田大将就站在她身后,打着个灯笼,面色沉静地问她:“同邰先生玩得开心吗?”
沥沥恭敬地点了点头,他很满意地笑了:“你同邰先生相处得融洽很好。只是有一点你要记得,沥沥,你是个日本人。”
庭院里的桃花飘了下来,又香又甜。沥沥下意识地接住那一朵落花,轻声说:“是的,父亲大人。”
那之后世事不过寻常。邰长晏在日本留了三年学,直到第三年中日关系恶化,他才归国。
他走时沥沥没去送他,只倚在窗边看。六角梅开了满园,姹紫嫣红如云海一般。邰长晏就站在云海中央,透过那虬结的花枝望向她。
沥沥忍不住想哭,却又不能,只好关上了窗。楼下他的身影被那玻璃晕染开来,声音也影影绰绰听不分明。
“沥沥,”他说,“你明明是中国人,为什么要替他卖命,跟我一道走不好吗?”
沥沥终究没有说话,邰长晏在楼下等了五个小时,等到天光已暗,到底还是转身离开了。
后来又过了三年,三年时光时移世易,再见面,他是大帅府高高在上的大公子,而她却坐在街边,满心欢喜地吃一碗鳝鱼面。
无论是巧合,还是预谋已久,他们终究再相遇了,隔着熙熙攘攘的红尘烟火气。到底是她先开口,冲他笑吟吟地说:“我请你吃面,你想吃什么味道的?”
她总这样,对什么似乎都满不在乎。连杀了人都能冷静从容地去抓药来掩饰自己,甚至还不忘买一包糖给心爱的小妹。
可邰长晏却不得不承认,自己爱煞了她这没心没肺的样子。
如果她没出现就好了,可如果她不曾出现,这人世,又是多么荒芜。
四
邰长晏这一次过的是二十四岁的生辰。
本命年过了两遭,便算是彻底成人了。他年少老成,邰大帅将不少事丢给他去做,就连捉拿刺客也不例外。
邰长晏办事老到,先囚禁了当晚的仆人,又将目击证人严加看管起来。别说外人了,便是邰长庚想见,都无从下手。
又是春日,邰长晏提笔,蘸着朱砂圈了几个人名。这些都是有嫌疑的,他不打算再细审,一起拖出去枪毙了,在路上也算有个照应。
下午照例去同邰大帅汇报军务,顺便将这档子事儿报给他听。邰大帅听了,只是说:“这种事,你自己做主便好。”
“总是四弟的母亲,有哪里不妥当也好更改。”
“你做事还有什么可说的。”邰大帅拍拍他的手,突然提了一句,“你那时留学不是认识了个姑娘,你还写信回来说想要娶她。如今怎么样了?”
邰长晏垂眸,望着青砖地上烙着的日光的影子,口气淡漠地说:“她瞧不上我,另寻出路了。”
“是她没福气。”邰大帅端详着他,竟难得地安慰了一句,“等你坐上大帅的位子,要什么样的好姑娘没有?男子汉志在四方……”
他说了一半,自己也觉得没趣,便摆摆手让邰长晏退下了。
院门外,邰长庚就站在那里。见他出来,露出个笑的模样:“大哥。”
邰长晏不防他听到多少,却也无甚紧要,将枪决名单递过去说:“这些都是嫌犯,一个个东拉西扯的,索性一起处理了。老四,你若有什么想法,大可以现下赶紧提出来。”
邰长庚是个懂礼的人,闻言只说辛苦了。两人各怀心思地对望一眼,邰长晏伸出手拍了拍邰长庚的肩。刚要掠过他离去,却听他忽地问了一句:“上回同大哥一道来的姑娘呢?”
“怎么?”
“只是瞧她同大哥一副很般配的模样。”
邰长庚温和地说着,邰长晏瞥他一眼,放沉语调:“没必要这样提醒我,老四,我晓得自己在做什么。”
“我只是担心大哥您到时候会后悔。”
天角的光落进这大大的院中,却聚拢成凉凉的一束。邰长晏一只手轻敲着另一只手的手背,许久才舒出口气来:“我从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五
将这一批人枪决后,刺杀案便算是告一段落了。
邰长晏忙了好一阵子,便也没空来找沥沥。沥沥坐在钢琴前,百无聊赖地按了几个音,突然轻轻地叹了口气。
窗外阳光正好,她漫不经心向外瞥了一眼,却瞧见一只兔子跳了进来。那兔子又白又胖,毛茸茸的,像雪团一样。哪个小姑娘能抵抗得了这样的东西?沥沥拎起裙角跑出去,刚要抱起来,打斜里却伸出一只手,提着兔子的耳朵一把拎了起来。
那手腕上戴了一块陀飞轮的表,除了邰长晏还会有谁?沥沥还没说话,他就把那兔子塞进她的怀里。兔子下意识地挣扎,沥沥反手拎住它的耳朵,有些无措地道:“你怎么拿了只活兔子来?”
“同你一道做个伴。”邰长晏张望了一下,突然问,“你妹妹她们呢?”
沥沥神色一凝,却又撇撇嘴:“被我舅舅接走了。”
沥沥的小妹是她舅舅的女儿。她父母早逝,也就只有这么几个亲人了。见她不愿多说,邰长晏便也没再问下去。
他带着沥沥去龙吟寺看樱花,河堤上满树的花云蒸霞蔚。路边有卖茶团的,绿莹莹的很好看。邰长晏租了一辆双人自行车,沥沥偷懒,脚悬空只顾着吃团子。他转过头,忍无可忍说:“劳驾你,不出力也别这么悠闲。”
“那我给你加油总成了吧。”她舔舔手指,笑道,“加油。”
邰长晏到底笑了:“总要给我吃口团子啊。”
她这才捧到他面前,他咬了一口,舌尖掠过她的指尖,倒叫她像被烫到似的收回了手。
他突然半回头,低声说:“前几日父亲问我什么时候娶亲。我同他说,心上人瞧不上我。”
沥沥顿了顿:“那是她没眼光。”
“我父亲也这样讲,可我总觉得是自己没本事。顶多再过一年,我父亲就会将大帅的位子给我。沥沥,你觉得我现在的本事够大了吗?”
那如烟的花雾浓到了极点,竟是苦涩的滋味。他的白衬衫扬起小小的一角,有片花瓣落在上面。沥沥想要替他拂去,却只叹了口气。
“你晓得的,是我杀了邰夫人。织田要我故意暴露在邰长庚面前,挑拨你们俩的关系。被人拍到照片,是我故意露的破绽。那天戴着的项链,是我刺杀得手后,从邰夫人的妆匣里拿的。织田来者不善,现下大概已经同你弟弟接上了头。他狼子野心,要我接近你,不过是利用我罢了。我忤逆不了他,邰长晏……”她说到此处,已有些哽咽,却又将泪忍住,“我说过我嫁不了你。过去是,现在也是。”
“若我说我不在乎那些呢?”邰长晏收回手,望着远方的连绵江潮,淡淡地道,“我的父亲同母亲因为旁人而阴阳两隔,我父亲悔了一辈子。我不是他,不愿失去了才后悔。”
他说得平静,却字字锥心,沥沥望着他的背影,将人生转了许多遍,却没有一遍能想象出没有他的模样。
“邰长晏,”她轻声说,“你抱一抱我好不好?”
她话音刚落,邰长晏便松开了车把,向着她转过身来。沥沥还没反应过来,两个人便连人带车一道摔在了地上。邰长晏总算抱住了她,自己垫在下面。
沥沥傻了眼,半晌破涕为笑说:“你犯什么傻!”
“你要我抱你,我自然一刻都不愿耽搁。”
他不常说这样的甜言蜜语,可少有的几次都惹得沥沥是又哭又笑。两人从地上爬起来,邰长晏扶起车子后与她对视一眼,分明有千言万语要说,却又觉得什么都是多余的。
“长晏,”沥沥搂住他的腰,将头倚在他的胸前,“我当年最后悔的事,便是没同你一起走。”
春来秋往,邰大帅窗外的荷花池里碧绿的叶子也泛了黄。一日,邰大帅听完了戏,突然问邰长庚:“你大哥近些日子忙什么呢?”
“大哥他佳人在怀,是有些忙了。”邰长庚只一笑,“咱们府上大概好事将近了。”
半晌,邰大帅沉吟道:“你们这些孩子,我就不乐意看你们这样。偏偏你们都大了,不怎么听老头子的话了。”
“日寇狼子野心,我同大哥也只是想先发制人……”
邰大帅叹了口气:“年轻时总想着家国天下,岁数大了,才晓得这有什么用。”
邰长庚明白他这是又想起了去世的元夫人,不便多说些什么,伺候着他抽了一盏烟后,便退了出去。他身边的侍从官凑过来,轻声说:“织田回信了,说只要您下得了决心,他必鼎力相助。”
“鼎力相助。”邰长庚“啧”了一声,“好一个鼎力相助啊。得了他的助力,必要我十倍奉还,他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要我回绝他吗?”
许久,邰长庚笑道:“不,就说我先谢过他了。”
六
邰长晏向沥沥求婚是在初冬。
那天又下起了小雪,沥沥手里捧着新烤出来的红薯,咬了一口问邰长晏:“买红薯前你要同我说什么来着?”
“你这吃货。”邰长晏对她没脾气,替她理了理鬓发,无奈地道,“你瞧见刚刚那树海棠花没,没考虑过这么冷的天气,它是怎么开的花?”
沥沥望着他,一双妙目忽闪忽闪的:“它不是冬天开花的呀?”
“那是我在暖房里烘开的花,移到那里打算同你求婚的。”
话一出口,沥沥顿住,红薯噎在嗓子口,差点把自己给憋死。邰长晏无可奈何地替她拍背,看她咳得眼里都含了泪,问她:“怕成这样?”
“是高兴的!”沥沥把红薯一扔,跳起来抱住他的脖颈,在他的腮边嘬了一口,“你总算开口了。”
邰长晏心里又是高兴又是苍凉,索性抱住她转了个圈。她仰着头笑,笑得眼泪淌下来,只是迭声道:“我真是开心。”
话说到最后,仿佛梦呓似的。风吹过来,将那声音吹得又薄又远。邰长晏看她,竟有种她已知晓全部的感觉,却又无从说起,只是轻声说:“我也开心,沥沥,你终究要嫁给我了。”
婚礼那日是个晴空万里的好日子。冬日里难得出了太阳,映得天碧空如洗。
邰长晏穿着礼服站在庭前迎客。宾客们陆陆续续而来,因着邰家的权势,各个恨不能搬空家底,只图在邰长晏面前留个印象。
地上铺着红毯,为的是要沥沥被婆家人挽着手走过来。她舅舅上不得台面,便只能由织田代劳了。邰长晏同织田提起时,他笑着说:“沥沥虽是我的养女,却同亲生的没有区别。我能尽一尽父亲的职责,又怎能推辞?”
他说话滴水不漏,慈眉善目倒真的如同爱护沥沥至极。
近些年,日本一直蠢蠢欲动,因着主战派与主和派争权,才给国内留出喘息的时机。作为主战派的织田,近些年越发强势,手伸到了邰家,想让邰氏兄弟内讧,他在一旁坐收渔翁之利。
织田的心太大了,不除终成大患。
邰长晏微笑着抬起眼来。那边,织田正从车上下来。他身后,沥沥穿着雪白的十二单,只里衣透出一痕艳色。她往日虽美,总带着天真的味道,这一刻却仿佛开至盛景的繁花,竟美得显出了盛极而衰的模样。
邰长晏心下一跳,望着她一时忘了前尘,只在心里想,她当真要嫁给自己了。
沥沥被织田搀扶着慢慢走来,邰长晏握住她的手,只觉指尖冰凉。他心下疼惜,想要将她拉到身边,可她忽地抬起眼来,冲他一笑说:“别忘了,要照拂我的家人。”
下一刻,她一把将邰长晏推开,一颗子弹没入邰长晏的脚下,溅起一簇火花。那边的织田微笑着道:“大少别轻举妄动,小公子虽然布下了兵,却并不想担弑兄的罪名。”
“你怂恿老四来对付我?”
“谈不上怂恿,只是互惠互利罢了。”织田说着一摆手,“小公子不愿做恶人,便由我来做好了。大少,黄泉路上不妨好好想想,自己到底哪里错了。”
枪声响起,满园宾客四散奔逃,唯有邰长晏立于原地不动。本该射向他的子弹,却分毫不差地往织田身上射去——
这本就是个局。
邰长晏娶沥沥,邰长庚假意合作,都是为了让织田放松警惕,亲身赴宴。邰夫人被刺杀后并未身亡,只是秘密送往国外养病罢了。
血花一簇簇溅开,仿佛寒梅开谢。邰长晏突然上前一步,厉声道:“停止射击!”
可子弹无眼,一颗颗没入被织田拉在身前的沥沥身上。她雪白的礼服上有星星点点的血蔓延开来,肃杀到了极点,反而生出一种虚浮的曼丽。枪声停息时,织田随手扔开沥沥,自己转身往门外跑去。埋伏的人马追上前,邰长晏却停在了院中。
院子里很静,连血涌出的声音都清晰可闻。邰长晏只觉一阵眩晕,跪坐在她的面前,颤抖着扶起她问:“咱们不是说好了,我拉你的时候,你就趁机躲开吗?你的身手那样好,又怎么会被织田当挡箭牌?”
“他绑了我舅舅一家……小妹也在他的手里……我不能让他们出事……”
她的瞳孔有些涣散,断断续续说着。邰长晏想要替她掩住一身的伤口却到底不能,于是只问她:“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
“可你也没告诉我……四少同你是一边的呀……”
她说着,竟笑了一下,眼底的光渐渐暗下去:“我不敢赌……我们俩很般配对不对?都不肯把话说出来,总要对方瞎猜……”
许久,副官回来向邰长晏报告说织田已经被击毙了,却看到他的眼角有一颗很大的泪凝住。
夕阳摇摇欲坠,将那泪勾勒成血一样的颜色。风凉了,撕扯着一颗心,痛彻肺腑。
邰长晏替她将嘴边的血擦干净,她闭着眼,眉目沉静,像是睡熟了。
他抱起沥沥,突然开口:“是呀,我们本就是最般配不过的。”
但这一世地久天长,到底可惜了。
更新时间: 2020-07-18 15: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