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原

发布时间: 2019-10-28 22:10

分类:耽美甜文 / 睡前故事

星原

文/从前慢

她偏过头,用另一只手轻轻戳了戳我的脸,然后她笑了。

作者的话

有一个细节,是正文中没有提到的——

郑西原想起来,自己在办理转学手续期间,第一次去一中那个数学老师的家的时候,有个男生从楼上走下来,他撒娇一般叫了声:“妈,我要喝橙汁。”

老师非常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自己去倒,就知道吃。”

男孩狡黠一笑,乖巧地说:“谢谢妈妈。”

郑西原坐在沙发上,她看着那个男孩,耳朵粉粉的,笑起来有个小酒窝,一副从小就被生活眷顾的模样。他飞快地瞥了她一眼,很轻地点了下头,就跑走了。

后来她在学校见到他,他坐在第二排,传统的好学生模样,却还是会跟同学说俏皮话。他的同桌是一个非常讨厌的男生,总是在他面前开她的玩笑,而他总是皱着眉,没有附和,也没有反对。

郑西原想,真是一个干净的男孩子。

以上,才是完整的故事。

——从前慢(新浪微博@是小w啦)

01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郑西原了。

在我混乱的记忆里,她总是戴着一副框架眼镜,头发扎成那种就算蹦蹦跳跳地走路也不会晃荡起来的马尾,何况她从来不会蹦蹦跳跳地走路。她总是穿着一整套校服,衬衣的扣子一板一眼地扣到最顶上,可即便这样,还是会露出一截细长的脖子。

她习惯抱着一摞作业悄无声息地走路,从后门出去,又从后门进来,把作业本放到讲台上,等同学们自己去拿。

李阳曾经嘲讽她“走路没声音,像女鬼一样”,我没有反驳他,因为那个时候我也是这么认为的:郑西原,荣城一中高二(3)班的奇葩,不说话,没声音,让她看你一眼比考满分还难。

有时候李阳跟我开玩笑,就会大声地说:“喂,林杨,我早就知道你暗恋郑西原那个怪胎,你还不承认!”他夸张地大笑着,成功引来了班级里一群人的注意,几秒后,大家都非常配合地笑开了。

我屈起肘子撞他:“闭嘴。”

李阳发出鸭子受惊吓般奇怪的笑声:“哟哟哟!还不好意思!”

我低头骂了句脏话,不再理他,转头就看见后门闪过一道黑影,那根又粗又长的马尾一晃而过,我便连人影都看不见了。

郑西原一定听到了,她一定听到我们班那群无聊的男生拿她打趣了。这种事以前也不是没有过,但这次比较特殊,因为我成了当事人。

我妈是一中的数学老师,从小教育我“要尊重女孩子”,我一直把她老人家的话奉为圭臬。而这回,我彻底完了。

我还记得星期一那天,我紧赶慢赶才没因为堵在上班大军里迟到。我一屁股坐在凳上,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忽然听到一道细如丝的声音:“……交一下物理作业。”

“什么?”我心急火燎地抬起头,刚好撞入一双清澈得不行的眼睛。镜片后的那双眼睛仿佛会说话,如清泉一般,静静地盯着我,我瞬间怔住了。

李阳非常讨厌地撞了我一下,尖声尖气地说:“哎哟,林杨,瞧你们含情脉脉的哦!”

我当时甚至忘了骂回去,只是在心底漫无边际地想:我可能要考满分了。

郑西原听见李阳的话,耳朵根噌一下红了,她飞快地移开视线,又说了句:“物理作业。”

我后知后觉地在书包里翻找了半天,然后一拍脑袋:“完了!我忘带了。”

李阳又凑过来:“没写就没写,你装什么失忆啊?”

我没理他,看向郑西原:“你什么时候交给老师啊?”

她想了想:“那等你写完吧。”声音还是小得我几乎听不见。

我还没想好对策,李阳又来讨人嫌:“没写你就直说呗,郑学霸可乐于助人了呢,对吧?”他冲着郑西原露出一个恶劣的笑容,郑西原愣了一秒,转身就走。

我立刻拍了他一巴掌:“你什么人啊!女生也要针对!”

李阳斜着眼睛看我,故意放大声音:“她是女生吗?她是女鬼!”李阳把最后那个字的尾调拖得长长的,我看见郑西原的背影很明显僵了一下。

后来我去交作业的时候,郑西原不在座位上,我偷偷把一根棒棒糖和一张纸条压在我的物理作业底下。她回到座位上的时候看到了,然后面无表情地把它们塞到了桌洞里,我颇有些失望。

可下一秒,她又把糖和纸条拿了出来,放进了自己的书包里,这才开始埋头写题。

我松了一口气,这表示她原谅我了。

我在纸条上写:对不起,我发誓以后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了。

回忆在这里戛然而止,我忽然觉得脸有些疼。

这都是些什么事啊?

02

我在学校操场上一个没有灯的角落找到了郑西原,她打着手电筒背着英语单词,灯光引来一大片蚊子,“嗡嗡”地围着她。

我头疼地站了几秒,实在是不敢过去,于是就在远处喊她:“郑西原!”

她没有听到。

我又叫:“郑西原,郑西原!”

她终于抬起头,古怪地看了我一眼。

后来她跟我说,她没想到一个男生还能那样叫人,像撒娇似的。那时候她已经取下了眼镜,把那双鹿一般的眼睛露了出来,她的长发烫成了暴躁大卷,乱糟糟地披在肩上,可配着那双眼睛,却有一种特别的灵气,像个永远叛逆的少女。

但此时此刻的郑西原还穿着肥大的校服,戴着古板的黑框眼镜,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想了几秒,实在想不出一个合适的开场白,又过了几秒,她终于开口:“干吗?”语气冲得令我都吓了一跳。

也许她自己也吓到了,所以她连忙换成了平时的语调,有些怯怯地问我:“有事吗?”

我郑重其事地点点头:“你那里太多蚊子了。”话一出口,我忽然觉得自己真的太蠢了,于是我亡羊补牢,“今天下午,李阳他们不是那个意思——”

我忽然停住了,因为我看到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疑惑。果然,她问:“李阳是谁?”

我沉默半秒,说:“我叫林杨。”说完我就笑了,这句话使得整件事情像一个冷笑话一样。

“我知道。”她看着我,重复了一遍,“我知道你叫林杨。”

我“哦”了声,忽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还好郑西原看出了我的窘迫,善解人意地说:“我没事,你先回教室吧。”

我说:“我请你吃夜宵吧?”

她拒绝得干脆:“我晚上有事。”

我忍不住回想起在操场那个阴暗的角落,虽然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有那么一瞬间,我确定她笑了。就在她无奈地对我说“我没事,你先回教室吧”的时候,她绝对笑了。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发光,那束光冲破了一切外表的束缚,明明亮亮地荡漾出来,照亮了沉沉夜色里的黑暗。

03

我是跟着郑西原来到这个地方的。

南河的桥两头是人来人往的夜市,挤满了没事干的大学生,他们蹲在路边摊旁挑挑拣拣、讨价还价。

郑西原先是挑了块儿空地,然后从书包里拿出一块藏蓝色的布铺开,又变魔法一样掏出来一个又一个的小饰品,很快就摆满了整块布。

她坐在最里面,想了想,还是把马尾放了下来,用手随意地抓了抓,使散下来的头发蓬松一点。她又取下黑框眼镜,把校服外套脱下来系在腰上,从地上挑了根项链往脖子上一戴,立刻就像换了个人。

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扎起头发和放下头发差距如此之大的人,简直像换了一张脸。长发修饰了脸部不和谐的棱角,使得她整个人的气质忽然柔软起来,那双明亮无辜的眼睛成了黑色的旋涡。

我躲在她后边,看着她不咸不淡地招呼着生意,一会儿就卖掉了不少。于是她又开始从背包里往外掏东西,忽然,她顿了下,犹犹豫豫地拿出一根棒棒糖,想了半秒,然后扔到了蓝布上。

我差点吐血了,那根棒棒糖是个英国的牌子,一根能换小半盒真知棒。

这时过去了一个女生,是个伯乐,一眼就相中了那根棒棒糖:“哇!这个牌子很难买的哎,你这是真的吗?”

郑西原指了指自己蓝布上的小饰品,狡黠一笑:“你买个东西吧,这根棒棒糖送你了。”

这话听得我捶胸顿足,姐姐,你也太大方了吧?

为了不辜负我姐难得的心意,我连忙跑上去,一把从女生的手里抢过了棒棒糖:“不好意思,这个不卖。”

郑西原看着我,足足愣了十秒钟,那位顾客都离开了,她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不过说句实话,我也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

过了很久,我说:“我发现你的秘密了。”我指了指面前的东西,又看向她,结果她无所谓地一笑,懒洋洋地说:“管这么宽啊。”

忽然之间,整个氛围都变了,白天她是老老实实、呆板刻苦的学生,晚上又是散漫自由的小老板,重点是她一天能换好几副面孔,但当她放下头发来,就成了精灵。仿佛在黑暗中找到了安全感,她大声笑着,伶牙俐齿,眼睛还会说话。

我蹲在她旁边,看她有客人的时候卖东西,没客人的时候就心无旁骛地背单词,偶尔会瞥过来清淡的一眼,也没说话,但含义十足:你怎么还没走?

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站起来,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走。”她平静地看着我,不置可否,我就当她默认了,“你在学校为什么要——”我思考着措辞,“要打扮成那样啊?”

她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省点麻烦。”

“那你现在怎么又变成这样啊?”

她漫不经心地笑着,缓慢地凝视我,回答道:“因为我想做自己啊。”

04

从那以后,我再看到郑西原从那副整容般的样子出现的时候,我的脑袋里总是飞快地闪过那一晚的她——融在灯光下,莹莹发光,像鹿,又像精灵。

不过,自从我知道了郑西原的秘密,我就不敢在学校跟她说话了,更加不敢看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每次李阳在我旁边讽刺嘲笑她的时候,我一点都不生气了,甚至觉得有些好笑——有意思吗?人家连你叫什么都不知道。

后面再交物理作业的时候,我都委托别的同学帮我,尽量避免自己与郑西原碰面。而郑西原则完全无所谓,依旧扮演着老实刻板的女学生。

直到那一天。

学校一年一度的秋季运动会,我们高二的学生还好,但高三的学长、学姐直接被赶回去上自习了。

李阳将手臂搭在我的肩上,忽然抬了抬下巴,低声笑:“喂,你西皮。”

我转过头,郑西原肥大的校服袖口沾着粉笔灰,微驼着背,那根像是上个年代遗传下来的马尾安静地搭在她背后。

郑西原习惯性地垂着脑袋,抱紧怀里的物理练习册,恨不得整个人都藏到那黑框眼镜后头。我本来也没觉得她能够抬起头赏我一眼,但是李阳忽然吹了声口哨,流里流气地喊:“喂,女鬼——”

郑西原当然没理他,目不斜视地走了。

李阳又撞了撞我的背,揶揄道:“你西皮不理你。”

我也没理他,转头就走了。

中午,我一个人在教室学习,别的同学都回家了。

郑西原推门进来的时候,我趴在桌上睡得正香,教室门摩擦发出的刺耳声音把我吓了一跳,脚下一滑,我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

郑西原愣了一秒,看见是我,忍不住“扑哧”笑了起来。

她一笑,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连故意弄得满是油渍的校服袖口也变得可爱起来。她关上门,走过来递给我一张纸巾,憋着笑:“擦擦口水。”

我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脸登时烧了起来,连忙抬手抹了下脸,等我反应过来自己被捉弄之后,郑西原已经笑得直不起腰了。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看着我,忽然问:“语文课没跟上?”

说着,郑西原掏出一部手机,她按了几下,递给我一只耳机,里面放的是语文课的录音。

我们一边听着录音,一边写着笔记。我写了几句,就忍不住偏头偷看郑西原,她还是架着那副镜片如啤酒瓶底那么厚的眼镜,脸部棱角很钝,头发也脏兮兮的。但是这样的她,在我面前却显得十分干净,特别是她垂下的眼眸,有鸟类一般的警觉。

郑西原写字很好看,不是那种特意练习过的,而是依靠长久写字习惯累积下来的。我偷偷盯着她写字,看笔尖在纸页上画出好看的弧线,直到教室门被人粗暴地一脚踢开——

“林杨,你怎么还没——”

李阳目瞪口呆,他看见我和郑西原坐在一起,还一人塞着一只耳机,而我正歪着身体凑过去看她写字。

他像是得了白内障一样,迷茫地看了我好久,最后憋出来一句脏话。

05

李阳坚称,郑西原一定是故意的,故意和我坐在一起,假装帮助我学习,其实另有目的。

我问他:“她有什么目的?”

他盯着我,想了半晌,放弃回答。

你看吧,他就是故意针对郑西原。其实李阳以前不是这样的,虽然以前他也常常调侃别人,但还不至于如今这般斤斤计较。可是我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只能将之归结为郑西原的伪装太成功了,把一个木讷油腻、阴郁沉闷的女学生演得活灵活现,任谁见了也喜欢不起来。

我劝李阳:“郑西原成绩好,年级前十,你有什么瞧不起人家的?”

李阳想都没想就道:“就不爽她那副样子。”得,还是针对人家外貌。我连说都懒得说了,不再搭理他。

运动会的这两天取消了早晚自习,于是李阳提议去南河附近的那个电玩城逛逛,我没什么想法,就说行。

直到从公交车上跳下来,我才发觉不对劲——在这里很容易碰到郑西原啊!

还好李阳正在看手机上的导航,我猛地扯了他一把,指了个与南桥相反的方向:“走这边,我来过。”

李阳斜着眼睛瞟我:“哟,还学会自己来寻欢作乐了?”

我没理他,他这人就是这样,鬼话最多,习惯就好。我走了一会儿,想起来一件事,问他:“你到底为什么不喜欢郑西原啊?她转来学校的第一天,你脸都黑了。”

李阳终于闭上了嘴,梗着脖子,不再说话。我不甘心,又问了一遍,他神情复杂地看我一眼,然后慢悠悠地笑开了:“是啊,我讨厌她得很,当着她的面把桌子都掀了。”他顿了一下,又说,“你就不一样了,林杨,好人全给你当了。”

我认真回忆了一下那天,那是郑西原转学来的第一天,我一进教室就看见李阳站在郑西原面前,而郑西原正慢慢从地上爬起来,一言不发地将课桌扶起来。李阳像个恶贯满盈的地主,逼问道:“说啊!”

我冲过去把李阳扯开,虽然他平时也没说什么好话,但是绝对不会做出欺负女生这种掉价的事情。我看见郑西原脚一瘸一瘸的,便飞快做了决定,把郑西原带去了医务室。

后来我问他为什么那样做,他眼珠子都没转动一下:“若我说是她自己摔倒的你信不信?”

我信个屁。

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此时此刻,李阳平时不着调的样子全部随着那事过去了,郑西原的存在仿佛唤醒了他另一个灵魂,他冷冰冰地望着我,过了半晌,嗤笑一声:“林杨,你别被人耍了还不知道。”

06

和李阳不欢而散之后,我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李阳那句毫无由头的话不断地冒出来,我越想越不是滋味。就这么一个恍惚,我就来到了南河的桥头,郑西原就在前面,她正忙着招呼一位客人。

那位客人挑挑选选好久,最终什么也没买就走了。郑西原泄气地坐在地上,耷拉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

忽然,郑西原抬起了头。

她的眼眶红红的,但没有泪,嘴角紧绷,微微下拉,一副倔强得不行的模样。

我伸出手,她望着我,眼睛里多了一丝疑惑。我忽然清醒过来,背脊僵住,然后我飞快地把手收了回来。

而郑西原在我收回手的一瞬间拉住了我,她仰着头,亮晶晶的眼睛望着我,半晌没说话。

“看……看电影吗?”我都结巴了。

她点头:“可以。”

谁能想到呢?不久之前,李阳还每天在我面前对郑西原冷嘲热讽,今天我就差点和李阳闹掰,还要和郑西原去看电影了。

李阳一定会说我是个傻蛋。

可是这有什么呢?我只是遵从自己内心的想法,因为我止不住想要靠近她,了解她,带她走入世界。

她是一团迷雾,而我此刻就在其中,还紧紧攥着她的手。

郑西原指着旁边重映的《大话西游》道:“看这个吧。”

一直到电影开场,我都牵着郑西原的手。我没有松开手,她也没有。她的手掌很软,很暖,我们掌心贴住的地方逐渐湿润。

电影里面的紫霞仙子还是那么漂亮,穿着红色的衣裳,在沙漠里美得不像话。紫霞对着孙悟空笑起来的一瞬间,我偏头去看郑西原,她的眼睛里有光,仔仔细细地盯着大荧幕。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穿上红色长裙的她,那样子大概也是这么美了。

07

后来的好多年里面,我总是会梦见这样一个穿着红色裙子的女孩。她赤脚在沙漠里奔跑,长裙被风吹起来。我一会儿离她很近,一会儿又离她很远。她回过头,一边笑,一边念一句诗——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我又想起了一中运动会的那个下午,我们俩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一人耳朵里塞了一只耳机,语文老师语速飞快地讲解着课文,但在说到这一句时,语文老师忽然慢下来,悠悠扬扬地念出这句诗。

郑西原用笔头碰了碰我的手腕,声音很轻:“喂,认真听啦。”

我的脑袋里总是飞快地闪过那一晚的她——融在灯光里,莹莹发光,像鹿,又像精灵。

经常做这个梦的时候,我快三十岁了,我的人生空荡荡的,虽然表面看起来很满,但是我什么也不曾拥有。

不,不,还是有过的吧。

想来,那应该是我生命里最明亮的一束光了。

08

和郑西原看完电影的第二天,我一大早就被教导主任抓到了办公室——当然,我妈也在办公室里。她捏着手机,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

我将手机接过来,上面是一条匿名短信,内容是一张我和郑西原手牵手在电影院买爆米花的照片,还贴心地点出了我们俩的名字。

我妈皱起了眉,望着我。

我飞快按灭屏幕,没敢说话,但我的内心平静得有些异常,只是有一种秘密被人窥伺的尴尬。我清了下嗓子:“其实……”

我才刚开了个头,郑西原就从外面走了进来。

她目不斜视:“陈老师,您找我?”

郑西原跟我妈说话的时候完全没有平时的懦弱劲,像个正常甚至有些神采飞扬的普通女生,她的背脊挺得笔直,虽然戴着眼镜、梳着可怕的紧马尾,校服又大又脏,但是她整个人一点也不露怯。

我妈立刻变脸似的弯了下眼睛,把手机拿过去给郑西原看,不紧不慢地解释道:“这是我今早收到的照片,也不知道谁发的,说是不严肃处理就要把照片发到网上去,所以我找你来问问情况。”

我:?

您刚刚拿眼神“处决”我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和蔼啊。

郑西原面无表情地看完了,说:“老师,这不是我。”然后她看了看照片,又看了看我,表情疑惑,“不过,这个男生和林杨同学有些像。”

我:?

于是,这场桃色绯闻就这样云淡风轻地揭了过去——我是说,对郑西原而言,她的风波就这么过去了,只有我还陷在里面。我被我妈扔给了教导主任,她走前还叮嘱他狠狠教育我一顿。

我被主任抓着说了半个小时,听得我垂头丧气,面如土色。

最后他终于累了,摆了摆手,端起热茶:“行了,你回去吧,以后别打扰郑西原同学学习。”

我“哦”了声,走到门口,竟鬼使神差地顿了下脚步,回头说:“主任,我没有打扰郑西原同学学习,我是真的喜欢她,所以我在帮助她。”

主任愣了两秒,然后将含在嘴里的茶水全喷了出来。

09

我喜欢郑西原的事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在学校传开了,谣言一如往常,没有创意,一中的同学也不例外:

“林杨喜欢那个怪胎?他也是个奇葩吧!”

“哧,连郑西原都不放过的吗?”

“两人都恶心。”

诸如此类的话,我听了不生气,郑西原更不会,只不过我们各自的生活又回到了原本的轨道上,见了面都不会打招呼那种。

除了李阳,他每次听别人这样说都气得一蹦三尺高,好几次都差点冲过去把人家打一顿,还好我眼明手快拉住了他。我笑他“像只吉娃娃,见谁咬谁”,可意外的是,他每次都只是瞪着眼睛看我,欲言又止,最终什么都没说。

后来,我每一次在学校里看见郑西原,她都不再多看我一眼,像以前一样,我们各自过着各自的生活。那些短暂的快乐与小心翼翼靠近的时光仿佛转瞬即逝,然后永远过去了。

一直到高三开学,学校里再没有人开我和郑西原的玩笑,连李阳都开始一心一意准备起高考,不再说郑西原一句不好。

高三的语文老师换成了一个说话慢吞吞的大爷,有一次,他就让我们用“我喜欢你”四个字写一篇作文交上去,什么内容都可以,他自称开明得不得了。

但我没写。

一个字都没写。

我回家思考了一整天,握着笔,把题目中的“你”套了许多人上去,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甚至是我的狗,都没能让我顺利写完第一段。

第二天交作业,大家把作业本扔到郑西原的桌上——没错,是扔,虽然大家表面上不再说任何难听的话,但是对着其貌不扬,甚至有些卑微的第一名总有着刻意的鄙夷,除了我。我是等她抱起了作业本,驼着背从后门走出去的刹那追上去的。

我把本子翻到那一页,标题工整地写着“我喜欢你”四个字,然后我把本子放在了最上面,那四个字就这么清晰地跳进她的眼里。

郑西原整个人僵了一秒,那么一瞬间,她似乎有话要说,但这种冲动立刻被她抑制住了,然后她抬脚走了。

我望着她的背影,一时无言。

直到李阳跑过来,用胳膊勒住我的脖子,用膝盖去撞我的膝弯:“干吗呢?”

我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顺着他的动作摔在了地上,疼得厉害。李阳被吓了一跳,连忙蹲下来看我有没有摔坏,用他的话说就是:“看你细皮嫩肉的,平时撞你一下,我都怕你骨折。”

我微垂着眼皮,有些发怔地说:“我真的很喜欢她。”

很可惜,李阳没听到我这句话。

10

这一年除夕夜,荣城难得下起了雪。

我躲在二楼的房间里看电影,九十年代的喜剧片,孙悟空成了至尊宝,爱上了紫霞仙子。当那首《一生所爱》响起来的时候,楼下正好点燃一串鞭炮,噼里啪啦地响着,炸得人心烦意乱。

“苦海翻起爱恨,在世间难逃避命运,相亲竟不可接近,或我应该相信是缘分。”

我姐推门进来的时候,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红肿的眼睛盯了她几秒钟,然后手忙脚乱地抹脸。我姐瞧着我狼狈的模样,毫无怜悯心地嗤笑一声,扔进来一部手机,然后把门关得嘭的一声响,仿佛恨不得拍在我脸上。

我拿着手机犹豫了几秒,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电话没人接,我重新拨,可那边还是没人接。

很快,我编辑了一条短信:我是林杨,我想去找你。

等我到公园的时候,郑西原早就到了。她坐在长椅上,在路灯下低头看薄薄的雪花。我慢慢走过去,调整着因为奔跑而紊乱的呼吸,但她很快便发现了我,笑道:“你来啦。”

她散着头发,穿一件红色的羽绒服,素净的脸像雪一样白。她的眼睛里有星星,在发光。

我坐到她旁边,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却没跟我别扭,开门见山:“林杨,我知道有人把你的作文本扔到了垃圾桶里,还有人往你的抽屉里塞纸条骂你变态。我知道你无所谓,我也无所谓,但我不希望看到这样,最起码,我不希望看到你因为我这样。”

我反驳她:“我更不希望你这样。他们对我做的,也曾对你做过,甚至更过分。我不希望你伪装自己生活,我……我以为自己可以拉你一把的——”

“你以为自己可以拉我一把,却没想到被我拽进去了?”郑西原笑了,“别傻了,林杨,我根本不相信李阳什么都没对你说。”

李阳?对我?说什么?

不等我接话,她自顾自说开了:“我不管你信不信,我不认识那个人,他做什么,怎么样,都是他自己的事,与我无关。我不愧疚,只不过,我必须承认,我不该利用你。”

11

我已经想不起来那晚的后来我们还聊了什么,我只记得她决绝地走了,一句话都没听我说。其实我只是想告诉她,我又看了一遍《大话西游》,我觉得紫霞仙子真的很美,像她一样,笑起来时眼睛里有星星。

高三下学期开学,郑西原没有来学校,有人说她转走了。得知这个消息后,普天同庆。李阳则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甚至语气轻松地说要请我吃火锅。

学校宣传栏里,高三上学期期末考试的成绩出来了,郑西原又考了第一名。唯一不同的是,宣传栏里,她换了张照片,不再是那种懦弱的眼神,她取下了眼镜,不穿校服,冷艳地盯着镜头。

大多数人都怀疑这不是郑西原,甚至怀疑她有一个双胞胎姐姐或者妹妹。对此,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在某天夜里,偷偷把公告栏上的那张照片剪了下来,然后小心翼翼地锁进了我的抽屉。

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李阳拿了北方某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他邀请了一大堆人参加升学宴。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很不错的人,除了在针对郑西原这件事情上毫无底线。

李阳给我介绍了他初中最好的朋友,陈斌,隔壁市九中的学生。我听着这个名字,忽然想起来一件事。那是高中一年级刚刚开学没多久,九中有个叫陈斌的男生为了一个女生自杀的消息便传到了一中。

我看着面前的这个男生,他五官端正,应该常年打篮球,整个人的气质非常阳光向上。我就想,怎么可能是他。

陈斌看我一直盯着他,不由地笑了,跟李阳开玩笑:“果然,现在都还有人认得我咧。”

原来这个陈斌就是那个陈斌。

他笑完,忽然又问:“她……现在怎么样?”

李阳勉强抬抬嘴角:“转学了。”

郑西原,他们在说郑西原。

然后我跟李阳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争吵,我们争得脸红脖子粗,他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林杨!我早就跟你说了她在骗你!”

“我喜欢她关你屁事!”

“怎么不关我的事?我能眼睁睁看着我的兄弟一个一个都被她整得人不人、鬼不鬼吗?”

最后,我冷冰冰地扔下一句话:“李阳,陈斌喜欢郑西原是他自己的事,与郑西原无关。”

“还有,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那条短信是你发给我妈的。”

12

虽然我和李阳这样争吵了,但是在九月份开学前,我们俩又心照不宣地和好了。我们一起拖着行李坐火车北上,但将近三十个小时的火车,我们都没有说话。

直到快到站的时候,同一车厢的两个叔叔要下车了,临走时,他们把剩下的两瓶二锅头留给了我们。我和李阳面对面坐着,仰头狠狠灌了一口。

李阳被辣得差点呛到,恶狠狠地骂了句脏话。

我擦擦嘴角,笑了。

李阳盯着我,忽然也笑了。

他慢悠悠地又抿了一口,好一会儿后才说:“林杨,其实你说你喜欢郑西原,不,我知道,你不是单纯喜欢她,你是站在救世主的角度喜欢她。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什么原因都没有,她怎么可能让自己活成那样?”

我盯着他,忽然哑口无言。

他继续说:“你觉得我一直在对她说难听的话,但是你不知道的是,这就是她想要的——让所有人厌恶她,讨厌她,躲着她,不要跟她说话。”他往后坐了坐,整个人藏进阴影里,“这都是陈斌拜托我的——是,他喜欢郑西原喜欢疯了,所以当她在校外被那群混混又一次堵住的时候,他才会冲出去,可他打不过他们,就只能跟他们拼命。他用刀子往自己身上划,才吓退了那些人。所有人都在骂郑西原,可是到头来,她根本不认识陈斌——”他顿了下,嗤笑一声,“也不认识我。”

我忽然觉得,有一个我不曾设想过的世界,就这么缓慢地撕开了一道口子。

李阳继续说:“你只愿意相信自己臆想的东西,你甚至没有想过,她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是,她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她什么也不需要。

她不需要关心,她是温柔的月亮,自负盈亏。

我顿了片刻,反问他:“你这么讨厌她,为什么还要帮她?”

李阳哑然,他盯着我,最后嘴硬地说:“我才没有……”

我忽然笑起来,我早就说过了,李阳是个很好的人。

那些沉默的守护,那些黑暗中的挣扎,那些寂寂无闻的暗恋,都像一场盛大的烟火,璀璨片刻,终又凋零。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是虚无。

而我终于不得不承认,属于我们的青春正在缓慢落幕。

但,但我仍有一个问题。我想知道,不管是在教室里一起听语文老师上课的录音,还是在漆黑的电影院里不曾松开的手,有没有那么一瞬间,她没有觉得我的举动多余,而是真心实意地觉得那一刻是美好的。

很多年后,我也记得电影院里的那个时候,在电影播到孙悟空拖着金箍棒渐行渐远的镜头时,她偏过头,用另一只手轻轻戳了戳我的脸,然后她笑了。

她以为我睡着了,但是我没有。

我甚至不敢去想,是不是那一刻,她就已经知道第二天会有那么一条短信发送到我妈的手机上。

而那些属于他们各自沉默的过去,我再无从知晓。

郑西原,郑西原。

我只希望你一切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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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 2019-10-28 2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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