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青定
单教授的女儿单丹玉性子出奇地坏,学校里人人都有耳闻。不是上树掏鸟蛮横无知的那种坏,而是性子爆、倔,认死理。
英文系赵助教的夫人一句“你一个女孩念那么些书做什么”。单丹玉追着她理论了半个月,直搅得赵助教亲自上门来道歉,说自己夫人是从乡下来的,没受过教育,思想是守旧一些。
单丹玉却问他:“赵叔叔,您的语气倒像颇瞧不起赵师母,既然这么瞧不起她,当初为什么不反抗?既然没有反抗和她成了亲,又为什么言辞间处处对她露着轻视?您和她共同生活也有十余年,您要是肯替她花一点点时间,她又怎么会受不到教育?”
赵助教万万想不到战火竟会烧至自己身上,一时结舌。
单丹玉的母亲从屋内赶出来,拉着单丹玉让她道歉。她偏不。单母只得自己向赵助教赔不是,自责教女无方。
单太太将单丹玉锁在房内思过。午饭时分,单教授却在屋子里偷偷摸摸地找钥匙,想要放女儿出来。
“还放任她?到时候她把你那些同仁都得罪光了。”
单教授还是笑:“我倒觉得她十分明白我。我也一向不喜那个赵某人,没有半点心思在学问育人上,倒是爱同女学生们纠缠不清,丹玉骂一骂他也好。”
单太太还要再说,单教授已摆摆手:“罢了罢了,我们能给她的自由度也有限,由着她自在一日是一日吧。”
单太太也就不再说话,随身摸出一把钥匙去放单丹玉出来。开了门,却见单丹玉踩着板凳,一只脚已踏到了窗户外边。
见单太太脸色发青,单丹玉也不怵,理直气壮道:“妈。您别生气,学校有一批显微镜今天到,我和同学们说好要一起去车站接的,人不可言而无信,您不让我出去,我当然只能行此下策了。”
单教授唯恐夫人和女儿再起争执,忙打着圆场,笑道:“信义自然重要,但吃饱肚子也很重要,你母亲是怕你饿着,她已经做好了午饭,你吃完再大大方方地从大门走出去不是更好?”
單丹玉却不接父亲的话,她跳下凳子,一边说“我不吃了,讲好了时间,我要迟到了”,一边飞奔出去。
单太太的一顿暴风骤雨自然又是单教授替女儿受了,按照当初单太太的想法,读个只需翻翻故字纸书的学问最安静稳妥不过。同意她去读医已是让步,天天同些血肉淋漓的图画和干枯的尸体打交道,回来还在饭桌上同父亲讲,单太太也极力忍受。可如今越来越似野马一般不服管教,不像话了。
单教授一边吃饭一边听着太太的抱怨,心里却在想,不知丹玉身上带钱没有。肚子饿了总得买点什么吃才行。单丹玉却根本不觉得肚子饿,她一路都盯着那批木箱,想赶紧到学校一看究竟。
驴车行至半路,下起了雨,并不十分大,但大家怕损坏了仪器,还是躲在店铺屋檐下,将箱子卸下来暂避一时。
只是一行男生平时都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两人卸一个箱子尚觉吃力,所以卸得很慢。箱子放在屋檐下,由单丹玉在一旁守着。
避雨的人多,屋檐却只有窄窄的一条,不免有人踢到箱子,或是将箱子给挤了出去。单丹玉直发急,但仍看顾不过来。
这时挤出个蓝布衫青年来,黑且瘦,看起来有些憔悴,只有一双眼晶莹透亮,仿佛有精光。
他走到合力搬箱的几个男生面前,说:“你们过去帮那个女同学看着些,我来搬。”
他果然比男学生们能搬得多,一人搬着一个箱子,疾步走入屋檐下,半蹲个马步,箱子便轻轻地落了地。
男生们的脸有些红。不过也自我辩解着:“那人想来是吃挑夫这碗饭的,熟能生巧,行行如此。”
青年来回七八趟,将箱子尽数搬了进来。虽然熟练,也累出一额头的汗。
单丹玉看他可怜,粗衣布鞋,衣服看得出极旧了,白鞋边磨得又黑又薄,不由得生出点同情。
她问他:“一会儿雨停了,你再帮我们搬回车上去,我们给你工钱如何?”
青年说:“举手之劳,不用工钱。”
呵,他还知道“举手之劳”。单丹玉学着大人的样子做出假模假式的江湖状道:“不可不可,挣一口粮食十分不易。怎么好白白叫你出力。你不肯要,我们也不好意思再叫你帮忙了。”
她那不伦不类的语气让青年忍不住笑起来,他说:“既然小姐执意要给。那我就收下了。”
但待雨停,十几个箱子归了原位,那青年却不见了。
“哎,钱还没给他,他人呢?”
有男生向后一指,答:“他搬完就走了。”
单丹玉转身去追,青年走得快,等到遑上时,单丹玉已经有点心焦。她跑至青年跟前,一伸手臂拦住他:“不是说好给你工钱吗?为什么走?”
青年没想到单丹玉居然会追上来,一时也怔住。认真地看了她一眼。
单丹玉打开钱包掏钱,青年在心底叹了口气——这女孩真天真,简单得毫无防备,当着一个陌生人的面,把身家全掏出来。
“工钱哪里需要这么多?”青年问。
“你们吃苦力饭,不容易的吧。”单丹玉十分大方。然而她的肚子此时却记起从上午到现在都还没吃过饭,腹鸣如鼓起来。
青年忍俊不禁。说:“小姐,你还是留点钱吃饭去吧。”
单丹玉却不肯要,她心里固执地认为,自己吃一餐饭总比眼前这个靠体力吃饭的劳动者容易。因此她摇摇头,转身走了。
走出一段路,她心里又有些懊悔,饿并不是那么好挨的,发出警告的肚子索性闹起脾气,胃里像有一把火在烧。
单丹玉越走越慢,几乎想调头去青年那儿要回一点钱。但想起那个青年走路的步速,想来已经追不上了。
“姑娘。”
却听得有人在叫。一回头,那青年就站在后边,手里拿着两串豆腐果。
“一路过来只有这个可买,我买来吃过,味道不错。”他将豆腐果递给单丹玉,一并递过来的还有一块手帕,“豆腐果上蘸了辣椒水,要是沾到手上或嘴边,就拿这个擦吧。手帕是干净的,今天还没用过。”
他没等单丹玉有反应就转身离开了,也许他已经看出来这是个倔姑娘,不能给她任何反对的时间,于是他只留给她一个灰扑扑的、发旧的蓝色背影。
单丹玉因而对那个背影记忆深刻,瘦而挺直,风尘仆仆。
再次见到,她一下就认出了这个背影。那是在单教授的书房里,单丹玉进去找词典,不防看见那青年。
他垂手背对着门,正仰头打量着单教授那直达天花板的书架。
“我爸要搬書吗?”
“不是,是我有事要请教单教授。”
单丹玉狐疑地打量他。虽然想不出父亲能给他什么指导,但知道他并非坏人,也就不再多问。
“您找什么书?”青年见她一会儿踮脚一会儿弯腰的。忍不住开口问。
“我记得我爸有本《英华合解词典》,深蓝封皮,大部头,特别厚。”
“这里,第五排第一格左起第三本。”青年一边说,一边帮她将词典抽了出来。
单丹玉抬起头看他,此时春光好,然而单丹玉在风好太阳好的好春光底下看到的也还是一个瘦而微黑的人。只是若细看,会发现他的眼睛形状生得很好,像两瓣桃花,眉毛浓淡也正好。
他对着疑惑的单丹玉笑笑,单丹玉发现原来这人眼里像是盛满了光,一笑一弯眼,那光盛不住了,溢了出来。
单丹玉从那笑里收回心神,问他怎么找得那么快。青年答道,单教授其实已将书简单地分了类,放置得有迹可循,应该是先按部类,再按著者。
此时单教授在单太太“衣服后襟皱着呢,你倒是拉一把啊”的絮叨声里踏了进来,一迭声地说:“小沈吧?不好意思,有事耽搁了,我来迟了。”
单丹玉已经知道,自己犯了个自以为是的错误,闹了笑话,眼前这个青年人当然不是靠体力吃饭的搬卸工。
他有礼地对单教授说,他是听了竺校长的建议,前来请教授去指导他们如何妥善地保管书籍:“阁书能一路运到此处实为不易,如果因保存不当而受损,我就是罪人了。但地母洞的潮气太重。与从前孤山馆舍的气温、湿度和环境都大不相同,我实在没有把握。”
单教授提脚便随青年走,单丹玉一言不发,也跟在后边。
青年回头看了她一眼,单教授叹气道:“别理她,她要跟着,我是拦不住的,我想小沈你大概也拦不住。”
存书的地母洞在城外十余里,路十分难行,别说小汽车,就连驴车到后来也无法再往前行进,沈清安说他向来都是步行进出。
问起将书运上来时的艰辛,单教授不停地慨叹不容易,沈清安倒是平静。他同单教授说起1937年日军逼近杭州时,陈馆长如何下了决断,要将文澜阁《四库全书》运出杭州以避战火和抢掠。他们经福建,过江西,又到湖南,一路炮火刀兵,翻车落水,一群书生竟也将书运到了贵州。
起初不在地母洞这么偏僻的地方,是在西门外的张家祠堂。存放了快一年时,日军空袭贵阳。那日城中人们尽数奔逃,而他们却不敢远离。虽说一颗炮弹当真打下来,肉身毫无用处,但多少抱着与典籍共存亡的心。
轰炸过后,城区沦为焦土,祠堂虽因偏僻逃过一劫,他们也还是心惊,经过商议,才决定搬入山顶溶洞之中。
“一路行来波折太多,现在只是路难走一些,反倒算不上什么。”沈清安笑眯眯地替他们挡开前路上斜生出来的荆条,好像刚才谈及的困苦和磨难与他不大相干。
单丹玉看着那只替他们挡开荆条的手,有茧、有疤,曾经也是一双文弱书生白净的手吧。这种事情,单丹玉自问做不到。她的一腔盛气从来只“凌”身边人。
自惭和尊敬使她生出一股和软来。
单教授在这个下午惊异地发现,女儿变得安静了,沉默地跟在他们身后,听他们讨论如何在洞里搭木台、撒石灰,如何定期将典籍拿出去曝晒。
单教授和沈清安商定好办法就实施起来。沈清安自山下请了雇工搭台,隔三日就来向单教授报告最新进展。
单教授在没课、天气又好的日子,也会慢慢步行上山去看看。
过了月余,单教授的关节炎犯了,所幸木台已经搭好,若他想起零星的嘱咐,就写了字条由单丹玉送去。
单丹玉送完字条回来的下午总是特别安静。不和单太太顶嘴。也不和单教授辩论,只是坐在房间里静静地读医学书。
她一向爱读专业书,单教授夫妇也不奇怪。
只是他们都不知道,如今的单丹玉能在书本里读出上地母洞前的小径,读出两旁的绿叶红花,读出一个沉沉稳稳的沈清安来。
起初独自去地母洞,单独对着沈清安,单丹玉还颇有些尴尬。
沈清安倒全不在意。对她说:“单小姐上次资助的钱全部用来买了吸潮的石灰粉,我们的经费正紧张,真是感谢你。”
他说得很坦然,没有半点嘲笑讥讽的意思。在沈清安这里,好像说些什么孩子气的话。做些什么可笑的事都可以被一笑置之。
“沈先生十分英勇。”
“我倒觉得自己如今十分胆小,怕火怕虫怕生霉,就连下雨也怕。”他说这话时,表情当真有几分难为情。
洞内清凉,沈清安一边说,一边往每排木台上放置樟脑丸。单丹玉一向讨厌樟脑的味道,家中的衣柜里总是挂着别的香囊一起熏着。而此刻,单丹玉只觉得这气味凉而静,让她心安。
再往后,就算单教授没有嘱咐,单丹玉也爱独自上去,借口说洞里安静,在那啃些难懂的书再合适不过。
没课时她便夹着书去,遇上沈清安撒石灰、换樟脑丸,她便也跟着帮忙。
沈清安无事时,两人就并排坐在洞口看书。医学院的教材都是英文版,遇见不认识的词,单丹玉起初会向沈清安借词典,后来发现,沈清安只看一眼,十之八九都能知道意思。
“沈先生的英文很好。曾经留过学吗?”
“没有,只是自小跟着修女嬷嬷们一起生活,她们的中文不灵光,所以我们孤儿院的小孩都会讲一点英文。修女们又常往贫民区施药或替他们寻找西医。我小时候常跟去替医生和病人做些简单的翻译。”
沈清安是四五个月大时被扔在教会孤儿院门口的,靠一名慈善商人设立的助学金读到中学毕业,再考入浙江大学,半工半读至毕业。
“后来进了图书馆工作,陈馆长将我派到孤山馆舍去。我喜欢孤山馆舍,两层小楼,楼前有柏树,我以为那里会是我最终的栖身地,我将在那儿待上数十年。”
然而不过次年,他便随着这批古书起程了。他记得那是一个夏日的清晨,楼前苍柏犹带着前一晚的雨水,他从车与车的间隙匆匆看了馆舍一眼,那时他并没想到会一去数年。
“如果提前知道呢?会怎样告别?”单丹玉的人生尚未面对过别离。
“也不会怎么样,不过是记得平常的每一天,也许得闲会给柏树多拔两株根旁的杂草。”
沈清安总会离开贵州的吧,待战火停歇,他会再护着这长长的一列书回江南去。单丹玉的心中突然生出惆怅。
九月时,洞里的藏书需全部拿出来曝晒,这是每年秋季都要做的事情。这件事十分繁杂辛苦,三干多册书需一一翻、晒、点,再放回箱中。
单丹玉坐守在洞口,将拿出去的书一本本登记造册,晒毕归位再一本一本核对勾去。
贵州的天阴晴不定。有时候前一阵还太阳当空,转眼就砸下雨点。单丹玉总是立刻从椅子上跳起,跟在沈清安后头奔跑着收书。
前来帮忙的两位教育厅职员目瞪口呆,他们问沈清安:“这是单教授的女儿吗?”听沈清安答“是”。两人摇头笑起来,说万万想不到这位单小姐竟有这般好耐心的时候。
晒书进行到一半,是那年的中秋。单丹玉带着一身樟脑气息回来,对父母说想将晒书的雇工们请回家来做客,以慰辛劳。
单教授笑话她:“今天这种时候谁肯来我们家吃饭?你母亲的饭菜做得再好,也比不上别人自家的。”
“那沈先生呢?他孤单一人,家不在此。”
“那你就请沈先生来好了。”单太太心软,看不得别人离家千里举目无亲。她没注意到女儿嘴边挂了个计谋得逞的笑。
单丹玉借着父母的名义去请沈清安。
他们下山时已是傍晚,山间起了薄雾,山脚的苗寨中,年轻人正在堆放柴火。
“他们晚上要跳月呢。”单丹玉说,“这是他们的传说,年轻姑娘爱上月亮,偏偏太阳又爱她,百般阻挠磨难,最后终成眷属。”
“那多好。”
“你爱这种结局?我以为你们文人都爱悲剧的刻骨铭心。”
“圆满当然好。没有缺憾最难得。”
那天的月亮并不那么圆,扁扁一团挂在天上,可单丹玉觉得再完满不过。
他们坐在单家的院子里。桌上有月饼、有酒,还有单丹玉在半路摘下的一小把木芙蓉。单教授微醺,对沈清安一遍遍重复“我就欣赏你这样沉静的年轻人”,单太太夺了他的杯子。
院子外有“赶天狗”的小孩举着小束火把和油灯欢呼跑过,沈清安在明明灭灭的火光里对单丹玉说。虽没有家乡中秋时节的望月观潮,却是他平生所过的最热闹的中秋。
1943年的春天到来时,人们再提到单教授的女儿,会说那孩子从前脾气坏,如今却温和了很多。如果不是那年七月她又闹出一桩大动静来,时间再过久些,人们也许会慢慢忘记单丹玉从前的模样。
那天早晨,单丹玉从学校解剖楼的二楼泼下一桶水。将楼底下的青年柳知和浇了个彻底。
那日柳知和开了一辆汽车,从后座窗口蓬出大束大束的玫瑰,他将车从校外一气开到解剖楼下。
谁都看得出这位柳少爷虽然浮夸,但仍怀着一腔爱意而来。
然而单丹玉端立在解剖台前,任他一遍遍地喊“丹玉”,终于听得不耐烦,赠了他一桶凉水。
柳知和也不恼,只仰头问:“丹玉,这水怎么有味道?”
“福尔马林溶液。”单丹玉面无表情,“你快回去洗了吧,有事。
待那車一溜烟开走,她才对同学说:“蠢材,要真的是福尔马林溶液。他还能无知无觉地站在那儿?”
“那到底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或许是洗过抹布的水。”
要说蠢材,对柳知和实在是不公平。两年前他被爷爷送去美国念商科,成绩也不赖,他只是不懂福尔马林,但对于讨厌他的少女单丹玉来说,这就是蠢。
两人的祖辈是老友,在两人还是婴儿时,就由喝了酒的老人家“苍天为证”地订下婚事。后来柳家离开贵州去内地经商,柳知和曾跟随爷爷回来过两次,登门拜访过单家人。
单丹玉一向瞧不起柳知和,十岁时嫌他身体单弱,两人打架他是落下风的:十六岁时嫌他学问不够,她随便考他两道题他便张口结舌:十八岁再见面,他是单丹玉最讨厌的公子哥,行事外露,张扬浮夸。
十八岁的单丹玉曾和爷爷闹过一次,要求退了这桩莫名可笑的婚事。爷爷执意不许。那时爷爷已缠绵病榻多时,多年来大家长的余威加上父母对久病之人的怜悯不忍,单丹玉孤立无援,反抗失败。她此举只换来一丝拖延的机会,就是不许催不许逼,得让她把书读完。
她选了念书时间最长的医科,她还在心里树了榜样,要像杨步伟那样做个医学女博士。她想好了,一年年读下去,读到爷爷妥协,读到柳知和放弃。
单丹玉的爷爷在当年便去世了,柳知和去了美国读书。她以为这件事会不了了之。谁知隔了三年多,他居然又出现了,像一方狗皮膏药,甩之不去。
单丹玉烦他,砸过他的车窗,拿单教授修花枝的大园艺剪子驱赶过他,桩桩件件在旁人的演绎里成了一对有缘分的冤家,单丹玉则是太过骄纵的一方。
晒书的季节又到时,单丹玉仍像往常一样去洞中帮忙。教育厅派来的人当中有人笑问:“单小姐,你那个跟班去了哪里?被你赶回美国了吗?”
大家发出一阵笑声,单丹玉忙去看沈清安。他没随着众人笑,可他脸上也没什么别的表情,只平平静静地点着手里的一堆书,一本一本轻轻滑过去,分毫不乱。
那日等众人散了,单丹玉叫住沈清安,显得有些气势汹汹。但真等沈清安停下来转过身,她又不知自己究竟要问什么。憋了许久,只是大哭出来。
洞里有回音,她的哭声听起来颇有点惊天动地的意思。
沈清安并没有多说什么,只递给她一方手帕。
“沈清安。”她再叫他。
“嗯?”
“我不喜欢他。”她终于断断续续说出一句话来。
沈清安忽地搂了搂她,隔着点距离,扶在她肩上的手很重,重得单丹玉几乎感觉痛了。
他像是想抓住什么,可最后也只是松开双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
那天之后。沈清安便和单丹玉疏远了。
单丹玉这才发现,如果沈清安有心要避开一个人,原来有这么多办法。沈清安借口自己去了教育厅、贵州大学、山下村庄里请雇工,哪怕单丹玉能听到洞内隐隐传来他的轻咳。
单丹玉记得她最后一次去找沈清安,是1944年的秋天。此时日本军队已向桂林、柳州发起进攻,大批难民涌入贵州。
单教授对此颇为不安,恰逢单丹玉的学业在这一年刚好结束,因此他提出,既然单丹玉本来就有读到博士的打算,不如现在就到国外去。既是求学。也是避难。
那天单丹玉往城外走时,其实还并不确定自己是去询问沈清安的意见还是去和他告别,她只是先托上山去晒书的雇工带了口信,告诉沈清安,不管他在不在洞里,她都是要去的。
走到城門口时起了骚动。难民里有混进城内打探消息的日本兵,露了馅被人发现,开了数枪。此时的难民已如惊弓之鸟,一时间哭叫奔逃。城门处临时设起了路障,单丹玉只得和其他人一起等在城门口。
不知等了多久,她看见了沈清安。在灰蒙蒙的天底下,他从远处焦急地奔来。到了人堆处,她听到他在叫“单丹玉”。或许是着急,又或许是一路跑得太快太远,他的嗓子哑了,怪声怪调的有些可笑。
但单丹玉没笑,她没见过这样的沈清安,挂着满头大汗,不知是不是被风吹的缘故,眼睛通红,抖得厉害。
那一刻,单丹玉决定不走了,就留在这里,陪沈清安晒书。
然而恢复平静后的沈清安不同意,他说自己不需要再添一个帮手。说如果日军真的打来,他当然会带着书离开这里。如果抗日战争胜利,他也会和书一起回到杭州,单丹玉留下也于他无益。
“但好医生难得,你不是要做杨步伟吗?”他看着她,“不值得放弃。”
在苍灰的天和挤满难民的城门前,他们隔着路障彼此相望。片刻。沈清安调头离去。
灰扑扑的、发旧的蓝色背影,瘦而挺拔,风尘仆仆,单丹玉到美国后常在梦里看见。
到美国的第五年,单丹玉对于“娃娃亲”的拖延反抗终于起了效果。
柳知和在送了几年无人接受的玫瑰。请了许多场无人赏光的演奏会后终于放弃了。他选择了一个叫史翠珊的女孩结婚。史翠珊的祖辈自修旧金山铁路时便来了美国,靠洗衣店逐渐积攒起一点财富。
虽然也受歧视,但史翠珊仍然是个活泼明朗的女孩,身上没有沉重的负担。也没有战争和颠沛的影子,和柳知和十分相衬。
他们结婚时,单丹玉告假前去观礼。柳知和仍然十分幼稚浮夸,他特地在行礼之前找到单丹玉,问:“你想不想要捧花?你若想。稍后我叫史翠珊对准你这边抛。”
单丹玉笑着摇摇头。
“仍然思念那位沈先生?”
“是。”
“国内局势已经发生变化,你应该知道,回去还能找得到他吗?”
“我会去找。”
“你打算何时回国?”
“明年,明年拿到学位我就回去。”
但第二年的单丹玉没能如期回去,美国国内因为“麦卡锡主义”盛行,中国留学生的学业、回国都颇受阻碍,等她拿到回国的船票时,已是1955年的初春。
单丹玉重新来到地母洞口,如她所料,早已是人去洞空,就连当时搭的木台也不见了踪影。
她到山下村庄里找来当年的雇工询问,雇工答说,1944年冬天沈先生他们就将书运走了,说是要运到重庆青木关去。
待她到了重庆,又得知书早在抗日战争胜利那年就运回了杭州。
单丹玉在去往杭州的火车上忍不住想。原来沈清安竟为这些书奔波了八年。不过幸好,他到底等到了重回杭州的那一天。能重新回到他喜欢的那栋两层小楼,替柏树除一除草,找一处栖身之所。
然而在孤山馆舍前。年轻的图书馆职员却茫然地看着单丹玉。说:“从前的职工名册已经作废销毁了。反正自我来起就没有见过这位同事。”
他转身走出十几步,又回转过来,说:“听说当年运文澜阁书回来时颇为波折,碰见过流寇,那位前辈既然如今不在馆中,或许是当年失了下落。”
单丹玉在那两层楼前的柏树下大哭了一场。
她已经许多年不曾这样哭过了,上一次哭还是在地母洞中,沈清安给了她那个焦灼而不敢靠近的拥抱。然而这次,馆舍前只有她—人。
单丹玉回了贵阳做医生,也去母校给学生讲课。她不再是众人皆知的“单教授那个坏脾气的女儿”,而是“那个还没有结婚的单医生”。
她的生活规律得近乎刻板,每周去爬一次山,在地母洞口静静地坐一下午,谁也不知道那个空荡荡的溶洞有什么可看的。
然而对于单丹玉来说,她能听到沈清安在里面轻轻走动的声音,能听到少女单丹玉想尽话题向心上人发问,能听到两颗旧日的心小心翼翼地温柔跳动,也能闻到那静而凉的樟脑丸的气味。
是的,她真的闻到了。
她睁开眼。
沈清安确实曾在送书返回杭州的途中被流寇冲散,但他历尽艰辛还是回到了杭州,仍旧在孤山馆舍做管理员。
“为什么回到这儿?”
“回去后半年,发现还是挂念这里。”挂念肠旺面、豆腐果,挂念说下就下的雨,挂念有生以来第一个热热闹闹的中秋,挂念一个可能还会回到这里的人。
“当日在城墙下又为什么不挽留?”
因为他是一个不知自己要飘零到何时的人,自小到大并无半片立锥之地是真正属于他的。那时柳少爷看来对单丹玉颇为真心,他们两人可以一同去国外避开这战火。
当然。理智也有险些被击溃的时候,那天他听人说单丹玉要上山来,又听人说路上有年轻女人中了枪,于是他一路奔下山去,只想如果见到单丹玉定要恳请她留下。
然而当看见她无事,他便又重回那个沉稳不惊的沈清安,要权衡,懂取舍。他看着灰色城墙下一群惊惶孤苦的人,想着单丹玉不属于那里。
“但那是二十多岁时的沈清安所做的决定,大概是错的。”如今的沈清安微笑着叹了口气。
“是错的,无论你怎么替我设身处地着想,人生的苦其实一样也免不了,虽然苦处不同,倒不如两人一起受着好。你要愿意听,我能向你倒上十天八天的苦水。”
“好。”
不远处有一声轻响,有香气缓缓散开,山中有果实落了。
更新时间: 2020-11-25 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