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戏春风

发布时间: 2021-02-28 21:02

分类:耽美甜文 / 睡前故事

长安戏春风

文/浅青釉

(1)

自流放凤峦山以来,晏姝总会做那场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她依稀年少风骨,梳着双髻,长安城的风吹过笔下薄纸,发出簌簌轻响。她张着一双模糊的眼,依凭着直觉,在纸上誊下《望江南》里的句子。

——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最后一笔将将落下,她陡然听见一声轻笑,笑意尾端跟了句极冒犯的话。

“你居然欢喜李后主,那个孬货?”

那嗓音似揉进了薄荷叶,透骨阴凉,从高处飘坠。

晏姝微怔,拾眸向上看,隐约见着树冠上立着个少年,怀抱长剑。不过揉一揉眼眶的工夫,少年已落到她手边,卷下一衣袍的梨花白。

“你有眼疾?”他大剌剌地问,没有礼仪寒暄,宛如不将自己当外人。

若搁到平日,晏姝非但不会搭理他,更要叉腰驳斥:你才孬,你九族十八代都孬!

奈何父亲总同她说,皇宫不比别处,人心诡谲,她是承蒙皇恩,允她入宫养病,断不可给太傅府招灾惹祸。

想罢,晏姝压了一压心气,好言道:“嗯,有三两年了,并非全然不能看,只是视物模糊,瞧个轮廓大概。”

少年想了想:“可惜了。”他叹气,“小爷这般丰神俊逸的人物,你却瞧不清楚,着实可惜。”

脸皮厚的人,在梦里脸皮也不会薄上几分,只是每回神思至此,少年的身形便愈加恍惚,直至一丝光都看不见,她恐慌得很,伸出手去,摸到一掌心的湿凉。

再闭眼时,梦境又到了太傅府,眼疾痊愈的自己不似少时模样,身子骨已然长开。

白石板冰冷,她浑身打颤,左丞相宣读圣旨,除了她,院里还跪倒一片。

圣旨冗长,而她唯独记得那句:男丁悉数斩首,女眷流放凤峦山。

密密重重的低啜声四起,她闻到大厦将倾的气息,梦境终于行将崩溃,晏姝惊醒过来,又是一身汗淋淋。她稍一动,脚踝处的铁链哐当作响。大约是累极了,她原本想稍作歇息,却在老槐树下睡了过去。

晏姝扶额起身,吃力地把背篓扛上肩,里边是她刚洗净的兵卒衣裳。

耳后倏忽削来一道风,她避无可避地被煽到地上,肩胛瞬时裂开道口子,血将衣衫晕开。

兵卒甚至一脚踩住她腹部:“寻你半天,倒跑这儿偷起懒来,你当这是长安城吗,充什么大小姐!”

晏姝疼出眼泪,想着,这回是活不成了吧。

她已经不太晓得这兵卒在说什么,腰腹又被踹了几脚,血渗入黄土地里。

活到这一步,晏姝是不怕死的,可她有些微遗憾,她恐怕等不到封昱来救她了。

晏姝勉力地扬起头,望向长安城的方向。

沙石异样地聚拢到一处,被风推抵着滚滚而来,她昏厥前听人喊——

“山匪来了,快逃!”

(2)

久违的水沉香气辗转飘来,晏姝再睁眼,是间陈列简便的厢房。

她嗅到稠苦的伤药味儿,将她整个裹覆住了。晏姝正无措着,忽闻一声颇刻意的咳嗽。

似电流穿体而过,晏姝顾不得伤,蹭地撑起身子。

陌生男人提起茶壶,施施然又斟一杯,他瞥眼晏姝:“怎么,没见着你的昱哥哥,心头好是失落吧?”他生得硬朗,一身挺阔蓝衫,却有掩不住的匪气,“在这凤峦山,你长安城里的昱哥哥可没我好使,你便是被折腾死了,他那远水也泼不过来。”

晏姝惶恐,她拽紧被单,指节根根泛白:“你是什么人?”

他是谁?这里又是哪儿?晏姝脑子乱哄哄,什么都想不起来。

“鄙人姓胥,名瑞白。”男人单手托头,“嗯,我自认没什么大出息,倒是你们,总爱拿山匪称呼我,那样说来,我大概还算个人物?”

轰的一声,晏姝只觉天旋地转,一口血腥涌上舌尖,险些栽下床去。

可晏家的女儿从不会太过失态,她稳了一稳:“你方才的话什么意思。”她颤声问,“什么长安城,什么昱哥哥,你到底知晓些什么?”

胥瑞白饶有兴致地瞧她,可那样的兴致虚虚浮浮,并未真的到达眼底:“你们这批流放来的,都是长安人士,这有什么难打听。”他瞳黑如墨,眼里极快地闪逝过些什么,“至于你的昱哥哥……”

他说:“你昏睡的这些天,哭爹喊娘般唤他名字,莫说是我,连门外马童都晓得,这间房里的姑娘呀,有个住在长安城里的情郎。”

又轰的一声,晏姝浑身血液冲上面门,她几欲要扶额呐喊:天哪,这山匪怎么恁般无赖啊?

憋了半天,她咬唇吐出几个字:“你胡说!”

胥瑞白叹息:“亏我救你回来,找大夫为你医伤,姑娘这样的态度,我纵然是个山匪,亦要伤怀了。”

经他略带凄凉地一叹,晏姝被生生唬住,终于想起了,她本是将死之人。

脑子里被恐惧与慌乱搅和着,那差点被忘却的凌厉疼痛又统统回拢,背部突突地疼,可这一来一回间,晏姝居然没那样怕他了。

她松开手,冷汗滑过下巴,踟蹰着是否该道声谢,却听他淡漠地拿手指叩着桌沿:“话说回来,姑娘的情郎似乎来头挺大,封昱是吗?”他眼光一暗,“封为皇姓,你口中的封昱,便是东宫里头的那人吧?”

自打三年前知晓封昱为东宫储君,晏姝待他,已是敬重多于昔年情分。

虽是梦话,但这也大约是她第一回直呼他名字。

“你还真是薄凉啊。”

忽地,胥瑞白极轻地一叹,婉转绵长。

他扬起笑脸,黑瞳越发深了,莫名有些叫人欲捉却捉不住的情绪,恰好撞进她怔忪的眼里。

晏姝微怔,随即恍然,她与太子交好,落到胥瑞白眼里,自是将她当那攀慕荣华的女子。

“世间女子终身所图,不过一良人耳。太子虽陷皇权富贵,却有无双之才,那样的人物,当得起全长安城女子倾慕。”她出声辩驳,“我倒不知,公子的‘薄凉’二字何解?

“无双之才?”胥瑞白挑眉,似听见极好笑的话,“狗屁!再下去,你该说他宽达仁厚,与日月同辉了!”

晏姝腹诽:确然如此啊!

胥瑞白知她所想,冷笑:“他同老皇帝没两样,全是狡诈阴狠之人。”

刹那间,晏姝恼怒极了,脱口而出:“我十岁随父入宫治眼疾,与太子幼年相识,他断不是那种人!”

话落处,几秒静寂,水沉香气沾到衣袖,混了药的苦味。

胥瑞白执杯的手滞在半空,他皱起眉,不知为何,再没说一句话。

那段冗长的静默里,晏姝心提到嗓子眼,几乎要确信,她是将面前人惹恼了。可咻的一下,胥瑞白站起身,作势要走。

临去前,他手搭门框,突然说:“以后莫再喊我公子了。”

一束白月光倾洒下来,他的侧颜稍显柔和,说出来的话却是:“分明当我是匪头子,却硬要喊什么公子,亏你喊得出口,我都臊得慌。”

他说:“况且,爷不在乎。”

晏姝脸刷的白了一白,猛然抬眼,胥瑞白已不见人影。

少年时候的封昱啊,也是最爱自称小爷的。

(3)

约摸过去两个月,晏姝伤处渐愈。

胥瑞白虽待她有救命恩情,可匪窝终归是匪窝,一有机会晏姝便想往山下逃。

眼瞧着她三番五次地偷跑,有下属找到胥瑞白,苦恼极了:“晏姑娘生得是美,可性子实在愁人,跑了那么些回,居然还未死心,昨儿又在二重门被我请回房去。”

胥瑞白正拿白绢拭剑,头也未抬:“她是该多走动,对伤势有益处。”他语气正直,“晏姑娘是客,不能太怠慢。她既然要走,下回便容她走远些,到大门再捉回来吧。”

待晏姝发觉端倪,虽说自己并未受过刁难,侍从们将她堵回去的手势及态度都十分恭敬,可次数多了,竟逃出一股屈辱来。她终于按捺不住,决心要同胥瑞白说清楚。

可是偏偏这日飘着小雨,她撑着白伞走在湿软的泥土地上,硬是满山寨寻不着胥瑞白,反而迷了路。

此时的雨下得愈发大了,倏忽落满整张伞面,她鞋尖沾满泥污,略狼狈地一手挡住面额,仓皇奔走在山道上。

不知拐过几个弯,脚下的路慢慢趋于平整,晏姝隐约听见一些模糊人声,混着风怒雨啸,并不真切。她循声向前,又一会儿,原先细微的动静终于清晰可辨,霎时间,她面孔白了一白。

无须拨开枝叶去看,晏姝太明白,她只在帝都的练兵场上听过,那样万人齐发、如雷鸣过耳的嘶吼声。

以苍山为掩,蓄养精兵,哪里是一般山匪所能为。

晏姝不敢细想,她踉跄转身,与一袭被雨浸透的蓝衫撞了满怀。

“怎么不去看一眼,反正都猜到了。”

似一句极为寻常的话,却如闪电劈到耳畔。

胥瑞白在离她一步远的地方,眉目寡淡,他亦执了一柄伞,伞面由风催抵着猎猎作响。

细细密密的惊惶攀援跗骨,晏姝颤着肩:“你要谋反?”

“效忠如何,谋反又如何?”他方一张口,声音便没入满山寒雨,微顿过后,他话锋却拐了一拐,“你父亲晏穆本是天下风雅士,若非老皇帝三番恳请,他如何会入宫教书?想他半生操劳,效忠主君,为朝廷育得才子无数,可终了如何?却因修史一事触怒龙颜,落得个身首异处。”

他说到此处,晏姝已满面濡湿,不知是泪是雨。

“我爹爹……”她松开牙关,“他是遭人陷害的!”

世人皆言,晏穆是老糊涂了,居然将六年前英亲王府灭门一事编写入史。谁不晓得,那曾是老皇帝的一桩心病,当年传言纷纭,有说流寇所为,亦有人揣测是英亲王早年带兵时结下的仇家所为,可林林总总,终究无从查证。

直到后来,长安城里刮起一阵风言,将幕后人指向当朝天子。老皇帝为此发了好一通怒,杀了些嚼舌根的,才算作罢。

时隔六载,晏穆旧案重提,连带当年那些甚嚣尘上的流言,皆被他书入史册。

“当朝为官,最要晓得圣上逆鳞。”一旦松口,晏姝便带上哭腔,“爹爹怎会赌上晏家千口人性命,将那陈年遗案记入史册,讨圣上不快?”

胥瑞白伸出手,拂过她泛红眼眶,最终落到她鬓角,拂开一缕散开的发。

“你可有想过,你父亲为人所害,或许不假,但影射皇帝的那些话,亦或是真的?”

晏姝掌心收紧,指甲陷进肉里,眼前这般模样的胥瑞白,她从没见过。

卸去了匪气,一双眸子苍凉沉静,里头没有寸缕光亮,深而不可测。

一时间,晏姝发着怔,沉默在两人之间发酵开去。

“罢了。”良久,胥瑞白叹了一叹,有怅然,亦有一抹自嘲,“六年前你不过一小人儿,大约是不记得什么事了。”

似口浊气从胸口深处呼了出来,化作寂寥白雾,散入满山风雨里。

他正欲转身离去,忽闻极轻的一声叹,犹如蚊呐。

“我记得。”晏姝如是说。

她扬起脸,大颗泪珠滚落下来,断线一般,止亦止不住。

(4)

纵然那时年幼病弱,可她仍旧欢喜坐在庭院里吹风,磨一砚台的墨,等她的小少年翻墙过来同她说一两句话。

尽管那厮口无遮拦,张嘴便说:“啧,瞧你眼神不济,字倒写得工整,比那些睁眼瞎强多了。”又或是他拿了民间戏本,读给晏姝解闷,可怜她一世家小姐,被市井段子唬得一愣一愣的。

如此过去三五日,晏姝忍不住问他:“你究竟是何许人,怎能在宫中来去自如?”

少年正衔草剔牙,闻言蹲下身:“告诉你,有我什么好处?”

他离得近,几乎能听见细微的剔牙声,绕是晏姝修养极佳,都十分想拿墨汁糊他一脸。

“张三也好,李四也罢,你又瞧不清楚,跟你说了也怪没意思。”少年扔掉青草,拿手搔脸,语气难得有几分轻柔,“喏,不如这样,等你眼疾痊愈,小爷我再告诉你。”

风卷过梨花瓣,掠过晏姝嘴角,她轻声嘟囔:“谁稀罕。”

晏姝嘴上逞能,然而真到那日,她依旧揣了满心眼的欢喜,一动不动守在墙角边上,望着天光由明转暗,直至漆黑无一物的夜空中燃起赤红火光,将整个长安城照得彻亮如白昼,她才如梦初醒。

后来再知道,是英亲王府遭了袭,百余家眷无人幸免,巍峨府邸,皆付之一炬。

这场大火几时起,又是几时灭的,晏姝记得一清二楚,它如同一枚烙印,与少年的失约一齐烙入心底。

“胥瑞白。”

山寒料峭里,晏姝忽然问他:“你等过一个人吗?整宿整宿地等。”

“没有。”胥瑞白淡淡地应,“看起来,晏姑娘曾经被人戏耍过。”执伞的手微一倾斜,伞沿掩住了他半张脸,“后来呢,那人可有跟你赔不是?”

晏姝阖上眸,轻微地一点头。

只可惜,那已是三年之后,他往晏姝面前一站,略微歉疚地笑着,长开去的眉目里已初现沉与稳,远不复当年轻狂模样。叫人几乎认不出,他曾是个浑小子。

然而那个当口,晏姝是想落荒而逃的,泪水冲到眼眶,忍住没落下来。

原来岁月不曾宽容过谁,她的少年郎呀,终究也被磨平了棱角,泯然众人矣。这是她心底始终无法释怀的一根刺,仿若自初时离分,他们从未再遇过。

彼时,过了那样长的时间,晏姝才恍然大悟,原来他叫封昱,乃东宫之主。

“那声抱歉,我等了三年。”

仿佛刚从绵长记忆的另一头抽回思绪,晏姝话一经出口,便沾染了透骨凉意。

胥瑞白抬手摁住眉心,他微张着口,似在斟酌些什么。

正当晏姝颓唐地想,这人哪,定是又要拿话损她了。忽而传来飒飒疾奔的脚步声,来人喘息声着,接踵而至的是一句:“老皇帝驾崩了。”

磅礴雨势里,晏姝还未能反应过来,便又听他说——

“新帝有旨,勒令我们放晏姑娘回长安,否则倾军北下,决不罢休。”

(5)

晏姝以为,狂放如胥瑞白,是会抗旨不遵的,可他没有。

他甚至一改往日匪气,犹如正人君子般问她:“你想回长安吗?”

晏姝当然想,她说,她做梦都想回到封昱身边。

胥瑞白“嗯”了一声,手骨轻抚剑穗:“好,我如你愿。”

他这样干脆利落,反倒叫晏姝愣了几愣。胥瑞白瞧她模样有趣,轻笑道:“莫是舍不得走了?想留下当贼婆子?”

“我不懂。”晏姝神情疑惑,咬住下唇,“你不怕我将你私自屯兵的事抖出去?”

胥瑞白站在她面前,两人之间却仿若隔开很远的距离,被一重又一重的雾笼着,让她始终琢磨不透,这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晏姝,即便你对封昱情深意重,却也并非朝夕以对,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你当真全部了解?”这是第一回,胥瑞白直呼她名姓,眼里有碎光闪过,“待你再看清楚些,还认为他宽达仁厚,便去抖吧。”

那时候,胥瑞白竟不像山匪了,浑身散发出一股正气。

正当晏姝暗暗咀嚼着他的话时,胥瑞白语锋突地一转,本性顿露,“话说回来,你呀,也莫要害羞,若实在舍不下我,是可以抱住我哭一哭的。”

晏姝摁住眉心,忍住没踹他,可心底隐隐有什么呼啸而过,却又说道不清。

她想,她一定是魔怔了。

后来,晏姝随封昱派来的人离开了凤鸾山,那日风大,胥瑞白没来送她。

半月之后,车马驶入长安城,晏姝终于再见到封昱,却是感觉更加生分与疏离,大抵是三年又三年,物是人非。封昱待她极好,甚至寻来了晏姝归乡多年的奶娘,将老妇人接进宫来照料她的吃食起居。

如此过去几日,晏姝寻思着该向封昱提一提晏家的事了。此时奶娘端来一碗酥油茶,欲言又止道:“小姐,我来长安的一路上听到些风言,我思忖着,还是该同小姐说一说。”

“哦?”晏姝回神,“什么风言,值得奶娘这样挂心?”

老妇人抬袖擦去额间汗:“我,我听人说,英亲王家的大公子还活着,没死呢。”

“英亲王府?”晏姝稍一回想,“奶娘是说,封衍?”她摇头,“怎么会,当年的事轰动朝野,根本无人幸存,又是哪家说书的在碎嘴?”

奶娘吞了吞吐沫:“不止咧,他们还说,英亲王是犯了先帝忌讳,遂被暗害。”

晏姝放下酥油茶,有一会儿没搭话,厢房静得有些可怖。

奶娘自顾自往下说:“传言那封衍本是先帝勒令诛杀,却被人所救,养到了别处。”

晏姝向后倚了一倚,眼珠儿映出灰沉沉的光,双眉微蹙:“这愈说愈离谱了,谁那样大的胆子,敢从帝王手里抢人?”

不知缘何,奶娘扑通一声跪到地上,牙齿打着颤:“老奴也不晓得是谁这般恶毒,竟,竟传是老爷所为。大小姐,您说说,老爷一生忠勇,哪里会违逆先帝!”

“荒谬!”

晏姝手拍桌面,“哐当”一声脆响,茶碗落到地上,碎成数瓣乌黑。

她胸口剧烈起伏,眸光暗如漆墨,直盯住奶娘抖如筛糠的身子。良久过后,晏姝站起身来,推开门,凉风呼啦啦涌入口鼻,神智似被霍然冲开,头猛地一疼。

晏姝稳住心神,抬步向外,衣袂擦过浓重的漆红色门框。

约摸是为先帝守孝缘故,宫里四处缠有肃杀白缎,偶有侍女走过,皆低头噤声。

晏姝走了会儿,忽闻一阵哀哀求饶声从枝叶罅隙里漏过来,她听不分明,拽住一路过宫人:“前头是怎么了?”

宫女呈惶恐状:“回姑娘话,是些个奴才不规矩,正惩戒呢。”

晏姝本以为,所谓惩戒不过是打几十板子,直到她拨开横斜旁枝,听首领大太监尖细着嗓子呵斥:“既是些爱乱嚼舌根的,可见这舌头长了无用,都拔了吧。”

避无可避的,晏姝亲眼看到,有什么被截断了扔到地上,血从他们嘴里喷涌而出,抬脚越过遍地腥稠,封昱似笑非笑。

霎时间,晏姝浑身凉透了,眼前一昏,直直向后倒去。

魂思消弭前,她记起胥瑞白一句话。

——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你当真晓得?

(6)

待晏姝清醒过来,已过去整整七日。

奶娘扶她起来,一面拿帕子抹泪,一面絮絮叨叨讲起那日情形,诸如封昱如何抱她回来,发了怎样大的怒,又差了多少太医诊治她。

晏姝只觉思绪混沌,并没听进去多少。她阖上眼,忽然没来由地想起一件事。

那时她眼疾未愈,有少年封昱作陪,日子过得倒也快。

偶有一回,少年携来柄木剑,献宝似的给晏姝来上几招,剑势落处,他不知怎地来了兴致,随长剑翻腾吟起一首刘邦的《大风歌》。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晏姝微眯着眼,望向他:“你最中意的竟是汉高祖刘邦?”

“我并不推崇汉高祖,不过是这首楚歌里头的况味甚得我心。”少年收势,摇了摇头,“汉高祖本人到底是小人做派,不够英雄气概,我不屑于学他。”

他搔着鼻尖:“论起来,项羽更合我脾胃,刘邦成也伪君子,项羽败亦为鬼雄。”

当时梨花树下,晏姝扑闪着睫毛,她虽看不分明,但能听出少年语气里的阔达自在。她从没怀疑过,封昱往后啊,是会长成西楚霸王那样的人物的。

可短短六年,封昱成了龙椅之上动辄断人舌根的君王,那一秒他面上神情,晏姝一点儿都认不出来,陌生得活像换了一人。

“奶娘。”晏姝仰头望向顶上床幔,微哑着喉咙,“是皇上差你来给我洗脑的吧?”

老妇人陡然一僵,正欲否认,晏姝接连又道:“以前你最不爱搬弄是非,在晏府十年尚且如此,怎到了宫里反倒嚼起舌根来?我早不是旧时孩童,如今是非,我自有判断。”

奶娘本欲辩驳,但听到后头,她浑浊的眼底颤巍巍地蓄满了泪,一句话也说不出。

晏姝会这样问,其实早有考量,今儿个再瞧老妇人的模样,有些极可怕的念头一路碾来,如一只死死扼住她喉咙的手,叫她喘不过气来。

“奶娘,替我研磨吧。”

老妇人扶她起身,晏姝拾笔沾墨,强打起精神,在纸间落下《望江南》的头一句。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

最后一字写罢,晏姝手一抖,大滴墨汁坠到纸上,经风一刮,划过一道狭长的刺目痕迹。

她正要换张纸,窗外传来几声脚步声,不消几秒,门被推开,封昱未叫人通传,径自走了进来。

“姝儿?”他一怔,过后便是欣喜,“你几时醒的,可还有哪儿难受,怎不多躺会儿?”

“劳烦皇上挂心。”晏姝福身,“民女身子已无大碍,倒是多日没碰文墨,手有些痒,略誊了半阙词。”

文墨尚没干透,她拈起宣纸一角,送到封昱眼前。

“李后主的《望江南》?”封昱低首端详,“嗯,他此间造诣极高,无怪乎你要誊他的词,朕也喜欢得紧。”

这一句“朕也喜欢得紧”,淬了毒似的灌入耳道,与少年初时见她,嚣张又嫌弃地说‘你居然欢喜李后主,那个孬货’截然不同,两道声音从回忆两端穿梭而来,不断地重叠厮磨,终于将晏姝彻底击垮。

自晏家受难,长安于她已是一座死城,而她记忆深处的小少年,始终是死灰颜色里的一线光亮,只要他在,长安便还有她的一份牵念。

可间隔那么些年,晏姝方才大彻,小少年,她的小少年啊,不是封昱,从来不是封昱。

从来不是。

(7)

宛如长久以来绷着的一根弦断了,晏姝身子越发溃败得厉害。

应许是病糊涂了,她居然一回又一回地去想在匪山的那些时日,她总会揣测,胥瑞白欲说还休的底下,还有多少她不晓得的真相。

而她病重的这段时日,封昱亦不好过,他残杀谏臣,重赋税,轻民心,以狠辣手腕治国,登基不足一月,内有朝臣非议,外有反王揭竿,已是腹背受敌。

整个长安人心惶惶,纵是缠绵病榻如晏姝,亦有片言耳闻。

大抵是心觉命数将尽,这几年的好些事便似走马灯般掠过晏姝脑海,奶娘的试探更叫她记起一件本已模糊的小事。说道起来,封衍其人她稍有印象,虽不相识,但曾在晏穆口中听得。

爹爹说,他是有些顽劣,却有霸气开明之风,像极了我朝的开国皇帝。

若此话当真……

晏姝按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一用力,指甲割破了皮,血顺着脸颊流下来。

若此话当真,那最在意封衍生死,乃至忌惮她父亲,不惜胁迫奶娘来试探她的,大约只有封昱了。

也唯有封昱,唯独他做得到。

一口腥稠滚到舌尖,晏姝生生又咽下去,直到封昱晚间来瞧她,晏姝才意识到,她已在窗前软榻前吹了一日凉风。

封昱瘦削多了,总是他在说,晏姝淡漠恭谨地应,

须臾,封昱一顿,苦笑:“姝儿,连你都不愿同朕多说会儿话了。”

晏姝低眉:“皇上所承天命,为大乾主君,晏姝未敢再同往昔一样,娇惯蛮横,心里头总归惶恐,怕有朝一日君心倦乏,情谊分崩,不复昔年赤诚。”

封昱慌忙握她手,喃喃着:“不会的,朕不会……”

“那臣女心有疑窦,皇上可愿如实相告?”

她手冷得像岁末春初的寒池水,封昱一激灵,随后便听她问。

“您今时双掌之中,可沾有晏家百条人命血?”

(8)

那晚封昱逃也似的离开,他是当真惊慌失神,连掩都掩不住。

那一霎时,晏姝全明白了。

胥瑞白没说错,他与先帝毫无二般,都是多疑狭隘之人。

后来,他再没踏入这间别院,宫里头风言四起,说君心难测,晏姝到底还是失宠了。

有宫人以为,晏姝是为此才愈加衰弱,便出言安抚:“晏姑娘,如今宫外头不太平,皇上想必是操劳过甚,抽不出空儿来瞧你,可心里是有姑娘的。”

“不太平?”晏姝漠然饮下最后一口药,“不太平好呀,真好。”

没人知晓,她之所以死撑着一副残败的身子,不敢赴死,只不过为了一个念头,她要活得久一点,再久一点,一直活到大乾覆灭,亲眼见证封昱如李后主般,成为亡国之君。

而这一天,并未拖得太久。

那也是晏姝最后一回见他,在风卷云残的金銮殿上。

宫人都逃光了,隐绰间有兵戈交击声从宫墙外头传过来。

没有丝毫寒暄,晏姝也不跪拜,终于问了出来:“他在哪儿?”

那个藏匿在晏姝心底,全长安城最狂放的小少年,她要知道,他在哪儿。

晏姝曾以为,是多年的宫闱生活将他教化成另外一人,而命运可笑,竟将她当痴儿愚弄了那么些年!

“他呀?”封昱漫不经意,一抹情深与哀凉倏尔划过眼底,“你是说,封衍?”

如一道惊雷劈过,晏姝整个散架了,摔坐到地上。

封衍?居然是封衍!她把唇瓣咬破了,才抑制住没放声大哭。

“那时候,你与他真好呀,朕躲在院外瞧着,看他捧了一掌心树冠上的雪给你嚼,又扛着你满院落地疯跑,朕嫉妒极了。”

封昱背靠龙椅,仰头淡淡出神:“你们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朕根本插不进去。”他咬牙,“可朕才是太子,是跟你最匹配的人,凭什么晏穆同你眼里都只瞧得上他?”

晏姝恨恨地朝他喊:“所以你陷害爹爹,毁掉晏氏一脉?”

“坊间都在传,封衍非但没死,晏穆甚至要拥戴他而取代朕!”封昱一瞬变得狰狞,“可父皇老了,已无杀伐决断的果敢,朕若不做些手脚,父皇恐难下决心诛杀晏穆!”

后一秒,他神色陡然柔和下来,哀然道:“可朕没想将你流放,是一些酸腐老臣,拿律例说事。朕本欲收你为宫婢,有朕庇护,没人敢欺辱你!”

从晏姝铺满恨与冷的眸子里,封昱看到一个几近疯魔的自己。

女子匐在冰冷的白板砖上,背后是愈清晰的兵戈交击声,在空气里纠葛缠绕,她却像听不太清,只能茫茫然地、一遍又一遍地想:封衍死了?她的小少年死了?

他并非失约于她,只是再也没有机会。

晏姝回过头,各路反王的厮杀呐喊已近在咫尺,一片硝烟气里,她隐隐看见十来岁的封衍,穿过重重雾霭,捧了一捧雪,送到她嘴边。

殿门被破开的一瞬间,晏姝蓦然身子一空,坠了下去。

她余光瞥到封昱,他扭开案上一枚玉器,晏姝恍然明白,她身下是条密道。

晏姝大笑起来,几滴清泪落出眼角。最终的最终,封昱却是把唯一的活路留给了她。

暗道关闭的刹那,她仿若听到一个极熟稔的声儿,正气急败坏地吼。

——“来人啊!把这密道给我砸开!”

(9)

漆黑无人的暗道里,晏姝做了一桩前所未有的梦。

她梦见长大后的少年,又将她扛在背上,朝有光的地方去。

晏姝大哭着,问他这些年去哪里了,封昱说他死了,死了,便是再也回不来了。

他不答反问:“喂,我应承过你,待你眼疾愈合,便向你坦白我的身家。”

晏姝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我知道,你叫封衍。”

“那你可知,我娘亲姓什么?”

大约觉着梦境太过真实,晏姝呆怔着没说话,只听狭长甬道里,回荡起不疾不徐的一句话。

——“我母姓为胥,字瑞白。”

睡前故事

更新时间: 2021-02-28 2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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