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绿亦歌
1
上了高中以后,简乔还是那副不讨人喜欢的模样。
每天第一个到教室,最后一个离开。除了偶尔上课回答问题外,她可以一整天都不和任何人说话。
简乔从小到大都是独身一人,她没有朋友。她所有的课余时间都要用来学习,以及帮家里干活。
她永远都是年级第一,老师父母的骄傲,同学们排斥的对象。因为她从来不给任何人抄自己的作业,不管别人怎么求她,她也不会同意帮忙作弊。
就像眼下,身材高大的男生挡在她的面前,恼羞成怒地说:“跩什么跩,小心老子找人弄死你。”
简乔面色平静,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准备继续写作业。哪知男生一脚将她的桌子踢翻,“哗啦”一声,她的东西散得到处都是。简乔咬住嘴唇,蹲下身去捡文具,“咚”的一下碰到后排同学的桌子,周围的人哈哈大笑起来。
突然,不远处一道懒洋洋的声音响起来:“小混账,吵到你大爷睡觉了。”
为难简乔的男生一下子变了脸色,赔着笑说:“简少,人命关天啊。我爸说了,这次考试要是再不及格,过年一分钱红包都不给我。”
男生在座位上,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翻了翻面前崭新的课本:“多大点事啊?别怕,天塌下来了,有我给你垫底。”
全班同学哄堂大笑,有男生拍着巴掌说“简少威武”。
简桥白了他一眼,摆了摆手:“滚滚滚,不想再看到你。”
“好的好的,小的这就告退。”
简乔和简桥,高一(一)班的两个神话,正数第一和倒数第一。很难想象名字相同的两个人会有着如此截然不同的人生,简桥家世显赫,挥金如土,没人愿意与他树敌,巴结他都巴结不过来。
而简乔的父母早早地下了岗,在菜市场给人弹棉花,再接一些缝缝补补的活,就是一家人的全部收入了。好在简乔成绩优异,她从小学开始就拼命用功,每天温书到凌晨。早上五点起床,给爸妈做好饭菜,洗好衣服,看一会儿书再去上学。
更讽刺的是,他和简乔一路从小学到初中都是同学,上了高中再次看到他们那帮二世祖的时候,简乔倒也不吃惊。有钱能使鬼推磨,对简桥这样的人来说,摘星星要月亮似乎都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简乔对他的印象其实不深,虽然做了九年同学,但两个人的生活实在没有太多的交集。唯独有一件事,她一直记得。
初三那年的平安夜,简乔下了晚自习,去自行车棚取车。因为太晚,教学楼里的人走了大半,她蹲下身开锁,突然听到脚步声,抬起头就看到了他。简乔有些尴尬,犹豫着要不要跟他打招呼。
他难得身边没有那群狐朋狗友,看见她,也停了下来。他说:“喂。”
简乔点点头:“你好。”
大概是作息时间相差太大,简乔这才知道,原来他也是骑车上下学的。简乔推着自行车走出车棚时,才发现下雪了。简乔站在原地,望着远处的夜空,轻轻哈了一口气,有人从身后拍她的肩膀。简乔回过头,看到一个十分漂亮的红苹果。
“平安夜快乐。”他说。
然后他先她一步骑上自行车走了,简乔跟在他的后面不远处,两个人沉默地一起冲过一个长长的下坡路。
2
时间转入冬天,住校生们都起不来床,天天哈欠连天。只有简乔一个人还是一如既往,六点钟起床,在操场晨跑两圈后去食堂吃新鲜出炉的馒头。
发生那件事的清晨,简乔一个人在操场跑步。正跑到围栏边上,突然一个黑色书包从天而降,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她的面前。简乔抬起头,看到一个黑色的人影蹲在围栏上,然后利落地跳下来。
隔着清冷的晨雾,简桥回过头看了她一眼,正准备说什么,就听到一个女生的声音:“简桥,快接住我。”
简乔和他一起望过去,常玥也跟着跳下来。简桥张开双手,常玥笑嘻嘻地跌入他的怀中。然后又是两下动静,四人帮集全了。
简乔沉默地看着眼前的四个人,乱七八糟的头发,皱巴巴的校服,网瘾少年一样苍白的脸色,一看就知道昨天通宵未归。
“喂,”常玥开口,冲简乔扬了扬拳头,“你要是敢告诉老师,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简乔没说话,绕过他们走了。她的态度惹怒了常玥,她在简乔身后破口大骂。
简乔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但第二天,教导主任亲自来了教室,把四个人拎了出去,并罚他们在升旗台上站了一下午。正好赶上这两天寒流来袭,下午放学去食堂的时候经过那里,简乔用余光看到常玥的嘴唇都乌了。
记过处分、写保证书、请家长、全校通告批评,常玥丢尽了脸,骂骂咧咧地一脚踹开教室的门。简乔去老师办公室领试卷去了,常玥磨着牙说:“肯定是那个女的。”
放学以后,朱玥带着人将简乔堵在了教室门口。
“简乔,你忘记我跟你说过什么了?”朱玥冷漠地问。
简乔把书包放下,问:“你觉得是我告的密?”
“不是你是谁?”
简桥刚打完篮球,在教室外听到她们的对话。他顿了顿,退回到走廊靠着墙壁,手指转着篮球,不慌不忙地听着。
然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简乔点点头,说:“对,是我。”
下一秒,常玥“啪”的一巴掌扇在她的脸上,几个女生马上反应过来,围着简乔就开始一阵猛抓。简桥踹开门的时候,她已经摔在了地上。
简桥皱眉,像想不通一样问:“你们怎么老跟她过不去?”
“是她告的密!”
简桥更想不通了:“那你打她一顿,就不怕她再跟老师告密?”
常玥:“……”
简桥说:“算了吧。”
“不可能!”
“我说,”简桥看着常玥,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算了吧。”
常玥带着女生走了以后,简乔还蹲在地上。她书包里的东西散落在地,一样一样找回来花了不少时间。等她站起身,才发现简桥还没走。
她想了想,对他说:“谢谢。”
他吹了一声口哨,低声叫住她:“喂。”
简乔回过头:“什么事?”
“我知道不是你。”他说。见简乔默不吭声地背上书包,又好奇地问,“为什么要承认?”
简乔停下脚步,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简乔也是后来才知道,他们四人组了个乐队,在市里小有名气,偶尔会偷偷混去酒吧演出。
他们就像是和她生活在不同的次元,幸运地拥有一切,然后又肆意挥霍,换来大把大把的美好时光。
而她从来不知道梦想为何物,耳边总是一遍遍回响着父母的叮嘱——要争气啊,要争气啊。
可要争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气,她自己也不知道。
实际上,常玥并没有真的算了。
她生来就是公主命,一呼百应,所有人都明目张胆地开始孤立起简乔,再没有一个人和她说话。就连体育委员上课点名,都故意忽略她的名字。
无论表面上装得再怎么无所谓,简乔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她越来越讨厌待在教室里,得了空就背着书包躲去学校的天台上。没有想到的是,过了几天,她就在这里遇到了简桥。
简桥抱了一把吉他,坐在墙脚练琴谱。看到她来了,点点头,没说话。简乔第一次发现,他认真起来的话,和平时嘻嘻哈哈的纨绔样截然不同。
好在他弹吉他很好听,并不会吵到简乔,他们一人占领着一面墙下的空地,他练吉他,她看书,谁也不说话。
几次三番以后,简桥偶尔会给她带一些小零食,饼干、巧克力、苹果、牛奶……都是些女孩喜欢的玩意儿。简乔有些时候甚至怀疑他是顺手从常玥的书包里拿的。据说他们四人帮是发小,在同一家医院出生,关系好得可以穿连裆裤。
简乔不喜欢常玥,但不得不承认,他对自己并不算差。可他对每个人似乎都是这样,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转眼就到了这学期的期末考试,这场考试对简乔来说很重要。简乔念的是一所私立高中,学费昂贵得令人瞠目结舌,她是靠着优异的成绩领了全额奖学金才得以就读的。如果成绩跌出年级前三,失去奖学金的名额,也就意味着她无法再继续读书。
考试考了一半,忽地有人举手,指着简乔:“老师,她作弊!”
所有人的目光一齐落在简乔的身上,简乔也不明所以地抬起头。监考老师走到她的座位,在举报人的指示下,在她的桌子里找到了几张写满笔记的纸。
考试前简乔只把书包交到了讲台上,没有再检查自己的抽屉。可就算是她疏漏了,她也完全不记得自己将笔记本的纸撕下来放在了抽屉里。
人证物证确凿,监考老师要求简乔停止答卷,现在就去教务处。不知道为什么,简乔下意识地转过头看向他。
他单手撑在桌子上,百无聊赖地转着笔,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抬起头,冲着她可有可无地笑了一下。
简乔一瞬间觉得心稳了下来,她收回目光,轻声说:“我没有。”
“什么?”
“我没有作弊。”简乔客客气气地说,“无论如何,请让我先把试卷写完。”
“老师,如果让她继续参加考试,那对我们岂不是不公平?”男生阴阳怪气地说。
简乔这才想起来,这个男生,就是当初自己拒绝跟他考试作弊的那一位。现在的男孩,被家里惯得心眼都跟绿豆差不多大。
这件事情惊动了校长,一堆领导严肃地站在讲台上。简乔心里害怕,却还是佯装镇定。
“我没有作弊。”简乔最后一次说,心下一横,“这份笔记上的知识点我可以全部背给你们听。”
全场同学哗然,起哄让简乔当场背下笔记上的内容。简乔其实也根本没有把握,可被逼到这个分儿上,她也只能硬着头皮把笔记上的东西重新默写一遍。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在这寒风逼人的冬天,竟让她流了一头的汗。
最后简乔交上去的笔记,和放在抽屉里的几张八九不离十,在场众人的神色都很尴尬,一场考试变成一场闹剧。
监考老师被狠狠批评,说他胡乱冤枉学生。只有简乔自己明白,证据确凿,对方也不过是做了自己应该履行的职责而已。
寒假的时候,简乔有一天出门经过市区的商业街时,正巧遇到了那个男生。在那之后的好几天,她都觉得自己被人跟踪,家门口附近也莫名其妙出现了一帮流里流气的地痞。
简乔担心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在书包里随身藏了一根她从工地上捡来的铁棍。可一个冬天过去,事情无疾而终,最后什么也没有发生。
3
高三一诊考试前,简乔生病感冒了。说严重也不严重,但喉咙痒得厉害,上课的时候不断地咳嗽。班上的其他同学不胜其烦,联名要求老师把她赶出教室——
“这样下去根本没办法听课!”
“就是啊!别把我们也传染了,这么关键的时刻。”
老师无可奈何,只好委婉地对简乔说:“就只好麻烦简乔同学去校医室看看了。”
简乔欲言又止地站起身,又捂住嘴巴咳嗽了两声,就抱起桌子上的书往教室外面走。才刚走了两步,又听到凳子“哐当”一声响,坐在最后一排的简桥突然站起身,往后门走去。
“简桥,你干嘛?”周围有人不解地问。
“老师不是说让简桥出去吗?”简桥故作惊讶,“怎么,难道是我听错了?”
简乔停下来,控制不住自己,小声地笑了出来。
常玥站起来,怒气冲冲地喊:“简桥!”
简桥把双手插进裤兜里,头也不回地走出教室。
简乔并没有真的去校医室,简桥也是,两个人在走廊上一左一右地站着。她带了一本英文单词书出来,嘴里念念有词地背着单词。她背完一个单元抬起头,发现对面的男生已经不知去处,然后撇了撇嘴,低下头继续翻页。
又过了一会儿,有什么东西砸中简乔的头。她捂着脑袋低下头,就看到地上落了一盒感冒药。简桥随后站到她的面前,递给她一杯热水:“一日三次,一次两片。”
简乔接过水,将药吞了下去。他站在她旁边打了一个喷嚏,简乔顿了顿,将手中的药和水一齐推给他。他也没太在意,就着她刚刚喝过的水一饮而尽。
简乔终于忍不住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嗯?什么怎么做?”
“为什么要给我买药?为什么要帮我解围?”
“简乔,”简桥在嘴里细细咀嚼这个名字,然后挑眉笑起来,一双眼睛舒展开,他说,“你知道吗?我一直挺羡慕你的。”
“羡慕我什么?”简乔有些惊讶。
“十年如一日地做一件事,像你这样坚定的人,无论做什么事,都一定能坚持下去吧。”他耸耸肩。
“简乔,你就只管大步往前走吧,可别让我失望。”
就这样做你自己吧,一个堂堂正正的好姑娘,让我看看,你能走去多远的地方。
简乔果然不负众望,高考全省前十,稳稳当当地考上了清华。学校将她的照片装裱在公告栏的玻璃窗里,她戴着眼睛,冷淡地看着镜头,读不出喜怒。
学校让她给学弟学妹们写寄语,她想了想,提笔写:用自己的方式去度过人生。
耳边响起的,是男生似笑非笑的声音。他说,简乔,你就只管大步地往前走吧,可别让我失望。
放榜那天下了一场倾盆大雨,简乔在家里帮忙。等她匆忙赶到学校的时候,人群早已散去,整个学校一片寂静,只听见“哗啦哗啦”的雨声。
教学楼的入口处,穿着白衣黑裤的男生散散地靠在墙边,像是在等人。他从兜里摸出一盒火柴,点燃一支烟,却没有抽,看到简乔走近,他挑挑眉,问:“抽吗?”
简乔摇头。
他耸肩笑了笑,灭掉烟头,回过头可怜兮兮地对她说:“简乔,我饿了,没带钱。”
简乔请他在学校后门的巷子里吃铁板烧,老板用伞临时搭了个避雨的地方。七块钱一份的炒饭,他的那份多加了牛肉,而她只要了素菜。
炒饭端上来,简桥嫌弃地看了一眼脏兮兮的桌椅和盘子里飘着的油,又看了看简乔的那一碗。他顿了顿,拿起筷子,把自己盘中的肉都夹给她。
老板笑呵呵地问:“高三的吗?成绩出来了吧?考得怎么样?”
简乔点点头:“还好。”
简桥在一旁探过头,瞥了她一眼,跟老板说:“岂止还好,全省前十,六百七。”
老板的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说:“哎呀不得了,这么厉害,这顿饭算我请的,恭喜恭喜啊。”
“谢谢老板。”
简桥似乎是真饿了,几口就把一盘饭吃得精光,然后伸长了腿,双手交叉搭在桌子上,定定地看着简乔。
“别看了,”简乔埋着头,闷声说,“很丑的。”
“简乔,”他突然开口,简乔抬起头,听到他说,“什么时候来听听我唱歌吧。”
简乔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是很深的黑色。她轻声说:“好啊。”
雨水溅起来,落在她的脚边,明明只剩下一点饭菜,她却吃了很久。
离开的时候,卖铁板烧的老板还站在雨帘前,摆着手说:“下次再来啊,去了北京可就吃不到我这儿这么好吃的炒饭了。”
他自然而然地拿起简乔放在旁边的伞撑开,黑色的布面伞,最老旧的款式,早已锈迹斑斑。两个人一左一右并肩走在雨中,谁也没有说话。
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公交车站也没什么人,简乔从包里掏出硬币,他收了伞递给她,她摇摇头:“你打着回家吧。”
他抬起头看了简乔一眼,含糊地“嗯”了一声,不远处的雨中亮起橘黄色的灯,公交车慢悠悠地停下来。简桥不耐烦地摆摆手,然后转身离开。
简乔踏上公交车的前门,才想起忘了说再见,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了。
“简乔!”她突然大声叫他的名字。
她的声音被倾盆的雨声掩盖,飘散在寒冷的风中,越飞越远,却没有传达到他所在的方向。简乔一动不动地站在车里,隔着斑驳的玻璃窗,就这样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世界的尽头。
4
简乔去北京那天,提了两个硕大的蛇皮口袋。她家境困难,担心北京的物价太高,连棉絮都带上了。火车站人潮涌动,有热恋的情侣紧紧拥抱,难过到痛哭失声;也有送孩子上学的家长,千叮万嘱,絮絮叨叨。
简乔一个人坐在窗边,神色麻木地看着窗外。父母请不了假,只能她独自北上。
这些年,她好像早已习惯,除了学习,她一无所有。
到了北京,她还是保持着以前的学习习惯,悬梁刺股一般刻苦。只是上天终于不再眷顾她,她的汗水淹没在了众多天才的光辉中,连泯然众人矣都算不上。
拿不到奖学金,她就只好去打工,当家教、代人写论文,别人的二十四小时,她要当四十八小时来用。不是没有崩溃难过的时候,长大以后最痛苦的一件事,莫过于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明白自己也只是最平庸的凡人,曾经赖以为生的骄傲被轻而易举地碾碎。一个人躲在无人的角落里,累到想要流泪的时候,仿佛有人在她耳边低声细语,简乔,你可别让我失望。
再后来,也有以前的同学在校内网加她为好友,时间真是个伟大的存在,曾经的龌龊和伤害,一夜之间就消失了。不过正因为这样,简乔才多少听说了一些简桥的事。
还是那个铁打的四人帮,毕业以后他们都留在本地上了大学,开了第一场live,然后迅速蹿红,第一张专辑就破了纪录。大概也就只有她这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人才会如此孤陋寡闻吧。
她在网上搜索,看到他的照片,依旧英俊得让人无法挪开目光。常玥站在他身边,把手勾住他的脖子,两个人笑得漫不经心。
她还找到他的采访视频,他穿着黑色的运动服,立着的领子拉到下巴,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他说很喜欢现在的生活,居无定所,四海为家,哪里都可以去。
室友探过头来,开心地说:“哎,简乔,你也喜欢他们啊?”
简乔垂下眼:“算是吧。”
“我是他们的歌迷呢,我从高中就知道他们了,还去酒吧听过一次他们的现场。没想到他们现在红成这样,想起来真是唏嘘。”
“很配吧?”室友指着屏幕上的简桥和常玥说,“青梅竹马,门当户对,有同样的梦想,肩并肩一起走,爱情最美也不过如此了。”
是啊,简乔垂下眼睑,想起许多年前的一个清晨,四个人从围栏上跳起来,他们脸上的笑容看起来那样张扬刺眼。
简乔读大三那年,简桥的乐队来了北京开演唱会。门票在一夜之间抢空,手慢了一点的室友在寝室里哇哇大哭。
演唱会那天,简乔和平常一样在实验室里做实验。对她而言,这不过是最最平凡无奇的一天,抄数据、跑程序、做分析报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的生活永远这样乏味单一。
手表上的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简乔忽地停下来。
“抱歉,老师,”简乔怔怔地开口,“突然想起有一个地方,不得不去。”
傍晚的余晖落在水泥地板上,一阵尘埃飞舞。
有黄牛过来兜售门票,最便宜的一千二。那可是简乔两个月的生活费,她咬牙摇摇头,一家一家地问过去,最后眼睁睁看着票价提高到一千五。想起来真是讽刺,他们曾经坐在同一间明亮的教室里,他给她递过一盒感冒药,他说,我很羡慕你。
可到了最后,她连一张他的演唱会门票都买不起。
大批的观众入场,黄牛最后的票也被抢光,风刮在简乔的脸上,疼得似乎要将皮肤划开。她站在体育场的门口,隔着一堵围栏,却再也不会有人从天而降,走到她的面前。
三个小时的演出,外面围了不少像简乔一样的年轻女孩,有人蹲着号啕大哭,有人歇斯底里地大吼大叫。简乔觉得有些好笑,咧开嘴,却又笑不出来。
“我筑明月,我筑山川,我祝你美梦成真……”
几十万人的欢呼,将北京城的夜空照得犹如白昼。
结束的时候,她站在一条街以外的马路边上,仰起头,看着这座城市不会有星星的夜空,不知道为什么,眼泪不停地流出来。
什么时候来听听我唱歌吧,男生的声音回荡在耳边,她的手掐着自己的大腿,很疼。
更多的时候,她总是用疼痛来迫使自己清醒。
5
第二年,简乔收到温哥华大学的硕士录取通知书。这年夏天,简乔第一次坐飞机,离开长安,离开北京。走的时候,父母终于来送她,母亲抱着她号啕大哭,说:“爸妈这些年太失败,让你受累了这么多苦,还好你争气。”
轮到他爸爸时,男人沉默了半晌才说:“要是能扎根就别回来了,听说那边福利好,以后老了生病有人管。”
机场候机厅里吵吵闹闹的,到处都是举着彩旗横幅的女孩,脸上贴着荧光闪闪的爱心。来来往往的旅客不由得好奇地侧望,才听说是给大明星接机的。正好有一小群女孩迎面朝着简乔走来,她们穿着漂亮的衣服,露着大腿,脸上的笑容美好,兴奋地交谈着——
“终于可以看到简桥了。”
“激动得快要发疯,我真的爱死他了。”
“简桥,简桥……”
简乔的身形晃了晃,最终拖着巨大的行李箱,与那些年轻的小姑娘擦肩而过。
当年他说,让我看看你能走多远,可究竟要走到哪里,才能停下来呢?
简桥,羡慕你的人,是我才对。
温哥华下第一场雪的时候,简乔像是有什么预兆似的,写了一张明信片。她的字很好看,是女生中少有的刚毅。她只写了一句词: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可到了邮局才想起自己没有他的地址,简乔隐约记得他的经纪公司的地址,但寄过去也是石沉大海。她想了想,最后填了高中学校的地址。
讽刺的是,那张明信片寄出去以后没有多久,就听说高中时的学校要搬迁了。虽然还是那个名字,但如果不是原来的模样,总让人觉得时过境迁。
大概学校高层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举行一个百年校庆,鼓励校友们回学校看看。简乔得知这件事的时候,校庆都已经过去很久了。她在许久没登录的人人网上看到曾经的校园变为一团废墟。许多人悲春伤秋地感叹,贴照片的,贴歌的,贴诗的,比比皆是。
但其实对简乔而言,并没有太多好留恋的。
她只是隐隐约约想到最后的那场雨,男生笑嘻嘻地把自己盘子里的牛肉都夹给自己。老板放辣椒放得太多,辣得她嘴唇通红,却还是一声不吭地吃得干干净净。离开的时候,她听到老板说,下次再来。
让她意外的是看到了简桥的照片,他站在学校公告栏的玻璃窗前,侧脸微微上扬,也不知道在看什么。粉丝们鬼哭狼嚎,后悔没能和爱豆做同学。
有人在下面留言说:就算能和他做同学,难道就真的能发生点什么吗?一生那样长,也不过匆匆一晤。
简乔在温哥华的第三年交了个男朋友,是实验室的师兄,工薪家庭出生,也是一路靠着自己的努力摸爬滚打走到这一步的。他对生活和物质没有太高的要求,平凡且平淡。或许是独来独往了太多年,她不太习惯和人亲近,说甜蜜的情话。男朋友尊重她的独立,从来不勉强她做任何事。
她也终于成了别人口中的风云人物,在美国遇到学弟学妹,都兴奋地找她拍合影,喜滋滋地说我们学校真了不起,出了两个知名校友,一个简乔,一个简桥。
时隔多年,终于再次有人将这两个名字相提并论。
而故事中的两个人,在彼此漫长的人生中,渐行渐远。
她博士毕业那年,简桥的乐队来温哥华开演唱会。
还是跟当年一样,一票难求,高昂的价格后面标的还是加元,好在如今她终于买得起了。这个时候,她的男友已经算是未婚夫,她比以前要开朗不少,当助教的时候,学生们都说她和蔼可亲。
她把过去当玩笑一般讲给自己的未婚夫听:“以前想买他们的演唱会门票,但真的太穷了,最便宜的也买不起,只好蹲在大马路上哭。”
未婚夫摸摸她的头,知道她一路长大有多么不容易,握紧她的手:“一切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
演唱会的那天晚上,温哥华在下雪,观众们热情似火,全场回响着他的名字:“简桥——简桥——”
“唉,说起来,”男朋友像是发现新大陆一样,“你们俩的名字是一样的呢,也算是有缘分。”
她望着灯光耀眼的舞台,垂下眼睑说:“这算什么缘分啊,世界上那么多同名同姓的人,简乔只是最平常的一个名字。”
男朋友笑着说:“这个主唱太火了,我亲戚家的几个女孩都喜欢他,过年在饭桌子上还因为他而大打出手,闹得鸡犬不宁。”
“是啊,小女生都喜欢这样子的。”
演唱会结束了,乐队多年来从不安可。这一晚却不知为什么,主唱独自返场,只亮起微微的一盏灯。简桥站在灯下,拿了一把木吉他,清唱了一首歌,那是他们乐队出道的第一首歌。
“我筑明月,我筑山川,我祝你美梦成真。”
这是简桥第一次在人前弹吉他,她突然想到多年前的午后,少年抱着吉他坐在天台的墙脚处,弹的都是她从来没有听过的曲子。可时间久了,连她也能轻轻跟着哼了。
那天阳光灿烂,他把本子丢在地上,说:“喂,简乔,你帮我填个词行不行?”
在她的记忆里,那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简桥,如今你终于好梦成真了。
安可结束以后,简桥回到休息间。他有些累,坐在椅子上等着助理来卸妆。工作人员约他吃庆功宴,简桥睁开眼睛,又闭上。
“不去看看你的三好学生吗?”常玥走过来,有些挑衅地说,“听说她就在这里。”
“不用了,”简桥失笑,“都多少年了,你怎么还对她敌意那么大。”
“简桥,放不下的人是你吧。说出去真没出息,惦记了人家十来年,到头来却连见她一面的勇气都没有。”
“我没有。”
“你骗人!”
简桥终于有些不耐烦:“那就当是我骗人好了。”
一瞬间,眼泪涌上常玥的眼眶。当初那个张扬跋扈的富家大小姐,也终于有妥协示弱的一天:“简桥,你还会想起她吗?”
简桥驻步而立,侧过头,一束光从天窗玻璃落在他英俊的脸庞上。他挑起眉笑起来:“你说谁?”
什么时候会想起她?每一次听到别人叫自己名字的时候。
他变得越来越耀眼,他的名字红遍大江南北,每一次开演唱会,上万人一起撕心裂肺地大声喊着:简桥我爱你。
他也多么想说一句:简乔,我爱你。
体育场外,简乔的未婚夫俯过身为她系好安全带,汽车在雪地里慢慢前行。她怀里的荧光棒,散发着越来越微弱的光芒,最终融入黑暗。
像你这样坚定的人,无论做什么事,都一定能坚持下去吧。
那你爱一个人,会不会也,爱一辈子。
6
许多年前,一个下着雪的冬天,少年打着哈欠,背着吉他站在教学楼的走道边,“噌”的一声琴弦颤抖,路灯在一瞬间亮起来。他回过头,看见她的背影走入漫天风雪里。
想过要保护你,为你击退所有苦难。只是后来人海茫茫,你去了哪里,我却再也找不到。
那把长柄黑伞,静静地斜靠在墙边,雨水顺着地板蜿蜒而去,在阳光的照射下,一点点蒸发殆尽,就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那些经年岁月里的爱意,就随风散了吧。
是哪一间教室、哪一场雨、哪一次告别,已经渐渐开始忘记。
简乔。
更新时间: 2020-08-13 0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