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云贵
我曾经幻想过无数次,自己能走进这条路,站在歲月洗礼多时的红墙边,举目四望,感受着一生中可以凝结为永恒的时刻。
这么多年过去了,年少的记忆仍如眉目清秀的少年,不时叩响我的房门。而在我开门的一瞬间,他又消失不见,与我捉着迷藏。
我出门找他,穿过一棵巨大的榕树,竟然走到了从前憧憬过的一中门口。已是落日时分,树梢间投下星星点点的夕阳余晖,有几束光打在校门上,又投射到我眼中,有一种无比辽阔的灿烂,像海水覆盖了所有。
此时,一群穿着整齐校服、面露自信笑容的学生正走出校门,接二连三穿过我,我在人潮中央如一座岛一动不动。起风了,四周年轻的身影裙裾摇摆,衣袂飘飘,我心中却泛起阵阵苍凉。
我向着风吹来的地方看去,是和L散过步的操场,是和他吹过风的教学楼天台。那个眼神清澈、稚气未脱的少年,面庞逐渐清晰,我刚想开口喊他,他就碎成光点,与所有的风景一道消失。一切如梦,醒来,眼前是这么地空,活在记忆中的那个我始终是梦想不死的少年,都过去十年了,他还握着不可能再实现的梦站在我十七岁的路上。
初三那年的秋天,我的梦里全是一中,多少次站在它的门前,想进去,却被保安拦了下来。我一声不吭地在门前站了很长时间,睁大眼睛望着这座金色山峰,跟自己说:我一定要攀越它,一定要考上一中。这个念想像汹涌澎湃的海水不断在我心间激荡,我要身披铠甲、剑指前方,竭尽所能敌过百万大军。
此后,时针所指的任何方向都是它。我制定了非常严苛的作息,恨不得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省了,发了疯一样努力背书做题,桌上的教辅材料、笔记本日渐高筑。
终于,我的身体有些吃不消了。有一次,凌晨1点,我倒在了书桌上,我妈听到响声进来,吓坏了,将我扶起,用手摸我额头说发烧了,立马叫醒我爸背我去了医院。头昏脑热的我在路上竟然还吵囔着:“数学还没做,我要回去,我要考第一,我要去一中!”我爸当我是在说胡话,背着我走得更快了。
随后,我不再跟自己的身体死磕,开始调整作息。每当内心感到压抑的时候,我就去找L谈心。我们会骑上自行车去林间,喝着可乐打着年轻的嗝,聊着自己喜欢的动漫、电影和小说,吐槽学校里行为特别的同学跟老师。
回来的路上,我们经过一座桥,我仰起头对天空喊着:“如果我考上了,我一定要请你吃遍一中附近的所有美食,你要喝多少酒我都陪你。”L咧嘴笑着,应了声:“好!”仿佛这场盛大的奔赴能给十七岁画一个圆满的句点,走进那扇校门,是我成长最隆重的一场仪式。
在那些苦苦奋斗的岁月里,我像耗尽了一生的力量在暗夜流光里匍匐向前,等待着那扇门向我敞开,但命运却在那时把我带到了另外一个方向。
在初三下学期的几次模拟考中,我没有考出可喜的分数。班主任告诉我,虽然这几次成绩有些滑坡,但都还在年级前十,她让我参加侨中的保送考试。“老师,我想……去一中。”我弱弱地说了一句。她说:“每年能去一中的同学基本都排在年级前五,老师不想让你太冒险。侨中也是省一级达标高中,你如果能保送成功,也很不错。”
“冒险”这个词像一块布蒙住了我的眼睛,又像一把火将我之前的努力焚烧殆尽。我妥协了,参加了另外一个高中的保送考试,发挥得并不好。我想自己还可以参加中考,决心考上一中,向所有人证明自己,可当班主任把保送考试的录取通知放到我手里的那一刻,我知道一切都不可能了。
之后的岁月云淡风轻,直到L把他的高中录取通知书给我看的时候,我脸上带着笑容祝福他的同时,心里流泪了。是的,朋友考上了我心仪已久的高中,我看着录取通知书上的每一个字,多想左上角“XX同学”那一行是写着自己姓名。脸上的表情终于撑不住了,我当着L的面难过地哭了。L见了,立马把通知书收起来,跟我说:“其实你可以的,我知道。”我摇了摇头,抹去泪水问他:“我想进去看看,你以后能带我进去吗?”L把手搭在我肩上说:“开学后,我就带你去。”
我无法忘记那一天,L带我走进那扇校门。余晖给墙壁镀上金边,秋风扫下红叶到了脚边。我曾经幻想过无数次,自己能走进这条路,站在岁月洗礼多时的红墙边,举目四望,感受着一生中可以凝结为永恒的时刻。我可以在六平山脚自由奔跑,可以眺望不远处的高架桥寻找未来的方向,可以住在古朴的宿舍里听雨、翻书。但现实告诉我,我只是这里的过客。
那个傍晚,我和L站在刮风的天台上,对着落山的夕阳看了好久。他说三年后自己要考名校,然后出国。我突然低下了头,并不知道未来将会有什么在等我,我只记得那一刻,黄昏、操场、隐没的夕阳、归林的群鸟、我和L站在一中的世界里,天色将晚。
三年过后,我跟朋友散落在东西南北。我去了东北的一所大学,读了四年书,又去了西南读研,L依旧留在南方念书,后来毕业当了气象员。我们各自有了新的朋友和生活圈子,甚少联系。研究生毕业后,我到重庆的一所大学任教。那个寒假,我又来到昔日向往的高中校门前,想起L曾经说的:如果高中毕业后,你还想来这儿,就跟保安说你是校友回来看看母校,他们会放你进来的。我照他说的做了。
这一次,我独自穿过校门,那扇承载过我年少希冀的门像时光的入口,一踏进,我的二十岁不见了,我的十七岁回来了。绿树荫荫,红墙幢幢,白色瓷砖铺设的教学楼还似当初模样。我独自在六平山下的操场坐了一个下午,远处高架桥上的车辆疾驰而去,那样仓促,像记忆中訇然长逝的遭遭人事,我在俗世仍很笨拙的手脚被将晚的天色收藏。
晚风像故人抚我肩膀,又向我耳边喃喃,头上花枝似乎听到了陈年往事中精彩的某一节,喜悦微颤,送下一些细细碎碎的花瓣到我膝上。我捡拾它们,拼出一个圆,是树梢上环绕的云烟,是傍晚落日的形状,是那一年故事结尾没写上的句号,又似乎是自己与青春和解后的笑脸。风又吹来,拂去那一个圆,也拂去当年的迷惘、妥协、失落、不甘,以及早该被时间清扫的尘埃。
多年以后,在生命的某个黄昏当中,我们终会发现,怀念年少并不是一件矫情做作的事情,而是让我们明白,回忆过往的遗憾会使我们避免未来更大的遗憾。所有难挨的夏天都会过去,所有的不堪、懊悔也会在某一刻被自己一笑置之。曾经的少年,终究是要长大的。
那一扇自己曾执念要走进的门,现在我已走出。头顶当空,是辽阔天宇与熠熠星辰。我看了一眼校门前被华灯照亮的学校铭牌,转身离开,没再回头看。
前面是一条通往更大世界的路,我微笑着走去,心里始终回荡着一个声音,是当初L对我说的那句话:“其实你可以的,我知道。”
更新时间: 2019-09-13 07: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