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绿亦歌
高中一年级的第一天。
林笙一踏进就教室就看到了在座位上慢悠悠地啃着包子的好友莫雨婧,立刻凑到她面前:“诶,你人品值爆了耶!”
“啊?”对方满嘴是油地抬起头。
林笙对她的吃相露出一个鄙夷地表情:“没看座位表吗?你的同桌!那可是杜恒洲耶!就像是明明买了菜包子结果却吃出了牛肉馅一样的好运啊!”
莫雨婧认真地吃完最后一口包子,顺便吮了吮手指上的油,面无表情地抬头:“那又如何?”
“那,那又如何?”林笙不可思议地做出一副西子捧心的样子,“处在正常青春期的你居然一脸平淡地对我说那!又!如!何!”
被她夸张地表情弄得不耐烦的莫雨婧捂住了额头,重新坐直了身子:“林笙,无论他杜恒洲是长了三头六臂还是牛头马嘴,这都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从现在开始,我要好好的享受我的青春!你听到了吗——”
可是好友只是目光呆滞地看着教室门口。
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一年七班教室门口,一个穿着白色衬衫的少年,身材挺拔似白杨,头发剃成寸头,勾勒得一张侧脸棱角分明,单侧背着双肩包,吊儿郎当地将手插进裤包走了进来。
莫雨婧的嘴型还停留在“吗”字上,此时慢慢收回来,变成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苦。
二十分钟后,莫雨婧一脸警惕地看着即将要和自己坐三年同桌的男生。
“你好,我叫杜恒洲,兴趣是……”
对方笑嘻嘻地伸出手来示好。
“兴趣是篮球和游泳,特长是被迫从小开始学的钢琴和为了追女孩子用的吉他,喜欢的食物是麻辣鱼,喜欢的颜色是蓝色,讨厌的东西是草莓,擅长的科目是数学,讨厌的科目是英语,手背上的伤疤是六岁时候掉进下水道摔伤的,梦想是骑自行车环游世界。”除去逗号的时候莫雨婧短暂的换了口气,其余地方完全没有停顿和思考地将话吐了出来。
她在对方因为震撼而睁大的表情里自嘲般地笑了起来。
然后,在杜恒洲第二次准备说什么的时候,莫雨婧敏锐地眯起了眼睛,用手比划出一个拳击防卫的动作,粗声粗气地下令:“不准和我说话!”
对方在她恶狠狠地目光下终于屈服,虽然很莫名其妙还是礼貌地收回了手:“……好吧。”
两个人的僵局一直持续到下午放学。
莫雨婧用余光看到自己的同桌正慢悠悠地收拾书包,她为了避免任何与对方接触的可能,只好装作用功的翻开教材随意的看看。
手指停留在舒婷的《致橡树》这一页,大约是想起了什么往事,她闭上眼睛,任思绪沉浸在回忆的海洋里,等到回过神时,自己已经出声背了起来:“我如果爱你……”
空空荡荡的教室里,只听到她清脆的声音,落在地上,和柔和的夕阳的光混杂在了一起。
“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
她戛然而止。她的目光渐渐变得混沌,那些回忆让她不能自己。
“咳、咳!”就在莫雨婧出神的时候,身边忽然想起了一阵刻意地咳嗽声。
她吓了一跳,这才惊觉杜恒洲还没走,顿时满脸通红起来:“我,我,我……不是说了不准和我说话吗!”
“不,我只是想说,”我们的男主角杜恒洲忍了一天终于能够舒畅的说句话了,于是心情大好,指了指莫雨婧,“露·出·来·了·噢~”
然后将书包轻松地甩在背上,吹着口哨步伐轻盈地走开了。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面部僵硬的莫雨婧摸到了自己不知道何时暴露在光天化日下的白色肩带。
可恶,所以说,和这种人坐同桌根本不是什么好差事好吗!
(2)
体育课下课后,在去买冰冻汽水的路上,男生们很自然地聊起了关于女生的话题,确实每个班都有那么几个女孩子,她们的美丽总是能够提前旁人几步。
“那个林笙虽然长得漂亮,但是完全就是个没脑子的花痴啊,相对来说,总是和她一起的莫雨婧虽然长相很普通,但性格就好很多啊!”
话题不知道怎么的,忽然就落到了自己同桌的头上,让杜恒洲结实地吃了一惊,手中转着的篮球差点掉下去,舌头打结:“性……性格好?你,你确定你说的是莫雨婧?”
脑海中立刻浮现一个女孩子冷冰冰的眼神:“不准和我说话!”
“对啊,”另外一个男生也赞同地点点头,“她性格蛮好的啊,和谁都能打到一块儿。”
被孤立的男主角杜恒洲勉强扯动了一下嘴角。
看见他凌乱的表情,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阿士不由得取笑道:“怎么?无往而不胜的杜大公子,踢到铁板了?”
“怎,怎么可能,”虽然眼下事实确实如此,但是杜大公子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谁会看上她那种又不漂亮又不聪明胸部还平得跟鞋底板一样的女生嘛!”
话音刚落,杜恒洲的身后就传来一道凉飕飕的声音:“哟,我又不漂亮又不聪明胸部还平得跟鞋底板一样真是委屈您了呢!”
一边想着“不是吧这么倒霉”一边转过头,杜恒洲正好撞到莫雨婧那双可以冻死人的眼睛。
我们的男主角在五分钟内第二次尴尬地扯动了两下嘴角。
“完,完蛋了。”他在心里这样想到。
等回到教室坐下时,杜恒洲依然能感觉到自己同桌散发的强大气场,吞了吞口水,递上刚刚在小卖部买的奶茶:“那个,对不起。”
“没什么,”对方看都没看杜恒洲那张帅气逼人的脸一眼,低着头在书包里找东西,杜恒洲正因为居然得到了对方的回答而窃喜时,又听到她补充了一句,“反正……还有比你更过分的人。”
“欸?”
“从来不会主动给我打电话、交往五年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地对我说过喜欢、就连我的生日也记不清楚、每天都是吊儿郎当的样子、就连吵架的都只有我一个人在闹!!”莫雨婧的眼眶突然红了起来,泪水在不停地打转,摇摇欲坠。
“原、原来你有男朋友了啊……”察觉到对方正用一种极其愤怒的眼神盯着自己后,杜恒洲不禁缩了缩脖子,“干、干嘛一副我欠你五百万的表情……又、又不是我!”
僵硬的局面被夹着书本走进来的班主任老黄打破,杜恒洲第一次觉得他一米五五的个头竟然伟岸到如同救世主。
“为了促进同学间的友好交流,学校决定本次的秋季运动会新开两人三足的项目。每个班必须有十对参赛组,我看也不用麻烦了,我们班只要是男女坐同桌的,都去参加好了。”
然后老黄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的离开了。
莫雨婧咬牙切齿地捏住手中的钢笔,开什么玩笑,两人三足?和身边这个只知道四处放电显示自己魅力无疆的白痴?
在莫雨婧的左手边,同样听到这个噩耗的杜恒洲脑海中再次浮现莫雨婧那张想要把他千刀万剐的脸。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一年七班第四大组第五排,两个人同时抱住头开始哀嚎。
“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你那么讨厌杜恒洲,”下课后,两个人一边吃着冰淇淋一边趴在栏杆上聊天,林笙的目光还尾随着二班的钢琴王子,“不过我也没办法帮你,因为我同桌是女生,我们不能参加比赛,不然就和你换咯。”
“欸?”
莫雨婧咬下一口冰淇淋,回想着好友刚才的话:“对噢!我可以换啊!”
然后跑回教室,很快确定了候选人员。
正在和前桌讨论《海贼王》的美女许妍成了她的目标。莫雨婧很快向许妍说明了自己的想法,对方是个爽快的女孩子,完全没有人们印象中漂亮女孩的娇气和做作,很快的答应了下来。
其实她和杜恒洲还蛮相配的。
在厕所里洗手的时候,莫雨婧忽然这样想。然后抬起头,皱着眉头看着镜子中十五岁的自己。失败的齐刘海,鼻翼上的青春痘,毫无品位的学生装,就连努力扯出来的微笑也呆板到要死。
席慕容有一句很美的诗,“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的时候”。
其实最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如何让你重新遇见我,在我比她更美的时候”。
她平静地关掉水龙头,甩掉了手上的水珠。
因为大家对两人三足这个新项目并未抱太多的期望,又加上很多人本身也有其他运动会项目要训练,所以体育委员并没有特别规定要留下来训练。
“听说你同桌报了1500和800啊,看不出来他居然是耐力性选手。”
林笙拿着扫帚扫到靠窗那排座位时,有些好奇地趴上桌子向操场望去。
“你看到他小腿的肌肉没?”莫雨婧面无表情地将凳子翻上桌面,一张接一张,“他的爆发力也很惊人。”
“哟,”林笙的目光还在窗外,语气多了几分戏谑,“还说不关心他!”
“我没有。”莫雨婧心平气和地说道,连头都没抬一眼,“三秒钟,你给我下来,早点打扫完了早点回去。”
“你怎么越来越没情趣了?年纪轻轻就一副看破红尘的表情。”
林笙嘀咕了一声,不甘心地从桌子上跳下来,
“那是因为你没试过。”莫雨婧冷静地反驳道。
没有试过,在最美的时光里,用尽全身力气的去爱一个人。
心是真的会在忽然之间苍老的。
(4)
运动会开幕那天,学校的银杏掉了一地。初秋的清晨,熹微的阳光落在莫雨婧的身上,她伸出手,去迎接这份意料之外的温暖。
“发什么呆呢?”
林笙从莫雨婧身后一把手搭上来,笑嘻嘻地勾住她的脖子:“那边的跳高都开始了,要不要去看看?”
“你先去吧。”
十月的天空蔚蓝澄净,一丝一丝的白云仿佛挂在自己天台衣架上的丝巾,风一吹,高高地飘扬起来。让人的心也跟着莫名其妙地满满的。
她对运动一向没有热情,至今还搞不清足球队的成员是十人还是十一人。正准备找个角落看小说的时候被生活委员叫住:“欸,婧婧,你没事做的话就去终点线等等运动员吧。”
说完笑嘻嘻地递来一瓶矿泉水和一条巧克力。
“我正打算去看跳高呢。”
莫雨婧假装的很急的样子想要推脱。
“啊,那算了。”生活委员没办法地耸耸肩。
莫雨婧与她擦身而过的时候,看到了她手上的食物,犹豫地走了几步,最后还是停下来:“那个,巧克力最好换成别的,他对士力架过敏。”
对方立刻露出“不愧是同桌啊真了解他”的表情。
大约也是因为这个突发的对话,莫雨婧没有了去看跳高的兴致。在操场外围绕了好久,却鬼使神差地走到了一千五百米长跑的终点。
她小心翼翼地躲在人群里,为了装作漫不经心,她从裤包里翻出MP3来听。这是她第一个MP3,258KB的容量,很快就被淘汰了,但是自己一直没舍得丢,因为曾经有很多个夕阳下山的午后,她都和喜欢的男孩一人戴一只耳机,埋头各做各的作业,手肘偶尔碰到一起,然后飞快地挪开。
那些日子,紫荆花开得浓郁。长长的枝桠从教室的窗户伸进来,他笑嘻嘻地摘了一朵戴在她的头上。
“傻妞。”
多年后回想起来,也就只有在最青春的那几年,那个人,才会这样叫自己。只有当事人才能听得懂的宠溺和霸道。
两首歌曲切换的空隙,周围的人忽然一窝蜂用上红线,莫雨婧站着没动。她看着杜恒洲张开双臂冲过红条的样子。
他就像一只随时会振翅高飞的鹰。
那一瞬间,似乎万物都成了黑白的,静止的,只剩下几米之外的他和她,中间隔着拥挤的人群,他仰起头笑,她垂下双眼。
莫雨婧拉扯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然后转身走了。
到了下午,令人期待的两人三足拉开了帷幕。
莫雨婧按照事先的约定走到杜妍那组所在的二号道,然后为了确定无误,又向杜妍所在的位置看了一眼。杜妍穿着清爽的蓝色运动衫,头发高高束在一起,将那张干净又漂亮的脸完全地露了出来。
莫雨婧抿着嘴唇,让自己收回目光。
这时候,她的肩膀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估计就是杜妍的同桌高子阳了,于是她笑着转过头——
杜恒洲落在莫雨婧肩膀上的手和莫雨婧脸上的笑容一起僵硬住。
“怎么是你?”
“怎么是你!”
两人面面相觑,看着对方胸前眉飞色舞地写着“2”字的白布,嘴越长越大,脸色十分难看地再次开口。
“你和杜妍换了?”
“你和高子阳换了?”
就在两个指着对方大叫的时候,广播里传来了“高中一年级参加两人三足比赛的运动员请注意,高中一年级参加两人三足比赛的运动员请注意,请马上到指定的跑道前做好准备,比赛将马上开始”的通知。
两人目瞪口呆地接过老师递来的绳子,然后杜恒洲一副“早死早超生”的表情,蹲下身开始将彼此的脚绑在一起。莫雨婧稍微低头便能看到他的头顶,头发短得像刺一样,但其实摸起来会很柔软。
柔软的阳光,柔软的风和……柔软的你。
“喂,你记得先迈右脚噢!”
少女情怀在一瞬间被男生干巴巴地声音打断,莫雨婧瞪圆了眼睛回过去:“干嘛要听你的啊!”
话音刚落,枪声响起。
莫雨婧为了和杜恒洲做对,故意先迈出了左脚,哪知他却仿佛心灵感应,也迈出了左脚。
然后笑着对莫雨婧说:“哎呀你才十五岁,这么叛逆可不好噢。”
可恶,居然被将了一军!
两个人就这样磕磕绊绊地快走到了终点,已经有很多对手在中途被迫退场,他们倒是排在了第三名。
“喂,”莫雨婧小孩子心性大起,意外地用手肘捅了捅杜恒洲,“加把劲啊,把前面那组超了!”
于是两人气沉丹田,“一,二,三”,一鼓作气大跨几步,抬腿落脚之间竟是默契十足,没几步就轻松跃到了第二名。
两人都心情大好,转过头冲对方咧嘴一笑,然后在反应过来自己正对谁微笑后,又硬生生地将嘴角给压了下来,变成又尴尬又滑稽的表情。就在这时,心怀鬼胎的两个人脚步开始凌乱,“咚”地一声摔倒在地上。
摸着膝盖上被塑胶跑道化破的皮,血丝渐渐渗出来,莫雨婧看着和自己一样狼狈不堪的杜恒洲,终于放声大笑起来。
她的笑声顺着秋日清新的空气一路远飘,在上了锁的教学楼第三楼靠楼梯左边的教室里,黑板上是昨天值日生忘记擦的作业,语文课本上的背诵段落,数学几何题目的解法,There be句型的就近原则,万有引力定律,铜和稀硝酸的反应方程式。在黑板的下方,一块粉笔擦侧身躺在凹槽上,像是受了什么委屈。
那些和青春有关的日子,将永远不会褪色。
(5)
高三七班又出现了一对新的情侣。在这样节骨眼的时候,班主任自然时刻监视着班里的一切动静,两个人便只能在中午和晚上吃饭的时候悄悄坐在一起,男生会将自己盘子里的肉都夹给女生:“喏,别怕长胖,再胖我都要你。”
学生时代的情话,朴素,实在,要很久很久以后才能回味出当中的千回百转。
“哎,真想谈恋爱啊。”
收回偷看的余光,林笙用筷子顶着下巴,望着食堂的天花板幽幽地感叹道。
“快点吃吧你,”莫雨婧无奈地冲她翻了翻白眼,“真不知道,为什么到了高三反而情侣如雨后春笋一样都冒出来了!”
“正是因为要分别了,才要抓紧在一起的时光吧!”
林笙有点了无兴趣地用筷子夹起一口菜,还沉浸在“想要谈恋爱”的幻想中:“哎,都说中学时代的感情是最好的了。”
“有什么好的?”莫雨婧还是一副不解风情地样子。
“只有这个年纪,我们才会一心一意地喜欢一个人啊,无论再怎么笨拙,小心翼翼,都只是很单纯的因为喜欢他而已。”看着自己好友一副事不关己地样子,林笙贼笑着向她靠近,“喂,老实交代,你和你同桌,进展得怎么样了?”
话题突然转到自己身上,莫雨婧被呛住了,连忙端起一旁的汤大喝了一口,然后冲林笙翻了翻白眼:“你胡说什么啊!”
“你们两个罪证太多了好不好!都三年了,还打算这么暧昧下去?”
“哪里有,”莫雨婧皱了皱眉头,“他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对女生都是那种吊儿郎当不正经的样子,再说了,我也不喜欢他。”
“话虽这么说,可是我觉得他对你是真心的,和别人不一样。”看到莫雨婧露出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林笙急忙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说道,“你知道吗?听说昨天许妍给他表白了!”
莫雨婧一副没有兴趣继续听的表情,林笙只得硬着头皮自己说下去:“被他拒绝了。他说抱歉,现在对他最重要的事情是去抢小卖部一天只售五十杯的奶茶。”
然后林笙顿了顿,看着莫雨婧的眼睛:“他们都说那杯奶茶是买给你的。”
“噗,”莫雨婧笑了起来,“你们别乱猜啊,那是我和他打赌做英语题,他愿赌服输而已,这不能说明什么,顶多说明他这个人还算讲信用。”
然后莫雨婧继续若无其事地夹起一块肉兹兹地吃起来。
“在说什么呢?”
说曹操,曹操到。才打完篮球的杜恒洲和好友阿士一起端着餐盘走到两个人面前,头发上还有汗滴,每天都暴露在太阳下,他的皮肤却依旧白皙如瓷,相比刚刚入学那年,他又长高了许多。和女生说话的时候他会体贴的微微弯下身子,“对谁都好”,莫雨婧对他的评价倒也没错。
“说你呢,大帅哥。”莫雨婧头也不抬,从包里摸出一包湿巾纸给杜恒洲甩过去,“喏。”
“谢啦。”
“啧啧啧啧,你还说你不喜欢他!这么关心!”
“省省吧你,这可是要记账的,”莫雨婧利落地眼尖手快地将筷子伸入杜恒洲盘里夹起最大的那块肉,在林笙面前晃,“你会在你暗恋的人面前做出这么粗俗的动作吗?”然后张大了嘴后将肉丢入自己口中。
然后端起她吃得一干二净的餐盘站起身回眸一笑:“我还有两张数学试卷没做,先走一步了。”
杜恒洲的脸上失落的神情一闪而过,谁都没有察觉。
“她说得没错。”他笑笑,坐到刚才莫雨婧的座位上。
而在很多年后,林笙才明白,当时的莫雨婧说得没错。那样自然而然的在对面面前暴露自己所有的缺点,粗俗,最真实的自己,确实不会是暗恋的人。也不会是普通的朋友,简单的同学。那一定是那样一个人——
他曾很长,很长时间陪在她身边过,他们曾经共同分担寒潮,日光与霹雳。
他就是她的空气,无所不在,不能缺少。
(6)
毕业聚会是在报考了志愿以后,莫雨婧在KTV的门口遇到杜恒洲。他穿着黑色的T恤,头发长了一些,零零碎碎的在额头,抽出插进裤包的手笑着给她打招呼:“嗨。”
她有一瞬间的恍惚。然后重新振作,笑着击上他的掌心:“嗨。”
“你先进去吧,”莫雨婧指了指包间的门,“等会他们看到我们一起,又乱说话。”
“人正不怕影子斜,怕什么!”
他飞快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拉着莫雨婧一块儿进去了。
大家果然起哄,杜恒洲也不解释,直接拿起桌子上的啤酒:“我迟到,自罚。”
“婧婧,那你就罚唱咯。”林笙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笑,吵吵闹闹的大包厢里也能听到她的大嗓门,“点什么?”
“梁静茹的《我还记得》。”
她忽然很想很想唱这首歌。
“……我还记得那年你的声音,耳边回荡那一句誓言,你吻我的脸,都是我心中收藏一生的快乐……”
她的声音立刻充斥了整个房间,杜恒洲在离她最远的沙发上坐下来,昏暗的灯光下,他的眼眸依旧明亮。
他沉默地在自己杯里参满酒,一杯一杯地喝着。
“我还记得,那年你的年轻,刻在从前,最美的时间。在我生命里,你不曾告别,不曾走远。”
她的声音忽然哽咽,似乎已经没有办法继续唱下去了。
“我敢打赌,”阿士凑到杜恒洲跟前,一把搂住他的肩膀,眼睛盯着莫雨婧的背影,“她有喜欢的人。”
“而那个人,不是我。”
杜恒洲苦涩地一笑。
本来计划是唱通宵,但是很多人熬不住,凌晨就开始陆续退场。莫雨婧也说想要回去了,林笙急忙拉住杜恒洲的衣服,冲他挤眉弄眼:“还不快送!”
“不用了不用了。”莫雨婧连忙摆手,“我出门打车就好了。”
“我还是送你吧。”
走到了空挡的人行道上,空气终于清新,莫雨婧深深的呼吸一口。夏日的月色微凉,落在身上觉得通透醒人。日夜不停的是知了的叫声,车灯的光芒由远及近,又再次离他们远去。
两个人难得沉默地走在街上。
三年的朝夕相处,他们明明一直都是离彼此最近的那个人。
要爱上一个人,无非是一见钟情,或者是日久生情。
那看似遥遥无期的毕业,竟然也只剩下各奔东西。
杜恒洲觉得有东西鲠在他的喉咙,刺得他难受得无法呼吸,侧过脸,莫雨婧就在他的身边。初遇那年的才勉强过肩膀的头发如今已温柔似瀑布,那个恶狠狠瞪着自己说“不许对我说话”的丑丑的姑娘,也已经亭亭玉立。
她曾凶巴巴地帮他整理校服的领子。他在她生理期时翻墙出校门为她买止痛药。
悠悠的青春呵,就要离他们远去了。
她将转过身离他远去,遇见别的人,别的事,看别的风景,听别的歌。将会有别的一个人,如今夜般这样静静地走在她的身边。
一直走,走到天长地久。
杜恒洲终于开口:“莫雨婧。”
她回过头来,脸上竟然是泪痕斑斑。
杜恒洲手脚无措起来:“你,你,你怎么了?”
“没什么,”她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胡乱地抹着脸上的泪水,“如果,我是说如果,时间可以倒流的话,你希望回到哪一天?”
他看着她认真的眼睛,耸了耸肩:“没有,我的人生从来不会后悔。”
“我就知道,”她似乎叹了口气,泪水倒是渐渐止住了,她重新回过头去,盯着前方的路灯,一盏一盏,仿佛岁月般悠久漫长,“我曾经无数次的想,如果时间可以倒流的话,一定不要让我再遇到他了,再也不要爱上他了。”
杜恒洲终于想起来了,上一次看到她哭泣的情景,是在三年前。也是这样,为了另外一个人。他就像在暗处的一道影子,却任是他杜恒洲有千军万马,也攻破不了半分。
“恩,你刚才叫我什么事?”莫雨婧的情绪平静下来,问他。
“没,没什么。”
他的嘴角扯出一丝苦笑。
已经,没有说出来的必要了。
(7)
杜恒洲在杭州念大学,他们学校八月底就军训完了。等到莫雨婧开学时,他便提了一大口袋东西去犒劳她,防晒霜,痱子粉,太空杯,荷香正气液……应有尽有。
惹得莫雨婧的室友眼红不已:“凭什么啊,长得又高又帅,还这么温柔体贴!”
唯独莫雨婧不领情,继续抢他盘子里的肉:“肯定是从女同学那里收刮来的吧?”
杜恒洲嘿嘿一笑:“心意重要,心意重要。”
阿士在一旁嗷嗷大叫:“差别待遇啊,你不是打着来看我的名号么?怎么礼都给她收去了?”
杜恒洲一本正经:“我们都一家人了,说什么礼不礼的,多不亲切啊!”
惹得一旁偷听的小女生激动得大叫。
“死不正经。”莫雨婧用筷子敲他。
莫雨婧和阿士一个学校,在上海,离杭州倒也不算远,杜恒洲经常跑过来找阿士。“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林笙在电话里这样说,莫雨婧没有接腔。
大二的国庆,在江浙一带的高中同学都约着去苏杭旅游,莫雨婧借口学生会有事,没有去。
之后杜恒洲似乎渐渐地,就很少往这边跑了。
“活该!”
林笙又骂道,她一直都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我和他真的没有什么。”莫雨婧试图辩解。
“口是心非!那你找个男朋友给我看看啊!”
“我周围没什么适合的。”
“那是当然!因为长得帅的没杜恒洲高,比他高的没他聪明,比他聪明的没他幽默,比他幽默的没他温柔,比他温柔的又没他帅了!”
“得得得,你这脑筋急转弯呢。”莫雨婧笑着打住了她,“阿笙,你不用担心我,我有分寸的。”
“婧婧,不是我说你,有些人,一辈子就这么一次,错过了,就不在了。”
挂了电话,莫雨婧走到窗边,才发现已经下雨了。
十二月的上海,冷得浸人骨髓。独自一人,东奔西走,无处取暖。
那天是二十四日,还未到晚上,已经有男生给莫雨婧的室友送苹果,装在精致的盒子里,打开来,又红又大,让人舍不得咬下去。
她不知道发了什么疯,忽然抓了丢在床上的挎包,换上鞋子冲了出去,打车到虹桥火车站,气喘吁吁的跑到了最近的一趟去杭州的动车。一个半小时,窗外的风景在夕阳里飞快的交替,这就是他所看到的,每一次,他来看她时,就是这些风景陪着他。
等莫雨婧到了他的学校已经是晚上九点过,杭州在下雪。她翻出手机,给他发了条短信,平安夜快乐。
他回过来,有没有收到苹果?
两人胡扯了几句,莫雨婧套出他在画室做模型,便一边打听一边找,雪落在身上就化开。
画室里灯火通明,她偷偷地踮起脚透过后面的门窗望过去。偌大的教室里,零散的坐着十来个人,她只能看到他大部分的背面和小部分的侧面。
他似乎仍旧是记忆里的样子,又似乎已经相去甚远。
她没有叫杜恒洲,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她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站了多久,有时他旁边的人会凑过头来和他交流几句。
他已经有了新的生活。他的左手边,已经不再是她了。
杜恒洲喜欢莫雨婧,是的,她知道。
可是为什么要逃避呢。
就像每一次大家玩真心话大冒险,莫雨婧从来只选择大冒险,无论再丢脸她都不在乎。
因为她有一个秘密。
那个秘密在时光的洪流中被洗刷得越发清晰,刻在她的心底,像一道永远无法复原的伤疤。
晚上回寝室的时候杜恒洲给阿士打电话,乱扯了几句,忽然有些犹豫地说:“今天我好像看到莫雨婧了。”
“她?在哪里?”
“我学校,我做模型的时候,后来我跑出去看,结果一个人都没有。”
“别幻想了,她上次国庆连杭州都不愿意去,怎么会专门跑过去看你?”
“我知道。”
他的声音低沉,在夜色中渐渐消失。
停在学校里的车上已经铺了薄薄的一层雪,杜恒洲想起高中的时候,她曾经一脸向往地说过想要看一次西湖的残桥断雪。
“或许有些东西,不完整,反而比较美。”
那或许就是她的爱情观。
只能远远的看,再走近一步,她就会躲开。
(8)
等莫雨婧他们大四毕业,杜恒洲还要再念一年。
“活该,谁让你当初学建筑!”
阿士数着工资卡里的钱,喜滋滋地笑话他。
莫雨婧回老家的城市找的工作,小城市比不上上海的物欲横流,但是养活自己不难。过完了春节她和林笙一起去逛商场,林笙交了新的男友,说是要去给他买衬衫。
逛了一上午,好不容易看到一件喜欢的,林笙男友的个头没那么高,依依不舍地放下来,嘴里还念着“要是有一八零就好了”,莫雨婧忽然出声:“等一下,我买了。”
“你?”
“杜恒洲夏天有毕业答辩,总不能还穿运动衫吧。我欠了他八年的生日礼物,这下一次清结清了。”
林笙叹了口气:“什么两清不两清的。”
等结账出了商场才发现手机丢了,莫雨婧垂头丧气:“早知道就不给他买这么贵的衬衫了,这下可好了,买新手机的钱都没了!”
“破财消灾,”林笙在一边安慰她,“我请你吃东西。”
是家离中学就读时不远的西餐厅,有很多学生打扮的年轻人在这里就餐,可是莫雨婧他们念书的时候,这里的消费还贵得离谱。熟悉的钢琴曲,几口红酒下肚,莫雨婧忽然觉得有些微醺。
“和他第三次分手,就是在这里。”
她忽然开口说道。
“和谁?”林笙瞪大了眼睛。
“杜恒洲。”
莫雨婧忽然笑起来,她盯着面前的酒杯:“我偷偷翻他手机,看到有别的女生的短信,就是很普通的往来,但是我乱吃醋,就和他闹分手了。”
“杜恒洲?分手?你不是一直都没有谈过恋爱吗!婧婧你在乱说些什么?”
“我没乱说,阿笙,这或许会让你觉得无法接受,但是听着,这是真的。”
“二零一二年的情人节,我和杜恒洲分手了。我和他是从高中毕业开始交往的,我们一共闹过七次分手。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无非是我觉得他不关心我他不爱我,或者,是因为我们没办法为了对方而妥协。那是我们最后一次分手,我知道,因为他对我说,他累了。”
林笙觉得这一切莫名其妙,但是她看见了莫雨婧的表情,她知道自己现在不能插嘴。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喝了很多很多的酒,我想到以后的人生就要没有他了,以后我们就要各自走了,我难过得想要死去。我不断地说,我好后悔,如果让我重来一次,我再也不会爱上他了。然后,”莫雨婧顿了一下,“然后第二天我起来,我发现自己回到了二零零四年的九月一日,也就是高中开学的第一天。”
“天啊!你在说什么!”
林笙不敢相信地捂住嘴巴。
“真的,阿笙,真的,你听我说,虽然我不知道该如何证明,但是你要相信我,这是真的。我真的回到了过去,我记得自己的话,我再也不要爱上他了。”
林笙不知道应该面对她所说的话,两个人沉默了很久,林笙忽然抬起头:“笨蛋!”
“啊?”
“我说你是笨蛋!怪不得我总觉得你对杜恒洲的态度很奇怪,如果这就是你的解释的话,那我真的对你太失望了。”
“阿笙,我……”
“就因为害怕再次受到伤害!就因为觉得两个人再也没有未来了!所以你就一直逃避!重新来一次,既然给了你重新来一次的机会,为什么不好好的把握,更加、更加努力地在一起呢!为什么就这样自私地选择了逃避,在伤害对方的时候,也这样伤害自己呢!”
莫雨婧咬住嘴唇,她不知道该如何反驳。林笙的话就如炸弹,接二连三地抛在她的身边。
“婧婧,重新来一次,你还不是爱上了他!”
莫雨婧用手捂住脸,试图遮住大滴大滴落下来的眼泪。
“他那样喜欢你,所有人都知道他喜欢你,可是为什么你不愿意相信他呢?”
闭上眼睛,是那个穿着白衬衫的少年,站在树下叫她的名字,“莫雨婧。”
他的面孔渐渐清晰起来。
虽然很黑却十分柔软的头发,会笑的眼睛,窘迫得微微发红的脸颊,挺拔的身影。
他一直在等她,无论她躲得多远,他都一直在的。
“我输了。”
重新来一次,她还是一如当初般爱上了他。
(9)
给杜恒洲的衬衫在家里衣柜里挂了几天后被母亲发现了,在女儿下班后立刻质问道,莫雨婧正在浏览网页,随意瞟了一眼:“啊,给我男朋友买的。”
话音刚落,心里突然甜蜜了一下。还在看着网站上找月底飞去杭州的机票,不禁想道,等他看到自己,告诉他其实她也一直喜欢着他,他会是怎样的反应?
“找男朋友了?”母亲大惊。
“是啊。”
母亲立刻换上笑容:“不早说!我还找到给你找相亲的对象呢!昨天楼上张妈还说她同事的儿子高中和你一个年级的,也在上海读书,怪有缘的!说不定还是你同学呢!”
“少来了,我们高中七百多个人呢。”莫雨婧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妈,你把衬衫放回去,我送人家的礼物呢!”
“什么时候带回来让妈瞧瞧!”
“欸,知道了知道了。”
移动鼠标,点下“订票”,莫雨婧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嘴边还挂着笑容。
二月底,她乘飞机去杭州,快要落地时莫雨婧从窗户上俯瞰这座繁华的城市,人海茫茫,其中有着她爱的人。
也是那个一直爱着她的人。
八年加八年,整整十六年,那是杨过等着小龙女的时光,那是比她大半人生还漫长的时光。
下了飞机莫雨婧直奔他的学校,在建环学院里问了几个大五的学生后终于有个人说:“杜恒洲?他不是去英国了吗?”
她心下一惊:“英国?什么时候?”
“不知道,他去英国交流一个学期,六月底才回来做答辩。”
莫雨婧急忙借对方的手机,颤抖着拨出那十一位电话号码,“嘟嘟嘟”之后无人接听。幸好她还背得下林笙的电话号码,林笙摇头说她也不知道这件事。
“那你把阿士的号码发给我,我还没买新手机。”
阿士的声音并不友好:“你跑去杭州找杜恒洲做什么?”
“我……”莫雨婧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你不是都有男朋友了吗!”对方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愤怒。
“男朋友?你听谁说的?”
“你妈呗,本来说好找我去相亲,后来临时取消了,一打听才知道是你。啧啧,我们这么多年朋友,也不打声招呼!”
“我……”莫雨婧苦笑,再一次百口莫辩,既然是个误会,等一会儿澄清那也不迟,于是她赶紧问要事,“杜恒洲去英国了?”
“恩,今天上午的飞机。”
上午?莫雨婧心头一惊。
“他怎么都给我说一声?”
“他说给你打过电话,打不通。发短信你也不回。”阿土依然是讽刺的语气,“交了男朋友,连我们这些老同学都不理了?”
莫雨婧无心辩解,心慌意乱地继续问:“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呢?”
这次轮到阿士沉默了,莫雨婧等得心急如焚,他才终于开口:“他可能,不回来了。”
晴天霹雳一般,莫雨婧艰难地开口:“什么意思?”
“你还记得许妍吗?”
“许妍?”
“她跟着杜恒洲报的一样的志愿,结果落了第一档,去了北京念建筑,她们学校也有这个项目……这一次,他们两个人是一起走的。”
莫雨婧握着手机,只觉得耳鸣,再也听不到任何一个字。
难受得无法呼吸。
无数的阵扎在她的心头,竟然比八年前,更加痛苦。
(10)
杜恒洲在机场最后一次拨打了莫雨婧的电话,回复他的依然是那句冰冷的“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他无奈地扯出一个笑容,编了一条短信,删删改改许多次,终于只留下最简单的“再见”两个字。
然后点击发送。
他拉起身边的行李箱向前走去。
人来人往的杭州萧山国际机场,无数人的人表情各异的穿梭在明亮的灯光下。
巨大的洪流吞噬着身边的一切。
在杜恒洲几米以外,同样拖着行李箱的莫雨婧向他的反方向走去。
他没有回头。
她也没有回头。
谁都不曾回头。就如同那些径流不复返的岁月,终于在指尖溜走。
更新时间: 2022-08-11 14: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