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倾顾
01
我第一次见到周蓉是在一间棋牌室。
她坐在上首,嘴里叼着一支烟,歪歪扭扭地摸牌。同她一道打牌的,都是圈子里的红人。我找了个角落坐下,正巧听到有人说:“哎,听说没,谢照沣回来了。”
没人说话,场面有些尴尬。我正纳闷,周蓉丢出一张牌来。那牌是象牙骨的,摔在桌上脆生生地响。她有妩媚的吊梢眼,此时笼在烟雾里,越发像只狐狸。
“杠上开花。”她懒洋洋地说,“和了。”
她这一把和得很大,筹码堆成一座小山。她百无聊赖地拿指尖点了点,旋即站起身说:“我先回去了。”
我还在原地发愣,领我来的人推了我一把:“赶紧的。”
我这才如梦初醒,出门看到她正站在檐下。她又点了一支烟,烟燃成一缕,衬得她的眉目越发深刻。她是混血儿,六分之一的葡萄牙血统,出道时就惊为天人,在圈子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实在是倾国倾城。
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叫她:“周小姐?”她回头时,每一帧都像是慢动作,是要拿到电影里当特写的:“嗯?”
“我是您的贴身护理,徐大夫介绍来的。”
“是你呀。”她把目光转开了,“我讲了不用,老徐就是瞎操心。”
“您还是需要一个护理的。上次您在浴室里晕倒,真是把他们给吓坏了。”
她不说话了,抿着唇像是气鼓鼓的。她露出这样的神情,带上稚气,有一种奇妙的天真。我等了半晌,听到她有些不服气地道:“我都这么大的人了,难道还不能照顾自己吗?”
我壮着胆子说:“可您是周蓉啊……有人照顾您不好吗?”
不知道是哪个字触动了她,她居然扑哧一声笑了。这一笑明媚有光,映得下雨的天也亮了:“你多大了?”
“我二十四岁了。”
“二十四。”她说,“还是个小男孩呢。”
和她一比,我似乎真的稚嫩得要命。
她十七岁出道,演的小说改编的偶像剧,一上映就红遍全亚洲。那时她是全亚洲的玉女标杆,人人都爱她,可她偏要另辟蹊径,玩摇滚、拍写真,在太平山腰飙车出了车祸。十九岁到二十一岁的两年间,她被媒体骂得狗血淋头。大家都以为她要陨落,可她偏偏成了大导演的女主角,在国际影坛拿了奖,重新回到巅峰。
这一回她就再也没落下去过。她只比我大三岁,可人生际遇起伏,比常人的一生都要精彩。我是她的忠实影迷,哪怕不拿薪水,能跟在她身边也是愿意的。我看着她叼在嘴里的烟,犹豫半晌还是说:“您现在最好少抽点烟,烟对您的身体不好。”
她没理我。我又说:“您要是烟瘾大的话,我带的有糖……”
“你叫什么?”
她打断我。我小声说:“靳慈。”
“小慈。”她很亲昵地叫我,“你好啰唆呀!”
可啰唆大概有用,她真的把烟给灭了:“以后不准管我这么多,不然我就把你退回去。”她说话总会让人产生错觉,似乎我同她是深交多年的密友。她一凑近我我就紧张,她发现了又笑:“是我的粉丝?”
“我从小就看您的电影……”
“哈,把我说得好老了。”我又要手足无措,她低声叹了口气,“你以后一定会失望,怎么曾经喜欢过我这样的人。”
我连说“不会”,可她只是摆了摆手。檐下的雨还在落,淅淅沥沥,像是永远不会停止的钟摆。世界已经睡下,她同我说完“明天见”便上了车。我目送她远去,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都屏着呼吸。
02
第二天她就派人来取我的行李,东西全送到她位于市中心的豪宅。她爱热闹,郊区的别墅一定是不肯住的,身边人煞费苦心,总算替她找到了这一个住处。这里狗仔们进不来,于是她能不戴口罩,正大光明地遛狗。
狗是黑背,毛色乌黑油亮,看起来足够威风,只是名字有些拖后腿——有钱。我每天六点半起床,先替有钱倒上狗粮,再去厨房替她端一杯热水。她不挑食,什么都爱吃,只是每天要先服用一大堆的药剂。我看她皱着眉,咬牙切齿地吞药片,又委屈巴巴地和我商量:“我能不能少吃点?”
“都是医生开好的,您就乖乖吃了吧。”
“我吃完这个,哪还有胃口吃早饭啊?”
她讨价还价时,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这样妩媚动人的一张脸,让人怎么抗拒?我差点要点头,还好把持住了:“您对我用美人计也不成。”
她这才泄了气,老老实实地吃了药,又嚷着去睡回笼觉。她作息不好,昼伏夜出。我带着有钱出去转了几圈,回来时发现她居然没睡。她就坐在客厅里,低着头抠手机。
“怎么没睡?”
“有事。”她说着,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我今天要出去一趟,你替我和老徐说一声,我明天再去做检查。”
“仪器都是早就约好的,您的通告最近多了,这可是好不容易才挤出来的时间……”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眉宇间笼上一层薄愁,到底还是妥协了:“晓得了。生病真麻烦,你说我这病,什么时候才能好啊?”
徐大夫给我的资料上写,她上次是因为急性胃穿孔才被送去医院的。我看她这样,安慰道:“只要您遵医嘱,很快就好了。”
她听了,笑了笑,可明显没往心里去。那天我陪她去了医院,结束时,她从检查室走出来,脸色不大好。我见状连忙上前扶住她,她低声问:“化妆师到了吗?”
我愣了一下:“您还要出去?”
“有约。”她似乎也很无奈,“这个人真是克我。”
我不晓得她在说谁,只看着她心神不宁地出去。半夜她才回来,看到我时吓了一跳:“你怎么还没休息?”
“您今天的药还没吃。”
她摆摆手,似乎心情还不错,光着脚在地上转圈。她忽然又问我:“你谈恋爱了吗?”
我迟疑了一下:“念书的时候谈过,后来分手了……”
“真可惜。”她说,“我们小慈这么帅气,她怎么舍得和你分手呢?”
年轻时的爱情似乎都差不多,稚嫩又青涩。我沉默起来,她察觉到了,对着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安慰我说:“你喜欢什么样子的?我给你介绍啊!”
我摇了摇头。她抽出一支烟说:“我以前也谈过一次恋爱。”
她的恋爱史没有曝光过,媒体对这种隐私一向趋之若鹜,往下深挖,却从来找不到蛛丝马迹。我忘了阻止她抽烟,那一点红芒亮起来,映得她的眉眼都笼在了一层红霞中,隔得远了,情绪也就看不分明了。她像是笑了一声,又像是在舞台上表演话剧似的:“我那时刚十六岁,从北京到香港,什么都不习惯,连饭都吃不惯……”
03
周蓉的祖籍在北京,十六岁时因为父亲的工作变迁,全家人搬到了香港。她是彻头彻尾的北方人,住胡同里,早上起来喜欢豆浆配油条。刚到香港时,她水土不服,半个多月就瘦了快十斤。出门购物,导购小姐还夸她“长得美,怎么穿都好看”。
所以大家都说她是祖师爷赏饭吃。那是香港娱乐圈最辉煌的十年,街头时不时就有星探出没。她总被拦下,人人口中都是赞美。她一向晓得自己美,被人带去片场试镜也不卑不亢。文章里说她是十八岁出道,其实她刚满十七岁已经成了电视剧女主角。好多年以后,导演提起她还要笑:“只是看中她漂亮嘛,活脱脱从小说里走出来的,都没指望她演技有多好,毕竟那么小。可她到了镜头前面,就那么一抬头,我们就晓得挖到宝了。”
总有人要成为明星。她天赋异禀,暴君似的导演在她面前也是慈祥的。别的演员被骂得狗血淋头,她却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吃雪糕。远处站着一个人,又瘦又高挑,这样热的天,却还穿着西装外套。她瞥了一眼,那人也看过来,却又转移视线走远了——倒像是嫌弃她一样。她啧了一声,问别人:“那人是谁?”
别人回答她说:“财神爷咯。”
“他看起来好小。”
“不小,十八岁了。你一会儿要戴的首饰,就是从他家借来的。”
她一会儿要拍的是重头戏,女主角同男主角在晚会上一吻定情。为了突出,导演托关系借来了一套珠宝。项链转了三圈,密密匝匝嵌着碎钻,最顶上一颗火红的宝石,亮得像是一簇火焰。女人都爱亮晶晶的东西,她也不例外,戴在脖子上对镜自览,实在是爱不释手。只可惜这东西太贵,摘了之后,她瞧见那个人还站在片场边,导演在和他说着什么。隔得不远,她能看得到他脸上那种矜持冷静的神情,并不像个十八岁的少年。
散场时,她踩着滑板回去。她是运动健将,穿着白衬衫配了校服裙,脸上的妆没卸掉,漂亮得像是在发光。路上人人侧目,可她却漫不经心,嚼着口香糖还在想待会儿去哪里吃叉烧。
身后有人叫她:“喂。”
她转过头:“是你?”
就是他。离得近了,她才瞧见这人有张英俊的面孔,双眼皮很深,往眼尾扫出一个漂亮的弧度。少年的脸,无论如何都脱不开清秀干净,可他又不一般,多了点说不上来的味道。她停下滑板,歪着头看他。他伸出手来:“我是谢照沣。”
“周蓉。”她说,“你家的首饰很漂亮。”
“那是我母亲的。”她没有伸手,他也就将手收了回去,“我母亲很喜欢这部小说,特意要我来片场看一看,究竟是谁能演主角。”
“看到我是不是很失望?”
他迟疑片刻:“没有。”
她是故意逗他的,他偏偏一本正经地解释:“没有失望。你很美,很适合这个角色。”她被夸过许多次,可这一次她却高兴起来,脚一顿,将滑板拎在手里:“我请你吃饭?”他又顿住,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她解释说:“我还没吃饭,你要是不吃就算了。”
“你滑板玩得很好。”他却说,“我没想到你还会这个。”
她这时才将手伸出来:“我的朋友都知道,我会的东西很多。”
小姑娘的心事藏在这小小的动作上,他似乎没有察觉,同她握了手。那天两个人吃的是大排档,他并不常吃,照着她的建议点了猪排饭配一杯丝袜奶茶。临走时,他还替她买了一客冰激凌。
回去之后她特意查了一下,他是钟鼎之家,独生子,在美国长大,暑假回来探亲偶然替母亲走了这么一趟。这样的家世养出的他却不盛气凌人,说话时会看着别人的眼睛。熟了之后她提起来:“我那时看你,你把头转开,我还以为你很难相处。”
那么久的事情他居然都记得,却又有点难以启齿:“不是……我那时是偷看你,没想到被你看到了……”
她实在没想到会是这样,笑出了声。他也跟着笑,却又伸过手来替她将粘在头上的一片叶子给摘掉。日光是透明而清澈的一捧,落下来,洒了一地的碎片。她看着他,忽然说:“电视剧马上就要拍完了。”
“是。放出来的试播片段反响很好,有很多人寄信给电视台,要求提前放映。”
这是好消息,可她却抿住唇,许久后,有些惆怅地叹了口气:“暑假马上就要结束了。”
树上的蝉明明还在叫着,天气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可九月来了,他就又要漂洋过海离开了。他们明明只认识了这么一点时间,在人生里简直是转瞬即逝,可她却把他放在了心里很重要的位置上。具体是哪里,她并没有思考好,只是一门心思舍不得他。
他脸上没有多少神情,因为从小就被教导要喜怒不形于色,可到底眉心拢出一点涟漪,思忖着说:“等圣诞我就回来了,到时候给你带礼物。”
“礼物有什么要紧的。”她瞪他一眼,却又扑过去抱住他,“你会不会忘掉我?”
04
“小时候真是傻,总是问别人‘你会不会记得我,会不会忘掉我’。长大了才晓得,记住与忘记其实没什么分别。有的人见一面有一面的好,等分开了却又像是陌生人。不要指望谁能永远把你放在心上,人与人之间原本就隔着千山万水。
“电视剧播出那天,正好是我的生日。我父母陪着我坐在电视机前,这应当是我一生中最要紧的一刻。万事开头难,用一句话来形容,‘能不能成角,其实也就在这么一时半刻’。可我心里一点都不在意。我靠在沙发边上,手边就是电话,要是响起,我保管第一时间就能接到。我等着,等得心神不属。我妈同我讲话,我敷衍得很,到最后她也不理我了,和我爸咬耳朵说:‘看你家丫头在等什么呢。’
“等什么我不能告诉她,因为连我自己都不大清楚。电视剧放到中间插了广告,电话总算响了。我心里咯噔一下,稳了稳心绪后接起来。居然是导演打来的,是向我道喜,说收视率破了纪录。他喜气洋洋,可我只是想,谁稀罕这个。”
窗外的云散了,露出一弯月亮,像是磨得透亮的刀锋。她手里的烟燃尽,烟灰落下来。我听得入了神,追问:“您同谢照沣在一起过?”
她一笑:“是不是觉得不可思议?”
我点了点头。她从我身边走过去,身上带一点寡淡的酒气,像是喝醉了,又像是唏嘘:“年轻时候的事情,做不得数了。”
“我只是以为,您会和圈里人在一起……”
我刚拿出手机查了,网页上是谢照沣的近照。大概是刚下飞机,他的手肘上挂着一件风衣,浓密的眉毛下是一双长而亮的眼睛,犹如弯月。无论怎样他都是英俊的,新闻上还说他刚完成了一项收购案,又替公司挣下了数目惊人的财富。财经新闻连篇累牍,说他是金融界的天才,可原来他们俩竟在一起过。这个消息爆出去,不晓得要震坏多少人的眼镜。
她又笑起来:“我那时年纪小,懂什么呢?他长得好看,人又好,对我也好,我又有什么理由不喜欢他呢?”
电视剧播出后,她一炮而红,走在街上,总有人来要签名。最轰动的一次,整条街都被堵住了。在那之后,她总算有了当明星的自觉,再也不能踩着滑板上街了。
那年冬天香港没有下雪,全城都是艳阳天。接到电话时她刚拍完广告,四周乱糟糟的,所有人都围着她。电话那头有个声音响起,带着失真的电流声,问她:“蓉蓉?”
她站起身来。造型师正在替她梳头,一不小心扯到她的头发,可她却若无其事地走到角落里清了清嗓子,然后才说:“是我。”
“我马上要回来了。”
“算算时间,是要到圣诞节了。”
“有空一起吃顿饭吗?”
“不知道。”
他笑出声,带着点无奈:“给你带了礼物。”
她想说不稀罕,却又咽了回去,最终只哼了一声。这通电话两个人都是匆匆挂断。广告拍完,经纪人又接了她去参加宴会。头顶的水晶吊灯被风吹出涟漪,她犹豫了好久,还是往外走去。
往日的机场,无论何时都很热闹。可唯独这一天,人群稀稀落落的。她穿着礼服走来,居然没引人围观。他走出来看到她时明显愣住了,她也有些尴尬,觉得自己很蠢,怎么就自己跑来了。
两个人对视半天,她有些不悦:“过来啊,站在那里干吗?”
他这才如梦初醒:“你怎么来了?”
“不是你说要回来吗?”
她更不高兴了,转身要走。他总算反应过来,上前拦住她:“我是太惊喜了,没想到你会来。”
这话说得不够优秀,勉强合格。她被安抚了,刚要说话,可他脸色一变,脱下外套罩在她的头上:“狗仔追来了!”
“他们怎么来了?!”
他顾不上说话,怀抱着她往外走。狗仔们嗅觉灵敏,两个人东走西绕,在一个角落里躲起来。角落只窄窄的一条,刚好够两个人面对面站着。离得近了,呼吸也就混合在一起。她不看他,可他的视线落下来,像是有蝴蝶的翅膀轻轻掠过。她第一次红了脸,在心里暗暗地忧虑:出了汗,妆会不会花了?从这个角度看,自己会不会不够漂亮?少女的心事如海,翻涌而来,将一颗青涩的心鼓动得越跳越快。他似乎没有察觉,还低下头来小声说:“他们应该走了。”
她语无伦次:“是吗……我们再躲一会儿,别被抓到……”
“蓉蓉。”他笑道,“别这么紧张,即使被抓到也没关系。”
“老板会不高兴。”
“他们无非是为了卖钱,我把照片都买下来就好了。”
他财大气粗,说这样的话也没什么问题。她被逗笑了:“你这么说好像暴发户啊。”
“如果我是暴发户的话,你会喜欢我吗?”
话一出口,两个人都愣住了。他似乎也没料到自己会这样说,尴尬到结巴:“不是……我的意思是……蓉蓉……你别误会……”
“我误会什么?”
“我问你这个问题……不是说你喜欢我……”
他的话音未落,她猛地抬起头来。这一下,她的头正好撞在他的下巴上,两个人都被撞得头晕眼花。可她一把推开他,怒气冲冲就往外走。他追上来,多幸运,竟然没有狗仔。两个人在停车场纠缠,他扯着她不准走,她不肯妥协,要甩开他,最后被他抱在怀里还要挣扎。
“蓉蓉!”他大声说,“你听我说。”
他说完,她竟然安静下来,一双眼睛冷冰冰地看着他:“你说啊,我听着呢。”
可他又迟疑起来。这一日的天上都是星星,就像是撒了满天的银米。两个人站在那里,有些傻。他斟酌着,将字句都咬透了才说:“蓉蓉,我喜欢你。”
后来提起这一天,他还在苦笑:“我那时不敢催你,生怕你会拒绝我。”
他又怎么想得到,她连只言片语都没有其实不是不想回应,只是呆住了。两个人都是天生聪明,可在喜欢人这一点上,又都是笨拙的学生。许久,她动了一下,他不敢放开手,却又怕抱她太紧。
“你是说真的?”
“是……”
“你先把我放开。”
他连忙放开了她。她面对着他,漂亮的眼睛眯起来,上下打量,却又提起一件旧事:“我生日那天,你为什么不打电话祝我生日快乐?”
女人都擅长翻旧账,他连忙为自己解释:“我那天出了车祸,等清醒过来你的生日已经过去了。”
“你出车祸?”她尖叫一声,“怎么没告诉我?!”
“怕你担心。”
“哪有你这样的人……”她瞪着他,半晌却掉下眼泪,“你根本就没有把我当朋友,这么大的事居然都不告诉我。”
她一落泪,他就慌了,手忙脚乱要安慰,却不得其法,只能傻愣愣地站着。她哭累了,总算止住,吸了吸鼻子说:“喂,把头低下来。”
“怎么了?”
他温柔地低下头来,下一刻就被她吻住了。两个人都是初吻,鼻梁撞在一起,牙齿也磕磕绊绊的。是她先寻到了诀窍,舌尖划过他的唇瓣。多美妙,像是混沌中透出了光,从此万物都有了生机。爱情野蛮生长,从不给任何人可乘之机。
身后亮起雪白的光,有车开过来,对着他们不耐烦地按喇叭。他们总算分开了,对视一眼后,又都不好意思地笑了。
“可我签的约里说‘不准拍拖’。”她想起这个,苦着脸看他,“被发现的话,又要挨骂了。”
“不被人发现不就好了?我当你背后的男人,贤内助好不好?”
同他在一起,她总在笑,露出两个小小的梨窝:“那就再好不过了。等我再红一些,红到没人管得住我,我就告诉所有人,我喜欢你。”
05
后来的周蓉,拍电影,拿奖项,接天价代言。她注定是名留影史的人,手印存在好莱坞的星光大道上,可她自始至终没有公开过谢照沣。都说她将一生都奉献给了艺术,却无人知晓,原来她也曾爱得这样炽热而单纯。
她倚在沙发上渐渐睡着了,大概是睡得不踏实,眉头还皱在一起。我替她盖上被子,一旁的有钱跑过来,我嘘了一声:“别吵醒了她。”
有钱摇摇尾巴卧下了,我却一直站在原地看着她。
陪她去医院拿检验报告那天下了雨,医生和她在屋子里谈了很久,出来时我问她:“怎么说了这么久?”
“老生常谈。”她随口说,“要我好好休息,少熬夜、少抽烟、少喝酒。嗨,什么都不能干,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她的性格里总有这样浑不懔的成分,我无奈地劝她:“还是要遵医嘱。”
“小慈,这么啰唆不好找女朋友的。”
她说这话我就不知道该怎么接了。她发现了,就笑我。我们俩往外走,可她突然停下脚步,我听到她很小声地说:“他怎么来了……”
不远处的门前站着一个人,穿了一件开司米的羊绒大衣,从背影看过去极高极瘦。等他转过头来,我发现果然是谢照沣。他同照片上一般,英俊而冷漠,淡色的瞳仁扫过来,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周蓉面不改色地走过去,路过他时停下脚步:“好巧。”
“不巧。”他说,“我是专门在这里等你的。”
“我身边哪个叛徒把我的行踪告诉你了?”
她是开玩笑,他却一本正经:“不是叛徒。你忘了,你们公司已经被我收购了,现在我是你的老板,你的行程安排我这里全都有备份。”
她不说话了,抿着唇。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她小声嘀咕了一句:“有钱人真是‘扑街’。”
我差点笑出来,还好忍住了。他大概也听到了,眉毛挑了一下:“一起吃饭?”
“我有约了。”
“你下午的行程不是去吃火锅吗?”
即使被拆穿了她也面不改色:“临时约的。”
“上次你说的海报,我找到了。”
听谢照沣这么说了,她总算松了口,却又说:“把小慈也带上。”
我乖乖跟着他们上了车,一路上两个人都很沉默,电台里在放歌,她突然说:“这首难听死了,换一首。”
“这是年度金曲。”
“什么鬼年度,还不是孙仪买票刷上去的。”
“蓉蓉。”谢照沣慢条斯理地说,“你不能因为和孙小姐有矛盾就这么攻击她。”
孙仪就是唱这首歌的人,八卦新闻上说两个人不和,谁想到居然是真的。周蓉气鼓鼓地坐在那里,生气道:“停车,我要下去。”
“在这儿?”
这里是盘山道,只有特殊牌照的车子才能开上来。他这个问题是在提醒她,可她不管不顾:“对。”
我以为谢照沣不会停车,谁知他竟踩了刹车:“如果累了,可以打我的电话。”
我和她都沉默了,她旋即反应过来,利落地下了车。我跟着她,目送谢照沣的车开走。我再偷偷看她,见她的脸色极差,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你看他说的是人话吗?”
我发自肺腑地说:“不是。”
“他就把我们这么丢下了?!”
“是您说……”
“他过去可没这么听话。”她跺了跺脚,转身往山下走,“男人有钱就变坏,是真理。”
这样的天还好没有蚊子,我们两个人沿着山路往下走。远处的灯火一盏盏连在一起,像是漂浮在海上。她走累了,和我聊天分散注意力:“和前女友还有联系吗?”
“没有了。”
“不喜欢了?”
我迟疑了一会儿:“她已经结婚了。”
她不说话了,半晌才小声说:“小慈,你说结婚是个什么滋味呢?”
这个问题我答不上来,她一定也不需要我回答,因为她已经自顾自地往下说:“那个时候,我真的以为我会和他结婚。我们俩拍拖了好多年,中间分分合合,知道的朋友都说我们俩是天作之合,我自己也这么觉得。
“我本来已经计划好,等二十六岁就退出影坛。你想想,退出声明和结婚公告一起发布,多壮观,微博肯定会为了我瘫痪好久。我连怎么说都想好了,又怎么会预料到说分就分了呢……”
她低下头去,我忍不住问:“为什么分了呢?”
我以为她会说出什么复杂的故事,毕竟他们身上有太多噱头。可生活并不像电影那样跌宕起伏,她只是说:“在一起太久了,牵手都没感觉了,就像是左手碰右手,还怎么结婚?我提了分手,他也答应了,就这样了。”
就这样了——四个字就给他们的感情画上了句号。我觉得遗憾,却又知道什么都不该说。两个人相顾无言,她突然停下,把鞋脱了拎在手里:“他以为我会后悔、会回头、会求他,呸,真是想得美。”
“其实您现在给他打个电话,要他来接一下我们也是可以的……”我小声地建议,可她并没有听进去。
路还很远,我走得都累了,忽见身后照过来一道光,一辆车缓缓跟在我们身后。我几乎要欢呼起来:“谢先生来接您了。”
她却只斜觑一眼,背脊挺得笔直地朝前走。车子停下来,谢照沣手里拿着条毯子下来,不由分说地将她裹住。她毫不犹豫地踹了他一脚,他吃痛,眉毛皱起来:“怎么还这么大力气?”
“你来装什么好人?”
“我不是装好人,这么冷的天,你冻感冒了可怎么办?”
听他说这话,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那你还把我赶下来?!”
“是你自己要下来的。我们两个人总是因为孙仪闹不愉快,蓉蓉,难得见到你,我实在不想跟你吵架了。”
要不怎么说一物降一物呢,谢照沣总能说得她哑口无言。她住了口,乖乖地被他裹着毯子往车上带。我连忙跟上去,又替她测量心率。谢照沣从后视镜里看一眼:“生病了?”
“没有。上次低血糖晕倒了,老徐非要给我安排一个护理。你也知道他那个人,太小心了,感冒都恨不得照着癌症来治。”
她说得俏皮,但他没被逗笑:“这次是我不好,忘了你还是个病人。”
“不是说了我没生病……”
“蓉蓉,搬回来吧。”他打断她,“你一个人在外面,我担心你。”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雨来,落在窗上,激起涟漪。她的情绪安静下去,路灯掠过,如同云朵在飘荡。她就像是一尊神像,知晓了悲欢离合,从此有了痛觉。
“谢照沣。”她说,“咱们都分手了。你能不能像个男人,果断点,别整得这么婆婆妈妈的,是要我笑话你吗?”
这话说得很重,车里的气氛瞬间凝固。可他没有反驳,最终也只是说:“可我还在等你。”
06
一个人能等另一个人多久呢?小说里写的等待,我记得最久的是十六年。那一对神雕侠侣,忍了十六年的相思之苦。可放在现实中,似乎有些不切实际。
回去之后,她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再出来时眼眶都是红的:“我饿了,小慈,替我下碗面吧。”我的手艺不好,勉强做了一碗面。她不挑剔,大口大口吃着,忽然就掉了眼泪。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小心地把手放在她的肩头。她吸了吸鼻子说:“我不是胃穿孔。”
“检查结果出来了,我是肺癌,已经扩散了。”
“所以你才和谢先生分了手?”
她低着头,还在挑面吃,可眼泪掉进去,面就咸了。我把碗拿开,看她哭得满脸都是泪:“我问了医生,都说只能保守治疗了。等到了最后,我会变得很丑。我宁愿和他分开,让他记得我一直都这么好看。”
“你一个人不难受吗?”
“不是有你在吗?”她咧了咧嘴,“小慈,你以后看到我变丑,就不会拿我当偶像了。”
她这样的美人儿,一定想象不出一个人如果不美该怎么生活。就像是她想象不出,或许谢照沣并不会在意那些事情。我犹豫很久才说:“也许离开你才会令他痛苦呢?”
“你不明白。”她嘴边噙着一抹笑,就像是怀揣着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我只想把最好的给他,无论是我的爱,还是我自己。”
爱情,多么古怪、多么离奇,却又多么深沉、多么永恒。
我知道自己劝不住她。天妒红颜,或许因为她这样美丽,就该有波澜壮阔的人生。她拥有了无数人艳羡的东西,就像是一颗星,在最明亮时陨落,注定要将美丽留在最盛大的时刻。我一直陪在她身边,看着她一点一点虚弱下去。中间谢照沣又来找她,是在一个下雨的日子。他们在雨中纠缠、亲吻,最终她给了谢照沣一记耳光,以及一个“滚”字。
他是那样骄傲的人,隔着雨幕,我看到他脸色苍白,似乎比她更像个病人:“蓉蓉,别赶我走好吗?”
“滚。”她冷冷地说,“你总缠着我做什么?谢照沣,你越是这样,我就越讨厌你,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你这是在打扰我的生活,懂吗?”
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滚下去,落到地上,无人可知。最熟悉的人,捅刀子最痛也最深。他终究还是走了,她浑身湿漉漉地进来,刚进来就瘫软在地上。我冲过去抱住她,感觉她浑身都在颤抖。
“小慈。”她涩声道,“我的演技是不是很好?”
她是天生的演员,只要她愿意,深情或者绝情,也不过在一瞬间。我心里替她难过,开玩笑说:“不愧是著名影星。”
她笑起来,可眼睛望着天花板,一点光都没有:“那就好……他一定……恨死我了吧。”
那年冬天,她被送入医院,医生下了病危通知单,还好她挺过来了。
我进屋子时,看到她躺在那里,脸白得几近透明,被日光一照,像是马上要融化。可她难得醒着,我替她捂了捂被子。她轻轻地动了动,头向我这边歪了一下,可眼睛没有聚焦——她应当已经看不清东西了。
我心里难过至极,只把语调装得轻快:“昨天下了雨,今天没想到出了太阳。等吃完饭,我给你拿一束花进来好不好?”
“小慈。”她却只是说,“他走了吗?”
我没说话,许久才说:“已经走了。前天的机票,我看着他上的飞机。”
她嗯了一声,慢慢将眼睛合上。她一定是累了,长久的病痛将她折磨得千疮百孔。病房里听不到什么声音,她的呼吸几近于无。我瞥了一眼心电监护仪,瞧见上面跳动的弧度才略略放下心来。她大概是睡着了,我转身要出去,却听到她说:“别告诉他。”
“就让他以为……是我变心了……”后面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这一次,她终于睡着了。
我推开门走出去,门前,有人正等着我:“她怎么样了?”
我摇了摇头,他又问:“我什么时候才能进去看一看她?”
“这瓶药里含有安眠成分,你等个十分钟再进去吧。”
他应了一声,可眼睛一直看着屋内。她睡熟了,他才轻轻地走进去,却又不敢碰她,只离得不远不近的。风吹起来,吹得云影乱了,他抬起手,替她将投射在眼上的那束光遮了起来。
我看着他们,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无声地号啕起来。
周蓉瞒着谢照沣,要他以为自己好好的;谢照沣瞒着周蓉,要她以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我之所以能来到她身边,并不是因为徐医生,而是谢照沣特意找我来照顾她的。那时他说:“蓉蓉的脾气一向倔,如果知道是我找的你,一定不会肯。你是这方面的行家,替我好好照顾她。”
我问他:“你做的一切她都不会知道,值得吗?”
他只说:“等你有了喜欢的人,你就会明白了。”
做人太苦了,无论是他,还是她,都太苦了。
我看到他俯下身去,亲吻她的影子,如同亲吻她的额头一样虔诚。这是他们最近的距离,还没有被生死隔开,还能这样接近。
“我的蓉蓉。”我听到他很小声很小声地说,“你赶不走我的。”(完)
更新时间: 2020-08-09 09: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