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倾顾
1
我认识你以来,最清晰的记忆是——二十六年。
杨过同小龙女分开十六年,这真是度日如年。若我同爱人分开,哪怕一秒我也痛不欲生。所以我总想,将我们这二十六年借给他们就好。我们俩老死不相往来,他们俩比翼双飞。
可你不这样想。我第一次将这个天才的想法告知你是在我上小学六年级时。那时我们相识八年。我学习不好,胜在认字较多,一本《神雕侠侣》磕磕绊绊读完,便忙不迭同你分享。你正在打篮球,汗将头发浸得湿漉漉的,垂下几缕遮住了眼睛。一旁站着个女生,我记得好像是初中部最漂亮的一个,替你抱着外套和书包。
真是一朵鲜花配了狗屎。我这样想,就看到你一边眉毛挑高,露出一个啼笑皆非的神情:“你整天瞎琢磨什么呢?卷子拿出来我看看。”
我们今天公布了期中考试成绩,雪白的试卷上鲜红的数字还没有我的体重高。我立刻后退,警惕地道:“你又要去告状?”
“幺幺。”你叹了口气,“你自己都这样说,看来又考砸了。”
我成绩不好的事让我妈感到非常挫败。她同我爸都是当年第一批大学生,念了最厉害的两所学校,强强联合生下我,却怎么都不开窍。有时我甚至会怀疑,其实你才是他们的亲生骨肉。
我被你从小衬托到大,我妈一提起你就想揍我。因为你我活得提心吊胆,讨厌你实在是太过正常。
我转身要躲,可你牵住我的书包,轻而易举就将卷子拿了出来。
“这种题你都能做错?上课又在看小说?”
你的口气太讨厌,我怒气冲冲踩了你一脚后转身就跑,听到身后那个女生笑着说:“你妹妹挺有意思的。”
你说了什么我没听到,转身看到你抬手投了个篮。篮球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稳稳地落入了筐内。
你是校草、学霸、篮球高手,身边的女生三天两头地换,再漂亮的也拴不住你的心。夸我可爱的这个替你抱书包抱了一个多月就没了踪影,我八卦地问你:“她哪里不好?”
“没什么不好。”
“那你为什么和她分开?”
你笑了一声,漫不经心地说:“不喜欢了就分开,有什么问题吗?”
你这话没问题。可你的不喜欢是单方面的。我又遇到她一次,在一个下雨的傍晚。她蹲在你家后面那条街边,不顾形象地坐在马路牙子上小声地哭。我走过去又退回来,给她递了一包纸巾。她没有接,看着我难过至极地问:“璩从烈呢?”
你的姓稀少,配上你好看的脸,天生要当主角。可我却记得你犯了错被罚抄名字一百遍时苦着脸的样子。所以这些比我大的女生被你蛊惑,我却始终冷静。我不懂她们爱你什么,愿意将自己淋得湿润狼狈,还要抓着一个小姑娘问你在哪儿。
我心底生出恻隐之情,对她说:“他还没回来。”
“他去哪儿了?”
“你真的要知道吗?”我顿了顿说,“他送别人回家了。”
你是天生的风流种子,小小年纪就懂得如何让女人对你死心塌地。恋爱时你是最好的情人,所以一旦翻脸,就会让人从天堂掉入地狱。我看到她的表情都僵住了,悲伤一瞬间凝固,泪水从眼角落到嘴边,将这寒冷的春日渲染得更加冰凉。
我陪她在路边坐了好久,她哭光一整包纸后对我说:“妹妹,你千万不要喜欢璩从烈。他这个人太坏了。”
我用力点头,总算有人看穿了你的真面目。那天我目送她离开,回家后因为淋雨发起了烧。我爸出差了,我妈只好叫你来背我去医院。
你像是吃了化肥,个子一日千里地拔高。少年人肌肉流畅,伏在背上十足可靠。可我不想看到你,拼尽力气咬你。你不以为意,还把我往上托了托:“天天跟猪一样吃那么多,肉都长到哪儿去了?你悠着点儿,别硌到牙了。”
你这个人……真是气死我了!
到了医院已经接近凌晨,急诊室的小护士睡着了,你先替我盖好大衣,这才去开药。我从大衣的缝隙看你,你后背出了汗,T恤被浸湿了,可是眉目明亮,好看得令人发指。
扎针时你捂住我的眼睛免得我害怕,我小声问你:“你到底喜欢谁呀?”
“你怎么这么八卦?”你没好气,“生病了就老实点吧。”
我又要生气,可浑浑噩噩也就睡着了。这一生似乎总是这样,我们错过很多关键的问题,到了最后一无所获。
不过是大梦一场。
2
我十六岁那年同你相识十二年,一本《神雕侠侣》翻烂,转头去追琼瑶奶奶。
你念了高中,保送去大学,每周回来一次,偶尔身后会跟着漂亮女生。你的审美始终如一,一定要最漂亮的女友,又依旧花心,每一次都不重复。
我青春期,脸上长痘,身材发福,分了文理科,可数学差得一塌糊涂。我爸妈升职了,更没空管我,拜托到你那里,你就抽出半天时间来为我补习。
这事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就已经定下。冬日难得的太阳天,我正昏昏欲睡,你却自己推门进来说:“猪,该上课了。”
你总叫我猪,从小时候叫到现在。我毫无羞耻之心,一边拿了零食吃,一边坐下说:“你不去约会吗?”
“满分一百五,你考了三十二,还多亏了选择题蒙对。如果我再去约会,你就只能去南湖挖莲藕了。”
你说话时总爱挑高一边的眉毛,我听喜欢你的女生说,这叫风流倜傥。
可我不与世俗同流合污,怎么都看你不顺眼:“可我文综只扣了二十八分。”
“那又怎么样?”你说,“不是讲好要念一所大学的?”
“我哪有这个本事?”我冷嘲热讽,“我就是烂泥扶不上墙。”
这话我妈常说,怪我成绩不好,不能为她争光。她以前当过播音员,骂人也能骂出花来,夸你的时候更是不得了,能连续说上半小时。我有一次不耐烦地打断她,她正在气头上,差点要给我一耳光。是你拦住她说:“阿姨,幺幺还小,不懂事呢。”
其实我已经懂了很多了,我只是什么都不能说。
你听我这样讲难得沉默,半晌沉下脸去。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生气,有些忐忑,就听到你低声说:“可我一直在等你呢。”
哎呀……我的心呀,就像是杨过初遇小龙女。所有人都轻辱他、鄙夷他,只有那个仙女一样的人愿意护着他。哪怕我告诉自己,越好看的男人就越是害人精,可我还是不能免俗。
我有百分之八十讨厌你,有嫉妒、胆怯、自卑。可我有百分之二十喜欢你,是没有一点瑕疵的。
你一共替我补习了一年半的课,我的数学从三十二分考到了一百三十八分。成绩出来时我妈总算眉开眼笑,给了我一大笔钱,要我请你吃饭。
他们大人之间关系复杂,你我的父母几乎从不往来,可我妈喜欢你喜欢得要命。我重任在身,把钱往你面前一丢说:“想吃什么?”
那时你已经开始创业,不必再向家里拿生活费。不过你只瞥一眼就笑了:“自己留着当零花钱。我带你去吃饭。”
你带我去了三平山那边的饭店,我和我妈来过几次,价格贵得令人发指。我爱吃这家的松仁玉米,你替我端到面前,像大哥哥一样同我讲话:“上了大学不要忙着谈恋爱,女孩还是要多读书,往后念研究生的时候,我替你选导师。”
“你凭什么替我选?”我拿筷子戳玉米仁,“你又不是我的谁。”
“小丫头翅膀硬了。”你随手掏了烟出来,被我瞪了又举手投降,“行,不抽……幺幺,听哥一句劝,你这样好看的小女生,太容易被骗了。”
“你觉得我好看?”
你哽了一下,旋即喷笑:“你们女生可真是……怎么就这么在意这个呢?”
长得好看对女生来说多重要,不然你的女朋友怎么个个貌美如花?
过年时我推着自行车出门,正好遇到你。你买了一辆摩托,好像是哈雷的,国外进口,好几万块钱。我抻长脖子,没看到后面坐了谁,于是出言讽刺:“怎么今天独守空闺呢?”
“扯淡。”你把头盔摘了,很潇洒地一甩头,“你这是去哪儿?”
“买糖葫芦。”
“多大人了,还爱吃糖葫芦。”你嘴上这样说,却又说,“上来,我带你去。”
我假装矜持,到底还是走了过去。你转身替我戴安全帽。冬天的风冷飕飕的,你用牙把皮手套拽了,就这么叼着。你的指尖是凉的,我打了个哆嗦。你连忙收回去,搓了搓,这才又替我系好。
我坐在后面不敢碰你,可你扯着我的手拉在腰上:“抱紧了,别掉下去。”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么会掉下去?”
“不是小孩子还吃糖葫芦。”
车子开得快,两边的景物像一条线似的掠过。你背脊挺得笔直,是从小修炼出的身形。日后港媒拍到七十岁的郑少秋,仍是当初的秋官模样。若你到七老八十,想来也一定是这样的老帅哥。
只是你现在正意气风发,皮夹克配牛仔裤,好看得好比最惹眼的明星。我仍旧平凡,因为学习紧张,头发剪短,丑得要命。
可你为我挑了一串最好看的糖葫芦,又鲜艳又甜蜜。我举着不舍得吃,望着金黄色的糖霜出神。你摸口袋却又住手,应当是想起我不爱闻烟味。
“幺幺,”你说,“等暑假我带你出去玩吧。”
我“嗯”了一声,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糖葫芦,那甜味从舌尖一路到了胃里。可你又说了一句话:“我妈回来了,寒假我大概不能陪你了。”
原来人的心情一瞬间就可以改变。
我没了胃口,你也不再说话。那糖葫芦被我拿回家,搁在窗台上,被风吹了一个寒假,最后生虫被我妈丢掉了。
3
我不喜欢你,可我更讨厌你母亲。
听说她当年是文工团的,弹钢琴,在琴房里坐一下午,窗子边偷看的人能换三轮。你的容貌就是遗传自她。小时候她牵你上街,你们俩都像是在发光。
可我记得,我四岁那年第一次去你家。你家沙发上套着白色的绉纱,蕾丝绣出漂亮的花纹。我坐在那里,去接饮料的时候不小心洒到了地上。你母亲笑了一下,声音温柔地说:“真是同杨乐姌一样上不了台面。”
杨乐姌是我妈的名字。
“台面”这个词我过了好久才理解是什么意思,可我早在理解之前就看懂了她的眼神。她提起我妈的口吻不屑而厌恶,就好像是提起踩在脚上的泡泡糖。
我妈是农村人,靠自己的努力考上大学。她不会弹钢琴,家里的沙发套大红大绿土得要命。
可你母亲没有资格轻视她。
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去过你家。也许小孩子的爱恨太明显,你母亲也不准许我们再见面。
还好——你会不会怪我用了这个词?可我真的庆幸,还好她为了艺术追求,抛下你和你父亲出国定居了。你父亲是大忙人,新闻里常能看见。你没有地方吃饭,就只能来我家蹭饭,所以我们才能这样磕磕绊绊一同长大,我出去也能觍着脸说一声同你是青梅竹马。
可只要她回来,我们就要像陌生人。哪怕在路上遇到,也要目不斜视。
年三十那天我爸没赶回来,据说是某个县山体滑坡,他要去现场。我和我妈早就习以为常。我妈是个很能自娱自乐的人,打开电视放春晚,又开了一桌麻将。我坐在桌前,有些无奈:“妈,起码四个人才能打吧?”
她本来正看着小品哈哈大笑,闻言一愣,却又满不在乎:“嗐,那就不打了,我忘了你爸和从烈没在。”
其实我爸不常回来。可我没说什么,坐在一旁陪我妈看电视。十二点多的时候,外面开始放鞭炮,焰火将半边天空都割开,又艳烈又妩媚。我眼角扫到一个身影,猛地站起身。我妈被我吓一跳:“怎么了?”
“爸回来了。”
“怎么可能……”
我妈话没说完,门就被敲响了。我顾不上说话,冲过去把门打开。我爸站在外面,呢子大衣上有星星点点。我这才发现外面下了雪,将他迎进来后问:“不是说今年赶不回来了吗?”
“大年夜总要在家。”
我爸看起来年轻,说是三十出头也有人信。他说话温柔,当初也是一代男神。我和他一起走进屋内,我妈这才懒洋洋地站起来说:“回来了。”
她这是在装模作样。我爸回来,最开心的就是她。我懂事,找借口回房间,却又忍不住发信息给你:“我爸回来了。”
你回得很快,说知道。我再问,你才说:“刚刚在外面遇上了。”
我爸也喜欢你,说你小小年纪,就腹内有丘壑。可我还是觉得不对,犹豫了一下问你:“能出来吗?”
我在床上埋伏到两点多,估摸着爸妈都睡了才溜出去。外面雪下得正大,所谓的鹅毛大小,一片片落在浅灰色的水泥地上。你就站在路灯下,手里捏着烟,却也不抽,就那么任由烟灰越积越长。
日后在许多梦里回忆起,你的面目并不清晰,只有这漫天大雪同一盏姜黄色的路灯。灯下你背对着我,烟雾缭绕。我望着你,离你很近,却隔你很远。我想上前拥抱你,可梦境到此为止。
我叫你一声,你回过神,将烟掐灭了,先替我拍了拍帽子上的雪:“也不打把伞出来,冻感冒了怎么办?”
“你怎么会遇到我爸的?”
你的手停住:“出门买烟遇到的呗。”
“璩从烈!”我提高音量,“你跟我说实话啊!”
你沉默下来望着我。你眼珠颜色浅,深情款款似乎情根深种。可我知道,你们这样的浪子都有这样的眼神,才好欺骗姑娘们的芳心。我避开你的视线,半晌听到你淡淡地说:“江叔叔在我家院子里,和我妈见了一面。”
一瞬间而已,我从头凉到脚。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反应过来你在叫我的名字。你看着我,一副好担心的样子,可我抬起手就给了你一巴掌。
“你就那么看着他们俩?!璩从烈,那是我爸爸!”
如果人有童年阴影,那我的阴影是在八岁那年。我妈出去进修,就在我家院子里,在那棵她亲手种下的无花果树下,我看到你母亲同我爸抱在一起。
你母亲美呀,哪怕我妈也是有名的大美人,可怎么比得上她?而我爸风度翩翩,这么相拥,如同一对璧人。
所以他们为什么没在一起?我不晓得,那是上一辈的恩怨。只是我觉得有些恶心。既然各自组建了家庭,又何必将家都安置在一起。
我天赋异禀,自小就懂装傻充愣,可我没想到,你居然比我还要过分。
这一巴掌送你,我掌心发麻。你英俊的面孔渐渐浮肿,却只是说:“幺幺,对不起。”
“我妈去国外,就是因为得了抑郁症。幺幺,我不敢刺激她……她要做什么,我没有办法……”
“她生了病就可以欺负我妈?就可以把我爸抢走?我爸大年夜赶回来,却还要先去看她?”
我第一次这样口舌犀利,说得你节节败退。你是不是忍无可忍了?不然怎么会扳住我的脸,就这样吻过来?
原来接吻是这样的。天上的雪花还在往下落,落在唇上,又凉又甜。我傻在那里,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半晌,你松开我,我听到你的声音有些沙哑:“幺幺……”
你要对我说点什么呢?说你喜欢我,说你要和我在一起?可你又顿住了,像是齿轮生了锈,许久才慢慢说:“对不起。”
又是对不起。
这一夜你统共没说几句话,颠来倒去全是致歉。我稀罕这些吗?雪下得太大了,我冷到极点,只好后退。你要追来,却又停下脚步,像是做错事的小孩子,用忧伤的眼睛看着我。
你不要看我。你让我难过,让我讨厌你,可我却无法真正怨恨你。
你瞧你,长得好看,名字也好听。原来你就有这样的魔力,让人人都爱你。
我转身就跑,你在身后却不敢上前。雪踩上去嘎吱作响,焰火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世界安静如同枯萎的鲜花。我不敢回头,冲到家门前才去看你。你站在离我十步外,面目被遮挡。我吸了一下鼻子,听到你说:“幺幺,别哭了……小心着凉。”
你若是再说对不起我一定会狠狠地恨你,还好你没有。我擦了一把脸,这才发现自己真的哭了。
屋内爸妈正窃窃私语,我听到我妈难得撒娇说:“这次回来,一定要多休息两天。有空带幺幺和从烈出去吃顿饭,幺幺考试辛苦,从烈功劳也大。”
“怎么不讲自己?你才是咱们家最大的功臣。”
我爸的声音还是那样温柔,可我却有些反胃。他和你母亲在一起时是否也是如此?或者会更加深情款款?
可人是怎么做到的,一颗心给了一个人,却和另一个人朝夕相对,甚至还要白头到老。
太恐怖了,我做不到。
璩从烈,你呢?
4
那年的冬天格外冷,过了三月后,雪仍旧没有融化。
我爸在家待了不到一周,其中三天都不见踪影。我妈说他是外出应酬了,可我注意到,你母亲那几日也出门了。
我不晓得他们俩做了什么,可我看到我妈在家替我爸煲汤时忽然发了火。我妈早年练舞蹈,腰腿都有旧伤,一大早起来去买了活鸡回来,又要守在炉子前,片刻不停地将油星撇掉。这么辛苦一上午,可我爸最常说的却是有事,不回来了。
六个轻飘飘的字就抹杀了一个女人的操劳。我同我妈大吵一架,因我忍无可忍,看她一人蒙在鼓里。可我到底还是将那伤人至极的话咽了回去,冲出家门却无处可去。春天的街道上,柳絮飘了满天。天空是灰蓝色的,日光并不清晰。
你站在巷子口,不晓得在干什么,忽然伸出手,折下了伸出墙头的一朵花,那早开的春花娇嫩至极。我本想避开,却又看到你身边站着人。
她真美……我说的是傻话,你哪个女友不美?只是这一位当得起倾国倾城,日后我在电视上见她,一笑生烟霞。如今尚显稚嫩,却足以令人目眩神迷。
你一定也被迷倒了吧,不然怎么会望着她这样温柔?我看到你将花递给她,却没有收回手,就那么替她将一缕头发别在了耳后。她抬起头,你们对视一眼,亲密地笑了。可我还记得那一夜你的神情,半张脸红肿,望着我,像是要哭了。
别人都要你笑,只有我差点要你哭。你不喜欢我,再正常不过。亲我的那一下,大概也只是想要堵住我的口,要我别再出口伤人。
我都明白,可是心这种东西,不听我的。
我要退回去,可你眼尖,立刻看到了我。我瞧见你眼底亮了一下,要追过来,可你的女友伸手挽住你的手臂,问你:“阿姨要我们去给她买蛋糕,她喜欢吃什么口味的?”
你停住了,视线在我身上扫了一圈,又落回到她的怀抱。我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情站定,希望你追来,还是希望你别来?只是你已经走了,同她一道,商量着去北城还是南湾。
日光将我的影子拉长,映着枝头落了的花,形单影只得要命。
自那天起我就不走那条路了。这里这么大,不是刻意,也很难遇到了。
5
我二十二岁生日时,把所有的小说都拿去丢掉了。《神雕侠侣》落在最上面,我随手翻开,看到上面写着:璩从烈是头猪,天天就知道泡妞,谁喜欢他谁眼睛瞎了。还是杨过好,只喜欢小龙女一个人。
可那时的我没看出来,杨过其实也是处处留情。一见杨过误终身,他只是见过最好的,千帆过尽罢了。
那字迹还有些稚嫩,我看得笑出声。旁边收废品的阿伯问我:“这本还要吗?”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不要了,都拿走吧。”
他拿去废品站能卖十几块钱,也算让这些东西发光发热了。这段时间我听过你的故事,你同那位大美人谈了恋爱,和别的莺莺燕燕都断了联系。你清心寡欲,竟然只为了一个人守身如玉,出人意料,又在意料之中。即使我是男人,也会为她折腰。
我大学里没谈什么恋爱,一直好好学习。你一定想不到,我居然被保研了,导师是学术大牛。你当初还说要替我操心,可我已经长大了,自己就能处理好一切。
有个师兄同我告白,我本来想拒绝的,可他挑了挑眉说:“别忙着拒绝我,江同学,我也不是认真的,咱们学海无涯,一起做个伴,等遇到更合适的就散。”
他这句话有些打动我。
我说回去考虑,抱着一大堆书走到宿舍楼下,远远就看到你站在那里。
你瘦了不少,可还是英俊。老天不大公平,总把好东西给一个人。而你就是那个幸运儿,只是站着,所有路过的女生都在偷偷看你。
我有些迟疑,可你已经转过头来:“幺幺。”
“啊?”我说,“怎么了?”
“站着干吗?过来啊。”
我这才走过去:“你来做什么?”
“好久没见到你了,正好路过,来看一看。”
瞧你扯的什么谎。你早就毕了业,创业成功,正是最忙碌的时候。我妈跟我抱怨说:“从烈那孩子,辛苦太过,也不知道那么拼命干吗。”
你是辛苦,瘦得两腮都微微下陷,越发衬得一双眼睛锋芒毕露。我看你走了神,直到你接过我手里的书才反应过来:“好久不见了。”
“你这个小丫头一直避着我,想见也见不到啊。”
我“哦”了一声,觉得无话可说。人与人真奇妙,从无话不谈到无话可说,从来都是无迹可寻的。似乎等到发现的时候,已经覆水难收。
我的房间在六层。电梯坏了,两个人走楼梯上去。你在前面,腿长步子迈得大,却总在拐角处站定等我。我不常锻炼,爬上去已经气喘吁吁,你伸手就要替我擦汗:“瞧你这四体不勤的样子,还当代研究生呢……”
可我一侧头,让你的手落了空。你也不觉得尴尬,自然地收回去,就当没事发生。
房间只我一个人住。一室一厅,一个人正好,两个人就显得拥挤了。你坐在我那张单人床上,腿局促地收起来,看起来有点可怜。我不忍心,问你:“你是不是有事要跟我说?”
“是……”你顿了顿,“上次不是说暑假带你出去玩吗,太忙就忘了。现在闲下来了,一起吧?”
上次已经是很久以前,我不知道你是怎么从记忆里翻检出来的。我含糊地“嗯”了一声,正绞尽脑汁想找个借口拒绝,可你已经站起身:“那就说定了,过几天我来接你。别天天闷在学校学习了,都快成书呆子了。”
我没忍住笑了:“谁是书呆子了。”
“你呀。过去就知道看小说,谁知道现在这么爱学习。幺幺,这可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呀。”
你就是臭贫,我总算没那么拘束,瞪了你一眼:“催我学习的是你们,现在又要我别太用功,你们也太难伺候了吧。”
我们俩说着,你已经走了出去。电梯修好了,我们并肩等着。上电梯前你忽然掏出一个小盒子,丝绒面,绑着蝴蝶结。
“生日没赶回来,不过礼物我买了。你心眼小,千万别说我忘了。”
“谁心眼小了?”我翻个白眼,没绷住,还是笑了,“谢谢呀。”
“不客气。”
我看着你,你眼里仿佛藏着一整片的海。走廊里的灯暗下去,远处不知道谁在念英文。那灯复又亮了,将你的眉眼笼得清晰温柔。
“我来接你,别忘了。”
“不会。”
“幺幺……”你说,“你那个师兄……算了,没什么。”
我没听懂你这话,还想追问,可电梯门已经合拢了,你的面孔我看不到了。我把礼物拆开,里面放着小小的吊坠,圆润鲜艳的红宝石,几颗垒成一串糖葫芦,小巧可爱至极。我“扑哧”一下笑出声,却又沉默。
你记得我,我也记得你。
可我们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6
你来接我是在盛夏。
校园里到处都是梧桐树,知了落在上面,叫得此起彼伏。我苦夏,瘦了好几斤。你一看到就惊讶道:“怎么瘦成这样?”
“没胃口。”
“小时候怎么没这臭毛病?我记得你去外面玩完回来,还能吃三大碗饭呢。”
我大窘:“你胡说什么,我什么时候吃过三大碗?”
你哈哈大笑,替我提行李上车。车是新买的。你一直这样,女朋友找最漂亮的,车也要最好的。
车里的冷气吹得人总算心静下来,你又丢给我一条毯子:“别冻感冒了。”
“我们这是去哪儿呀?”
“你总算舍得问了。”你笑出声,“去山里避暑。你要是不听话,就把你卖了。”
我懒得理你,缩在那里玩手机。你不知道吧,我偷偷关注了你的微博。你不常发东西,偶尔发一些乱七八糟的话,没人看得懂,所以粉丝寥寥。可我喜欢一字一句地咀嚼。想着你这句话是什么含义,那张图又是在哪里拍下来的。
你最新一条,说要完成一个很久以来的梦想。和我有关吗?我不敢这样猜。
我们的目的地真的在山里,是新建成的度假别墅。你领我进了一间,假装漫不经心说:“喜欢吗?”
屋内被装修得古色古香,房梁上还悬挂着一条绳子。我猜不出这是做什么的,很努力忍住笑问:“这是什么?”
“活死人墓。”
“什么?!”
“活死人墓啊。”你说这样的话一定也觉得羞耻,不然怎么难得结巴,“你小时候不是喜欢小龙女,吵着也要住活死人墓?”
你说着,拍了拍地上的一块石头:“给,你的床。”
我终于大笑出声,没力气只好坐在石头上。你在一旁护着我,怕我笑到跌倒,却又无可奈何:“别笑了,给点面子好吗?”
半晌我才停住,抬眼看你。你的脸色已经恢复正常。
“喂。”我对你说,“谢谢。”
“跟我还客气什么。”你大概想揉我的头发,却又忍住,收回手笑了,“人家烽火戏诸侯,我也就是装修一下别墅而已。”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这是我过得最开心的一段时间?
这片度假区刚刚建成,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没有去问你的女朋友,你也没有提我们之间那个吻。我们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仅此而已。
只是有一天,有一天晚上你半夜把我拉出来。
山里的夏夜也是冷的,我裹着外套还冻得不行。你在一旁促狭地笑:“瞧你一蹦一跳,像是小兔子。”
我瞪你一眼,你这才说:“给你个惊喜。”
你话音落下,远处就亮起了焰火,方圆十几里一瞬间被映得亮如白昼。那烟花在最高处绽开,繁盛如写到了最后一章的小说,所有爱恨情仇都在一刻迸发。多美,多决绝。
也许我人生中很多重要的事都要有烟花陪伴。我看累了,席地而坐。你怕我冻到,要我靠在你身上。我闭上眼睛,你以为我睡着了,可你不知道,我是在装睡。
远方亮起一点烟火,复而熄灭,像是隔着毛玻璃,雾里看花得含糊。风将草吹拂着弯下,你也低下头,将一个吻轻轻地落在了我的额头上。
我忍住没动,听到你叹了口气:“幺幺……”
我脖子上挂着你送我的小糖葫芦,贴着胸口,又凉又滚烫。这一年是我们认识第二十六年。杨过等小龙女十六年,我们已经比他们多了十年。可这十年有什么用呢?
我们之间不过两个吻,最热烈,似乎也只有那一耳光。
说来好笑,可我笑不出来。
我慢慢睁开眼睛,同你对视。你没有惊讶,也没有回避,望着我忽然说起别的事来:“你开学前我陪你去见一见你们导师吧。老爷子喜欢喝酒,我这儿正好有瓶好酒。你这小丫头脾气差,总要人家照应一下才好。”
我没回答,你又自顾自说:“你这个专业以后还是走研究路线比较好。不然留校当老师,校园还是比社会要好点,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儿……”
“你是不是要走了?”
我问完你就安静了。夜里好安静,我听得到你的呼吸声。许久,你自嘲地一笑:“以前没发现你这么聪明。”
“我九月就要去美国了,不回来了。你也知道……我妈的抑郁症越来越严重了。她当初被家人强迫着嫁给我父亲,一直郁郁寡欢……所以我想,我去国外多陪一陪她,也许会好一些。”
“你不要责怪你的父亲了,江叔叔应该已经放下了,只是怕我妈发病才会这样包容。幺幺,你的父亲真的很温柔。”
“你那个女朋友呢?”
“她是我母亲安排的,我不能拒绝。”
我从你怀里直起身,你没有看我,就那么仰着头看天空。焰火都熄灭了,你眼里的光也落了幕。二十六年,我们错过了多久?
“我一直等你长大,想带你来山上看焰火。我都计划好了,看焰火的时候要从身后抱住你。你从小就瘦得像是小猴子,我真想把你养得胖一些。可惜……”他说,“我不能多说了,幺幺,我是个坏男人。我自私过了头,临走还要让你伤心。”
我忍不住笑起来,眼泪却簌簌地落下来。你没有抱我,也没有替我擦眼泪。你只是说:“我的愿望没有实现,可我至少……”
“我知道。”我打断你,深吸一口气说,“璩从烈,我都知道的。”
你的话没有说尽。有些事就是这样,不需要说得太明白,彼此心知肚明,也就够了。
7
你走时我没有去送。
你沉默地向前,走过川流不息的人群。世界像海,分开又聚拢。我站在很远的地方看着你。我不知道哪一架飞机将送你远去,可我知道,我们再也没有什么可能了。
记得有一天,我进了你的房间。你还在睡着,眉目宁静。我望着你,忽然看到你床头放着一本书,封面陈旧,像是被摩挲了千百遍,上面《神雕侠侣》四个字都模糊了。
我屏住呼吸翻开来,看到里面自己写的那行孩子气的话。在下面,你添了一句话:我是头猪,可我也只喜欢一个人。
我不喜欢你,你应当知道的。
可我只是忘不掉,你半边眉毛挑高,就那么看着我。你说不喜欢了就分开,可你没有告诉我,如果喜欢,该怎么办。
终南山下,活死人墓。可惜从头到尾,我们都没当过一天的“神雕侠侣”。
更新时间: 2022-08-25 2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