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晏生
祝我年年有今日，岁岁有柏林。
1
何江源在他二十一岁生日这天，被安排去见红娘了。
一个钟头前，他哥何煜阴恻恻地说：“你不替我去也可以，期末挂你科。”
何江源暴躁地在被子里翻滚了两下，不耐烦地爬起来，趿着双拖鞋刷牙洗脸出门：“地址报上来。”
他走之前冲何煜比了个中指：“怂逼。”
堂堂桥大金融系教授，不敢相亲。
红娘是何家奶奶给安排的人，这次特地过来了解何煜的情况和喜好，给他牵桥搭线，凑一段姻缘。
何江源半瘫在餐厅沙发上，没个坐相。红娘心里打鼓，小伙子怎么看上去这么邪性呢，一点都不像传闻中所说的风度翩翩，事业有成。
“小何呀，你喜欢哪种类型的女孩子啊？”
“漂亮就行。”
“对于学历方面有什么要求吗？”
“能识字就成。”
“你还真是不挑啊。”红娘为难了，这样符合条件的女孩太多，她就无法筛选人了，于是决定换一种方式问，“那……你讨厌哪种？”
何江源伸了个懒腰，拉扯着骨头嚓嚓作响，直起腰突然瞄到邻座一个熟悉的身影，长臂一伸，指给红娘看：“喏，就那种——专骗人感情的、没心没肺的。”
柏林和朋友正点着菜，嘴里还叼着棒棒糖，旁边忽然坐过来一个人，她抬头一看，张大嘴巴：“何、何……江源？”口水差点流出来。
何江源冷笑：“原来你还记得我啊。”
柏林第一反应就是赶紧逃，却被何江源率先一把揪住衣领子，一字一顿：“许柏林，你敢跑试试！”
但是，他还是低估了柏林的无耻程度，她一招金蝉脱壳，滑溜溜地弃了何江源手中的线衫，穿着一件玫红色的打底小背心狂奔而去。
她一边狂奔一边喊：“耍流氓啊，有人脱我衣服啊——”
留何江源拿着外套站在原地石化。
餐厅的其他人纷纷用一种很鄙夷的神情打量着他，旁边桌的红娘也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两眼，看来桥大教授还真是虚有其名，衣冠禽兽。
何江源默默咬牙：“许柏林，别让我再逮着你！”
2
何江源和柏林的孽缘始于高三，那段最烦闷最枯燥的时光。
何江源白天在课堂上睡多了，半夜精神抖擞，打完游戏还闲得发慌，去逛学校宴城三中的贴吧。
打开页面进去，就看到一个帖子的时间显示为2 : 33分，才刚发没两分钟。看来对方也是个夜猫子，出于某种诡异的惺惺相惜的心态，何江源决定进去看看。
帖子标题处连打了十二遍“求助”的字样。
那个叫乃乃的网友，说自己是宴城十三中的高三学生，有个包裹被邮政错送去了三中。包裹里的东西对她来说很重要，希望对方学校有好心的同学，能够替她签收暂时保管一下，之后她会过来拿。
十三中和三中仅一字之差，邮政那个上了年纪的快递员送错地点，也不是头一次了。
何江源是从来不爱多管闲事的，但最近他闲得快发霉了。
想都没想，拍桌决定帮对方这个忙。
他和乃乃在网上一来二去地聊起来。乃乃说包裹里是英语光盘，特别重要的复习资料，朋友特别不容易帮她弄到的，请他一定保管好。
何江源说没问题，到时候原模原样还给你。
第二天何江源蹲守在学校门口，等到了邮递员，从众多包裹中，拿到了收件人栏写着“许乃乃”的那个。
他们约好周日上午十点，在雾凇亭见面。
何江源难得在周末起了个早床——见网友。
何煜坐在餐桌前报纸，问：“约会去？”
“嗯！”何江源自豪，“羡慕吗？”
“注意安全，保护好自己。”
“滚——”
雾凇亭是宴城公园的一个著名景点，进去还收费，学生证半价也要120人民币。
何江源踩着点过去的。冬天冷，飘着零星的小雨，刮着寒风，放眼望去，偌大的公园除了他形单影只没的别人。
等了十来分钟，何江源差点不耐烦走掉的时候，后面墙头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是何江源吗？”
何江源冷不丁被吓了一跳，将近有两人高的红墙上趴着个短头发女生，呵着白雾。按照之前在网上说好的，她戴着条栗色的围巾。
“喂，你干吗不走正门？”
“出门没带钱。”柏林坐在墙头措手，饿狼一样盯着何江源手里的包裹，“快、快扔给我！”
何江源见她小胳膊小腿的，总觉得下一秒就会摔下来，难得有点紧张：“那你可接好了！”
他一抛，柏林稳稳当当地接住。
“谢谢啦！”她这就准备走。
何江源没想到她这么利索，脱口而出把人喊住：“许乃乃！”
柏林拿着到手的游戏光盘，回头粲然一笑，响亮应道：“哎，孙子！”
说完飞身跳墙而下，嚣张的笑声无比清晰地传到了一墙之隔的何江源耳朵里。
——他可算见着比他还浑的人了。
3
柏林从雾凇亭出来，骑着乖乖兔小电摩飞驰而去。
想想何江源错愕的样子，一路心情美妙，有点得意忘形。得意过了头，从松子胡同口路过的时候，忘了低调行事悄悄地溜，被梁家老太太听到动静守住了。
“林林啊，过来坐……”老太太硬拉着她的手，要找她聊天。
“你最近在学校看到我们家照照了吗？他瘦了没有啊？上次我托你带给他的肉饼他吃完了没有啊？”
这半年以来，柏林最怕的事情，就是和松子胡同口的老太太聊天。
老太太有个孙子，叫梁照，跟柏林同在十三中念书。
柏林跟梁照其实也算不太熟，只是以往每次梁照过来看老太太的时候，会跟柏林同路，一来二去，也就成了能说上话的朋友。
半年前，梁照在体育课上突然晕倒，送到医院时心脏已经停止跳动。这件事一出，各个新闻媒体轮番轰炸十三中，但是松子胡同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瞒着老太太，谁也没有嘴碎在她面前多提一个字。
老太太一直以为她的孙子好好的，就是隔了半年多没来看她，怪想的。
于是只能从同校的柏林这里打听点消息，瘦了没有，成绩好不好，有没有受同学欺负。
柏林说，他好着呢，全校第一，学霸加校草，讨女生喜欢，谁都想着毕业以后嫁他当媳妇。
但她谎话说多了，心里也难受。每次走松子胡同路过，都跟做贼似的，悄悄的，恨不得像阵风一样刮过去。
柏林又想到刚刚被自己耍了一把的何江源，那身高、那板寸头、那眉眼，其实真跟梁照有那么一点像。
老太太今年八十来岁了，眼神也不好，要不——
柏林脑子里冒出来个想法，要不真把何江源骗去给人当孙子吧。
幸亏何江源没有把她拉黑，让柏林还有机会再次约他。柏林说，我想请你吃个饭，给你道歉，上次的事情是我不对。
何江源坐在书房跷着腿，把单词本一把扣下，惊天动地。何煜推门进来看：“你疯了？”
“哥，我上次被人耍了一顿。”
何煜惊喜：“你也有今天？”
“她又约我出去了。”
何煜的八卦之魂开始熊熊燃起：“你打算怎么？”
何江源勾起半边嘴角笑，没说话。
第二次见面，柏林把地点直接定在了松子胡同口。对面街有家烧烤店，味道一绝。
但这次她也显然低估了何江源的战斗力。
雨后初霁，胡同口积着小水洼，倒映路灯杆子。柏林才把小电摩停稳，摘了绿油油的头盔，一阵嗡嗡嗡，一辆重型机车堵在了她面前，何江源长腿一跨，迈了下来。
柏林冲他笑：“同学你好哇，咱们又见面了。”
何江源不绕弯子，速战速决，一大步跨过一个水坑去堵人。
柏林节节后退：“哎、哎……同学，有话好说啊，我这次是来请你吃饭的！”
“我可没打算跟你吃饭。”
背撞到墙上，柏林没地儿躲了。何江源双手往墙上重重一按，撑在她两边，恶狠狠道：“叫爷爷，不然揍你。”
柏林想昂首挺胸怼回去，但对方气势汹汹，她还是有点腿软。
“你怎么能打女生呢？！”
“从小老师就教我们，男女平等。”
何江源手一扬，柏林下意识地死死闭上眼。
“——照照？”梁老太太扶着门框出来了，冲着何江源的背影激动地喊。
4
这是什么情况？
何江源没教训成柏林，还被拉着胡乱认了亲。
柏林在一边起哄：“奶奶，你看梁照来看你了……”她有恃无恐，何江源再混账，也不会在老人家面前动手。
老太太烧了一桌子菜，执意要留何江源和柏林吃饭。
面对那样一张沧桑又慈祥的脸，何江源还真没能一走了之。
柏林把何江源拉到一边说悄悄话：“梁照半年前突然急性心肌梗死去世，奶奶一直不知道这件事，你跟梁照真的长得挺像的，你……”
——你能不能给奶奶当孙子？
后面半句柏林没说出来，她怕何江源会真的揍她。
或许是梁奶奶的一言一行触动了何江源，或许是柏林连续半个月对何江源灌输各种孝经，让他烦不胜烦。总之，在来年春天的时候，何江源真的答应了假扮梁照，每月去看梁奶奶一次。
当然这是有条件的。
比如，柏林必须每次骑着小电摩负责接送何江源。
比如，柏林必须全程陪同何江源，不得独自开溜。
等等等等。
柏林鄙视，你又不是“小公举”，哪那么多要求。但这话只能闷在心里，到底不敢说出来。
从那之后，他们每月的第一个周末会一起去松子胡同，陪老太太说说话，散散步，打打闹闹。后来想想，那是高三日子里，何江源觉得最有意思的事情。
高考前的最后一个周末，吃完晚饭，柏林照例骑着小电摩送何江源回去。
那是一段很长的距离，方向从南到北，路过城郊，他们从田野上飞驰而过。天幕暗下来，头顶的夜空有许多星子，何江源吹起了响亮的口哨。哄女朋友睡觉的故事
柏林一直记得这一幕。他把下巴轻轻搁在她头顶，连风都温柔起来。
何江源到了家门口，问柏林：“你准备考什么大学？”
“桥大吧。”柏林说。
那天何江源进门就问何煜：“哥，你们学校去年高考分数线多少？”
何煜打击他：“不用问了，凭你现在的水准，还差一点。”
“我就考你们学校。”何江源斩钉截铁。
“行呀，欢迎，到时候来金融系，哥哥一定好好教你。”
何江源白了他一眼：“等着瞧。”
5
高考结果出来，何江源堪堪过了桥大的线，柏林超了十来分。他们一起填的志愿，同一天收到的通知书。
那年夏天，他们在一起了。
因为何江源说，我给梁老太太当一辈子孙子，许柏林，你得给我当一辈子媳妇。
柏林古灵精怪地歪着头想了想，又点点头，就这样答应了。
当晚何江源跑到松子胡同，蹲老太太跟前说：“奶奶，我跟柏林在一起了，我们给你当一辈子孙子和孙媳。”
老太太说：“你们都是好孩子，跟照照一样好。”
何江源不是梁照，她心里清楚，只是从来不拆穿。她七老八十了，眼神不好使，但又没瞎，眼前的人是不是她从小记挂的孙子还能分不清吗？
只是人活一世，难得糊涂，她乐意就这样过下去。
桥大金融系有一对全校著名的最虐狗情侣，这是他们在一起吵吵闹闹的第三年。
前两天柏林因为去给梁照扫墓，没有去看何江源的赛车大赛，导致后者虽赢了冠军，却吃了一缸的醋，两人冷战二十四小时。
隔天何江源冒名顶替何煜见红娘，在餐馆撞见跟朋友一起吃饭的柏林。
柏林再次坑了何江源一把，“耍流氓啊，有人脱我衣服啊”这句话差点让何江源被抓起来送警察局。
何江源打发了红娘，坐到下午太阳落山，才踢着拖鞋往家走。
手机一直没有动静，他二十一岁的生日还差几小时就要过完了，真没劲儿。
路过梧桐街时，从巷子里窜出来一个人，柏林正乐滋滋地冲他笑。
何江源走过去，把人攥手心里，故意恶狠狠地说：“不是说了吗，别让我再逮住你。”
“我这不是来自投罗网了嘛。”柏林笑。
“不准再笑了。”
“行，那不笑了，咱变个魔术。”柏林开始念紧箍咒，“一、二、三、四、五……”
何江源顺溜地接了下去：“上山打老虎。”
柏林呸了一声，四周的花坛后面忽然很不整齐地放起了烟花，砰砰砰，在夜空炸响。
“何江源同学，祝你生日快乐！”柏林朝他大喊。
“真俗。”何江源一把把柏林抱起来。
柏林在他脸上啾了一口：“亲一下就不俗了。”
她趴在他肩膀上悄悄耳语：“哥哥说你替他见了红娘，给你包了一大红包答谢，被我拦截了，就用钱买了花炮，还请了人帮我放，给你一个惊喜，怎么样，我聪明吧？贤惠吧？”
“败家。”
“许个愿望呗，寿星。”
烟花的光斑驳地映在柏林的脸上，生动又明媚。何江源扛着柏林转了个圈：“祝我——年年有今日，岁岁有柏林！”
更新时间: 2021-03-16 2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