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爱情和水蛭

发布时间: 2019-10-25 19:10

分类:雾里看花 / 睡前故事

深夜,爱情和水蛭

文/李路平

卡莱尔说,未哭过长夜的人,不足以语人生。但我有时候更坚信,在深夜无以痛哭的人,才懂得真正的人生。

深夜里未曾流下的泪水,究竟被什么阻挡了呢?人们总爱说“死不瞑目”,或许这“什么”,就是令死者不愿闭目的那“什么”。“什么”好像暗指某种确切的东西,又什么也没有指出,它的出现便逾越在诸多词之上,仿佛现实中某些具体的人,他们超脱于繁复的规则之外,不受约束,或未及约束。

而痛哭与不痛哭的人,黑夜一定给了他们什么——究竟是什么?

网上流传着一个视频,似乎是在日本的一列地铁上,一个穿着正装的男子,左手护着一个公文包,右手拿着一块糕点,一边咀嚼,一边默然哭泣。加的文字说明写道:不要嘲笑在地铁上边吃早餐边哭泣的男人。他有什么故事呢?隔着屏幕只能看见一副悲伤的脸容,他尚且年轻,没有历经沧桑世故,难道是受了上司的气?难道是失恋?

受气哭鼻子更像是女孩子的事情,屏幕后面的青年质朴,头上是没有烫染过的碎发,流出泪水的双眼下,是一张闭合咀嚼的嘴。他更可能是失恋了吧。

恋爱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在那些如疾驶列车上闪亮的窗口一样倏忽而逝的夜晚,我离开那座南方的大学,暂时脱离蜜汁般的爱情,打的,坐公交、地铁,或者骑单车回到另一个区的住所。那些曾令我恐惧多年的夜晚,忽然变得如此生动,窗外的一切如流淌的景致,那些曾被肆意浪费的夜晚,终于可以如落魄的人挽回尊严。

我也不知道,为何过去的夜晚,我都不愿在外面停留,哪怕和朋友们端起酒杯,兴味正浓,仍然会焦虑何时回到住所。尽管那个住所,并没有出现过一个女人,让我想念与爱抚。房间里只有床,只有乱糟糟的席被,只有书和灯,甚至没有炊具,只有一把水壶。而我回到住所也并没有什么急事要处理,懒散一会儿,或许翻翻书,然后洗漱睡觉。也许是一贯而来的简单作息,所谓的生物钟定时会在心中提醒,只是它不像闹钟一样铃铃作响,更像一种无声而隐秘的召唤,在我的身体内部散发热力,让我警觉与慌张。

是的,在过去的日子里,夜晚总是让我警觉与慌张。很长一段时间我都相信,我们的恐惧源于未知,而黑暗恰好是未知的具象,紧随恐惧而来的便是慌张。黑暗让我无处躲藏,我总怕在黑暗中发现些什么,哪怕它们只是白天庸常万物的影像,夜晚也让它重新获得了使人恐惧的权力。而我却是那种很难获得这种权力的人,甚至从未想过拥有这种权力。

爱情使我免疫。我更愿意将它的功用具体到某种激素,比如肾上腺素,它使人精神振奋,仿若混在人群里为某种口号呐喊,饥饿、疲倦和胆怯全部消失了,相信自己可以打倒一切牛鬼蛇神。

夜晚以它本来的面目出现在我面前。我在车内穿梭于人渐稀少的街道,那些在路灯的照耀下异常鲜艳的叶片变得极不真实。骑行在凹凸难辨的路上,汗水湿透了我的T恤和裤子,晚归的人在我前后穿插,面貌模糊,他们反而像过去的我,甚至更加思家心切。我虽然也在赶路,却并不慌张了。

然而当我回望这些深夜时,它们比路灯下的叶片显得更为虚幻。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经历过那样的一段日子:沉浸在蜜汁般的爱情里,对夜晚没有敬畏与恐惧,幻想着无数尚未来临的好日子。多么可笑。

情感永远是最难琢磨的东西,尤其是爱情。爱而不得让你失魂落魄,爱而不透仍会让你魂不守舍。每个人几乎都会经历这样的时候,我仿佛历经得更多。贫寒的家境曾让我激涌的情感泥化成石,一个人爱情的火焰亮了又灭,甚至在被人喜欢时,惶惶不可终日,如临大敌。一些纯真的东西逐渐锈蚀、变形,最后变成一块暗斑。

没有人会教你练习爱情,只有失败才是尽责的老师。但这个老师并不声色俱厉,它甚至没有一副具体的面孔,只是一块朝向你的镜子,随着外界时光的明暗,在你眼里忽明忽暗。你无以争辩,更无从探讨,只能接受。当然,如果你聪明一些,它或许就显示得更多一点。

当我终于有勇气对一个意中人吐露心声,而且获得了她的爱恋时,恋爱前的苦闷就自行转变为对失恋的焦虑和恐惧。我也发现快乐里总有忧伤的滋味,我有多快乐,就喻示着日后将变得多么忧伤。爱情里似乎也有一个轮盘,它绝对是最冷漠的机器,将你从幽深的水中捞起,让你感觉光明即将永恒,而又趁你不经意时,狠狠地把你摔下去,让你万劫不复。

个人恋爱的失败很难推及普遍的失意,仍然有人愿意溺毙于那无尽爱恋的大海里。他们未曾如我般痛苦挣扎,他们牵手、亲吻、拥抱、欢爱、沉睡,他们是幸运的,他们也是极少数的,少到像荒蛮的深山间,没有虫蚁啃噬的蔷薇。上帝之手拨动地球时,总是将它遗落在亘古的秘境里。

此刻,我仍然在夜色掩映的道路上,那些行色匆匆的人们或单或双,或成群结队,向着一个时而与我同路、时而又与我分离的路上走去,然后消失在如墨汁般渐渐浓郁的黑暗里。那些我未曾去过的远方,究竟会有些什么呢,他们是回归一个温暖的巢穴,还是一路欣悦,去看望那些久违的朋友,在一个人来人往的夜市,把酒言欢,一夜风流?但夜晚的远方总有它的迷人与悲凉,也许在某盏凄清的路灯下,就有一个失恋的人,在酒精与眼泪的迷幻里,兀自抱紧一棵树,向它倾诉,也向它寻求慰藉。

我把手伸出窗外,车里的冷气早已封堵了汗水的出口,深夜尚未消散的热气像虚无之水,从我的指尖划过,被这层暖热的水所包裹的城市,仿佛从一个温和的洞中苏醒过来,人群一扫倦怠,生活开始复苏。

记忆之水将我冲向往昔,在远方的那些年月,午夜,完全可以用夜深人静来形容,尤其是下着淅沥小雨的日子,湿冷的水滴从叶片上轻坠而下,打在早已湿漉的地砖上,微小的声音被饱足的水汽放大,反而加深了空寂之感。那些没有爱情的夜晚,我在孤独与幻想中行走,穿过散发幽香的晚桂花,穿过健硕高拔的湿地松,穿过池塘和湖泊,穿过情侣和人群,仿佛在寻找什么,却又什么也找寻不到。眼前的一切,除了漆黑似乎什么也看不见,那时候我多么希望,在路的前面可以和某个人遇见,不管是熟识的朋友,还是亲切的路人,我所求无多,只需要打一个招呼就好,让我觉得这个夜晚没有虚度。

但有时候我也会无限迷恋那样的夜晚,那些纯净的孤独,莫名的落寞,独自相思,如今像宝石般在我的心里熠熠闪光。洁净的纸面被划过之后,再有效的橡皮也难将它复原。这或许是病态的,然而历经沧桑并非就是接受了世界的苍凉,经历爱情,也不是只品尝到了她的美好。爱情是什么呢?她和世人所诅咒与所赞美的任何东西都是一样的,她是解药同时也是毒药,她是美梦同时也是噩梦,她是拥有同时也是失去。

布考斯基写道:“所以不必在意你和苏珊/分手/因为她会像水蛭一样立马吸住/别的男人”。诗中的“她”换成“他”也莫不如是。尘世里的痴情男女如寻找食物般不间歇地寻找自己的肋骨,寻找着自己的宿命。纵使伤痕累累似乎也在所不惜,他们在寻找的路上世故而老练,很难判断这样的行为是对还是错,他们寻找到的是完美还是遗憾。无数人蜂拥着朝一个方向奔跑,就像无数条饥饿的蚂蟥,彼此鼓舞,彼此吸附,最后又彼此离散。

彩色的光影在迷蒙的雨气中涌动,黝黑的雨水浸透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随后向空气弥散。一切宛如幻梦。深夜之水沁透每一寸肌肤,温凉的感觉在某个瞬间让思绪陷入紊乱,曾经深爱现在仍然深爱着的人,在明暗交织的幻影中,又变换了模样。

睡前故事

更新时间: 2019-10-25 1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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