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倾顾
001
席东的祖上是十九世纪掘金热时来的美国,待到他这一代,已有近一个世纪没有回过家乡了。
他说一口流利的上东区英语,在家时却只能说中文。他父亲是上东区有名的医生,月薪可以拿到三万美元。母亲则是大家闺秀,每日花三个钟头做头发,再花三个钟头同朋友们饮茶、打牌。
他是被保姆看大的,一月两日,父母会抽空同他共进一顿晚餐,而后各自忙碌。到他上中学,便选择不再回来。父亲并不在意,母亲则打来电话问他:“下月三日是我闺密女儿的生日,你能来弹一首钢琴曲为她庆生吗?”
他沉默时,母亲又说:“你不是喜欢波士顿食豆人队吗?你来了,我买一张票送你。”
那时一张热门棒球赛的门票需要十五美元。席东到底还是在三日那天去了那场生日宴。母亲替他准备了一身小礼服,配红色蝴蝶结。他心底觉得蠢。却没有作声,任由母亲用惯了的梳头匠替自己上了发油。
母亲的闺密看到他。很亲昵地说:“阿东越来越英俊了。”
她们寒暄完毕,便要他去弹琴。他坐下,刚弹下一个键,忽地抬起头,看到琴后钻出个人来。
日后想起,都不晓得为何会记得这样清楚。那琴是斯坦威的三角钢琴,烤漆亮得能映出人影。她穿一条梅红的百褶裙,裙上绣着雪白色的枝叶。她是齐刘海,衬着一张桃心脸,显得眼睛又大又亮。
母亲“哎呀”一声:“这就是阿晤吗?”
她原来有这样一个名字。叫阿晤,全名是欧阳晤。听到母亲叫她,她笑起来,左边脸颊有一个梨涡,说的是吴侬软语。撒娇一般叫他:“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他不语,自顾自地弹琴,她就乖巧地在他身边坐下。母亲同闺密看着他们,像看两只可爱的小动物。这目光令他觉得自己并非独立的个体。待他弹完,欧阳唔用力鼓掌,巴掌都拍红了,才怯生生地说:“真好听,是送我的生日礼物吗?”
良久,他“嗯”了一声。她喜不自胜,跳下椅子,半晌又跑回来。她小小的拳头握得紧紧的,伸向他。他觉得厌烦,不禁皱眉,却还是伸出手来。她慢慢松开手,落下一颗褐色种子。
“这是我从家里带来的,送给你。”
他道了谢,随手放入袋中。回到家衣服被用人拿去清洗,许多日子之后,庭院里开出一朵花。他看到了,才突然想起,原来那种子到底在这片异国开了花。
002
那年欧阳晤只有八岁,远渡重洋而来。
她自小被祖父母带大。祖父母渐次过世后,她母亲下了决心将她接来,觉得已是仁至义尽。
打牌时欧阳唔的母亲说道:“阿唔既不会跳芭蕾,也不会弹钢琴,带不出门,也只有阿东肯同她一道玩了。”
席母便矜持道:“也不能这样说。阿唔还小。大一点就好了。”
席东难得回家,就看到欧阳唔趴在窗台上。听到声音,她立刻像小狗一样凑过来:“东哥哥,你回来啦。”
他不理睬她,可她却跟定了他。席东看她厌烦,随口敷衍:“你要玩捉迷藏吗?”
她喜出望外,头点得飞快。他便打开衣柜的大门:“你钻进去躲起来。”
她一进去,他就关上门,眼不见为净。等吃饭时,母亲突然说:“阿唔人呢?”
他猛地一惊,推开椅子跑上樓。衣柜里,她缩成一团,应该是哭过,眼下有两道泪痕。看到他,她有些委屈,睫毛颤了颤,落下泪来。
“别哭。”他忘了她。有些心虚。“该吃饭了。”
她在衣柜里待了两个多小时,可一句这样的话就哄住了她。席东牵着她的手走下楼。她的母亲问她去了哪儿,她低着头小声说:“不小心睡着了。”
她母亲嫌弃欧阳唔是个小猪猡。席东坐在一旁,心里有些忐忑。可她忽地对上他的眼,嫣然一笑,又是一个小巧的梨涡。
念八年级时,席东打橄榄球摔断了一条手臂。他是亚裔,发育得晚,个子只到别人的胸口。他被狠狠地撞倒在地,小臂骨折,脸也擦破了皮。
老师将他送回家时,他的父母都不在。看门人说:“先生同夫人一道去夏威夷度假了。”
他走进家门,没开灯,自己坐在沙发上发呆。
壁炉上挂着一幅画,是他八岁时同父母一起画的。仔细想想,这似乎是三人最亲密的一刻。他这一生从没有尝过亲情的甜美,于是以为所有的感情都是这样——
充满距离,冰冷而苍白。
有人摁响了门铃,他走过去,看到欧阳唔站在外面。看门人对他行礼说:“这位小姐说要来看您。”
他带着她进来,去冰箱给她拿牛奶。她跑过来,踮着脚,自己取下牛奶瓶,又问他:“东哥哥。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你会做饭?”
她点点头:“在家时常做的。”
她的家不是曼哈顿那套豪华公寓,是在太平洋的另一边。她替他煮了白粥,麻药过了,他的手臂隐隐作痛,却不肯说,缓缓地将粥放入口中。她取出一颗糖,绿色的玻璃纸包裹着红色的糖球,像是一颗小小的心脏。
“给你吃,吃了就不疼了。”
“你来这里,你母亲知道吗?”
她点头又摇头,最终只是说:“妈妈不管的,她去看电影了。我听见她同你母亲打电话,说你受伤了……”
他们俩都是不被爱的孩子。为人父母若是也有合格证就好了,可惜没有,所以两人只好互相安慰。
夜里她没回去,两人睡在一张床上。她很小,很软,抱着他完好的那条手臂。他想替她将面颊上的头发拨开。尝试半晌,还是放弃了。床头灯也关上,世界蜷缩成一个果核,他同她占据小小的一隅。她有洁白的面孔跟长长的眼睫毛,漂亮得像一颗星。
003
他就这样认了命,任她跟在身后,做自己的小尾巴。
大概是笨,她一直说不好英语。她母亲嫌她丢人,从不带她出去。她也不伤心,自己背着书包跑来找他。
席东学习忙,却还是会抽出时间,周六约她在咖啡馆见面,她将不懂的问题指给他看。他从小聪明,受不了笨人,讲了两遍看她还是一脸懵懂。就会烦躁。
她小心翼翼地看他,叹了口气说:“东哥哥,我太笨了。”
她说的是实话,他反倒于心不忍,摸了摸她的头,继续当她的小老师。
那年圣诞,他们一家飞去南法。回来时席东旁边坐着的老人心脏病发作,他替老人拿药,又做了心脏按压。下飞机时,救护车后面跟了四五辆豪车。父亲觑了一眼。纳罕说:“不知道你救下了什么样的大人物。”
他没放在心上,因为课业渐渐多起来,周六照旧要见欧阳唔。他拿了习题册匆匆走进咖啡馆,却看到她对面坐着一位老人,灰白的头发。哪怕她说英文结结巴巴的。也很有耐心地等着。
老人就是在飞机上心脏病发作的那位。问了才知道,他竟然是鼎鼎大名的老费舍。
费舍家的一对父子都是空气动力学专家,老费舍更是直接参与研究了当时最前沿的火箭工程。席东从小就喜欢飞机,对这些如数家珍。可她并不懂,懵懵懂懂地看着他们,小声问:“东哥哥,他是不是要报答你呀?”
这样的孩子话,老费舍却笑了:“是,我是来找救命恩人的。”
“东哥哥太厉害了。”
她敬佩地看着席东。他却只顾看老费舍。最后走时,老赞舍笑眯眯地对欧阳唔说:“有空来找我玩,我孙女和你差不多大。”
谁能想到,连英文都说不好的欧阳唔却对理工科有着那样的天赋。老费舍家里的书房极大,书柜一直顶到天花板。她站在下面仰头看,老费舍替她取下一册书。翻开来。上面密密麻麻全是笔记。
这是小费舍曾看过的书,给一个刚十岁的孩子看不大合适,可她却拿回家认认真真地看。周六见面。她有些丧气:“我才看了十几页,好多东西都看不懂。”
席东翻开后大吃一惊。那些艰涩的知识点连他都看得费力,小小的她却能耐着性子来读。人说大智若愚,也许她就是这样。
她等了半天,见他不说话,更加沮丧:“东哥哥,我是不是太笨了?”
“你不笨。”许久,他回答她,“你只是没有找到最适合自己的东西。”
她闻言就笑了,露出缺了门牙的牙齿:“东哥哥,你对我真好。”
他不晓得自己哪里对她好,可她偏偏就爱缠着自己。
她母亲得知她竟然有这样的天赋,一边眉开眼笑,一边却又叹气:“怎么就不能是弹琴、跳舞的天赋呢?也好说出去让别人知道啊。”
他们这样的家庭都有钱,她被送去最好的私立学校。那所女校是寄宿学校,她再不能周六跑去见他。他嘴上说着松了口气,可每到周六,还是会去咖啡馆。
到了门口才反应过来,他失笑,心里在想,不知阿唔在做什么。
004
读大学时席东想要报加州理工,可父亲却更心仪哈佛大学金融系。
那是他第一次同父亲顶撞,被打了一耳光后关在家中。他坐在床边,并没有多么悲伤,连疼都欠奉。
门被推开,欧阳唔悄悄走了进来,在他面前站定,摸索着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被打破了的嘴角。
“疼吗?”
他不语,她就掏出手帕,替他将血擦掉。门缝透出一线光,映亮她眼底的泪。他倒笑了:“哭什么?”
“别伤心。”她哽咽着说,“东哥哥,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她說着,将什么塞到了他的掌心里。他低头看,居然是一本存折。上面有一笔不多不少的钱,是她从小到大攒下的零花钱。
他觉得好笑,却又失言,最后拉着她坐在自己身边。她把头靠在他的肩头,渐渐睡着了。他的肩被压得发麻,像是有蚂蚁在啃噬,却又不舍得动,怕惊醒了她。
日后的许多梦里都能看到她,在这间昏暗的房里,她倚在肩头,睡得熟了,嘴微微张着。十四五岁的少女。刚刚长出柔软的弧线。他想要喊一喊她的名字,张开嘴,却已经惊醒。
他到底还是报了哈佛。老赘舍知道后表示很遗憾:“我认为加州理工更适合你。”
老费舍在加州理工任职,他不语,欧阳唔在一旁小声说:“以后还有机会呀,东哥哥考去当你的研究生就好了嘛。”
老费舍的孙女六岁时因病去世了,老费舍便将对孙女的疼爱都给了欧阳唔。闻言,老赘舍笑起来:“好呀,那我就等着他。”
看他不笑,她就凑过去,用自己的小指钩了钩他的小指说:“真好,我也要考取加州理工。这样我和东哥哥就能一起上学了。”
不过很可惜,等她高中毕业后,她母亲便替她安排了相亲。
对方是一位海军准尉,大她近二十岁。她不接受。她母亲生了气,骂她不知廉耻。欧阳唔哭了三日,偷偷出来打电话给席东。
“妈妈说……不去相亲。就不给我掏学费……也不准我去加州理工。说是太远……”
她哽咽着说,话筒里也有了雨滴的声音。席东刚做完作业,睡到一半被她吵醒,想发火,可她哭得太惨了。最后他到底叹了口气,安慰她说:“别哭了。想念就去念吧,我帮你掏学费。”
一瞬间,她安静下来。连呼吸都停滞。许久,她结结巴巴说:“东哥哥……”
“真是个呆瓜。”
他挂断电话,笑了一声,却又在想,不知她到底会不会去。
那年夏季格外漫长,曼哈顿的温度创下了历史新高。在这样的酷热里,她提着小小的箱子,独自一人去了加州。
她跟随老费舍念空气动力学。那年他大学毕业,没有选择继续深造,而是回到纽约,在外祖父的公司上班。
纽约离加州那样远。她不常回来,因为她母亲厌烦于她的忤逆,还切断了她的经济来源。
他打钱给她,被她退了回来。电话里,她开心地说:“我找了一份兼职……在门口的咖啡馆。东哥哥,这家咖啡馆同我们当年常去的那家好像。”
“学习要紧,我给你的钱你先花着,等以后再还我就好。”
她却笑起来,甜甜地说:“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东哥哥,你真好。”
005
席东没告诉欧阳唔,她母亲最终肯让她去加州,是因为自己答应等她大学一毕业就娶她。
她母亲总觉得她没用,会让自己蒙耻,现在像甩包袱一样甩出去,总算放了心。
他只去过加州一次,热辣的阳光晒得人睁不开眼。她从远处跑来,穿一条淡绿色的裙子,惊喜地说:“你怎么来了?”
他替欧阳唔将衣领翻折好:“来出差,顺道看看你。”
他其实说了谎。这一天是她的二十岁生日,席东替她买了一条红宝石项链。她带着他走在校园里,有高大的青年路过,同她打招呼,亲昵地叫她的英文名。
她变了许多,不再那样单薄,有了更多生机。他还去见了老费舍,六七十岁的老人家,精神很好,拍着席东的肩膀说:“Eden一直等你,知道你不来,还哭了鼻子。”
老人调侃地对着两人眨眨眼。他看到她的面颊上落了红霞,潋滟又美丽。
夜间两人开车去吃饭。当地最出名的餐馆,他订的包间,能看到窗外的花圃。她津津有味地吃了牛排。还偷喝了一杯红酒,一直歪着头笑意盈盈地看他。
他心底难得有点发慌,垂下眼睛喝咖啡,心里思考着该如何送她礼物。
“阿唔……”
“东哥哥。”
却是两人一道开口,他示意她先说。她静了静,压低声音凑近他说:“我有个秘密告诉你。”
“什么?”
轻而甜的呼吸拂在耳上,他顿住,听着她下定决心说:“我想回家了。”
她的家,大洋彼岸的那个国家。他只知道那片土地经历了许久的战乱,如今百废待兴。可这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看不懂他的神色。继续说:“我受到了邀请……邀请我回国,参与科研项目。”
那时,老费舍参与的项目已经是军事机密级别,她被破例准许一起跟进。如今她想回去中国,势必会遭到多方阻挠。不说别的,单是她的父母就不会理解她这个决定。
他不知道这些事她想过没有,侧过头去看着她说:“你考虑清楚了?”
“我想了很久。”她有些苦恼,“东哥哥,我知道没有人会支持我。可我……我真的想家了。”
她八岁来到这里,同父母并不亲近。她从不哭,也不提家乡,却原来心底满满都记着远方的那片土地。
她说要离开,是这样不可设想的事,她在他的注视下渐渐有些不安。他只问她:“你有什么计划吗?”
那年岁,中美关系并不友好。她想回去,确实比登天还难。她摇了摇头,无助地咬住唇,小声说:“我不知道。”
她只凭着心底的一腔热血,并没有认真思考过,未来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什么。
他没有阻止她,吃完饭他就起身,将她送回学校。她下了车,可怜兮兮地望着他:“东哥哥,你是不是生气了?”
他没回答,而是将那条红宝石项链拿出来。她看到项链,有些惊喜,温顺地低下头,露出洁白的脖颈。他替她戴上,扣眼太小,试了许久也没戴好。她有点遗憾,却很乖巧地说:“下次再戴吧。”
006
她是那样聪明,可骨子里还是有着傻气。
她要回中国,海关、移民署扣了她的各项证件,联邦调查局的人将她带走进行监视。她在校园里孤立无援,连老费舍都不能理解她。打电话给席东,不解地问:“她为什么要回去?是我们对她不好吗?”
席东将她保释出来。看到他,她眼睛亮了一下,头低得很深,露出毛茸茸的头顶。
席东脱下大衣披在她的身上,问她:“还要走?”
她不语,他就又说:“你走不掉的。你的证件、资金都被冻结了。你的恩师被你伤透了心,你的父母知道这件事后立刻同你划清了界限。阿唔,你从小就听话……”
他说,她就沉默地听。要到很久以后,回想起这一天,席东才会知道,自己伤她有多深。可那时他没在意这些,只是看到地上凝了霜花。她一直低着头,可怜得要命,许久才带着哭腔说:“我知道的。”
她知道什么?她什么也不知道!
他心底泛起怒火。他是公司的空降兵。有许多人给他使绊子。他处理得焦头烂额,焦虑症发作,要大把大把药吃下去才能勉强睡着,又连夜赶到这里,却只换回她这轻飘飘的四个字。
连自己都没想到会突然爆发,他握着她的双肩,逼着她抬起头来。她瞪大了眼睛,被他吓哭了。
“你真的要走?”
他又问,她却不敢回答了。他放开她,用力太大,她就像一片叶子飘落下去,掌心着地,蹭破了皮。她受了伤反而不再哭,自己站起身来,倔强地看着他。
“我就是要走。”她说。“你们是拦不住我的!”
许多许多年后,再回忆这一天。他都觉得是人生的一次败笔。她掌心流着血,哭得满脸是泪。他转身离开,将她独自丢在街边。
身后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跌跌撞撞地冲过来,紧紧抱住了他。那条长街落满了叶子,路灯一共有四十六盏。她收紧手臂,不让他走。哀求他说:“东哥哥。别不要我。”
是她先不要他的。
他这一辈子,亲情最失败。以为爱情能够出现奇迹,可原来感情也不过如此。
这小小的街头,小小的她,调查局的人站在远处,烟头一明一暗。她头发蓬乱,拼尽全力想要留住他,可他还是扯开了她的手。
这就像是一出哑剧、闹剧,他最后一次问她:“你真的要走?欧阳唔,我本来是想娶你的。”
她是真的呆住了,像个小傻子:“你要娶我?”
他抿住唇,居高臨下地等着她的回答。这分明是最简单的问题。万里之外的地方能给她什么?她该留下,留在他的身边。他本该胜券在握的,可她皱着眉,绞尽脑汁地思考着。
他耐心地等着,像盯着屏幕上一只股票的曲线,要在最高处抛售出去。他一向沉得住气,总能等到最后。
可这一次他失算了,只因她摇了摇头。这是从未有过的挫败,还一败涂地。他给了她三次机会,她一一拒绝了。
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话都吞回腹中。他还太年轻。她说要走,就是将他放在不那么重要的位置。
那么好吧,他想,那你就走吧。
而他会留在这里,留在这片她避之不及的地方。他要看着她,看着她后悔,看着她回头。
那一年的席东只有二十四岁,而欧阳唔只有二十岁。他们在这样年轻的时候,为未来做了抉择。
007
他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下定决心再不管她的事。
后来的人都会知道,席先生睿智又冷酷,从容不迟疑。而年少的席东,则把这份残忍放在了她的身上。
她是真的无路可走了。饭桌上,母亲不知怎的提起她,像说笑话一样,轻鄙地说:“总归年纪小。想事情太简单了。”
她同父母彻底闹翻了,席东在路边找到她时,她没有哭,只是看着天空,眼睛失去神采。
他下了车扯住她,她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看到是他,她怔怔地问:“东哥哥?”
这是夏季最热的午后,柏油马路晒得起了雾。他把她塞到车里,把冷气调到最大。她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却乖巧得什么都没问。
即使她问了,他也是不会回答的。
他还在生气,气她把自己搞成丧家犬。圈子里谁不晓得欧阳家的小女儿自讨苦吃。这些在外漂泊久了的人,心肠都硬。只有她,还柔软得泛傻气。
他把她接到租好的公寓。她不敢动,被他不耐烦地扯着走进去。到这时候她才敢小声问:“这是我的房间吗?”
这个房间同她在家里的那间多么像,席东租下来时,并没有想太多。要到一点点布置起来,才发觉原来是为她准备的。
她就在这里住下了,不用掏房租——她也掏不起。她被限制了人身自由,不准离开住所超过五小时,所以只能去街口的面包店打工。他在窗外看过,她弯着腰从柜子里取出蛋糕,腰不盈一握,瘦得像要折断。
可她还带着笑,问清买蛋糕的小家伙要几支蜡烛。他推门走进来,风铃叮咚作响。她看过来,笑容就怯生生地收起来,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局促地抠着手指。
她害怕他了。
也许是那一夜,他将她推倒在地上。他花了十多年时间,让她依靠自己,却只用了一瞬间就打破了某些东西。人生就是这样,做错了也不能回头。他情愿是自己要她清醒。也不想她遍体鳞伤后追悔莫及。
他指了指那块黑森林蛋糕,她手脚麻利地替他取出。他付过钱后,直接将餐盘推到她的面前:“给你买的。”
是真的不可思议。她看着他,眼里竟然泛起泪光,又连忙低下头,自己把泪擦去。他皱起眉,觉得她这样很奇怪。如果真的铁了心肠,又何必这样牵肠挂肚?
可感情就是这样无解的东西。就像他,明明决定要让她吃苦头,却还是陪着她坐在店里吃那块蛋糕。她大口大口地吃,有些噎住,他就替她又买了一杯咖啡。
午后的阳光暖而透明,映得她眉眼灵动。她垂着头,忽地说:“东哥哥,你不要对我这么好。”
“为什么?”
她咬住唇,不肯抬头:“因为……因为我会舍不得。”
他嗤之以鼻。小女生的傻想法这样天真,蠢得让人发笑。可怎么听上去,心上的某一处却疼得铮铮作响呢?
说起来,他们从没有真正在一起过。大多数时间都为了各自的目标匆匆忙忙。要到这一刻,才能安静地坐在一起。他看着她,看她长成截然不同的模样。
或许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只有往上走,才能心想事成。
这一个午后很快就被抛到了一旁,他要工作,在金融的海里浮沉。他的焦虑症更加严重,夜里大段时间是空白,却又睡不着,只能睁着眼望着天花板。
她在隔壁轻轻地翻身,赤着足走过来。席东沉默了,片刻后让出一半的床铺。她躺在他身边,头靠在他的手臂上,蜷成小小的一团,像是相依为命。他忽她有些好奇,问她:“为什么一定要走?”
这是他从没问过的问题。对于她的选择,人人都嘲笑轻视。她叹了口气,只说:“这是我的责任。”
她有什么责任?真是笑话。他不想再听,翻了个身闭上了眼。身后窸窸窣窣地响,她偎依过来,抱住他,小声说:“东哥哥,我是喜欢你的。”
她的喜欢,不过转瞬即逝。他心里发笑,却在她的拥抱里慢慢睡着了。
008
欧阳晤在他家住了近一年。
她的表现良好,活动范围只有家和面包店,闲暇时就待在家里。这样久的时间,连监视的人都慢慢撤回了。席東有时会想,也许她已经放弃了那个不切实际的念头?
可当他推开门,发现她不在房里时,第一个念头便是她已经走了。
她走了,要永远离开他。他被这个想法吓坏了,开着车就往码头赶。天上下了雪,他握着方向盘,满手都是汗。刹车时车子打滑,车尾撞在消防栓上,凹陷进去一大块。
他顾不上这些,跳下车大步向前跑去。他无数次想起来,都觉得奇怪,怎么这一天会有这样多的人?
面目模糊的人群都朝着一个方向走。前面有个影子,穿一件铅灰色的大衣。这是他送她的十九岁生日礼物。他一眼认出来,奋力上前。抓住她的肩膀说:“欧阳唔!”
他真是气极了,用力都没有分寸。她转过头,疼得皱着眉。看到是他,她还是怯生生的:“东哥哥,你怎么来了?”
“如果我不来。你是不是就要这样走掉?!”
她解释不了,因为自己是真的趁他不在想要离开。她就像一个满腹心计的坏蛋,利用了他,又这样抛弃。无论如何她都讲不出道理,只好闭嘴不语。他气得眉毛扭曲,想要敲开她的脑袋看看,却又无可奈何,只好将她扯住,一把吻住。
人那样多,连呼吸都能哈出白雾。远方的渡轮拉响汽笛,甲板放下,海鸥围绕飞舞。他亲吻她,像亲吻一朵花、一片云。她在怀里,又像是将要失去,拖得越紧,就越留不住。他察觉到自己在发抖,是这样软弱无能。她的手紧紧抓着他胸口的衣襟,是一个恋恋不舍的姿势。
可他到底还是放开了。人太多,推搡着他们分开。他牵住她的手,攥得很紧。
“阿唔……”他第一次哀求她,“别走。”
如果可以推心置腹,如果可以让她明白自己究竟在想什么,是不是她就会知道,她要走会让他有多伤心?他总是在伪装,假装毫不在乎。因为怕被人知道自己的软肋究竟是什么。
可已经到这一刻了,再不说,就再没机会了。
“我也是喜欢你的。”
巨大的汽笛声铺天盖地,人群越发向前拥去。他们像是海上的孤舟,多努力也无法聚拢。他扯着她的手,扯痛了她,看到她流着泪,拼尽全力向自己走来。他们都是逆流的鱼,在某一刻终于相遇。
她在他的胸口仰起脸来,笑得像一朵绽开的花。
“东哥哥,我知道自己好自私。可你能不能等一等我?”她说着,擦了眼泪,“我会很快回来……十年,不,最多五年。那时我正好二十五岁,我就嫁给你,好不好?”
她说的是这样曼妙的未来,似乎她只是要做一场稍远的旅行。
可明明他们都明白,也许这一去,就是永远。他舍不得放开她啊……可她哭了,她被扯得疼了,那他最终也只能选择放手。
他口袋里放着一枚红宝石戒指。是同送她的那条项链一起买的。本是想要求婚用的,却一直搁置。他替她戴在手指上,她看痴了,亲吻了一口,灿烂地笑:“真美。”
“阿唔。”风里飘来雪片,最动人的是她的眉目,他虔诚地亲吻她的头发,像是要在岁月里开出花朵,“我等着你。”
他们的手终于放开了。
她随着人流向前,跌跌撞撞,不再回头。他站在原地,像一块顽石,凝望着她的方向。
他等着她,五年,十年。多久他不知道,可既然下了决心,就再也不会改变。
009
这一生,她再也没回过美国。
她在荒凉的戈壁滩,在无人的沙海间,将所有的青春与心血都奉献给了一项项的研究。
所有人都为了同一个目标而努力。当试爆成功時,她哭得跪倒在地。
这只是成功的一小步,她想,再努力一点,就可以离开了。
可时光啊,一年年过去。等得眼角有了皱纹,等得岁月凝成了化石。这长得看不到尽头的年月,才只是分离的开始。
他在美国,将大笔资金通过秘密账户捐赠给了大洋彼岸。他不知道这些钱会不会用于她的研究项目,可这却是他唯一能替她做的了。
他们分离于十二月的最后一日,风从海上欧过,新的一年将要来临。
他们相遇不过十几载,分开却已是半生。
可他和她都还在等。
十三月的蝴蝶飞过海,他们等着蝴蝶来,转眼就是一生。
更新时间: 2020-11-30 2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