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伊豆锦
以前的我总是认为我爱顾曜更多些,可是现在的我却觉得自己错了,顾曜爱我胜过一切山川河流,胜过所有的尘世浮华,胜过我给予他的爱。
1
夜色隐退,熹微的晨光落在了钊国宫殿檐角上的仙人走兽上,厚重的朱红殿门缓缓打开,太监侍女们鱼贯而入。
这就是朝歌宫几十年如一日的清晨。
我在沉香木云纹龙床上睁开了眼睛,与往常不同,我丝毫没有要起身的意思,只是百无聊赖地在明黄色帷幔上虚写着“顾曜”二字,身边的宫女弓着身站在床边的仙鹤登龟烛台旁,神情焦急地督促我起身。
我停下了写字的手,不再使小性子赖床,若是被言官逮到“皇帝因不愿上朝而不想起床”这一过错,免不得又要絮絮叨叨一番。我最讨厌那些历经几朝的老古董痛心疾首地对我指指点点,我既不能不耐烦,还得好言好语地哄着他们。
谁让我是一个明君呢?
我是天子,是钊国之主,也是钊国开国以来第二位女帝。我的父皇身体衰弱,未及不惑就驾鹤西去,只留下刚被立为皇太女的我,钊国皇室六代单传,宗室凋零,我这一个孤零零的皇女在群臣非议中即位,为了应付外族的虎伺狼窥,也为了钊国百姓生活安稳,我努力做了四年的明君。
我穿戴好上朝,从恭恭敬敬的臣子前走过,沉重的冠冕压得我脖颈酸疼,可我还是端庄得体地坐在龙椅上,摆出帝王的气势来。
“启禀陛下,臣有事启奏。”头发花白的大阁老颤巍巍地站了出来,“钊国皇室一直子嗣单薄,陛下应该及早开枝散叶,否则国本易摇,百姓不安。”
身后的一大群臣子连连附和,大阁老是钊国股肱之臣,又是两袖清风的廉臣,我向来不会拂他的意,只是这次我并没有点头应允,过了良久之后我才缓缓道:“那大阁老觉得朕现在应该怎么做呢?”
“这……”大阁老似乎也在斟酌用词,毕竟一位女帝要广纳后宫可是与众不同的事,他思索了片刻才道,“只要陛下愿意,这天下的好儿郎都会蜂拥而至,陛下只需挑选称心如意的便是。”
大阁老说得极是,只要我愿意,我会拥有全天下的适龄男子,有惊才风逸之人,也有飞鸾翔凤之人,只是我最想要的,那个名唤“顾曜”的人却无法来到我的身边罢了。
“容朕再想想。”我疲惫地按了按自己的眉心,脑海中却浮现出了顾曜的脸。
“陛下,安王爷世子顾曜就在朝歌宫外求见。”
礼部尚书站了出来,恰恰说出我刚刚还在想的这个人。
我的心猛地一跳,若不是额前的珠玉帘遮住了我的神情,底下的臣子将会看到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我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我扶着冰冷的龙椅,竭尽全力克制住自己颤抖的身体,最终,我听见了自己冷静得令人害怕的声音从口中发出。
“让他回西北,不准他踏入朝歌皇宫半步。”
2
我的顾曜就在城外,我无比迫切地想要见到他,但是我却在口是心非。
处理完一天的公务后,天暗了下来,皇宫的夜比寻常人家的夜更冷,连绵不绝的烛火也掩盖不住那死气沉沉的气氛。我屏退了众人,独自一人赤着脚站在空荡荡的寝宫之中,直到他来了。
顾曜来了,他穿着玄黑色的长袍倚在大殿中央的立柱旁,器宇不凡,即使隔了那么远,我还是看到了他手上新添的伤疤,原先那个被大学士称赞“明经擢秀,光朝振野”的公子已经成了战场上伤痕累累的常胜将军。
“安王爷世子是抗旨不遵吗?朕什么时候允许你进宫了?”看见顾曜,我的心雀跃得将要沸腾,可是说出来的话却冷漠如坚冰。
“你知道,那些人是拦不住我的,我上折子不过是不愿让你为难。”顾曜朝我走了过来,在看到我这副模样时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语气含着一丝自嘲,“倒是没有想到你会是现在这样,我还以为当皇帝是天下最得意的事,不然你怎么会为了巩固皇位,选择第一个抛弃的就是我?”
是的,我抛弃了顾曜,那个与我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顾曜,那个有着踔绝之能的顾曜,那个我每日都会将他的名字写上一千遍的顾曜。
安王镇守西北,功高震主,父皇怎么可能允许未来皇帝嫁给安王世子,把大好河山拱手送出去?在父皇驾崩前一日,他下令顾曜永世不能踏入朝歌城一步,我默认了,甚至对顾曜说出“江山比顾曜重要”这句话逼他离开。
因为父皇告诉了我钊国帝王的宿命——永生永世无法与深爱之人相守。
“这万里江山都是朕的,西自漠水,东达乾安,北望邕凉,南至台湖,这中间的曲径栈道,名山大湖,寺庙宫宇都在朕的领土,儿女情长比得过这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吗?”
我有条不紊地说着,却避开了顾曜灼灼的目光,甚至不敢抬头,因为担心我所有伪装出来的不屑一顾会被自己荒芜如枯井般的双眼暴露无遗。
我必须克制住自己的感情,才能让顾曜毫不留恋地离开,放弃挽回我。
顾曜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不再说话,只是缓缓转身离开,留给我一个背影。我想伸手拽住他的衣摆,却发现只是咫尺的距离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最终我只是徒然地放下了手。
走了也好,走了就不会被我牵连,我默默地劝说自己,随即背过了身,企图将自己支离破碎的心一片片拼凑起来。
“阿灼,把脚伸出来。”
我猛地一怔,因为我听到了顾曜的声音从我的背后响起来,那个清风般温柔的声音曾为我哼唱过哄人入睡的歌谣,当我爬上宫墙边的合欢花树上时,他会笑着喊出我的小名“阿灼”,不管在多么危险的地方,他都会伸手接住我。
“你……你没走?”
我转过身,一脸的不可置信,顾曜就半跪在我的身下,手中拿的是一双布履,此时他正在小心翼翼地将它们套在我的双足上,专注得仿佛是在对待一块价值连城的玉玺。
“我不会走,阿灼。”
顾曜抬起了亮若繁星的双眸,“我一直在原地等你回心转意,如果你愿意,我会放弃世子身份在宫中陪你。”
我的心顿时漏跳了一拍,顾曜不愧是当年令朝歌城的大家闺秀掷果盈车的公子,当他眼中只有我一人的时候,我真的快要丢盔弃甲,恨不得立马扑入他的怀抱,可是我不能。
“朕不愿意!”
我的声音有掩饰不住的怒气,只有我知道,我并不是因为顾曜生气,只是在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如果说我之前拒绝顾曜的借口是因为我不想这江山被安王占去一半,那么现在顾曜已经做出了最大的让步,我却依旧拒绝了他。
恐怕顾曜会以为我对他的情谊已经荡然无存了吧。果然,我看到顾曜的眼眸渐渐黯淡了下去,宛如殿外将灭的烛火,我看到他站了起来,从金碧辉煌的大殿中走了出去,融入了黑夜中。
一次都没有回头。
3
顾曜回到了西北,而我在缠绵病榻一个月后终于开始上朝。大病初愈的我在勤政殿颇有些心不在焉,惹得大阁老连连蹙眉,下朝之后,大阁老并没有随朝臣一道离去,他忧心忡忡地来到了我的面前。
我知道若不是宽大的龙袍盖住我形销骨立的身体,今日那些朝臣又会议论纷纷。
“如今陛下已是钊国的皇帝,若是真的喜欢顾家那个孩子,将他接入宫来也未尝不可。顾曜临行前曾……”大阁老看我的眼中夹杂着一丝不解,更多的是怜悯,“……他曾拜托臣劝陛下回心转意。”
顾曜上次夜潜皇宫并没有惊动任何人,次日他在宫外汇报完西北军务便离开了皇城。我没有想到在这之前他竟去了大阁老府上,告诉他我们之间发生过的所有故事。
他与我一样都走投无路了。
我与顾曜年少相识,兜兜转转已有十二年,那时他是安王送入宫中的世子。我第一次见到顾曜的时候是在皇宫中,当时暮色四合,蝉声轻鸣,御花园中的莲花开得正盛,他穿着一身月白色长袍坐在莲池边,手中拿着一本古书,安静地看着莲花。
直到现在我还能记得当时的场景,晚风似乎还带着一丝桂花香气,正欲向父皇请安的我停住了脚步,不由自主地朝着顾曜走去,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
“我从未见过像你这般好看的人,你是谁?”
顾曜,那个遗世独立的顾曜自然不会理我,他甚至没有看我一眼就离开了莲池,而我自然不是那种薄脸皮的人,我赖上了这个让我一见钟情的人。
当他在书房练字时,我会毫无预兆地抢走他手中的狼毫笔,一脸得意地并列写出我们的名字“钊灼与顾曜”。当他不知道为何愁眉不展时,我会偷偷塞给他从御膳房顺来的最烈的酒,让他在一醉方休后稍稍抒怀。我每天都会记得顾曜对我说过多少句话,多说一句我会为此兴奋不已,少说一句我又会惆怅失落。
可是他待我并没有任何特殊,甚至还会因为我的身份而避着我。
直到有一次外藩来朝,情况才有了改变。
姜国的四皇子仗着自己是天潢贵胄,在皇宫中对质子身份的顾曜出言不逊,而我在知晓后,直接提着父皇赏赐给我的越王剑气势汹汹地去寻仇,将那皇子吓得再也不敢踏入钊国半步。
我的父皇自然大怒,他罚我在佛堂思过,虽然我因被禁食而奄奄一息,却没有半分悔过之心。
直到今日,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日檀香袅袅,父皇站在我的身前,身躯瘦削。出乎我意料的是他并没有斥责我,只是叹息道:
“顾曜会成为你的一把锁。”
当时我并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我也没有去追根究底。因为在父皇走后,顾曜第一次主动来寻我,他从怀中拿出了亲手做的糖蒸酥酪递给了我,然后牵了牵我的手。
我当时一眨不眨地看着顾曜的眼睛,嘴巴会说谎,可是眼神不会隐藏爱意,那一刻我确信他心中的坚冰已被我日复一日的坚持融化,他毫无预兆地闯入了我的生命中。
于他亦如是。
我记得那时顾曜抱着我,一字一句郑重承诺道:“我这辈子都不会背弃你,顾曜永远是钊灼的。”
可是,顾曜真的永远会是我钊灼的吗?
4
大阁老也没能劝我回心转意,我铁了心地不想与顾曜有任何交集。
在送走大阁老之后,我换下了龙袍,穿上了一身寻常女儿衣裳去了父皇的陵寝。换上衣裳时,我突然发现我已经快要忘记自己也曾是巧笑倩兮的女子了。
这万里江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父皇的陵寝依山傍水,气势恢宏,当我踏入烛光高照的享堂时,我想起了父皇驾崩那日的场景。
白色帷幔遮天蔽日,后宫嫔妃、朝前大臣哭声压抑,他面色青紫地躺在龙榻之上,瞪着浑浊的眼睛,用枯朽的手紧紧地拽住了我的胳膊道:“我恨……多情蛊。”
多情蛊,这是一个诅咒,钊国皇帝世世代代所受的诅咒。
钊国开国皇帝钊高宗征战四方,打下了钊国的半壁江山,世人对他的赞美之词不绝于耳,可是他却因为皇位负了一位女子——夔族璇诀公主。
他利用公主的痴心将夔族收入麾下,却在四海升平之时将公主弃如敝屣。
我不知道那位公主在冷如冰窖的皇宫待了多久,不过我知道的是那个哄她入宫的帝王并没有回头垂怜于她,他的身边少不了莺莺燕燕,前赴后继的女人愿意为他朝歌夜弦,轻点红装。
他全然忘了那个女子。
我能感受到公主的绝望,当一切山盟海誓都是逢场作戏时,无论多强烈的爱意都会化为重逾千斤的恨意。
夔族善蛊,她采取了最决绝的方式,以自己肉身饲蛊,用最强烈的怨念制成最恶毒的蛊——多情蛊,她派人将它放在钊高宗身上,一代一代传给钊国的帝王。
从登基那日开始,直至死亡。
当钊国帝王没有体会到誓死不渝的爱情时,他们会百岁无忧,只不过在漫长的日子里他永远都是独身一人。
而当帝王遇到了让自己刻骨铭心的人时,若想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体内的蛊虫就会发作,他们会早亡,心爱之人也会被连累而死于非命。
我的父皇最初即位时,并未向任何人交付真心,他按部就班地迎娶妃子,按部就班地生儿育女,他身体康健,喜怒都隐在心中,如果一直这样继续下去,父皇会长命百岁。
可是在他即位的第十六年,一切都变了。
父皇南巡途中带回了一个女子,我曾见过那个女子一次,不过只是普通相貌,在后宫佳丽之中不值一提,但是父皇却不可自拔地迷恋上了她。他会带着她爬上朝歌宫高高的屋脊,只为陪她放一场烟花,他会亲手为她雕琢玉簪,哪怕因此戳破自己批改奏章的双手。
父皇身体却不可避免地衰弱下去,体内的蛊虫日日夜夜折磨着他。
其实只要他愿意将心爱之人放到遥不可及的地方,体内的蛊虫感受不到对方的气息,自然会偃旗息鼓。
可是父皇离不开她,他宁愿选择一时的欢愉之后被噬心剜骨,也不愿意回到之前冷冰冰的生活。
而我会和父皇做出一样的选择吗?
不会。
当我看见那位江南女子在父皇死后悲痛欲绝的样子,她跪在父皇的棺椁前,和父皇一样吐了满地的鲜血,即使她是笑着的,即使他们早已接受这样的结局。
可我害怕了,我害怕我与顾曜也落得个如此下场。我希望他身体康健,长命百岁,子孙满堂,哪怕是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从此以后,皇宫成了我的囚笼,于我而言,这里荆棘密布,寸草不生,我被钉在皇位上,而顾曜就是那把困住我的锁。
我不能告诉顾曜原因,我不怕死,可是我怕我们只有短短几年的时间相守,更怕他还未大展宏图就折戟在皇宫,我宁愿他认为是我变了心,即使他会恨我怨我,我也甘之如饴。
所以我不会回头。
5
但是,顾曜总会在我觉得自己已经无坚不摧的时候给我致命一击。
我的生辰在正月十六,那一天我在御殿接受王公百官的朝贺后,又来到了城楼上接受着百姓朝拜,城中万家灯火宛如长龙,人群比肩接踵,宝马雕车将大街小巷堵得水泄不通。
我站在最高之处俯览着朝歌城,看着街上的走马灯团团不休,看着楼下的人们并肩而立,看着皎皎月光照在自己单薄的身体上。
我突然生出一种亘古的孤寂来。
或许在以后所有的日子里,我都会像今日一样,享千秋之福,拥无疆孤单。
而顾曜不会陪在我身边。
我不想站在这高处不胜寒的城楼,就在我准备起驾回宫之时,身后的太监宫女突然诧异地指着远方,我顺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只见漆黑夜幕下,莹如云母的祈天灯一盏一盏缓缓升起,渐渐汇聚成人间银河。
我突然僵直在原地,内心的悸动又死灰复燃。
是顾曜来了,除了他不会有别人了。
我十四岁生辰的时候,曾与顾曜偷偷溜出了皇宫,在车水马龙的皇城里,我与顾曜被人群冲散,当时我哭着在街头巷尾寻找顾曜也一无所获,最后我想了一个主意。
那天我穿着一身海棠红色百褶裙,在一家祈天灯铺子前买下了所有红灯。
当祈天灯缓缓升起时,我就坐在朝歌城行人如织的烟波桥上,边点灯边等待着顾曜的到来。
我知道顾曜一定会找到我,正如他确信只有我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顾曜寻到我时只剩下最后一盏祈天灯,他借过了一支狼毫毛笔,一笔一画地在油纸上写了一行字。
“不管钊灼身在何处,顾曜一定会找到钊灼。”
我摘掉了沉重的冠冕,目光一直停留在城南烟波桥的方向。顾曜或许就在那里,像我当初那样,一盏一盏期待地点燃所有的祈天灯,他并不奢求我会来,只是想告诉我,他一直在那里等待。
那日起,顾曜在递交西北战报的奏章时总会夹着自己的家信,我竭尽全力想让自己不要越陷越深,可还是忍不住拆开家信,我清清楚楚地记得顾曜寄来的第一封信,里面还有当初被我摔坏的竹笛碎片。
“阿灼,西北大漠风沙苍茫,野云万里,虽鲜有城郭,却也别有一番风景。我日日巡营,总是能听到塞外胡音与羌笛笙歌,但却都不及你所奏的《凤求凰》,年少时我心思深埋,不肯交付真心,让你受过委屈,愿岁月可回首,深情可期,如若不能,换我追你可好?”
我没有回信,只是那日我吹了一夜的《凤求凰》。
这是我在皇宫乐师指导下学会的第一首曲子。我还记得,当时我拿着湘妃竹制成的竹笛兴冲冲地跑到顾曜面前吹奏,他没有太多的举动,只是眼波深沉地看着我,我以为他只是一如既往地冷待我,可是如今他却寄来了当初被我愤而丢弃的竹笛。
顾曜爱我似乎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早,现在他放低了姿态企图挽回我,我比他更要绝望。
我即位第五年的四月,顾曜路过烟雨蒙蒙的塞上江南,在一座依山傍水的杏花酒家又给我寄来了一封信。
“阿灼,江南四月,我途经杏花酒家,尝得一壶杏花酿,甚是好喝,你若在此,定会不醉不休,若你愿意,我会在宫中用御花园的杏花为你酿上几坛,等到来年一醉方休。”
我即位第六年的十一月,顾曜在塞外的风雪中再次给我寄来了一封信。
“阿灼,你即位六年,终日勤勤恳恳治理这江山,现在内忧外患的局面早已不复存在,塞外之人对你都是交口称赞,我也为你自豪,现在你已无后顾之忧,不知可否腾出万分之一的精力考虑一下顾曜?”
顾曜的信是我在繁忙政务下唯一的念想,父皇曾说过我一定不会重蹈他的覆辙,因为我隐藏在深情之下的是最为理智的心,可是我现在却在慢慢动摇,我已经被感情折腾得筋疲力尽,突然不想再继续伪装了。
是生是死应该由顾曜决定,我不能越俎代庖。
我心中的犹豫被顾曜一封接一封的信一点点击垮,但是当我决定告诉顾曜所有真相时,他给我寄的信却在一点点减少,直到我即位第八年。
那一年风调雨顺,天下太平,可是顾曜却没有一封信寄来。
因为顾曜,那个说会一辈子等我的顾曜娶妻了。
6
我即位的第九年,顾曜携新婚妻子来朝歌城汇报西北军务时,我破天荒地宣他进宫了。
朝歌宫内,我坐在高高的龙椅上,透过珠玉帘看着顾曜。这是我五年来第一次见到他,大漠的风沙没有折损他的容颜,他依旧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只是望着我的眼睛淡漠,曾经那个满眼只有我的顾曜消失了。
我早该料到的,毕竟我曾亲手砸碎了他的一颗真心。
二百一十三封信,它们静静地躺在我的龙榻旁,而我从未回过信。
“西北十六部落近来安稳不少,多亏安世子了。”
我不痛不痒地问着话,却心不在焉,我想从顾曜的脸上看到多余的表情,可是没有,我知道顾曜从来不会对陌生人有其他的表情,或许于他而言,我现在就是那个形同陌路的人。
“为钊国赴汤蹈火是微臣义不容辞的责任。”顾曜回道。
也许顾曜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改变,我却心痛到无法呼吸,以前他总是说“为陛下赴汤蹈火”,可是现在连一声“陛下”也不愿再说,只是为了钊国,再也不是为了我钊灼。
“你走吧,让你的妻子来见我。”
我的声音失去了所有的温度,仿佛坠入了无边地狱之中,七魂六魄都停留在过去,剩下的不过只是一具躯壳,而躯壳不再会有当初滚烫的温度了。我侧过了头不愿再看顾曜,因此我没有看到顾曜眼中隐藏不住的心疼,那种洞悉一切之后的心疼。
顾曜的妻子夔禹是夔族人,西北十六部落之一,那个让钊国皇帝生不如死的公主也是夔族人。
夔禹穿着夔族窄袖短裙,英姿飒爽,脖间挂着银制的云纹项环,一双眼睛如林间野鹿般神采飞扬,与我现在这憔悴的模样比起来简直是云泥之别——她是九天之上的云,而我是底端凡间的泥。
很可笑不是吗?我是钊国之主,是这万里江山的主人,可是我现在却无比嫉妒这个女子,无可救药地嫉妒她。
就在这时,我突然感觉到浑身失去了力气,那个可恶的蛊虫在我的五脏六腑肆意地征战,这是我第二次感受到它的威力,第一次是在当初顾曜夜潜皇宫的第二天。
“臣女是夔族族长之女,颇通药理,不知可否为陛下把一把脉?”
未等我回应,夔禹就走过来,坐上了龙椅。那一刻我产生了错觉——她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会在此时发作,身边的侍卫对这个不速之客拔出了长剑,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让他们退下。
即使我不喜欢她,任何人也不能伤害她,谁让她是顾曜的妻子呢?
我害怕顾曜会难过。
在太医赶来之后,夔禹默默地退到了一旁,那一双如野鹿一般的眼睛逐渐黯淡下去,但是她依旧注视着我,在我看向她的时候,她突然向我浅浅地笑了一下。
她知道了,她知道了所有,我拼命掩藏的所有秘密都在她为我把脉之后暴露了。那一瞬间我感觉到了解脱,虽然现在真相对顾曜来说恐怕已经不那么重要了,他已经有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人。
可是我心里还有一丝隐秘的期盼,她会告诉顾曜吗?顾曜知道之后会不会原谅我?他能重拾对我所有的爱吗?即使顾曜不再爱我,我也卑微地恳求他不要再对我那般冷漠了。
我已经很累了,为这操不完心的朝政,为我与顾曜的渐行渐远,为永远无法得到回应的爱。
一日后,顾曜和夔禹离开了朝歌城,他没有再见我一次,甚至没有给我留下一句话,我的心渐渐沉了下去,最终归于死寂。
钊国十二位帝王,五位因多情蛊早亡,七位百岁安康却孤独一生,恐怕我没有办法做那因蛊而亡的第六位帝王了。
我接受了现实,又开始做回那个按部就班的帝王,只是我没有想到,顾曜会在离开朝歌城的三个月后阵亡在西北。
7
夔族叛乱,安王派顾曜镇压,他率着西北精兵直捣黄龙,却误入了夔族残部的陷阱之中,被万箭穿心,尸骨无存。
在西北送来的战报到达勤政殿的时候,我第一次在那么多的大臣面前失态,以前我总是担心低头会使我的冠冕坠落,可是这一次珠玉重重地摔落在地我也不在乎。
我的顾曜在西北粉身碎骨,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辍朝了很久,久到已经乞骸骨的大阁老也忍不住来皇宫中寻我,不过他并没有痛心疾首地对我指指点点,只是递给我一包糖蒸酥酪,静静地看着我哭着吃完了糕点,然后摸了摸我的碎发轻声道:
“朝歌城南,祈天灯起之处,有人在等你。”
顾曜!一定是顾曜!除了顾曜谁还会知道那个地方?
我猛地站了起来,随随便便套了一件常服,只带上了几个暗卫就直接奔向了城南。城南有一座烟波桥,烟波桥下是撑着长篙的摆渡人,桥上是三三两两的文人墨客,而我并没有看到顾曜。
“顾曜!顾曜!”
我发了疯似的呼喊着这个名字,直到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阿灼,回头。”
我回过了头,顾曜就站在湖边垂柳之下,身姿如林间孤松般挺拔,他的手中是一盏破旧的祈天灯,直觉告诉我,那就是顾曜曾题字的那一盏,上面写着“顾曜一定会找到钊灼”的那一盏。
我有千言万语想对顾曜说,可最终只是问出来一句。
“夔禹在哪里?”
我看见顾曜浅笑了一下,随后笑容在脸上绽开,他的眼角眉梢都染上了笑意,那一刻日月星辰都不及他的耀眼神采。顾曜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缓缓地说出我所有未来得及问出口的事。
原来,顾曜早就猜测到了蛊虫的事,就在我即位二年时缠绵病榻的那个月。
西北夔族善蛊,顾曜幼时曾被毒蛇咬伤,安王爷曾请来夔族巫师圣手为他治病。当时他吞下了一条蛊虫,体会过那种百爪挠心的感觉,因此当那夜我强撑着跟他说话时,他感觉到了异样。他并不是坐以待毙之人,他凭借着蛛丝马迹渐渐拼凑出来了真相。
我的顾曜果然是举世无双的麒麟之才。
他知道此蛊会在我们见面时让我遭受万箭穿心之苦,他怕我疼,因此不敢见我,那飞向夜空的祈天灯,二百一十三封信,杏花酒家的酒都是在一遍遍提醒我,他没有走,只是在想方设法为我摆脱这宿命。
只不过他没有想到我如此倔强,原先被磕破点皮就恨不得让顾曜记住三年五载的我,这次竟然一封信都没有回。
夔禹只是一个幌子,她是族长之女,与我一样有着深爱之人,却被自己的父亲反对。可比我更不幸的是,她的爱人被她的父亲下了“多情蛊”,那个男子不愿离开夔禹,更忍受不了思念的蚀骨之痛,因此了结了自己的生命。
听到这里我突然有了感同身受的难过,有很多次,当我站在朝歌城高高的城楼上时,我都想一跳了之,可我还是选择了克制。
因为我不仅是钊灼,还是钊国的帝王。
后来,夔禹对自己的父亲彻底死心,也对夔族的蛊虫深恶痛绝,她在江湖飘荡之时遇到了一直在为我寻求解药的顾曜,二人联手做了一个局。
顾曜替她将夔族所有的蛊虫付之一炬,夔禹用顾曜找来的夔族秘术为我解除了多情蛊,解药就在糖蒸酥酪里——顾曜拜托大阁老给我的糖蒸酥酪里。
一切都结束了,钊国皇帝祖祖辈辈所受的诅咒都已经结束了。
终于结束了。
“你为什么那么确信我不是变心呢?”我又哭又笑道。
“你知道吗?在你十六岁时曾对我说过一句话,你说钊灼爱顾曜永远比顾曜爱钊灼更多一些。”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悲恸的顾曜,他的双眸泛着泪光。
“钊灼爱顾曜永远比顾曜爱钊灼更多一些,你让我怎么相信你会因为江山而放弃我呢?”
以前的我总是认为我爱顾曜更多些,可是现在的我却觉得自己错了,顾曜爱我胜过一切山川河流,胜过所有的尘世浮华,胜过我给予他的爱。
“那么,陛下的后宫之中可还有我的容身之所?”顾曜握住了我的手,“安王世子已战死,世上只剩下一个叫顾曜的人。”
“朕的后宫很小,只能容下你一人。”
我许下了一辈子都不会改变的承诺。
更新时间: 2020-10-12 2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