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小白
她以为彼此之间只是隔着一场浩荡春雨，却不知，此一别便是一场人世。
一
四十年后，我想要成为像椿一样的女人，纵使已经白发苍苍，举止神态中却依然流露出女性特有的优雅迷人。或者，成為被这样的女人深爱的男人，那个每天下午都会经过我们店门口的男人——
香炉庵是一家位于镰仓的和式茶点店，我是一名来自中国北方的留学生，在这里打工。这里一共有五位店长，他们每个人周一到周五各值一天班，周六周日则由一位大叔顾店。初见庆山椿的那天中午，小叶店长刚点燃了首炷青莲华洛，她就提着行李推开了店门。
她在靠窗的位子坐下后，便向玻璃窗外看了许久，她的侧脸宁静认真，令人不忍打扰。几分钟后，她转过头来微笑着对我说：“麻烦你，一份羊羹、一杯茶。”讲话时她上半身微微倾斜，细长的颈子在和服衣领间亭亭玉立，盘发丰白，衣着素雅。她看人的眼光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投来的，让身在其中的人有云里雾里的入迷感。她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子，即使这女子已年近古稀。
我为她端上茶点时不禁多看了她几眼。她似乎很喜爱桌边小花瓶中的郁金香，那停留在红色花朵上的目光格外温和。她携带的行李轻简，我猜她也许就住在附近。
她独自坐在店内近一个小时，只是安静地观望着窗外。直到两点二十分左右，她忽然碰翻了手边的茶杯。我赶上前收拾也并未见她慌乱，因为她正专注凝视着此刻店外的一名男子。目光深入到他瘦高的身影中，那眼界里苍茫遥远，仿佛隔着重重山岳……我终于弄清了她的来意，她出现在这里，只为等待他。
男人走远后她起身结账，我贸然问起她的名字，却意外地得到了她亲切的回应：“初次见面，小姑娘你好，我是庆山椿。”
她说这是初次见面，好像透露着什么信号。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果然每天准时来到香炉庵。那个男人喜欢吃羊羹，穿墨绿色和服，她总是一次又一次目送着那个男人走远。
在庆山女士连续光顾了一个月之后，我向小叶店长问起每天路过的男人是谁。他告诉我，他是隔壁街上古书堂雪壤的店主篠川先生，也是这一带古书协会的会长。不过书店平时都由他太太打理，他白天会外出收购书籍。
他有太太，这令我感到惊讶，眼见对面等待中的庆山女士，我不禁暗自心疼。次日，我忍不住走向她，并开口：“您在等绦川先生吗？”
她朝我舒展笑容，说：“他是我的丈夫。”
她的回答令我顿时陷入混乱。关于男人和庆山女士的过往，以及那位打理书店的夫人，他们之间的一切来龙去脉都让人无从疏解。庆山女士是书店老板的前妻吗？是谁辜负了谁？而今她日日守候，是仍爱着他吗……男人此时又经过窗前，庆山女士在目送他走远后忽然开口，轻声道：“小姑娘，你爱听故事吗？”
语毕，她的目光中依然是遥遥崇山峻岭——
她说：“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一场酒宴上。当时我二十五岁，他二十二岁。”
她问：“你去过东京吗？”
我点头：“但是不太喜欢，感觉到处都很拥挤。”
“嗯，确实像是挤在一起生活的蚂蚁。从地铁口里冒出来又成群地钻进去……”她如此形容他们相遇的城市。
我为她添茶，小叶店长点香，音响里小声播放着一首他喜爱的铃木常吉的民谣，旁边睡着他常喂的那只猫。
二
一九七八年冬，昭辉经同学介绍找了份唱片店的夜间兼职。唱片行在浅草附近，工作时间是每晚七点到十一点，他的学校位于港都区，从此他开始了类似夜行动物的生活。
他每日跟着大批的人群钻到地下，在漆黑的洞穴中快速移动，然后又匆匆冲上地面……重复的行为日复一日。
他每晚十一点二十分到达地铁站，之后会花半小时看完当天的报纸，接着听到熟悉的声音，踏上午夜班车。
每次转过身，他都会看见对面车厢里那个总是哼着歌国家的姑娘。女孩齐肩的头发在后面绑起一束，露出两只圆润的耳垂，脸颊饱满，经常涂着鲜红色唇膏，身穿墨绿色连衣裙。鲜明的红与绿在车厢内兀自哼唱着，肢体也随着节奏轻摇起来，像一支郁金香。
这支郁金香在午夜的浅草地下哼着歌跳着舞……成为这一区每晚留在他眼中最后的画面。
情境中的女孩却全不知情，且在一起多年之后，她才弄清，他看报纸的速度很快，并不需要半小时，只是为了等她。
“你一直在浅草这一带工作吗？”在初次偶遇的酒会上，他这样问她。椿略疑惑，面前的年轻男子不是熟客，她没有印象，对方看上去也并非经常参加酒会的人，却好像知道她一直在这边工作。
他穿着素色棉麻西装，秀长的凤眼习惯沉落低处，话少，也不闹酒，坐在角落里偶尔被几个同学逗笑，人在一团热闹中舒适自处。椿在附近跳舞已有些时日，他怎么看都是一名书生而不是酒鬼……席间唯一令他长时间保持关注的是她的舞蹈。他坐在最远处，认真看完。
舞毕，她坐下来自斟自饮了一杯。他说：“我还以为你更喜欢唱歌。”出乎意料的话使她再次看向他，可还未理出头绪她就被他人拉去喝酒了。她在不经意间瞥见一旁他的一个动作。
他摘下桌上兰花的一片叶子，给她有些破了的木屐带子绑了一圈。这样细微的破损，她自己都是刚刚注意到，而他却已经默默帮她处理好了。
这时，其他男同学起哄让她敬他一杯。他拿起酒杯，看了一眼杯口残留的唇膏印记，并没有再换一个杯子，而是将那杯她喝了一半的酒默默喝下。彼此唇齿落处相叠，他与她共饮了一杯酒浆。
房里依然人声吵嚷，身旁的醉鬼在不停地跟她讲着无聊的笑话，发生在角落的此情此景却成为二十五岁的庆山椿所经历过的最为亲密的举动。那无关肌肤，也没有图谋，只是借以花叶，借以杯盏，它拨动了年轻女子心底最为潋滟的一层感受。
席间屋内逐渐闷热，他脱下外套，她以工作职责般地上前接过来。她在上面闻到一股薄薄的香气，问他：“这个味道是？”
他答：“青莲华洛。”
时间跨过十一点，他起身走到组织这场酒会的人身边，提议大家散场回去。请客的人还未尽兴，不愿离开。他说回去帮他做明天的课题，那人听完立即点了头，很快便张罗着让屋里的人往外走去。他留在一群人的最后，椿跟随在他身边。临出门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墙壁上的钟表，视线从表盘上收回时，他发现了身旁她观察的目光。两个人静静相对了片刻，她并不慌张，将衣服交还给他。他对她说：“你穿这种绿色很好看。”
椿再次抬头凝视他，只在这一瞬，就已看清了他的钟情。就像在冬夜里偶然发现的渺茫光线，仰望之后便能认定它是来自一颗恒星，让看的人同一时刻倾心，命中注定被其照亮。
那晚他们一同走到了浅草站，尽管路上都是她在说话。他只是默默相伴，可三个月后他们已渐渐相熟起来。
闲时，他们会到处去逛逛。
他喜欢看她穿绿色，喜欢郁金香、书籍和日本香，擅长独处，也爱逗路上的猫咪。他是庆应大学经济学部在校生，家庭条件必然不差。她生在单亲家庭，母亲在她十六岁那年便抛下她走了。她为了养活自己，只读到了高中毕业，后来学了和舞，于是白天打工，晚上就去一些酒宴表演来维持生活。
她没吃过生日蛋糕，也没时间谈恋爱、谈梦想。在这座城市里，她只有眼前的生活，没时间读诗，也没有远方。
所以，当她第二次在学校门前跟他见面时，她告诉他：“以后我不会来找你了，你也不要来找我了。”
他问：“为什么？”
她看着庆应上空美丽的蓝天、绿树和捧着书本的学生说：“我挺没有意思的青春就快要过完了。它没有单纯的美好，也没有意外的浪漫。如果说有，那就是……”说着，她忽然停下静静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微微笑着说，“而你的这些年华里全是美好，现在好，未来也只会更好。它不需要我这样没意思的人。”
最后，她说：“再见。”
意为，再也不见。
三
椿与昭辉告别后，回归了从前的生活，白日里打工，晚上跳舞，只是在每两周一次的休息日里，她会一个人出去走走。她去了那些他们从前一起去过的地方。
两个月后休息的那天，她上午出门碰到了房东太太。
她亲切地问椿：“最近休息日都见你出门，是又做了新兼职吗？”
椿摇了摇头：“没有，只是出去逛逛。”
她问：“哦，那都去了哪里玩啊？”
椿一边回想一边说：“荒川、成田、立川、葛饰。今天要去墨田那边。”
房东太太听完，数着手指动嘴却没出声地念了念那些地名。随后，她忽然笑着问：“哎呀，你这是在约会吗？你有喜欢的人了？”
椿不懂她的意思，聪慧的房东太太接着问：“那你接下来还要去北区是吗？”
椿歪着头：“北区？”她之前并未去过北区，不明白房东太太的意思。
对方笑着，数着手指告诉她：“因为你看，荒川、成田、立川、葛饰、墨田，加上北区，这几个地方的名字头一个发音连起来，不就是喜欢你嘛。”
椿恍然大悟，在脑中算了一遍那些地方的首字首音：ゎ、む、た、か、き。其中葛饰区的这个“か”音，正好对应了那天下雨，可昭辉偏偏要冒雨去那边吃饭。“か”加上了雨点，变成了“か”。所有他们去过的地方连在一起正好是一句日文：？？，我喜欢你。
她这才发现，所有他们一起去过的地方，都包含着他的心意。
她急忙跑到车站，没有去墨田区，而是直接到了北区。当她走下车时，便看到昭辉就坐在车站的一张长椅上看书。
她静静地走到他面前，他抬起头看到她嘴角勾起淡淡的笑容。见她穿着单薄，他起身将自己的围巾给她围上。
她望着他，知道他在分别后的这两个月里每一个她的休息日都等在这里，轻声问：“如果我没有发现地名的秘密，或者我不来这里，你怎么办？”
他竖起修长的手指到嘴边对她说：“你这不是来了嘛。”
温和的声音呼出淡淡的白气，她不知怎么就说不出话来了。他说：“遇到你之前，我的青春也挺没意思的。可最近，我有意思的人生终于开始了。你能让它永远这样吗？”
有些人一遇到，说不清为什么，就觉得会关系到一生。也许并不惊天动地，但他惊动了你的心。这一刻，椿知道自己的心不再是这座城市里无人问津的存在，它被他温柔地触碰到，并取走，如同放入了他的生命里。在那里，它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包容与被珍惜。
她默默擦掉眼中的泪，他牵起了她的手朝前走。
那天，东京下了那年的最后一场雪。他们恋爱了。同一年，她成为他的妻子。求婚的那天，他对她说：“一个人无聊，两个人刚好。”
昭辉毕业那年带她回到了镰仓，他答应过会给她一个家。
他确实做到了。可对于漂泊惯了的椿来说，”长治久安”也许是最为复杂的人生难题——
此刻，她以垂暮之躯讲述往事，一切被平静带过。她说：“其实……也不是多么惊天动地的事。不过是与一个普通男人在一起，然后经历了些普通的琐事而已。”
她说起他：“休息日总会窝在阳台边看书。从早到晚都很安静，不管你发多少牢骚，依然安静。”
她说他：“用玻璃杯喝水的时候会眨眼睛。每年生日時会亲手为我做一个蛋糕。”
她说：“无论你和什么男人说话，他好像都视若无睹。他说，‘我懂你、信你’。”
她说：“彼此都忙的时候，回到家后他会让你先去洗澡，临睡前给你盖被子。你喜欢花，他不去花店买，而是在院子里种下。他说花束易凋谢，生了根的却可以看一辈子……他就是这么一个人。”
回想起与他相伴的那五年，她被皱纹包围的双眼目光渺远，所有铭心的岁月都被轻描淡写，可她仍记得他全部的表情……当问起和他分开的原因时，她从背包里拿出了一张纸，是雪壤的地契。可仔细看过才发现文件下方的所有人人名并不是她。她是因为擅自拿走了它才离开的吗？我并不想为此提问，只想慢慢听她继续说来。
她说：“那时候，我真的不太喜欢他家的书店。因为年轻嘛，守着一屋子的书觉得无聊。可我很爱闻店里的味道，就是你们这儿现在用的这种香。还有一种叫沙罗双树，夏夜里适合点着睡觉……”
四
一九七九年，椿和昭辉在东京完成了登记结婚，然后，他便带她回到了镰仓老家。绦川家不是什么豪门，可在镰仓一带拥有许多祖产，包括土地与一些商铺。家中有四个孩子，父母早年因病离世，昭辉是长男，有两个姐姐和一个在念高中的弟弟。他毕业国家后顺理成章地继承了家业，把空闲的店铺分给了两个姐姐，自己便接管了爷爷创立的古书堂雪壤，那里也成了他们的家。
昭辉性格淡薄内向，很适合打理书店，可自由惯了的椿在这种传统的家庭生活中却显得格格不入。两个姐姐刚见到她时，神情中就已透露出敌意。她比他大，她打扮得太时髦，她抽烟、喝酒，我行我素。他从未隐瞒她从前的工作，她在她们眼中成了以色示人、妄图得到后半生物质安逸的不速之客。
她们隔三岔五就到家里来问东问西，问他们家的收支归谁管，问她知不知道地契放在哪里，告诉她昭辉不在家的时候不要乱动东西。她们浑身上下打量着她，说道：“真希望你们赶快生个孩子。”她们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篠川家的肥水会流落到她这块破田里。
“就算是我们家的那些荒地里还能长出几棵草呢！”一次争吵中，她们这样对她说着。
椿不是逆来顺受的性格，要将她们赶出去。大姐與她动手推搡起来，最后她的结婚戒指被她们无意间拽下来，甩进了门口路边的下水井里。
她当时就安静了下来，面色凝重地看着井盖。
出差的昭辉在这时刚好回来，看到了这一幕。他上前将椿拉到屋内，然后看也不看姐姐们一眼，就关上了店门。
那天夜里，他坐在她身边喝茶，椿边叠衣服边对他说：“上次你说过的事，我想过了，还是不要了。我们在一起，房子在谁名下都一样。”
他翻看着旧书，开口道：“不行。我和你说过，我们家人身体都不太好，我父母都走得早。而且我们没有孩子，如果哪天我不在了，你一个人生活会很难。”
椿其实并不喜欢劳烦他去管那些与彼此无关的事，她也从不曾对他说起与别人发生的争执，只是他心思细密，许多隐情大多也心中有数。
“难道你就不想有自己的孩子？”她静静地看着他问。
他合上书页，转过脸对她说：“别听姐姐她们胡说的那些。”话毕他起身去拿香，点燃她睡前习惯闻的沙罗双树。
第二天，昭辉去别处收书回来，在车站刚好遇到提着一个小手提箱的她。一个站在台阶上，一个站在台阶下，短短一眼他已经猜到了她的心思，知道她是要离开。外面下了大雨，他没有急着上前来责问，而是默默看了她一会儿后，淡淡地开口：“我们玩一个游戏，要是我赢了，你就留下来，好吗？”
她带着歉疚低下头。他接着说：“非常简单。剪刀石头布，每次赢的人向前三步，看谁先到对方身边。”语毕，他已经抬起手，“一、二、三，开始。”
她茫然地伸出手，接着便是一次、两次、三次……连续地输。他撑着伞一步步走上台阶，向她走来。大雨中，他接过她手中的箱子说：“我赢了。
语毕，他从风衣口袋里拿出手帕，擦掉她方才提箱子的那只手上的雨水。
相爱容易相守难，这个道理椿知道，可她最难的，是对他的愧疚。
但他明白她的心思，说：“你若走了，我就更不会有孩子了。谁会和自己不爱的人生孩子呢。”
她开口想说些什么：“昭辉，我……”
话被他打断，他说：“一个人，没意思：早起睁开眼看不见你，没意思：吃饭看不见你不好吃，没意思：白日里看不见你，店里就剩一个不声不响的我，没意思：日落听不见你在院子里哼歌，没意思：晚上睡觉听不见你说的梦话，也没什么意思：老了之后没人一起散步，给我找眼镜看书，更没意思。”
最后，他温声问：“你忍心让我往后的一生都无聊吗？”
“不忍心”，椿在心里立刻就这样回答了，可话却说不出来，只是眼睛湿了。
这时，大雨停了，他看向天空。随后，他将她转过身面向同一个方向，他摘下金丝边框眼镜，对着天边那道彩虹，牵起她的手说：“一个人多无聊，两个人刚刚好。”
镜片将远方的彩虹折射到她的无名指上，形成了一道发光的指环。
庆山女士笑着说：“后来我才知道，他早就记下了我出‘剪刀石头布’的习惯，十次以内很少算错。加上那段台阶的数目，我根本不可能赢他。而镜片折射的那道光，是他送我的第二枚戒指。”
五
那年秋天，椿向昭辉要了一块空地。她开始每日早出晚归，他不曾过问她在做什么。数月后，她带他来到那块荒地上，原来她独自在这里种下了大片红色郁金香，可即将盛开的花赶上了初雪。她站在阴沉沉的天空下，眼见雪花盖住了花蕾，表情看似平静却显露出失望。他牵起她的手说：“郁金香虽然看似娇弱，但它其实是很坚强的植物。所以即使遭遇风雪，到时它也还是会盛开的。”
她听到后，侧脸望向他，终于微笑起来：“她们说荒地也会开出花来，原来……是真的。”
她对他说：“生日快乐。”这片郁金香是她送给他最后的生日礼物。几十年过去，她仍记得当时他说：“给我唱首歌吧，你喜欢的Casablanca（《卡萨布兰卡》）。”椿这才发现，二十五岁时在地铁里唱过的那首英文歌，他早已从口型中熟读。面朝新生的花田与雪原，她在清肃的天地里放声歌唱的那段旋律，此后再也唱不出……
三个月后她离开了他，带着书店的地契，不告而别——
她的故事讲到这里就结束了，将地契交给我后，她说：“希望你能帮我交给他。虽然……可能早就报失更换了，可我还是想要还给他。”
我想，她又要离开了。
六
次日，我将经过门前的绦川先生拦下来，并将地契交给他。可令人意外的是，他说这不是他的东西。看到地契时他非常惊讶，立即问我：“庆山椿她在哪儿？”我将庆山女士来店里的经过讲给他听，很遗憾地想要告诉他，她大概已经离开这里了。但我忽然间冒出另一个想法，于是问他：“那片郁金香曾经种在哪里？”
他瞬间明白了我的意思，驱车带我赶往花田。在那里，我们果然见到了庆山女士。她带着我们初次见面时的行装，应该是准备离开。他的到来让她有些不知所措，他走到她身边说：“我们能否谈谈？”彼此短暂沉默后，她随他回到了香炉庵。
庆山女士在她平时喜欢的位子坐下，他为她点了一份羊羹，微笑着对她开口：“很高兴能够在有生之年见到您。”听到这初次见面般的礼貌语，庆山女士感到很意外，看他的眼光也变得恍惚。他拿出地契放到桌面上，说：“这个不必归还，书店早已更换到您的名下，哥哥在世时已经办理了赠予文件。”
这句话冲击到了店里的每一个人，庆山女士的脸色顷刻苍白。他接着说：“我猜您大概以为我是大哥，因为你们结婚那年我正在东京上学，所以我们没有见过面。我哥哥他在一九九三年的时候就已经去世了。”
还来不及慢慢接受这个事实，另外的答案就已从他遗憾的叹息中吐露。他告诉她：“您走后大哥没有再婚，我们家人有遗传性肝病。一九九三年的秋天，他去东京参加一场酒宴，在路上病发，就这样离开了。”
话在这里暂停，他低下了头。两眼涣散的庆山女士与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话中的含义——他等了她十年，找了她十年，最后在一趟寻她的路上离开了人世。
他再度开口说明后来发生的事：“您走后不久，二姐就逃债去了，他和大姐也不怎么往来了。二姐临走前到店里偷过东西，可什么也没找到，因为地契早就被您带走了。”
事情终于理出头绪，原来她是为了保住书店才带走了地契。可她本人很快否认了这一点，仿佛是以最后一丝气力在自言自语：“不，二姐是因为我才觉得那些东西该属于她的。那年我做了一次身体检查，医生告诉我，我很难懷孕了，可是检查结果被她看到了。这是我引起的问题，不应该牵连到他。雪壤对他很重要，所以我当时带走了地契，原想过些时间就寄回来的，可……”
“可是想到东西一旦寄回彼此之间就再无联系，所以就留到了现在”，我们猜到了她消失的后半句话。
篠川先生说：“其实你当年收到的检查结果在二姐偷看到之前大哥就已经看过了，虽然她认为你们如果无后就没有继承家业的资格，但那是她自以为是的想法。事实上大哥了解你不适合这个地方，想等我毕了业就把一切都交给我，然后带你到处去看看。”
他说：“如果孩子很重要，他可以再婚，可他并没有。那十年里他除了打理书店，照顾花草，就是偶尕去参加聚会。直到……离开前，他一直保持着这种生活方式。”
此刻，静静聆听的我们仿佛看到了彼时的绦川先生。他在家中等待她，照顾她种的郁金香，听人说起别处有舞姿优美的女子便动身前去寻找她。这便是他做了十年的三件事，事事都与她相关。
当有人问起她，他曾平静地回答：“生活是很复杂的事，任何决定都合情合理。”
而这个男人用一生时光来说明自己的决定——在复杂的生活中，用最简单的方式去爱一个人。
此时，他的爱人终于了解了他的选择。
玻璃窗外突然下起滂沱大雨，就如同她描述中离去的那天。凌晨转身之际，她曾在屋檐外凝望他沉睡的背影，以为彼此之间只是隔着一场浩荡春雨，然后会隔开几条山脉、几座城，几年或几十年的光阴……却不知，只此一别便是，一场人世。
篠川先生拿出一个丝绒盒子交给她，说那是他哥哥生前留下的，要交给她的一样东西。椿打开盒子，看到一枚水晶做的指环。她知道它在太阳的照耀下将发出彩虹色的光。
而她却闭上了眼睛，我知道她是出于不忍。那双眼睛曾为她日夜俯览天涯殊途，可此刻再难负荷。
就像那首诗中的最后一句：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当距离变得遥不可及，那双眼终将不忍再看——
眼下，满城风雨声声不息。而我只能为这故事的结尾点燃一炷清香，将它献给远在天堂的人。同时希望窗前那不愿醒来的人也能够在梦中稍解后悔，不再轻易放手。
沙罗双树，送给他们。
更新时间: 2021-03-30 12: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