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那夏
为了使灵魂宁静,一个人每天要做两件他不喜欢的事。
——《月亮与六便士》
001
认识刀锋书酒馆的老板江凌,已不记得是在重庆的哪个季节。反正除了炎夏与寒冬,这座城市四季的界限永远如此模糊。
我那段时间很宅,不爱出门,但我少女时期的人生导师方悄悄来重庆做签售,我没道理不去捧场。
大风天,我顶着一头鸟巢般的头发出门了。
刀锋书酒馆比我想象中大,我是说,它竟然出乎我意料地开在了文创区的平层。
玻璃外墙通透而洁净,分享会已经开始了。
江凌是那场分享会的主持人,中途我还客串了一把嘉宾。至于自己当时到底说了些什么,我早就忘记了。但在那之后,我的确会一个人跑去刀锋看书,因为那里既可以抽烟,也可以喝酒。
世界上的书店为什么都要禁烟禁酒呢?当我开始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许多这样的书店已经倒闭了。
在这个“不读书的时代”,选择退股餐厅开一家书店的人,我想,不是疯子,就是傻子。
我有点理解为什么他会给这家书店取名刀锋书酒馆(当然,也可能是我会错意),因为毛姆就写过这么一个疯子——思特里克兰德。
当然,江凌还没傻,想养活不赚钱的书店,就得做点赚钱的买卖,所以他在店里辟出一个角落,开了一家“深夜食堂”。
“来深夜食堂吃东西的人,不是很闲,就是很丧吧?”我问他。
“不,也有很开心的人啊,比如你。”
“……”
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了:“你开了这么久的深夜食堂,难道就没有听到有趣的故事?你干脆写本书贴补一下书店好了,我还想边看书边喝酒!”
“有故事啊,但不想写,我懒。”
“……”
“要不,我卖个故事给你?”
“干吗?”
“你写了,说不定就有人来我这里吃饭了,这样你就可以安心地继续喝酒看书了。怎么样,写不写?”
002
我这一辈子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时刻了。我不打算跟任何人分享。
——《剧院风情》
江凌说,徐家明最后一次来刀锋是某个工作日的深夜。他沉默地吃完了一碗地狱拉面,抬起头,没头没脑地对江凌说:“我终于解开了。”
江凌还在纳闷,徐家明已经掏出了一张四四方方的便笺条,放在了餐台上。
“1915-515-23-18/1915-515-23-18/1915-410-8-1,
1919-104-23-2/1919-123-4-5/1925-168-10-13/1925-124-14-9/1930-116-17-3/1930-204-10-17/1930-83-6-4/1944-76-17-4/1944-285-15-9。”
“这是什么?”江凌拿起那张纸,对着灯光端详了片刻,稀奇古怪的。
“尤可的留言。”
“尤可是?”
“这里以前的顾客。”
江凌恍然大悟,原来是一对于自己书店结识的小情侣。
“她走了。”徐家明突兀地道。
气氛突然变得凝滞。
大概刚失恋的人都有着极强的倾诉欲,徐佳明絮絮叨叨地给江凌讲述了两人之间的故事。
“我觉得那条留言有点意思,就抄下来留下了。你要是听完这个故事,能猜到怎么解出这条留言,今天的单就免了。”
“平时你不也总不爱收我的钱吗?”
“唉,最近很穷,要收了!”
“噢!那我洗耳恭听!”
故事始于重庆的秋天,虽然我很怀疑,这座城市到底有没有真正的秋天。
那时刀锋刚开业不久,顾客不多,每天下午,只有零星的几个人坐在店里看书。
尤可是从一个微信公众号上发现这里的,趁着难得的轮休,来凑个热闹。
她的微信里躺着无数个本地品质生活的公众号,朋友圈里最常发的图,是咖啡馆一角、餐厅的菜品,还有从别处存下来的风景照。
看她的朋友圈,你大概会以为她是小资的外企职员或者清闲的学生,但她实际上是一家火锅店的迎宾。
那天徐家明也是第一次来刀锋,坐门口落地玻璃窗前的位子,远远就看见尤可从石阶上走下来。
尤可那天穿了一袭白色的连衣裙,夏日的树影隐隐绰绰地落在她洁白的裙摆上,徐家明不禁看得有些呆了。
他喜欢的作家毛姆曾写过这样一句话——“我这一辈子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时刻了。我不打算跟任何人分享。”
他觉得这句话和自己此刻的心情贴切极了。
但徐家明并不好意思直接去搭讪。他安静地看着尤可推开门,去吧台点了一杯咖啡,在书架上随手取了一本书,最后在绿色的单人沙发上坐下。
他佯装不经意地回头看了她好几回,斟酌着打招呼的措辞。
尤可却在这时突然站了起来。
徐家明吃了一惊,她这么快就要走了?
还好,她只是去吧台,用极低的声音询问店员:“请问这里的Wi-Fi密码是多少?”
普通的书店都会把密码张贴在显眼的地方,但江凌这个怪人,他把密码藏在了某本书里,需要顾客自行寻找。
尤可露出为难的表情,徐家明迅速捕捉到了这个信号,抓住机会,走过去:“我刚好也要上网,我们一起找吧。”
是尤可先找到那本《刀锋》的。她像以往去每家店那样,刻意摆出优雅的姿态,慢慢地翻着书页,似乎并不急着拿到密码。
徐家明回头看她,眼中突然多了一份惊喜:“原来你也喜欢毛姆?”
他今天之所以来这里,就是听人说,这家书店是以毛姆的书名命名的。
“啊?是的。”尤可露出一个羞涩的微笑。
现在想来,那是她对他撒的第一个谎。
虽然她是无心的。
在任何陌生人,尤其是英俊的异性面前,每个人的第一反应都是藏拙。尤可本能地不希望被眼前这个阳光帅气的男生发现,自己其实根本就不知道毛姆是谁。
那天的最后,他们把座位挪到了一起。尤可硬着头皮翻看着毛姆的另一部作品——《月亮与六便士》。
她平时只在睡前用手机看看网文,这种书还是第一次看。
还好徐家明没有和她聊对这部作品的看法。
傍晚将至,秋日的霞光渐渐将雪白的墙壁染红,徐家明蓦地想起晚上还约了同学打篮球,不得不依依不舍地起身告辞:“我要走了。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尤可。”
这是她对他撒的第二个谎。
但荒谬的是,徐家明在她离开后,仍以这个虚构的名字向江凌讲述他们的故事。仿佛不这样的话,他就会怀疑,那些发生过的感情,全都是虚构的。
“那个,我能加你的微信吗?”
“抱歉,我不用微信。”
四目相对,徐家明读到了尤可眼中的拒绝。他有些失落,但还是假装洒脱地说:“啊,没关系,那以后我们有缘再见吧!”
说着,他逃也似的跑出了书店。
年轻男孩的衬衫里兜满了风,涨鼓鼓的,犹如她心中饱满的哀愁。
尤可也不想的,但她明白,圆谎是一件很累的事情。
趁现在拒绝,还来得及。
003
若工作不具有动机,那就根本不是工作,只是种空洞的动作而已。
——《刀锋》
尤可工作的火锅店在重庆很有名气,无论是不是饭点,都会有很多人来排队。
火锅真有那么好吃吗?尤可时常感到困惑,不确定是不是因为自己火锅的味道闻多了。这两年,她从不会在下班时间特地去吃火锅。
好不容易等到休息日,尤可鬼使神差地又去了刀锋。
她跟自己说:没关系,只是去补拍照片,上次的朋友圈还没有发呢。
那天在徐家明面前,她一直努力克制着,告诫自己不要做那种去书店只为拍照发到社交网络上的女孩。
虽然本质上她的确是这样的女孩。
十九岁的尤可来自距离主城市区三个小时车程的县城,高中毕业后,她考上了一所专科学校。但她只读了一年就读不下去了。周围的人都在玩,她也跟着玩,玩到最后发现实在没什么心思学习,干脆瞒着家里退了学。
她陆续做了好几份工作,最近几个月是在这家火锅店打工。工作于尤可而言,只是糊口的工具,什么都好,能维持生活就可以了。
生活虽贫瘠,但尤可长得漂亮,品味也不错,那种在×宝上花六十块买来的裙子挂在她身上,不细看根本看不出质地粗糙,足以在微信朋友圈撑场面。
在外地读书的老同学们纷纷评论她:哇,好羡慕你,又去了这么美的地方。
尤可便微笑着回复:哪有,还是你们好,能去那么远的城市读大学。
客套的温馨也是一种温馨。毕竟在这座城市里,她只有自己一个人。
没想到徐家明今天也在刀锋。
尤可推开门,不由得一愣,尴尬地问候了一句:“是你啊,好巧。”
徐家明一本正经地附和:“对啊,真巧。”
其实一点也不巧,在连续等待一周后,徐家明终于再次见到了她。
经过室友的点拨,这回他比上次放得开得多,主动邀请她:“我点了桑葚酒,要不要过来一起喝?”
尤可犹豫了一下,还是坐过去了。
窗外下起了雨。
秋日的雨细密而绵长,尤可托腮望着窗外若有所思,不知该怎样尽快结束这场微妙的“约会”。
突然,她被经过的客人撞了一下,手中的桑葚酒洒了满怀。
她没有生气,只是有点窘迫,能换的衣服只剩这套了,其余的还没有干。
对方连连道歉,她更不好说什么,徐家明帮腔说了一句“下次要注意”,她反而阻止他:“算了,人家也不是故意的。”
“你真好说话。”他看着她,憨憨地笑了,露出一颗可爱的小虎牙。
尤可呼吸一滞,心跳骤然加快,急忙别开脸:“那……我先回去了啊,衣服弄脏了,得赶紧换掉。”
理由正当,他想拦也不好意思。
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儿,徐家明鼓起勇气,厚着脸皮说:“你还是把你的微信号给我吧,这次酒没喝成,下次补上。”
“真的不用了,我很少喝酒的。”
“那下次一起吃火锅?”
“不,我不喜欢吃火锅。”
尤可说完站起身,向他摆摆手:“我真的要走了。”
“等等!下周我还能在这里见到你吗?”
“不一定。”
又撒谎了,尤可丧气地想,她应该再也不会来这里了。
004
两人肩并肩地走路本身就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人生的枷锁》
事实上,尤可的确再没有去过刀锋。
但徐家明还是见到她了,在那家火锅店。
那晚他和一群球友打完篮球,打车去尤可工作的火锅店吃晚饭。刚走到门口,就看见了站在门口迎宾的尤可。
她脸上的窘迫一览无余,却又必须扯出笑脸:“你好,请问几位?”
徐家明也很惊讶,仿佛一瞬间明白了她不喜欢吃火锅的理由,老半天才意识到自己应该回应她:“三位。”
“里面有座,这边请。”
尤可客客气气地为他们指路,由另一位服务员安排他们入座。
徐家明被人搭着肩,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却被另外两个人笑话:“看什么看,那个迎宾妹子是长得蛮好看的,但明显不适合你啊!”
这话自然也落到了尤可的耳朵里,她怔了一下,没有回头。
那顿火锅徐家明吃得简直食不知味,老实说,他确实难以置信,看尤可的谈吐和爱好,真的很难将她与火锅店的迎宾小姐联系在一起。
你能想象一个火锅店的小妹下班回去读毛姆吗?反正他不能。因此他擅自将尤可脑补成了和自己一样的大学生,觉得情有可原。
一顿饭吃完,今天输球的兄台负责埋单,徐家明想了想,径自走到了门口。
尤可还笔直地站在那里,这个时间点,已没什么新客了。
“尤可……”他叫她。
尤可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在叫自己——毕竟这不是她真实生活中的名字。
她一点也不喜欢自己真正的名字,不诗意,不洋气,“尤可”是她在网络上向众人宣称的名字,她也一度相信这就是自己的本名。
然而直到这一瞬间,她才发现,并非如此。
她回过头,看着他,眼中除了刚才的窘迫,还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哀伤。
徐家明看不懂那种哀伤,但他很确定,自己对这个女孩一见钟情了。
他借酒壮胆,流氓似的走过去,用火锅味的嘴唇在她的脸颊上飞快地亲了一下:“尤可,我喜欢你,你要不要考虑做我的女朋友?”
看见这一幕的店员纷纷吹起了口哨,庆祝自己见证了一段新的爱情的诞生,谁也不在意徐家明口中的“尤可”是什么意见。
那重要吗?至少在那一刻,完全不重要。
爱情最美的时候,就是大脑中除了对方只剩空茫的时候。
005
疲惫,而非生离死别,才是爱之苦涩。
——《作家笔记》
始于秋天的恋爱,也许天生会多出一份萧瑟感。
至少对尤可来说,是这样的。
恋爱的第一步是互通彼此的基本信息,但不可能有人会去查证新恋人的身份证,那多不信任,也多伤人啊。
所以尤可依然可以叫尤可,高中毕业出来工作是没得跑了,但可以加一些苦情的背景显出自己的无辜。
父母离婚了——是事实;
继父不希望自己浪费钱读书——也是事实;
她没有办法只能出来工作——这就是骗人的了。
高超的谎言需要真假掺半,才能让说谎者在讲述时情绪饱满,令人信服。尤可在认识徐家明之前,从没有想过,自己竟然是个天生的谎话精。
他们的恋爱其实还算顺利,从秋天到冬天,约会的地方逐渐从咖啡馆、餐厅转移到徐家明父母为他买在学校附近的公寓。
尤可辞职了,为了恋爱,她在徐家明学校附近的奶茶店找了一份新工作。
他们甚至愉快地聊起毛姆的书,徐家明问她最喜欢哪一本,她说是《月亮与六便士》。
徐家明又问她为什么,她想了想,郑重其事地答道:“因为思特里克兰德可以不畏惧世俗眼光地活着,哪怕被认为自私,也可以一路走下去,实现真正的自我……”
她边说这些,边小心翼翼地观察徐家明的表情。见他一脸嘉许的神色,才终于放心,暗自苦笑——
这些都是她从网上看的评论。
但毛姆的书她的确是读完了。圆谎的代价如此昂贵,在他们不见面的时候,她便疯狂地补习毛姆的所有作品。有些书她明明看不进去,但她仍强迫着自己看完。
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确认,自己正慢慢多出一些底气,和他并肩走在一起。
为了徐家明,她甚至在确认关系那晚,把从前矫揉造作的朋友圈的内容全部删光了。
老同学担心地询问她:“你没事吧?怎么把朋友圈全删啦。”
她仍然微笑着回复:“没事,只是想重新出发。”
尤可甚至背着徐家明报了他们学校的夜校课程,一有空就去上课。许多个深夜,打完篮球的徐家明给她打电话撒娇,问:“你在干什么呀?”
她总是习惯趴在出租屋的小床上一边吃力地背书,一边假装不经意地回答:“在想你呢。”
这一次,她没有撒谎。
第二年春天,尤可搬进了徐家明的那套公寓。
进去时,她的衣服只装了一个24寸的行李箱,书籍却塞了满满三大纸箱。
在努力营造“尤可”这个人设的时候,现实生活中的陈好敏读完了纸箱中所有的书——
陈好敏,便是尤可身份证上的名字了。
重庆的春天稍纵即逝,三月,尤可去附近的商圈买自考资料,经过一家商场的橱窗,看见里面挂着一条艳红色的无袖连衣裙。
无论是款式、面料,还是颜色,都让她一见钟情。
但她还是咬咬牙,扭头走了。
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陌生人潮,尤可心中渐渐生出一些疲惫的茫然,到底哪一种欲望更高尚?
买一条裙子,还是,读一本书?
006
在爱情的事上如果你考虑起自尊心来,那只能有一个原因:实际上你还是最爱自己。
——《月亮与六便士》
尤可没想到徐家明的朋友会来找自己。
还是上班时间,她正低头做饮料,那个踩着高跟鞋,背着Chanel的女生突然趾高气扬地走进来:“不好意思,这里有没有一个叫尤可的女生?”
“尤可,有人找你!”老板娘说。
她抬起头,与那个陌生女孩对视,眼中全是困惑:“你好,我是尤可,你是?”
“张家明的好朋友。”女孩有重庆姑娘与生俱来的雷厉风行,“你能抽点时间出来一下吗?我有话跟你说。”
午休时间,店里没什么客人,老板娘答应了。
尤可一路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目光无可避免地停留在她身侧的名牌包上。是真的吗?还是仿的?
清醒过来的一瞬间,她为自己的揣测感到无地自容。
女孩忽地转过身,抱着手臂打量她,像是在寻找某种好奇已久的答案,最后骄傲地笑了:“张家明现在的品味还真不怎么样。”
同性才能一眼勘破对方的身价,在张家明眼里,她或许是穿着纯白裙子从天而降的天使,但在这个女孩眼中,天使的羽衣价值不超过一百块。
尤可咬着嘴唇,不说话。
“我是张家明从小玩到大的哥们儿,现在在日本读书,最近放春假回国来玩。听其他人说他最近交了个女朋友,是个在校外奶茶店工作的小妹,就想来看看热闹……对了,你见过我们这帮朋友吗?”
尤可的脸倏地白了,除了球友和他的室友,尤可的确没有见过别的人。难道对张家明来说,朋友圈也分好几个吗?
她有点心虚,但自尊心令她不自觉地想要辩驳:“当然见过!”
“室友?还是球友?”女孩犀利地扫她一眼,似笑非笑道,“不一样的,我是说——我们还有一群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你进入了一个圈子,却不代表能融入另一个圈子,不信你试着问问他,看他愿不愿意带你来见我们?”
女孩说完,轻慢地转过身,走了。
尤可有些手足无措。
但那晚,当她下班回到张家明的公寓,只一个温柔的眼神,尤可便决定,永远永远不会和他提及这件事。
不要成为在男朋友面前说他好朋友坏话的那种女人,她告诫自己。
张家明正在打游戏,有限的青春里,他几乎热爱每一种时髦的消遣,读书、篮球、游戏。尤可在这一刻才恍然大悟,没钱的人又怎么会有这么多用以消费的时间呢。
“我准备参加自考。”尤可忽然说。
“那很好啊,”张家明从电脑桌前回过头,笑着鼓励她,“你做的所有决定,我都支持!要不要我给你补数学?我数学以前考140呢。”
所以他才考上了重大的建筑系。
尤可摇摇头:“我先自学好了,有不懂的你再教我。”
“没问题!包教包会!”
每个直男迟钝起来,都是张家明,他们读不到女朋友笑容之下小心掩饰的情绪。但他还算是个称职的男朋友,不用尤可开口,已经乖乖退出游戏,安心做传说中的猪队友:“这么晚了,我们还是睡觉吧!”
尤可是在深夜四点突然惊醒过来的,窗帘只拉上一层白纱,外面的月亮又大又圆。
她回头看了一眼熟睡的张家明,手指轻轻描摹着他脸部的轮廓——
在欲望纵横的沟壑里,她仰头,一眼就看见了张家明。
她一度以为,那是自己的月亮。
007
我告诉你我哭了,其实,只是想你知道我要放手了。
——《面纱》
尤可的谎言被戳穿得毫无征兆。
她永远也不会想到,五一节期间陪张家明参加的一场同学会,会成为摧毁一切的罪魁祸首。
张家明的高中同桌在南京读书,这次带了女朋友一起来聚会。那个女生刚进门便看见了尤可,热情地和她打招呼:“哇,好敏,真巧,你怎么也在?”
张家明偏头看了她一眼,尤可慌得急忙低下头——
还好,刚才人没到齐,张家明还没机会向众人介绍自己叫什么。
在众人融洽的气氛中,张家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了那个女生一句:“你刚才……叫我女朋友什么?”
“好敏啊,陈好敏,我们是高中同学呢,真是太巧了。好敏毕业就来主城读书了,我们每个人都超羡慕她的,平时总能找到好玩的地方,拍的照片也美美的……不过最近她的朋友圈突然不更新了,我正纳闷呢,原来是忙着谈恋爱去了。”
没人知道尤可已经退学了,除了她本人。
张家明愣了愣,低头烫菜,不再说话了。
尤可下意识地去牵他的手,像是想要确认什么,又或是证明什么。但手指刚触到张家明的手背,张家明便猛地一下把手缩开。
“来来来,坐下吃,有什么待会儿再聊。”他脸上仍挂着笑。
成年人都擅长粉饰太平,尤可也跟着笑了一下,默默地拿起筷子吃菜。
那是尤可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味同嚼蜡”,她心里明白,这都是自己自作自受,但她对张家明的感情却不是在撒谎啊。
还是说,一旦掺杂了谎言,所有感情都会变得不值一钱?
张家明仍然热络地与他人谈笑着,尤可却再也坐不下去——
她做了一件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的事情,故意将油碟打翻,泼向了自己连衣裙的前襟。
那是她最喜欢的一条裙子,不过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啊啊啊——怎么办,你衣服全都弄脏了!”她的老同学急忙递过来纸巾。
尤可温柔而镇定地笑了笑:“没关系,我回去换件衣服再来。”
“不用来了。”张家明忽然开了口。
热闹的气氛一下子被冻住。
她仍然僵硬地笑:“怎么啦?”
“从这里到学校,一来一回,我们火锅都吃完了。”他没有看她。
“也是啊,”她遗憾而抱歉地环视一桌人,“给你们添麻烦了。我今天还是先回去换衣服好了,下次有机会再一起吃饭吧。家明,你留在这里陪大家吧,好不容易见一次,不要因为我而坏了兴致。”
“嗯。”张家明木然地夹了一块毛肚放在碗里,直至尤可走出门,他都不敢看她。
那晚,张家明没有回来。
他有考试或者周末的时候,也不会回来……尤可试图安慰自己,但她知道,不是这样的,张家明只是今天不想回来罢了。
她把裙子上的油渍洗干净,擦干手,想了想,还是给他打了个电话。
可没有人接。
过了很久,张家明才回了一条短信:什么事?我在唱歌。
尤可原本打了很长一段话准备发送的,到最后却全删了,只留下一句话:对不起,我骗了你。我不叫尤可,我是陈好敏,我是自己偷偷退学的,是自己不想学了,不是家里人不准我读了。
她本来写了很多她真心爱他的话,又觉得没有勇气……更没有必要。
低声哭了一会儿,她擦干眼泪,最后发了一句:我哭了。
那头没有回应。
那一夜,电话没有再响过。
天快亮的时候,尤可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除了自考书籍,原来什么都不用带走。
看过的书,爱过的人,都会印在脑子里,哪还用带在身边。
008
——你真的那么恨我吗?
——不,我只恨自己。
——为什么?
——因为我曾经爱过你。
——毛姆《面纱》
我问江凌:“张家明真的没有再见过尤可?”
“嗯。”
我瞠目结舌:“男人怯懦起来,还真是可怕。”
世上的许多爱情,都死于一方的缄默与胆怯。
“可以解释一下,说不定不用这样啊……”我还是觉得有点惋惜。
“不可能的,因为尤可给他留了那张便笺……他解开之后,就跟我说,决定不去找她了。”
“也是,就算说开了再在一起,也还是会有很多心结和问题吧。”
爱情除了美丽的部分,偶尔真是又累又腥又疲惫,比人间的月光还昂贵。
我拿起那张纸,再仔细看了一遍:“所以,她到底跟他说了什么?”
“这么看的确是有点困难,我给你一点提示吧:1.毛姆;2.年代。”
那天,我大概花了二十来分钟解开了尤可的留言,最后趴在吧台上,深深叹了口气:“人真是不能随随便便把爱情神化啊。”
你不是月亮,我不是月亮,世界上没有人是月亮。
只有照进灵魂深处的理想与欲望,才足以真正点亮生命。
所有年轻过、无知过、虚荣过的少女,都值得被旁人和自己原谅。
是短暂也温柔的秋天,我重新举起酒杯:“江老板,快尝尝我送你的桃花酒,味道还不错吧?”
“好喝!”
“那,下次再卖我个故事?”
“下次再说。”
009
“1915-515-23-18/1915-515-23-18/1915-410-8-1,
1919-104-23-2/1919-123-4-5/1925-168-10-13/1925-124-14-9/1930-116-17-3/1930-204-10-17/1930-83-6-4/1944-76-17-4/1944-285-15-9。”
“谢谢你,让我找到真正的月亮。”
更新时间: 2022-08-05 1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