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欲碎

发布时间: 2022-09-04 12:09

分类:耽美甜文 / 睡前故事

春欲碎

文/渡九

卫秾华被接到沈家的第一晚,虞江枕着千里之外的北水,做了一个冗长且不合时宜的梦。

梦里依稀还是元中八年暮春时节的鄠杜,天总是格外清朗,绿杨倚着翠陌。

自少时家中变故远离长安,纵使一别经年,仍觉旧事沉重不堪提,而最另虞江难以心安的,还是卫家。

卫家深居鄠郊,虞江一路打听前往,发现越走越偏,最后只见得孤零一户人家,周围植满亭柳,掩映一池春光粼粼。风动垂柳,这才露出水边坐着的小姑娘,十几岁模样,着简单的圆领襦裙,随意挽两个小髻,眉眼初成。

她像是不闻来人,专心于手执的钓竿,红线末端的银勾上却空无一物。

“你这样是钓不到鱼的,”转念又一笑,“莫不是小小年纪却佯装起了姜太公?”

饶是在梦中,虞江仍觉得当日的自己实在是过于唐突了。

果见她眉梢一挑,反问道:“你又怎知我是在垂钓?”

虞江哑然,彼时莺燕交飞,柳烟低垂,一派明媚春光。那小丫头已不再看他,自顾浅吟:“闲柳惹绿湖中影,鱼嬉舟下一尾红。”

少女的声线如柳丝抚弦,又如檐上落珠,他正双目微阖听至兴头上,像是恍然已见烟波浩渺中一舟如寄。

不想卫秾华却止声顿在这里。

他睁了眼,只见少女正定定看着自己。二人对视良久,久到一只白鹭掠水轻啼。

“远山只将春风待,不识何云渡来人?”

他这才定了神,忙道:“来人虞江。”

“卫秾华。”

他赞道:“何彼秾矣﹐唐棣之华。确是好名字。”

她却是摇头。“不是。”她神色淡淡,“是‘可怜明月随孤影,辜负秾华过此生’。”

这是初见。

卫秾华自幼丧母,由父亲一手带大,自然也用不着寻常女儿家拘束扭捏的做派。同虞江相识后,便少不得要邀他去家中吃一盏茶。

倒是虞江推脱犹豫起来。他本只想着远远地望一望卫家的门庭,瞧一瞧灶台的炊烟就好,意外见了卫家的女儿已是冒失之举,若再贸然登堂,他自问是无颜的。

卫秾华只当他是顾及礼数,便笑着说安心的话:“我父亲不过一介清贫书生,最是和善,你不必怕他。况且你还中过进士,他定会高兴能同你言谈二三的。”

顿了顿,又轻轻说:“只是自我娘去世后,父亲便极少笑了。”

虞江的心“咯噔”一下,喉间一片苦涩。

卫父见了虞江,问了来处,又问了年纪,二人对答了几篇文章,算是投机。

只是虞江告辞的时候,望见卫父意味深长的目光,他便知道是瞒不过卫父的。

后来长安接连下了六七场雨,杨树的叶子绿得发亮,待蝉鸣声在日光下漾开一片,便是盛夏了。虞江总是敲着手心同卫秾华说道:“论年纪,你应当叫我一声哥哥,论学识,你应当叫我一声老师的。”

她却未当真过,从来都只叫他一声“虞卿”。这天虞江又敲起手指来,卫秾华倒是认真地一索眉,问道:“按理说你年纪轻轻就高中进士,天下少有,当披荣戴耀,却为何还未授官入职?”

他却毫不在意,只说:“无拘无束惯了,闲云野鹤,登不得鸿鹄大堂。”

但到底还是同她讲了缘由。皇上有段时间颇喜爱听词曲,相国便投其所好,托虞江填了一曲新词拿去邀宠。可虞江有着远胜他人的清高自傲,帮他填词不过是为了借机讥讽。于是一时之间,人尽皆知那独揽圣心的《菩萨蛮》并非出自相国之手。虞江是痛快了,相国却一直耿耿于怀,找了合适的机会跟皇上直言他有才无行,不宜予第。这便算是彻底断了他的仕途。

卫秾华一直静静听着,明月破云而出,月华倾洒在他的面上,一片华光流转。本是说了半天的伤心事,却听他低低笑开来:“你说这相国算不算是‘中书堂上坐将军’?”

大概是从未见过像他这般的人,她不由沉吟半晌:“你同我父亲,确实大相径庭。”

她原以为,像父亲那样寒窗数年,一生穷儒衷于功名,若是谋得一官半职便是家门有幸。可眼前的男子身长如柏,剑眉飞鬓,一言一行毫不拘泥,尽是坦荡。

想来他应是会错了意,应着:“那是当然。令尊是有真才实学的读书人,我不过就是个以词取乐的闲人。”

他不欲再说这些,从袖袋里取出一只笛子:“给你听听那曲误我终身的曲子罢。”

玉壶光转,笛音婉转,绵柔的曲调攀着西风卷入夜幕,那笛子末梢的流苏红穗也被风扬起,拂过虞江的眼角,衬得他那白净的面容更加鲜活明亮。

这样倜傥不群的男子,定是难得,走在长安街上,不必去想,自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不知谁家杏花纷纷扬扬飞过院墙,卫秾华拈起他发上一瓣,打趣道:“原来你笛子吹得这样好。”

“那是自然。”他毫不客气,一派少年意气。

卫秾华却是看得痴了。

长安城的街市有着永不落幕的繁华,商贩走卒支摊挑篮,商品琳琅满目,高悬的布招、幌子织起一眼望不见头五彩与热闹,招揽着一波又一波的客人。

卫秾华是极少凑这热闹的。行经一处挂着霞帘粉幔的玉楼,一位点着绛唇的姑娘倚着阶上朱栏,轻轻将他唤住。卫秾华隐约听见那玉楼里的丝竹声乐和娇笑软语,明白了个大概,识趣地避到了一旁卖胭脂首饰的摊前。

本只想做做样子而已,却不想佯装一瞟,目光被个精巧物件吸引了去。

是一支玉簪,簪头雕着一朵白莲,偏不是舒展盛开的模样,而是含苞欲放,透着稚气的粉。

她刚拿起,虞江便已回到她的身旁,扫了眼摊上之物,漫不经心地说:“方才那位是望春风的头牌歌姬,弹得一手好琵琶。”

卫秾华刚想说“虞卿结交何人是不必同我细说的”,话未出口,他先注意到了她手中的簪子。

“扶风红霞外,含苞绿池央。”他接过簪子,抬手将它轻轻插入她的发中,认真道,“秾华簪着果真刚刚合适。”

归家的路上夕阳斜照,橙黄的余晖漾在卫秾华的裙边,她忽地一眨眼:“你一介穷酸文人,这钱给我买了簪子,怕是要苦于生计了罢?”

他摇头笑道:“和生计相比,银钱当然是用于成全女儿家的美丽更为值得。”

卫秾华被哄得面上一红,假意推了他一把:“这般油腔滑调,难怪望春风的姑娘们都最是惦记虞卿呢。”

这时听得对面茶馆鸣掌喝彩,进去才知是有说书先生正讲至兴头。

讲的是前朝元老于苘。当年政局混乱,朝廷中有一位扰乱纲纪的奸佞之臣叫蔡嬴,他犹擅谄媚罔上,极尽谗言,哄得皇上亲佞远贤。

于苘是开国重臣,决不许祖宗基业毁于这魍魉小人手中,无奈皇上极信蔡嬴,逼得于苘无法,最后竟想了个玉石俱焚的办法。

一日,他将蔡嬴约至一无人小馆,却早已提前着亲信封上前后出口,然后点了火,与那蔡嬴同归于尽。于外人看来,即便多有揣测,明面上也不过是场意外火事。

台下看客拍手叫好,卫秾华听得面色惨白。

因为那场火燃起的时候,秾华的娘亲正在后院。

卫秾华几乎是逃出茶馆的,她险些跌在台阶下,满目痛恨:“于苘呵,他倒是为国捐躯,流芳百世,可我娘……我娘又做错了什么?”

她身旁的虞江眼中闪过痛楚,却不敢上前扶她一把。

“秾华,”他如鲠在喉,“其实我久未任职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入了春,虞江终于收到了任命诏书,他被派去随州做方山尉。

临行那日,卫秾华去送他,这是他们相识的第二年春。他穿着松垮的袍子斜坐在马背上,笑里尽是长安的春风。

随州是偏远之地,穷乡僻壤,她知他在那里定要受苦。那人却是不怕,调侃道:“随州山水清秀,白鸟拂袖,应是神仙地界儿。只是不知,那里有没有望春风的姑娘?”

卫秾华忍不住弯了唇角。这般潇洒肆意,无所畏惧,才是她心仪的长安儿郎。

入了冬,日短夜寒,卫秾华垂着眼帘在冷窗下坐了许久,镜子里的她神色莫辨。待回过神来,案前的信笺上墨痕未干,她的心思却昭然若揭。

然而鸿书寄出,如石沉于海,直到阶下的积雪渐融,她也未得到那人的回信。

大中十一年,虞江得返长安之时,鄠郊的卫家已不复存在。打听之后才知卫父已经过世,卫秾华变卖了那座不起眼的小院,独身一人搬去了平康里,靠着给花楼艳阁的风尘女子浣衣维持生计。

重逢是在一间破旧的后院,暮色笼着低矮的院墙,青瓦上攒着的积雨,顺着屋檐沥沥滴下,在阶下晕开一片水渍。

卫秾华正将一匹素布晾在竹竿上,风掀起单布一角,她便在水汽氤氲里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

却是两相无言。

两年的时光过去,她的眉目已舒展开来,从前的稚气不再,反而平添一抹道不明的凌厉。她不愿见他,转身上了楼台,望着窗外的墨色一点点晕染成夜。

虞江知她因为没有收到回信而恼自己,沉吟半晌,明明想说的是“我来晚了”,一开口,却是让人灰心:“秾华,我同你父亲志同道合,我与你也亦兄亦师,道义不变,情分自是不会变的。”

朱窗慵闭,仍可见满目罗绮飘摇,对面的倚月楼阁里传来袅袅不绝的靡词艳曲,西见河上映着一轮孤傲月影,不知哪间花房的女子突然出声调笑,惊得那月影碎成涟漪。

卫秾华冷眼一瞥,嘲道:“难不成虞卿觉得,到了这种地方还能讲得上道义?”

只是那人的目光一派清明,恰是她最不愿看到的冷静。他直视着她的眼睛:“秾华,你知道什么是情是爱吗?”

那面乱香深处灯影绰约,隐约是在唱着那曲《霍小玉传》,歌伎是打小练出的莺鹂缠绵调,咿呀婉转,乱人心扉。

卫秾华忽然笑了,笑得娇巧可爱,宛如春日攀上窗棂的迎春,却是合着那边的曲调唱下:“水纹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音软声媚,明明是芳华少女,眼角却堆满愁绪。这样的她是虞江从未领教过的,一时失了神,又听见她轻笑:“虞卿现在还当我不知何为情何为爱吗?”

又值一年春归,江陵的名门之后沈栎到长安出任因祖荫而荣获的左补阙官职。

出身红楼贵族,本是虞江不屑结交之类,但沈栎言行耿直低调,端的又是文人风骨,才得他另眼相待,邀至家中。

闲话间虞江取了自己的新作与他相看,不想抬手将书架上的一只绘着菡萏的榆木匣子打翻在地,安放其中的数张闺中信笺便尽落沈栎眼底。

他俯身拈起其中一张,上面隐约还残存着未散尽的梅香。他眼中一亮,嘴上却揶揄道:“都说虞少风流多情,却不知竟暗自藏了这么个才情女子,倒是藏得极好。”

虞江仿若有一丝难得的慌乱,却是毫不客气地拿过,又低头将散落的信笺小心拾起,叠整齐才放回匣中。

又过了几日,春雨初歇,考取功名的子弟们都结伴去游城南的崇真观,虞江便也邀了卫秾华前去助兴。

城南的春光似乎比别处更加明媚,杏雨梨云,柳亸莺娇。众人纷纷在观壁上题诗,卫秾华刚题下最后一句,脚下便一个踉跄。虞江慌忙去扶,却是惊声道:“你怎的烧成这样?”

日暮四合,石径上已无人迹,风扫竹尖带来凉意,卫秾华却不可遏止地发起了高热。

大夫说是急症,不可着风,需要就地静养。虞江只好带她在观旁的客店住下。城南人烟稀少,他走了很远的路才将方子上的药配齐。

炉子上烧着的汤药罐“咕嘟咕嘟”地响,担心卫秾华怕冷,他跟掌柜要来了早已用不着的炭盆,烘得满室暖意融融,倒似乎冲淡了药材的苦气儿。

“当归二钱,三七二钱,金银花……”

卫秾华裹着被衾在一旁静静瞧着,只见虞江全神贯注称着药材,那铁秤杆都要被他盯得开出了花,然后再小心从纸包中捏出些微,怕多了少了,修长的骨节轻蜷轻放,鼻尖上生出细密的汗珠。

窗外疏烟淡月,更漏慢滴,她就那么静静瞧着,忽然希望自己的病永远都不要好起来,仿佛那样,时光就可以静止在帘外的墙头,守着这块狭小天地,便已是安然一生。

两日后,不想沈栎也游到此处,竟一声不响地寻了过来。因着卫秾华喝了药刚睡下,虞江便在庭前接待他。

阶下的蒲筐中晒着细细分拣好的药材,被午后暖阳烘得很蓬松。

“虞少这般细心看顾着,怕不止是一般交情吧?”

沈栎笑得意味深长,虞江却眉峰低压,正色道:“她不过是虞某人受故友所托稍多看顾罢了,沈兄切勿再生妄言。”

绝情的话也能被那人说得这般周全。屋内的卫秾华早已醒来,庭中的花影拂上窗格,光线透过帘幔的缝隙缓慢游走在竹簟上,有微尘乱舞,晃得人一阵恍惚。

后面沈栎仿佛又说了什么,她却再也听不清楚了。

卫秾华病愈那日,虞江看上去很是高兴,嚷着回京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去望春风喝个痛快。

她却一言不发地转身出门,提了两坛醉人春回来。不就是酒么,我也能陪你喝,何必非要望春风的姑娘。

窗下的琼花开得正好,风流云散,暗香浮动。卫秾华就着月色喝下几杯,面上便酡红一片,她仰着脸问:“虞江你怎么不对我笑了呢?从前你可是最爱同我玩笑的。”又问:“你的笛子哪去了?”

他沉着眸夺下她手中的酒杯,不想她竟借着酒意顺势攀了过来,他来不及反应,她已先一步吻了下去。

醉人春的香气弥漫开来,月影静止,杯中的佳酿洒了一地,顿时满室都是醉意。

虞江却如遭雷击,猛地一把将她推开,桌角硌进她的腰际,疼得她牙关紧咬。

相比之下,他倒是自持镇静。一时间屋里静得瘆人。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是开口:“前几日沈栎同我说起有意于你,他生在钟鸣鼎食之家,你嫁与他是再好不过。”

他声音淡淡的,像天晓前的寒雾一样轻薄,听得她白了面色。

酒已醒了大半,她眸中尽是惊骇:“你不喜欢我,便要如此着急地将我推给旁人吗?”

像是绝望到了极点,卫秾华惨淡一笑,如同被风雨打得残破落地的纸鸢:“好啊,月上柳梢头,美景良辰,我如你所愿就是。”

她忽地凑到他的面前,轻软的呼吸拂上他的鼻尖。卫秾华缓缓咬着每一个字:“如此当真是遂了你的心愿?”

当时分明是春夜闲景,却令人生出松枝挂雪的错觉,月影不见,雪仿佛就在密不透风的天幕里一直下着,让人觉得像是永无天日。

而她的目光让虞江感到从未有过的惊心动魄。

她果真同那沈栎在一起了。

沈栎自然欢喜得意,趁着宾朋相聚时特意向席中的虞江敬酒,郑重谢了虞少的美意撮合。

立在他身侧的卫秾华也跟着笑,外人眼里是无边的喜乐,可虞江知道,她定恨上了自己。

盛夏的时候,虞江独自又去了崇真观。月洒满壁,卫秾华那时题下的诗句依旧清晰可见。

他轻声念出口,心中陡觉悲凉。

这时听见远处似乎有说话的声音,他鬼使神差地循声过去,拨开厚密的芦苇,只见漫天流萤闪烁,玉盘光转下倚着一对璧人。

正是卫秾华和沈栎二人。

这些日子虞江从旁人口中听了不少关于他们的事,譬如沈栎为她一掷千金,寻遍奇花异草植满庭院;譬如他执意购回卫家旧邸哄她欢欣;再譬如他搁置与官员的会面,只为和她去酒馆楼台上听一曲《霸王别姬》……

可是这样真真切切地眼瞧着,还是头一回。虞江不近不远地望着,一时有些怔忪出神,好在芦苇很高,将他遮得十分严实。身后的林中风声呜咽,虞江缩了缩脖子,这才惊觉是自己来错了地方。

良人在抱,果真应了沈栎口中的“花好月圆”。他便要真的替她高兴。

当永安河上冰层渐消的时候,便又是一年的春天了。这时却传出长安一位年轻文人染疾病故的消息。

不少居旅长安的文人纷纷前去吊唁。那日立春,因着天阴的缘故,风还是有些料峭。沈栎同熟人在别厅叙旧,卫秾华便独自逛到了无人的屋后园林。她披着一件素白短毛斗篷,绾着简单的云髻,走起路来没有声响,像去年冬日未飞尽的余霜。

没想到却在廊下转角处遇到了他。

檐下的芍药开得正盛,灼人眼底,更衬得天色灰暗,惨淡无云。

一别数日,虞江依旧端的一派落拓风骨,想来没有她的烦扰,他应该更是逍遥自在了。

二人立在廊下却是无言。

过了许久,虞江叹惋那位友人的年轻早逝,低低吟了句:“苍松尽翠永山兮,人如蛱蝶易逝兮。”

往日二人是最爱一唱一和的,可是此时的卫秾华转过头来,面上神色冷清,望着他淡淡道:“那我就祝愿虞卿如那空山苍松,亘古孤立。”

“而那不得志的蛱蝶,就由秾华来做罢。”

所有人都以为卫秾华的人生不会再有什么差错、变化,连卫秾华自己有时也会这样认为。

大中十三年的冬天,当裴氏打上门时,她刚好折下了一束开得正俏的琼枝梅。

裴氏来势汹汹,卫秾华毫无预知,只是刚一转身,面上便挨了凌厉一掌。

沈栎同裴氏是世交,听闻裴家世代和皇族联姻,其势力可想而知。再者沈栎仕途顺遂,背后也多有裴氏暗中帮扶。

正厅中燃着安神的熏香,卫秾华安静地坐在一边,手上的琼枝梅经了风波,一路掉了好些梅瓣,堪堪落在她的脚边。

有府上的丫鬟战战兢兢地给裴氏上茶,却被她挥手打翻。热茶溅上那丫鬟的腕上,登时灼红一片,那丫鬟却硬是不敢作声。

卫秾华看不过去,一面叫那丫鬟下去上药,一面平静地出声道:“您有什么不满,只管着冲我来,何必欺负一个下人?平白辱没了您的出身教养。”

暗讽裴氏纵然出身高贵,却不过市井泼妇。

裴氏果然面上一白,将气全洒在沈栎身上,又搬出娘家势力施压于他:“沈栎,若是门下省的左补阙这一官职做得不痛快了,要么我同家父知会一声,给你另谋高官厚俸……”

她的目光在卫秾华面上狠狠一刮:“要么,你就带着你的这位小娘子,余生靠风餐露宿过活。”

这可真真是个难题。卫秾华一言不发地望着沈栎,倒有些看好戏的样子。

只是以她的聪慧,又怎会预料不到结果?

最后是沈栎亲自送她离府,他自知负了她,一路无颜相对,将她送上马车才缓缓开口:“那时你同我说,对我很是感激,却也只能是感激,再无其他。那时我便知道,你断是忘不了虞卿的。”

“你去找他罢,他并非不会怜香惜玉之人。”

卫秾华厌沈栎的软弱惧势,隔着帘幔直言讽他:“那你又是如何怜香惜玉的呢?”

她索性一笑:“你们男子,不都是这般无二的吗?”

后来卫秾华决定离开长安,临行的那日,水天一色,满目苍茫。远江之上泛着缥缈寒烟,一只白鹜抚江而起,只余一抹孤痕。

虞江立在她的身旁,却是欲言又止。直到船家催促,他才开口:“其实,你不离开也可的。”

卫秾华笑着:“怎么,难不成还想帮我再寻一位‘阶庭兰玉’?”

他微不可察地变了变脸色,最终无言。

她终是上了船:“虞卿,我们就此别过。”

咸通七年,卫秾华最终在咸宜观落脚。

春花秋月,白日清宵,卫秾华独居一处,晨间有白鹤从她的窗前穿云而逝,她却睡到午后日光斜转才懒起添香,总之是散漫至极。

岁月对美人总是多情,她生得愈发动人,眉蹙微颦,一言一笑,皆是她自成一派的风韵,也不难想象她的才情与美貌,是如何引得倾心者如云而从。

她与他们推杯换盏,言笑晏晏之间,轩窗外冷月如钩,丝竹之音惊起花间蛩鸣,而卫秾华于那短暂的一方清明之中,看到多年前的自己。那时初见,明明未涉人世,心思也还单薄,却对着那人吟了一出情长意乱。

远山只将春风待,不识何云渡来人。

倒底还是一语成谶了。她从来,都不是那来人要待的春风。

卫秾华这般放肆地高张艳旗,终是惊动了身在江陵的虞江。

对于他的忽然而至,卫秾华并不意外,神色如常地给他沏茶。

蜀纸麝煤添笔媚,越瓯犀液发茶香。虞江抬眼环顾,发觉她的房中所用皆是贵重之物,麝煤、越瓯,都是寻常人用不起的东西,于是明白她结交之人不乏达官显贵。

茶气蒸腾,他抿了一口:“我记得你原是不爱喝这样苦的茶水。”

是啊,新进的棉鸾,明明苦口,却偏要安上一个这样好听的名字。

她不由想起当年的春光。绿杨堆烟,同他走在长安街上,他不顾囊中羞涩,也要施舍路边的乞者。当时他说:放眼众生,有谁不苦?

可他怎么就唯独看不见她的苦?

妆奁上静置着那枚多年前他执意为她买下的莲簪,被光阴埋没了许久,已经不复有当日光泽。

虞江有些怔怔的:“没想到这簪子你竟还留着。”

不想卫秾华骤然起了恨意,拿起那簪子一使力折成两段。

“你方才说了什么?跟你回去?”她笑了,“跟你回去做什么呢?你口口声声自称吾师吾兄,可你到底要教我些什么呢?”

她提着那弯嘴小玉壶灌了一口酒,仰头间那酒水顺着玉颈流入襟口,一举一动极尽媚态,看得他一阵惊心。

卫秾华却是一摆手,笑得愈发不知收敛:“不对不对,你原是有得教呢。”

“譬如你的寡义薄情,譬如你的自私软弱。”

“什么克己复礼?简直荒唐可笑!”她美目忽睁,那是她唯一一次叫他的名字,却言极生恨:“虞江,你根本就是一个懦夫!”

自那之后,卫秾华再无虞江的任何消息。却没想到入秋之后,先找上她的,竟是官府。

她这才知道,虞江在江陵任职,因直言进谏,得罪不少权贵,被人寻了言语空子,硬是给他扣上了谋逆不恭的罪名。

卫秾华何等聪慧,自然猜得到那些权贵为了胁迫虞江,将主意打到了自己的身上。想以结党之罪将她下狱,逼迫虞江放弃仕途。

她知道事关生死,他虞江便是再无意于她,也断不会不管。可她脑中闪过的,全是那年初春,她送他前去任职时的情景。连随州那样的小地方,他都欣然前往,她又怎会不明白他胸中的大志?

她决不能让他因为自己断送了前程。

公堂之上,卫秾华当着众人的面慷慨痛陈虞江经明行修,德才兼备,乃国之难得栋梁,却因清廉为民,不肯攀结乌合而遭人诬陷。

果然听得府尹大怒,这时一旁有人低语劝道:“若卫秾华冥顽不化,不如舍了她的命去,至少也能让虞江不得安宁。”

行刑的前一晚,卫秾华立在昏暗的牢房里,潮湿的稻草下有鼠蚁窸窣作响。她忽然想起幼时自己曾问父亲:“有的人恨望生平,一心求死,究竟是看得开,还是看不开呢?”

现在她总算明白了。

铁窗外是惨淡的月光,她向外望去,望到十岁那年的烟雨迷蒙,痴心错付;望到十四岁那年醉卧楼馆,听尽悲欢;望到十六岁雨夜惊梦,脑海中浮现的那双刻骨柔情的眼。

最后望到的,是肝肠寸断,寂寂无声。

行刑的那天刚好是寒露,西风残照,云黯草枯,长安城一片萧瑟。围观者众多,而断头台上的卫秾华,一头青丝乱舞,依旧笑得明艳。

她终究是成也虞卿,败也虞卿。而虞卿,从来都不是情深义重的那个。

辗转至此,雪远风寒,再也无人能在耳边叫她一声“秾华”。这样永无天日的游戏,她终于不想再陪那人玩下去了。

而那时,虞江正满鬓风霜一路快马朝着长安仓惶赶来。

可是太迟了,终究还是太迟了。

其实有很多事,都是卫秾华毫不知情的。

譬如当年从茶馆出来,他最终也没有告诉她自己久未领任的真实原因,并不是得罪权贵。与其说他是自愿留守鄠郊,倒不如他是想父债子偿。

那天还有一句话,他只敢在心里说。

他说:“还有,我不叫虞江,我的本名是于江。”

再譬如,她一直对他当年未回信一事耿耿于怀,却不知当时他在随州收到的第一封书信,是卫父病重之际的亲笔。

信上写着:“吾将西去,唯忧一事而夙夜难安。秾华年小而情深,不比虞卿穷而后工。纵可师可友,然旧事远殇,虽不必提,却万死不可逾之,望君一生谨记!”

卫父言慈,却字字诛心,让虞江在冬夜里感到彻骨的寒意。他这才大梦初醒,而那场关于她的大梦,他深知是万万不可再做下去了。他不敢忘是自己的父亲于苘连累了卫氏一家,于是他宁愿做隔岸观火的局外人,再不敢逾越丝毫。

然而半生已分,她却不知何时成了他心上的万重山,布满青苔,日益沉重。

后来长安城中认识卫秾华和虞江的人,偶尔提起这段风月断肠事,都要轻轻叹一句:“世无秾华女,虞卿如断翼。”

这话不假,虞江在卫秾华死后一病不起,活得浑浑噩噩,唯有去世之前的回光返照,让他于混沌中有了片刻的清醒。这年不知是他遇见她之后的第几个春天了,他不敢回头去看,更不敢细算。

只是月光透过疏窗洒在他的薄衾上,让他恍惚以为自己还是在当年崇真观旁的客栈,那时的卫秾华病未痊愈,脸被碳火映得一片粉红,硬要裹着被子凑到他跟前的烛光下看书。

她读到白居易的《采莲曲》,轻轻出声:“逢郎欲语低头笑,碧玉搔头落水中。”

采莲女得见心上人的那种欢喜,他在她抬头望着自己的笑里瞧得分明。

香灯卷帐,绿窗慵闭,如果时光能停在那时该有多好。他像是累极了,终于闭上了眼,腮边滑下最后一行清泪。

他又想起当年水边初见,她说“辜负秾华过此生”。

此生到底还是负了,只是不知道,还有没有来生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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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 2022-09-04 2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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