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易欢
“可是,天地辽阔,江山万里,那么多人,我总能忘了你的。”
01
2003年八月,孙燕姿发行她的第七张专辑《The Moment》,一首《遇见》红遍大江南北,包揽了当年各项比赛的金曲奖。连刚从少年宫把小刘接回来的小刘他妈,都会在做饭的时候哼哼两句“我遇见谁会有怎样的对白/我等的人他在多远的未来”,每当我和舒朗走过小院儿,我听到不知道从谁家飘出来的歌声,都会低着头偷笑。
舒朗走在前面,日光落在他肩上,把他脖颈上的绒毛都照得清晰可见。我就跟在他的身后,一边笑,一边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我笑是因为,我不必等待,舒朗要去的地方,他选好的人生方向,便是我要奔赴的未来!
他这样的人好像不管在哪儿都很受欢迎,就拿我们小学三年级那年的六一儿童节来说,舒朗被抽上去表演节目,穿粉色公主裙的女孩喊他小王子,我当时手里抓着烤翅,本来看到那女孩给他递花我就忍不住了,奈何我当时脾气好,慢悠悠地把烤鸡翅吃完,才走过去。
“顾书辞,你从头到脚为什么全是烤鸡翅的味儿?”
舒朗穿着定制的小西装,人模人样的,看着又俊俏又沉静,像极了书里写的瓷娃娃。
我也憋着气,只皮笑肉不笑地答:“是比不过姓秋的那位同学,送把花还喷半瓶香水。”舒朗刚想说什么,舒妈妈就走了过来,拿着相机,笑得合不拢嘴:“书书啊,快,阿姨给你们拍个照。”
我立马调整姿势,靠得离舒朗近了一些,还一点也不见外地挽上了他的手臂,另一只手抬起来比了个大大的耶。
拍完照,我立马远离了舒朗——那把花实在是太呛人了!
结果我看他面无表情的,想着今天他刚出完风头,我不能这么不仗义,要呛一起呛,有难同当,才对得起我们穿过一条公主裙的交情啊,于是又默默往回挪了两步。
因为我一路念叨还一连打了三个喷嚏,舒朗把那花扔了。不过我还是觉得他面色铁青,绷着脸抿着嘴,是在生闷气。
“你要是不想扔,我给你捡回来!”我主动去拉他的袖子。
“顾书辞,那个字念狄。”
我做了两个深呼吸,告诉自己正常啊,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顾书辞这名儿也不是我取的啊,是吧。”
一晃眼舒朗和我都长高了不少,日子每天都翻着新花样过,唯一不变的是我们依旧并肩走着。我想着快开学了,想算算还有多少天假期,结果数了两遍没数清楚,树上的麻雀也叽叽喳喳的,把舒朗吵得头疼。
他看了一眼日头,把自己本来拎在手里的渔夫帽盖在我头上,又觉得不解气,用力揉了揉我头顶才放手:“别数了,还有十三天。”
说完时间,他终于想起来什么:“你暑假作业写完了吗?”
“十三天够写一火车的作业了。”我装得平静无波,其实心虚得要死,“我不着急。”
“哦。”
“顾大小姐,你八月三十一号可千万别来敲我家门。”
然而事实证明,某些人的人生轨迹其实是可以被准确预测到的,十三天后的深夜,我视死如归地坐在舒朗房间写作业,舒朗手里拿了本《哈利·波特与凤凰社》翻得津津有味。
从舒朗的房间望出去,明月高悬,夏蝉吱吱地叫着夏天,距离我们十一岁生日,还有三个多月。
02
我和舒朗六年级毕业,舒妈妈闲着没事儿,要带我们去海边度假。
因为我们小学读的是附小,只要不是犯了什么大错或者成绩太差,都能直升附属初中。但是我听人说初中就得按照成绩来分班了,我和舒朗的差距,可能就是一班到二十班的距离。
一路上我都格外沉默,心想上帝对我实在有点不公平,一辈子都有舒朗这么个参照物在身边,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有出头之日?
想到这儿,我狠狠地瞪了舒朗一眼,他坐在后排,手里拿着刚在机场顺手买的杂志。
“?”舒朗感受到我的目光,满脸疑惑,我深呼吸了三秒,觉得太优秀也不是他的错,我不能这么不讲道理。
我们这趟行程一共五天,第一天我遇到有人在沙滩放烟花,我求了舒朗一下午,他说太污染环境,让我无聊的话就在海边跑几圈。
“为什么别人可以放!不也一样污染环境?”
“别人我管不着。”舒朗翻书的手顿了顿,睨了我一眼,“你还是省省吧,放什么烟花,别把自己给点了。”
第三天舒朗从沙滩带回来一筐不知道从哪儿跑出来的螃蟹,亲手研究了其中一只螃蟹的构造后,不留神和还剩下的“兄弟”来了个亲密接触,螃蟹的钳深深地嵌进了肉里。偏偏舒少爷性子刚烈不信邪,自己闷头弄了五分钟,豆大的汗从他额头上滴下来,脸都白了三分。
我看到舒朗和螃蟹斗智斗勇的那幕的瞬间,脑子嗡了一下,直接抄起桌上的剪刀剪断了夹着他的那只腿……
舒朗的手指还流着血,我丢了剪刀,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舒朗咬着牙说让我去找酒店的服务人员拿酒精。
没有棉签,所以酒精淋下去的那一刹那我手都在抖,舒朗没喊一声疼,我却觉得心被抓住了一样难受,眼睛兔子一样红了,泪珠子不要钱一样往下掉。
“顾书辞,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我倏地抬头:“我想哭,你管我的?”
舒朗这人,从小到大都狗尾巴草一样坚强,人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事实是从我有记忆起,就没见舒朗哭过一次。他习惯了把所有的责任都担在自己身上,没在我面前展现过半分柔弱,所以我俩的相处里,出了事基本是他负责解决,我负责哭。私心想,我哭得厉害些,把他那一份也哭了,他心里会不会好受一些。
舒朗当然不会知道我心里的弯弯绕绕,只是每回我哭完在他兜里到处摸纸时,他都会拧着眉把我推开八丈远,说,顾书辞,你差不多就得了啊,哪家姑娘像你这样的。
他的手指头肿了两天,这两天我拼了命按捺住心头打游戏、看电视剧的冲动,帮他做这做那,连翻书这种小事都代劳了。
他是资深哈利•波特迷,连带着我也从《哈利•波特与魔法石》第一次中文出版开始一路追到了现在。我们出发前舒朗的表哥从英国帮他带回了刚出的《阿兹卡班的囚徒》,舒朗一路带上,因为要查词典,所以看得很慢。
通篇都是英文的书,我自然是看不懂的,不过反正都担了帮他翻书这样的小事,我也就勉强跟着他看了。
然而到底是我不自量力了,等舒朗用眼神示意我翻书,我边翻页边吞口水,默默吐槽道:“这你都看得下去,是不是人啊。”
舒朗没理我,我无聊地看天花板,手拽着他的衣服在指间绕来绕去,脑子里忽然有一个想法,口随心动,一股脑就说了出来:“舒朗,你说如果哪天要是真的修了一个霍格沃兹,我们能不能也去学魔法啊!”
他用看麻瓜的眼神瞅了我一眼,唇角一勾:“下一页。”
那时候我们都没想到,十年后的夏天,哈利•波特主题公园在美国佛罗里达州竣工,故事里的一砖一瓦都在这里呈现,全球的哈利迷蜂拥而至,无数人在这里短暂圆梦。
我买了一身格兰芬多的院服,穿行在人潮中,在特效演员的引导下拿起了一个记忆球。就在我使劲捏住它的瞬间,它闪起了刺眼的红光。
穿着巫师袍的演员表情夸张地道:“What did you forget in your memory?”
我把什么忘了?
就在那一刻,我心中大恸,五脏六腑都被捏住一样,肺里最后一寸空气都被抽走。
舒朗,她问我把什么忘了。
我看着头顶用现代科技变幻出来的“天空屋顶”,无奈地笑了笑答:“我好像忘了,我曾多么多么努力地爱过一个人,好多年。”
拼命狂奔的那些年,我没追上那轮昭昭明月,仰头看了不少星光。如今想来,也不算太遗憾。
03
初中三年,除了我偶尔带着小姐妹在学校捅点不痛不痒的娄子,一千多个日夜里,舒朗都按部就班地学习着,他的身高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高,原本满带稚气的娃娃脸也渐渐变得棱角分明。
初三,舒朗的校裤就短了许多,舒妈妈天天满带爱意地责怪:“这倒霉孩子,裤子都不好买了,长这么高做什么。”
我还是一有空就往他家跑,反正两家离得近,他住24栋,我住8栋,走路五分钟。
舒朗要参加市里的竞赛集训,为期一周,封闭训练。
“我给你拉个送别曲吧!”我拿出舒朗的小提琴。
为了跟上舒朗的人生脚步,他学什么我就学什么,虽然水平不一样,但好歹我们是一个老师教出来的,我也不至于差他太多。
“顾书辞。”舒朗本来正在叠衣服的手停下来,径直朝我走过来,“帕格尼尼都被你拉成二泉映月了,你就不能歇一歇?”
我眨巴眨巴眼睛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是说我在拉二胡。
“哼!哪有那么差!我明明有练习啊,对了,你回来那天正好是毕业晚会,你一定要来看我表演!”
回家后,我哼着歌上楼就进了琴房,敲下第一个音时,我坐在琴凳上,想象自己穿着礼服,站在舞台中央,舒朗坐在的第一排,我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秘密的庭院》,理查德·克莱德曼,献给我青春里最盛大的秘密。”
我的想象最后没有成真,因为舞台幕布拉开前的最后一分钟我才确定,舒朗真的没有来。
体育馆外下起了暴雨,台下全是人,我对着话筒,憋了良久,轻轻道:“《秘密的庭院》,理查德·克莱德曼,谢谢大家,毕业快乐。”
那天回家我问舒朗他为什么没来,他淋了雨,心情也不太好,整个人都有些蔫,只是说累了,让我先回家。
我有一点点失望,临走前还是看了他一眼,他头发湿透了,刚换了干衣服又打湿了。
我强打精神,用了最轻快的语调道:“那……那、你记得把头发吹干呀,这样会感冒的。”
我万万没想到的是这年九月开学,邻市附中转过来的一个女孩,开学第一天就热情得不行地冲过来跟舒朗打招呼。舒朗看着她想了一秒,准确地喊出了她的名字。
“你认识她?”我下意识抓住了书包带,笑得有些难看。
“上次竞赛认识的,她是初中组的银奖。”
我当然知道是谁拿了金奖,于是后来的一路,我都像吃了哑药。
我忽然发现我在舒朗面前多了一份尊严,他赞许别人一句,我都会下意识地拿来和自己比,每比一次,我都能对“人比人气死人”这句话有更深刻的理解。
报到完了就要领军训服,第二天军训,为期半个月。
舒朗成了标兵,谭小同问我他旁边的女生是谁,我盯着看了半天,摆摆手:“有点儿面熟,不认识。”
“你们两个干啥呢!就是你俩!出列!”
我和谭小同被罚站了半个小时的军姿,大家休息的时候,舒朗和那个女生大摇大摆地从我们面前走过去,连一个眼神都没赐给我。
汗从我额头上滴下来,军绿色的迷彩服质量不好,很快黏在我身上,一点儿都不透气。
我清晰无比地看到舒朗走到自动贩卖机前,投了币后,两瓶农夫山泉掉下来,他递给那女生一瓶,自己开了一瓶。
军训结束后,我知道了那个女生的名字,陈姗。
姗姗来迟的姗。
04
开学八周,半期考试。
学校按照上次月考成绩排的考场,从高到低,座次分明。
“书哥,一会儿给我看看你英语选择题!”秦深扒拉了我一下,用食指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抛出了挺诱人的条件。
“我送你孙燕姿的演唱会门票!”
“不行。”
他一脸见了鬼的表情,仿佛很诧异我这么没有原则的人,居然会不心动。我把校服袖子从他手里扯出来,脑子转了半天,憋出来一句:“考零分都行,作什么弊,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
考试作弊,舒朗知道不打死我。
可是让我诧异的是,改卷期间,班主任老刘找到我,让我和秦深一起去年级办公室。
一模一样的机读卡,看得我目瞪口呆。
“我没有。”我一连串的否认,放在老刘眼里像极了知错不改,抵死不从。
所以哪怕这件事最后我和秦深都没承认,监控也没证据,我和秦深还是被罚了三千字的检讨,打扫半个月公共区域卫生。
我气得牙痒痒,但是想到没给处分,也就算了。秦深为此和我结下了深厚友谊,竖着大拇指鞠躬说感谢我没把他给卖了。
我没说别的,只是扫了一眼他空荡荡的鼻梁:“你那天戴眼镜就是为了看我卷子?”
“哎呀,看破不说破嘛。”
我和他在走廊拿着拖把,我叹了口气,刚从地上把一包QQ糖的塑料包装袋捡起来,眼前就出现了一双鞋。
某品牌这个季度的限量款,干净得一丝灰都没有,还有点眼熟。
“舒朗……”
我还没反应过来,校服领子就被舒朗拎起来,他一路把我拖到监控的死角,脸上没什么表情,不怒自威。
“解释一下,你同学说你半期考试作弊被罚扫公共区域。”
“我没有。”我下意识地握紧拖把,觉得这一句没有实在是太苍白了。
“说谎的话这事儿可就更严重了。”
不远处上课铃响,整栋楼重归寂静。舒朗一点都不着急,仿佛今天不听到我亲口承认错误,他就不打算回去上课了。
“行,我错了。”
低头的那一瞬间我快委屈死了,这件事情,一不是我的错,二我已经这么惨了,舒朗却一点看不到我的难过。我对天发誓,如果有一天有人跟我说舒朗考试作弊,我一定会把练习册拍在那个人的头上,而不是去追问舒朗,真相到底是什么。泪在眼眶里转了好几圈,我忍着没闭眼,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我以为他会和我一样,没想到是我多情。
“这周末别来找我,自己在家好好反省。”舒朗冷冷地丢下这么一句话就走了,我在原地蹲下来,这个角落没有一点风,闭上眼睛还能闻到洁厕灵的气味。
我和舒朗认识十六年,他没选择相信我。
05
作弊那件事之后我和舒朗冷战了足足一个月。
不知道是不是少了我在他身边叽叽喳喳,舒朗的业务量忽然猛增,他比过去更频繁地出现在我的视线范围内。有时是作为值周生来我们班检查卫生,有时是作为优秀学生站在国旗下讲话,还有就是和一大帮外校老师,他站在最前面,用最有磁性的声音为他们讲解学校特色,带领他们游览校园。
我和他唯一一次眼神交流,是他当值周生来检查卫生那天。
当时是学校的夕会,下午六点三十分,余晖洒进走廊,刚刚被拖过的地泛着冷冷的光。
我坐在倒数第二排,舒朗喊了“报告”从前门进来,他踏上讲台,伸手轻而易举就摸到了黑板最上面。
我的视线随着舒朗的动作缓缓移动,目光相撞的瞬间,我忘了躲避。
他站在高处看我,缓缓朝我走来……然后和我擦肩而过。
或许算不上擦肩,毕竟我坐着,他站着,我的头顶也不过刚到他的腰。
人家电视剧小说都说“一眼万年”,我也因为他这深深的一眼,深刻反省了一下自己错哪儿了。
像极了这十六年,我和舒朗每一次争吵完,他不理我,我绞尽脑汁想自己哪儿错了。
只是我不曾跟他讲过一次,这些年奋力奔跑的我,其实也有一些累。
“秦深,你要是把你的小青梅惹生气了,都是怎么道歉的?”我用笔头戳了戳坐我前面的秦深,“你说我如果直接道歉,低下我高贵的孔雀头,人家会不会觉得我和其实就是只小山鸡?”
“你哪里高贵,你和一班陈姗比,那可不就是山鸡和孔雀的区别?”秦深转过来,“你不会以为我说你是那只孔雀吧?”
“你还是闭嘴吧。”
正逢入冬,最近几日阳光刺眼,温度却不高。我周末回家,雪花纷纷扬扬,落在睫毛上,只有那么一点点。
是初雪。
那一年,《来自星星的你》还没风靡全球,炸鸡啤酒还不是人人都喜欢。我看韩剧多年,初雪情结根深蒂固,干脆就顶着雪跑去肯德基,要了一个全家桶和两杯大可乐。哄女朋友睡觉的小故事
走进舒朗家前我还在反复练习我的道歉词:“对不起,我错了,但是我真的没有作弊,我下一次一定一定会注意的。”
舒朗家里的阿姨帮我开了门,看了一眼我拎着的东西,阿姨假意责怪道:“书书啊,年轻人吃这些不健康,想吃炸鸡跟阿姨说,阿姨给你和小朗做,保证比外面的香。”
“阿姨手艺最好啦。”我把全家桶放在厨房,轻声问,“舒朗在上面?”
“看书呢。”
“那我上去啦。”
我推开舒朗房间的门,他正在写字,听到响动也没回头。我蹲在地上走,一点点挪到了他桌边的位置,可乐举过头顶,大脑忽然一片空白。
“舒朗。”
我灵机一动,假装客服的声音:“您有一份快递,签收一下呗。”
“喝多了不仅会黄牙,还会变傻。”舒朗接过了我手里的可乐,放在桌上,又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知道错了?”
“知道了。”
“哪儿错了。”
“哎呀,知道了就是知道了,你是唐僧吗?”我把他桌子上的试卷抽出来,指着一个填空题转移话题,“为什么是这么多,我取的2到正无穷。”
“你看题干。”舒朗把可乐拿远了一些,抽出一张崭新的草稿纸,纸在空气中“哗啦”一声,递到我面前,“再算一次。”
06
我和舒朗和好之后,他像往常一样,每天晚上放学都到我家给我补习。
那天晚上,我坐在椅子上,台灯亮着,面前摆着写满了的草稿纸。我做完一张数学卷子,回头发现舒朗坐在我床边的地毯上睡着了。
我其实见过舒朗无数次睡颜,过去年纪小,舒妈妈也纵着我,我总是偷偷跑进他的卧室,趴在他床边,一边数他的睫毛,一边用脸在被子上蹭蹭,等他醒来一起下楼去吃舒妈妈新烤的饼干。
“舒朗。”我轻轻喊了一声,他没动静,想必是每天学校就已经够忙了,还要回来辅导我,每夜都没休息好。
我也不知道我一时间哪儿来的勇气,轻手轻脚地站了起来,就这么脱了拖鞋坐在地毯上,一点一点地朝舒朗挪过去。
许久未数,他的睫毛好像比以前浓密了许多。
我轻轻闭上了眼睛,脸贴在被子上,朦胧间,好像听到楼下花园里的风铃,被风吹响了。
学校课余活动多,各种比赛加艺术节,每一样都能如火如荼地办上十天半个月的。
秦深问我要不要和他搭档出一个相声节目时,我被噎了一下,我的同桌拍了拍桌子道:“书姐的才艺,其实……也有很多拿得出手的。”
这些年我因为离舒朗太近,整个人都活在他的阴影之下,所以早就形成了“自己样样不如人”的废柴思想,忽然听到有人夸我,我撞了撞小同的胳膊:“会说话你就多说一点。”
小同开始数手指:“其实你很厉害了,钢琴、小提琴都是满级,国画也是师承名家,初中还代表学校拿过青少年组的围棋金奖,我还看过你毕业晚会那天的演奏呢。”
秦深下巴都快掉下来了,立马对我拱了拱手:“实在是没看出来啊,书姐,那你不得来个舞台秀炸翻全场?”
我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我拿得出手的曲目,打算和舒朗来个四手联弹。
“行,你书姐考虑一下。”
这天下了课我就去找舒朗,结果中间刘老师让我去一趟办公室,就给耽误了。我想着晚上回家再说也一样,对着课桌就默默开始复习起了指法。
晚上回家,林下漏月光,把少年的身影拉得老长,我“不经意”地提出:“舒朗,这次艺术节晚会,你跟我一起出个节目吧。”
我知道舒朗平日里不喜欢这些抛头露面的活动,但这应该是学生时代,我最后一次有机会和他站在同一个舞台上了。
“就一次。”我不用照镜子,都已经能想到自己脸上的表情有多卑微,但是又有什么办法。
“好像不行……”生平第一次,舒朗在我面前有了一种难以开口的情绪,我等着他说下去,说他实在是不适应学校的舞台……
“我下午答应陈姗了。”
轰!他开学和陈姗熟络地招呼,军训和她的出双入对,年级大会肩并肩的优秀代表……每一幕都在我眼前闪过,脑子里瞬间炸开了一个想法,答案呼之欲出,我僵在原地,刚刚的卑微都还没来得及收回。
“哦。”我反应了三秒,加快了走路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顾书辞!”
这是第一次,第一次舒朗喊我,我没回头。
07
那次的艺术节晚会我和秦深出了个相声节目,后台候场遇到穿着礼服裙的陈姗,秦深嘴贱,去问了问他们表演的曲目。
“《献给爱丽丝》这不是大街小巷都被弹烂了的?舒朗能屈尊弹这个?”秦深穿着长褂,手拿折扇,看上去人模人样的,不少小姑娘都在偷偷看他,他浑然未觉。
“你管人家做什么?词都背完了?”
晚会结束,第三节晚自习下课的铃声打响,我面无表情地去等舒朗回家。
因为心情不太好,我就站在他们班外面的一个拐角,周围一片漆黑,我耐着性子,数着不远处亮着的灯。
等我数到第八盏,我听到了舒朗的声音。
“不用客气。”
“舒朗,不知道你会不会出国啊,你要是出国了,我们应该很难再见了吧。”
“应该不会。”舒朗的声音,向来低沉有磁性,大提琴一般,一个单音就能扣动我的心弦。
“今晚真的谢谢你。”陈姗话说得很柔,舒朗的回答给了她很大的希望,让她整个人都雀跃了起来,“这是我拥有过的最美好的夜晚。”
我对着我刚刚数过的八盏灯发誓,这是我拥有过的最糟糕的夜晚。
我和秦深定制的长褂根本不足以支撑我们在冬天的室外行走,我因为意识恍惚没穿外套,在大礼堂冻了一晚上,鼻涕横流,大脑也不清醒,上了台好几次都没接住秦深抛过来的梗,全靠他机灵,才不算太狼狈。如今站在墙边等舒朗,竟然还能听到别的女孩对他说,谢谢你让我拥有了人生中最美好的夜晚。
去他的夜晚!
高二的寒假,有人组织爬香山,我在家闷了半个月,随口就在班群里应了。
到了才知道是两个班的班长一起组织的,乌泱泱一片人,彼此之间都是熟悉的脸。
舒朗站在人群里,我根本不用特意去找。
“你不是说,跳舞拉伤了腰,要在家休息?”他主动和我说话,我还憋着气,皮笑肉不笑地道:“骗你的。”
“顾书辞。”
“我先走了。”我瞥到朝我们走过来的陈姗,眼不见为净,走到了一边。
秦深正在和他的狐朋狗友分零食,我横插一脚,让他给我一袋黄瓜味的薯片,他看到舒朗和陈姗,一脸“兄弟我懂你”的表情拍了拍我的肩。
我轻轻扶了一下我的腰,走在平地都一阵阵抽疼,香山又高又陡,我也是不知道自己凑什么热闹。
上山下山七八个小时,我度日如年,舒朗和陈姗不知道何时走到了我旁边,我听到舒朗叮嘱她:“天黑,看着脚下。”
我走了神,刚想说话,脚下一个不留神踩空了,陈珊就在我旁边,直接被我带了下去。
一阵天旋地转,剧烈的疼痛传来,石块抵在我的腰上,我用手撑着,屏着呼吸,良久才坐起来。
我本来想哭,但是看到舒朗抓着陈姗的手不让她继续往下滚的那一瞬间,我觉得我哭不出来了。
“顾书辞,不是跟你说了走路看路!”
“我没事,你别怪书辞。”
我撑着石头,扯着唇角,眼里都是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笑激怒了舒朗,他难得跟我发了脾气:“不走等我背你?”
“对啊。”我嬉皮笑脸的,没道歉,没认错,“我等你背我。”
“那你坐着吧。”舒朗这话说得咬牙切齿,一点儿也不绅士。陈姗崴了脚,他搀着她,这次轮到我看他的背影了。
秦深走在后面,见了我的样子整个人差点滚下来:“书哥,怎么了?”
“闭嘴吧,背我去医院。”
下山的路难走,秦深背着我,我看着不远处树梢托起的黑色天空,山上看星空,好像格外美一些,舒朗现在应该到家了吧。
“欸,下雨了?”秦深莫名其妙来了一句,还摸了摸自己的脸。
我忍住哽咽,轻轻敲了一下他的头:“下个鬼。”
“秦深。”
“嗯。”
“谢谢你啊。”
“客气了。”
08
我十八岁这一年做了一个决定,没告诉任何人,等高考完填完志愿,录取通知书下来,我才跟大家宣布,我被西藏大学录取了。
那个夏天格外长,学校的红榜上,熟悉的人名一轮又一轮,我去拿录取通知书,在红榜前面站了一会儿,看到舒朗的名字后面写着“北京大学”。
优秀如舒朗,家里有伯伯说,这样的履历拿出去,哈佛都不是什么大问题,他竟然真的就为了陈姗留在了国内。
我懒得站在这儿自取其辱,抬脚就往学校外走,踏出校门的那一瞬,我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我的青春,真的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结束了。
秦深约我去看孙燕姿的演唱会,说他欠我一张演唱会的门票,一定补给我。
万人体育馆,我拿着荧光棒在人群里唱:“我不难过/这不算什么/只是为什么眼泪会流/我也不懂……”
热泪滚滚而下,舒朗啊。
2003年听《遇见》时,我以为我穿过时间海,拿着爱和号码牌,永远有多远,我就可以陪你走多远。
2010年我在人群里撕心裂肺地唱《我不难过》,爱到了尽头,是非对错,全都随风。
我做梦都没想到这一天,这么痛。
2014年我大四毕业,四年没回家,爸妈把我骂得狗血淋头。
正逢我表哥结婚,我前一天帮他们提了婚纱,赶着给他们送过去。
没想到,我会和舒朗在小区遇见。
他一点儿都没变,穿白衬衫还是那么好看,他看到我也愣住了,隔着小花园,我们对视了三分钟。
三分钟,一百八十秒,我觉得自己的眼眶有一点红。
他看了一眼我拎着的东西,神色暗了一瞬,有些僵硬地跟我打招呼:“顾书辞。”
还是这么连名带姓啊。
我笑了笑:“嗯,舒朗。好久没见啦。”
我等了一会儿,他没说话,我晃了晃袋子告辞:“我还有事,就先走了啊。”
风和日丽,天朗气清,夏蝉还是固执地叫着夏天,我们都和过去不同了。
我还记得大二那年暑假,舒朗来西藏找我。
骄傲如他,很艰难才能开口,解释那段被我误解的过往,我张了张嘴,半天没发出一点声音。
“舒朗。”高原上的风很烈,我花了好长的时间才适应了缺氧的感觉,“事实是什么,其实一点都不重要,从始至终,我在乎的都是你的心意,你的态度。
“可惜你真的让我失望过太多次了,虽然我可能要花好多年,才能说服自己不再爱你。
“可是,天地辽阔,江山万里,那么多人,我总能忘了你的。”
更新时间: 2021-01-18 14: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