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生之年遇见你

发布时间: 2019-12-10 22:12

分类:青春爱情 / 睡前故事

有生之年遇见你

文/吕亦涵

一、2015年末,再遇周深

遇到周深,是在西塘的河上。在入夜时分花四十块坐上了一艘摇橹船,船夫在前方摇着船桨,我在后方看着粼粼的水面。那是十二月三十日,离元旦只有一天之隔的深冬。河水清澈,完美地映出了岸上迷离的灯火,我却只是想:这水一定极冷,万一有谁不小心掉下去……

也就是在这时,船后方传来“哗”的一声,竟真的有人落水了。周遭游客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可才刚有人喊“救人”,又见河水里的身影飞快地往前游,一分钟完美的蝶泳后,又“哗”的一声上了岸。

背影笔直而桀骜,在深冬零下摄氏度的河水里,像没事人一样。

而隔天,我又遇到了他。

他当时已经搭车返回了上海,在元旦前夕,大抵是与人有约,目标明确地走在南京路步行街上。或许是因去年元旦发生了踩踏事件,步行街上站了无数正在维持秩序的军人——绿灯亮起时,他们整齐地在人行道旁排成两排,堵住所有车辆;红灯亮起时,他们转了个方向,又用身体整齐地封锁了人行道。

于是红灯停,绿灯行。人群穿梭,觉得好奇的人们纷纷拿起手机拍下军人们整齐的背影。唯独他,在人群之中转过身,对着整齐的军人队伍恭敬而诚挚地敬了个礼。

一个小时后,我们在外滩附近相遇了。

“我有一位朋友说,世上最伟大的职业是军人。他们恪尽职守,铁血丹心,当全世界都在欢腾时,只有他们仍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维护着全世界的欢腾。”

我的这句话说完,他终于看向了我,然后他说:“我也有一位朋友这么说过。”

“后来呢?”

“后来她离开了我,辗转于世界各地。”

“嗯,我的那位朋友也是。”

二、2006年,初遇岁晚

我的朋友名叫“言岁晚”。初识那年,她来我的工作室咨询了一系列关于催眠的信息:“尹医生,听说你可以用催眠术帮人忘记一些事?”

我点头,然后看她点了一支烟,开始讲一段陈年旧事——

故事的主人公是周深与言岁晚。初识那年,两人就读于A大的商贸系。

五月鸣蜩,六月精阳,极炽热的教室里,选修课教授正对着一系列描绘军人的画作侃侃而谈:“军人一旦披上了铠甲,那就是为战争、为活着……”

坐在角落的女生突然举起手,还不等教授回应,就径自站起来:“老师,我觉得您的话是有误的。军人和常人一样,有血、有泪、有家庭,怎么能说他仅因战争而活呢?有国才有家,他们为之而活的,是国这个大家和自己的小家!”

话音落下,偌大的教室里鸦雀无声,坐在后排的周深嘴角弯了弯,对身旁的同学说:“这丫头是叛逆期还没过完吧?竟连张教授的话也敢反驳。”

可同学们却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在周深莫名其妙的目光下,瞪大眼睛:“同班近一年,第一次听到她开口说话呢!”

周深挑了挑眉。

“真的!不信你问问别人,大家都在背地里说,这言岁晚不是哑巴就是自闭呢!”

他这才往那个叫“言岁晚”的女生身上多瞧了两眼——的确,要不是在今日的课堂上见识到这一幕,恐怕他永远也不知道同班还有这么一个女生。

就像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的人,每天都在不知不觉中擦肩而过。

可若有一天你记住了她,便会奇怪地发现,其实你们常常会不期而遇。

比如几天后,他又遇到了她——在兼职的奶茶铺外,岁晚闷声不响地调配着饮料,沉默得如同在班级里。

原本有序的队伍突然有人插队,一名看上去很嚣张的女生插到了第一位。女生在这一带大概是臭名昭著,所以后面的人也没敢说什么。倒是一直闷不吭声的岁晚在女生点了珍珠奶茶后,却将手上的珍珠奶茶包好,然后递给了女生身后的人。

“喂!你眼瞎了啊?没看到老娘排第一个吗?”

谁知岁晚竟没理她,只是平静地看向下一名排队者:“你要什么?”

“哎,老娘说……”

这下子,面色淡然的岁晚终于将视线移到了她的身上:“我没眼瞎,倒是你可能脑残了,连排队的常识都不懂。”

人群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谁也没想到这个沉默的女生竟有这样好的口才——嗯,还有这样好的胆识。

那时周深就在排队的人群里,清楚地看着嚣张的女生气红了脸,还有临走时恶毒地投到岁晚身上的警告的目光。

就像是觉得很有趣一样,他含笑的眼在言岁晚身上定格了许久。

然后,他转头问身后的人:“这奶茶铺一般什么时候关门?”

“晚上六点吧。”

“好。”

很奇怪,从这天起,奶茶铺收摊之后,在岁晚匆匆赶赴下一份兼职之时,总会在途中遇到这个传说中的“商贸系男神”。

一连六天,周深都若有似无地跟着她。有趣的是,岁晚一开始还以为只是巧合,后来就像是有所怀疑。第N次见到他时,有些疑惑地蹙了一下眉;可第N+1次见到他时,还是疑惑地蹙了一下眉,那表情就像是在说:“应该是巧合吧?他怎么可能跟着我?”

呵,这家伙,反应是不是慢了点啊?

一直到第七天,言岁晚的表情才终于有所改变——是的,上回那个嚣张的女生竟带着一帮人朝她围过来,面上带着狠毒的神色:“这下可堵到你了吧?让你再嚣张!”

言岁晚慌了,那么多人全堵在她面前……

可那群人还没做什么呢,后面又传来一个凑热闹的声音:“干什么呢?”

是周深。

“周深?”就连嚣张的女生也认识他,“干嘛?我堵人关你什么事?”

“是不关我的事,可问题是你堵到我想追的人了。”他的笑容里颇有些桀骜的味道,伸手在女生肩上拍了拍,“卖我个人情怎么样?下回你要真出了事,哥一定让人给你帮忙。”

A大里有两拨特殊的人群:一拨成绩低端家世却高端,利用各种关系踏进了A大的校门;一拨家世平平成绩却顶尖,被A大以免除学杂费用等各种方法请进来——他属于前者,她属于后者,而刚好,皆处在金字塔顶端。

位于金字塔顶端的周深说出这种话,自然是有说服力的。于是人群没多久便一哄而散了,余下他和她,站在入了夜的公交车站牌前,一个依旧双目含笑,一个渐渐又恢复到一贯的面无表情。

这是岁晚第一次跟他说话:“你知道她们要堵我?”

“不知道。”

她垂下头,正不知该说些什么时,又听到他说:“但猜到了。”

岁晚这才想起这男子几天里若有似无的“跟踪”——莫非是那天看到了她和那个女生发生争执,怕她出事才跟在她身边的?

可事实上,围堵事件过去后,周深也还是常常出现在她身边。

那天她正赶着到市中心去当家教,同样是在公交车站牌前,头一转,又看到了他——不,不是跟踪,那厮对她简直称得上是光明正大地跟随了。每次下课,她前脚刚踏出教室,他后脚便跟上;在奶茶铺时,他总在她身旁晃;赶赴下一份兼职时,他就跟在后方,踩着她的身影。

而她这个反应永远慢半拍的家伙,这次终于走到他面前,疑惑地问他:“为什么还跟着我?”

“不是‘跟’,是‘追’。”周深的眼中含着倜傥的微笑。

“啊?”

“还看不出来吗?我是在追你啊。”

言岁晚愣住了。

公交车站上的移动传媒正播放着广告,鲜活的色彩衬着逐渐笼罩的黑夜。周深对着那个广告指了指:“你是不是想去看这场画展?”

是的,移动传媒上播放的,正是近期将举办的波兰艺术家画展。她每次在这里等车时,总会在那片绚丽的色彩前伫立良久。

而他说:“我有票。”

“为什么?”商学院的男生怎么会对这些感兴趣?

“因为我想追你啊。”他还是那么倜傥地笑着,“然后,你同意吗?”

怎么可能同意?对于一个完全可以称得上是陌生的男子。

可男子说:“不同意没关系啊,你可以不同意我的追求,可你得誓死捍卫我追求你的权力。”

“为什么?”

“因为我帮过你啊。”

其实彼此心里都明白,言岁晚没拒绝周深并不是因为上一回的帮忙,而是——对,她实在是太想看那场画展了!

班上不久后便开始有“周深看上了言岁晚”的流言传出——他向来都是风云人物,长得帅,又会做人,再加上一个据说挺传奇的背景,在这学校里的风评简直是NO.1,怎么会看上那么个……呃,“普通”的女生?

就连岁晚自己也不相信。

只是周深这人自来熟的功夫一流,没多久,岁晚竟也习惯了这个“商贸系男神”的存在。就连他大周末开着跑车来接她去看展,众人目光惊愕时,她也能安之若素地坐进车里。

其实周深不懂画,也没兴趣看画,在看画展的整个下午,言岁晚始终在认真地看画,而他,则在认真地看她。

直到来到一幅油画前,周深才终于将目光移开:“爱有两张脸?”

那是一幅印象派画作,长发妖娆的西方女子长了两张脸,一张红色,一张黑色,画名就叫“爱有两张脸”。周深觉得挺奇怪:“这是什么意思?”

岁晚看上去却挺喜欢:“爱有两张脸,一张红脸,一张黑脸。”回头看他似乎听得更蒙了,又耐心解释道,“因为有时候爱是幸运,有时候爱则是幻灭。”

说完她顿了一下,看着画的眼神突然有点空。

直到周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小小年纪,讲得好像自己很懂爱情似的。”岁晚蹙眉,本不想再理他,谁知他又接了下去,“谈过几次恋爱了?十次?”

语气里不知不觉便有了淡淡的取笑。

岁晚没理他。

“五次?”

“……”

“三次?”

“……”

“好吧,两次?”眼看她眉间已开始腾起羞恼的神色,他故意更夸张地道,“天哪,不会一次都没有吧?”

“周深!”

可抬头却看到他笑意盎然的眼,带着明显逗弄的神色:“没关系,我就喜欢没谈过恋爱的你。”他的声音低低的,目光深深的,好看的桃花眼中似漾着三月的春水。

她一直是个反应慢半拍的女子,可这一瞬,却迅速想起那句“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春风十里,不如你”。走神的当口,只恍惚听到他说:“不问我为什么?”

她便不知不觉地跟着问:“为什么?”

“因为,那样的你好骗啊。”

“……”

三、2008,他追她的第三年

可事实证明,周深真的是想太多了,她不好骗,更不好追。

因为整整一学年过去了,周深还是没有追到言岁晚。

那年学校外的奶茶铺收了摊,岁晚顿失一项重要的经济来源。周深虽没问过她家里的情况,却也知道一定是不好的。所以那次他将她推荐到他爸的公司里当兼职的文员,想着能近水楼台先得月。可事实上,第二学年亦即将过去之时,他还是没有追上她。

他对她那么好,他追她还那么勤,他又长得那么帅,他……呃,他爸的公司那么大,可岁晚的回应却是:“就因为你爸的公司那么大,你和我怎么会有可能呢?”

就连周妈妈都耳闻过自家儿子的疯狂事迹,那天来公司时,特意往岁晚这边绕过来,笑容看上去似乎挺和蔼:“我们家阿深哪,小时候什么小猫小狗都往家里带,长大后更是不得了,什么人都往公司里带。”

那时岁晚就站在一排看热闹的同事中间,第一次恨不得自己的反应能慢半拍。

也就是在那天之后,周深说为她物色到了另一份“堪称惊喜的新工作”。

那是在市中心的一家画廊里,周深说:“我堂哥正好缺一个销售员。”

对了,他的堂哥周文正是这家画廊的老板。

而言岁晚的命运,大抵就是在这家画廊发生转折的吧。

新工作并不是特别有趣,可她却喜欢得紧。没人知道岁晚对色彩、构图、创作有多么浓厚的兴趣,她以为周深也不知,直到那一天——

言岁晚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在画廊的某个拐角处工作时,周深的声音从拐角的另一端传来:“我说你这当人老板的,有空多鼓励鼓励她呀!”

“鼓励她什么?”

“当然是鼓励她自己创作啦!看不出我们家岁晚其实很想画画吗?”

拐角这端的她的手一顿。

第二天,老板果然对她说:“我看你这孩子挺有天赋的,画廊没顾客时,就试着画画吧。”

平淡的语气,一点也不像是特别照顾她的表情。坐在一旁刷美剧的周深也状似无意地附和:“就是,没准画好了,还能给我哥增加点收入呢。”

话听上去像是在帮他哥,可言下之意,在场的谁又不知呢?

那天岁晚下班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周深没开车,却坚持要送她回学校。

上海已经入冬,离开画廊后,周深就看岁晚不断地搓着手——这城市的冬夜有多阴冷她不是不知道,可这家伙竟勇敢得连手套都没戴。周深皱眉看着她通红的手好久,才突然有点气急败坏地说:“话说本公子追你多久了,发点福利,小手让我牵一下吧?”

“啊?”岁晚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这土霸王将一只手套脱下来,强行给她戴上,而那只已经没有手套戴的手握住了她同样赤裸的手,然后——放入自己的大衣口袋里:“这是追你N年该享受的福利,敢不给?”

陡然间,掌心那么暖,传递到她反射弧太长的大脑时,又慢了半拍。

而周深已经更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那晚他难得安静,只一路牵着她,表情还挺享受。直到岁晚先开口:“周深,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那时两人刚出地铁站,狂风再次毫不客气地吹过来,周深低下头看她:“言岁晚,你说你笨不笨?”看她果然挺笨地蹙眉,又心满意足地笑开,“讲那么多次都记不住!对你好当然是因为想追你啊。”

“认真的吗?”

“认真的啊。”

“很认真很认真吗?”

“很认真很认真!”

“认真到,确定将来可以和我结婚吗?”

他顿住了——结婚?

可岁晚已经别过了头:“随便说说的。”

其实她不知,那一瞬间,在盛大的欣喜涌入他的心头时,周爸周妈的话也同时入侵了他的脑海:“还真打算把那丫头追回家吗?闹一闹就算了,还想带回来?没门!”

就像他不知道,那是她第一次产生想与人白头偕老的冲动——对,不是“在一起”,不是简单肤浅不负责任的“在一起”。

而是……永远在一起,到老。结婚能让最亲的亲人安心祝福,和心爱的人一起白头则是所有女孩梦寐以求的事。

可他却没有给她最好的回答。

岁晚第二次产生这样的冲动,是在毕业那年。

那年她已经开始作画了,令人吃惊的是,她一提笔就表现出了极大的创造力,就连周文都忍不住赞叹:“看你平时默不作声的,原来潜力都藏在笔下了啊!”

可不是?商学院出身的女子,不过是修过一门美学课、看过几幅画而已,竟能在提笔之时表现出那么强大的创造力。

那日画廊里寂寂无人,岁晚原本正窝在画室里创作,却被周深一口气拉回了学校——

“你怎么了?要带我去哪儿?”

“到了你就知道了。”

他的语速很快,声音很急,一路拉着她来到A大艺术学院的画廊里——然后,岁晚瞪大眼,震惊地瞪大眼,看着“历年优秀作品展”中,自己从未想过要裱出来的那一幅写实画。

“这是……”

“你的《老军人》。”

是的,画的名字叫“老军人”,只是——

“这幅画怎么会在这里?”

“是我从你宿舍里偷出来的。”

不,不,她的意思是——她的画怎么可能被裱在这里?怎么能有这样的资格?

“别怀疑自己的能力,我哥和艺术学院的教授都说,这幅画真的非常有水平。”

是的,他不懂画,可他有心,让懂画的周文暗地里挑出她最好的作品,悄悄送到学校来。

岁晚的心突然暖了暖,就像骤然穿越到了春水初生时,周遭温暖,而她眼底满是潮湿的情绪。

那日从学校再返回画廊时,周深一边开着车一边问她:“怎么觉得你对军人特别有感情呢?”

“因为我的外公是一名退了伍的军人,从十岁开始,我就跟着他一起生活。”

“哦?你爸妈呢?”

“没了。”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一僵,怎么也没料到会是这种回答。可岁晚口吻淡淡:“我妈在我十岁那年被我爸扔下一纸离婚协议书,原因是他爱上别人了,甚至马上就要组建新的家庭。他曾经那么爱她,给她家、给她温暖、给她希望,却在我十岁那年,将这一切全部抽离。”

周深的眉头突然皱起,就像预料到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一般。

果然——

“所以办完离婚手续后,她把我交付给了外公,然后……就自杀了。”

“岁晚……”

“你知道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她说晚晚,从一而终的才叫爱情。”说到这里,她的目光终于缓缓移到他身上,“周深,能结婚、能厮守、能白头的,才叫‘爱情’。”

所以那一年,她问他:“认真到确定将来可以和我结婚吗?”

所以这些年,她一直不肯接受他。

他有那样的家庭、那样的父母——如果她接受了,却最终因为父母之命而不能相守;如果他给了她希望,却最终又让她绝望。那他与她之间,白头之时,还能像现在这样退而求其次地当朋友吗?

车窗外的街道异常拥挤,大抵是前方发生了车祸,所以整条街上的车全都停止了前进。

漫长而沉默的寂静中,周深无数次张口又闭口,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四、2009,他追她的第四年

2009年,他和她都毕业了。一贯秉承着“男人先成家再立业”的原则的周爸周妈开始替周深安排起了相亲。

有很长一段时间,言岁晚并不知他有这样的困扰。直到那日周深将一名女子带到画廊来买画,岁晚才从老板口中得知,那是周家爸妈塞给他的相亲对象,姓王。

那位王小姐一口气买了她的三幅素描,原因无他,只因那三幅素描的模特都是周深。

这样明显的占有欲想必是冲着岁晚来的,可这个当事人却只是表情淡淡,就连王小姐主动提出请“阿深和堂哥一起去吃饭”,她也没皱一下眉头。

而那厢,周深一顿饭吃到大半夜,再返回画廊时,顾客和店员早已经走光了,只有岁晚一人留在工作室里。他浑身酒气地在她旁边看了很久,看她拿着画笔在宣纸上勾勒出新作品的轮廓,一笔一画。他许久才开口:“她怎么样?”

岁晚的笔顿了一下,然后又继续:“挺好的。”

“怎么个好法?”

“漂亮,有涵养,和你门当户对。”

他沉默了。

其实他为什么会沉默,言岁晚是知道的,只是她又该说些什么呢?

许久过后,还是周深先开口:“我怎么觉得,自己并不是很想听到你这样的回答呢?”

背对着自己的女子似乎僵了僵。看不到表情,他干脆走到她面前,俯身用高大的身躯挡住白炽灯的光线:“言岁晚,你说你笨不笨?”带着酒气的手指轻勾起她的下巴,口吻温存得就像那年甫出地铁站之时,他说:“言岁晚你笨不笨?连忌妒、吃醋、生气该怎么表现都不懂吗?”

岁晚僵硬的表情又恢复到一贯的素淡:“周深,很晚了……”

“是的,很晚了,”他点了点头,带着温和的醉意重新站起身,“该回家了。”就连口气也这么温和。

只是踉踉跄跄地往门外走了两步后,那温和的背影又停下来——突然之间,只是电光石火的一瞬间,他突然又转过身朝她走来。在岁晚错愕的目光下,一脚踹掉了她身边的作画工具:“哼!”

缤纷的涂料染了一地,衬着男子突如其来的凶狠表情:“这就是你的回答!我爱了你四年!这就是你的回答!”

狂暴的怒气无边无际,逼红了他醉酒后的眼,也逼红了她永远隐忍的眼眶。

那是周深第一次对她发火,从前不管她再笨、再迟钝、再冷淡、再没反应,他都不会生气,他见鬼地一看到她就连气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了。他只想护她、爱她、怜惜她,他想把所有她在乎的美好都捧给她。可四年了,这女子竟能无动于衷到这种地步!

“言岁晚,你的心呢?是石头做的吗?啊?”他在极盛的怒气中狠狠地摇着她的肩膀。

只是,一个人的心怎么会是石头做的呢?

他一步一步走出工作室,步履蹒跚,背影孤寂得就像是永远也不会再回来。

而那颗被他以为是石头做成的心却缩得死紧,泪水一颗颗掉落,最终迅速滚下来。泪眼朦胧中,那个孤寂的背影转了个弯,然后消失了。她突然那么慌,慌得就像是再这么下去自己将再也看不到那个背影一般:“周深……周深!”

外头的走廊里突然响起周深熟悉的手机铃声,在午夜的空气里寂寞地回荡。

许久许久后,铃声停下,他的电话被接通时,岁晚才听到自己说话的声音:“我想外公了,好想好想……如果你愿意陪我去看他老人家的话,回到画室来好吗?马上回到画室来,好吗?!”

周深简直无比欣喜。第二天一早,这厮竟然又神采奕奕地打电话过来,就像是怕她反悔似的:“快,身份证号码报过来,我要订机票了!”

口气愉快得和昨晚的醉酒男判若两人。

岁晚的外公住在北方的乡下,从上海过去,必须转一趟飞机再换乘一班汽车,但周深一点也不介意。飞机上的他还是那副龙心大悦的样子:“说吧,是不是想着带我回去,让外公帮忙做个鉴定啊?”

岁晚闭着嘴,故意不理他。

“不是鉴定难道是见家长的意思?”某人继续天马行空,心情好得很。

可你知,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乐极生悲。

就在两人下了飞机之后,周深发现自己的钱包被偷了。

身份证在包里,信用卡在包里,护照什么的全扔在家里,现在就算是想办临时身份证来转下一趟飞机都不可能了。两人只好在机场附近先找了一家旅馆——对,旅馆,他连身份证都没有,正规的酒店哪能办入住?

可也就因为选了这么一家旅馆,霉运接二连三地降临了。

这一晚,不习惯北方气候的周深突然发起了高烧。凌晨一点多,岁晚被他难受的呻吟声惊醒——他身上没一分钱,她钱包里的现金也有限,为了省钱,两人选了个双床房。

可这破旅馆里竟然没有药!大半夜的,意兴阑珊的前台人员懒懒地对她说:“附近有24小时药店,穿过巷子就到了。”他不肯让她去,说太晚了。可现在都什么情况了,哪还能顾得上晚不晚?

“你等等,就一条巷子的距离,我马上就回来。”她信誓旦旦地在他耳边说。

可那晚,她最终没有回来。

五、2012,岁晚与尹医生

“没有回来?你去哪儿了?”

故事听到这里,我心中突然升起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可言岁晚并没有回答。

于是我只好换了个问题:“那周深呢?最终见到你的外公了吗?”

“见到了。”

外公喜欢周深,很喜欢——

“这孩子啊,正气,善良,关键是对你好!错不了的小晚,错不了啊!”外公牵着她的手,笑眯眯地将她的手放到周深的掌心里,就像每一场婚礼上父亲将女儿交给新郎时那样,放心而郑重。

而周深呢?也郑重地、信誓旦旦地说:“外公,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可最后,”言岁晚跟我说,“我们还是分开了。”

那是2010年年初,两人告别了外公回到上海的两个月后——他依旧对她那么好,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耗在她身上。她一有点不顺心或是一点风吹草动,他就紧张得好像要惊动全世界,有时她被他缠烦了不让他跟在身边,他就去游冬泳,在冬天冰冷的河水里一遍遍地告诫自己:要增强体质,不准再感冒!不准再发烧!不准再出现那晚的惨况……

可如斯努力许久后,她最终还是说:“周深,我们分手吧。”

连原因都没有。

2010年,本该是她最忙碌的年份,因为周深说要为她办一场画展,让全上海的人都认识她这颗冉冉升起的艺术新星。

可新星的作品还准备不到一半,她就连人带作品一起消失了。周深发了疯似的将整个上海翻找过一遍后才收到她的短信:别找我了,我到外面找一些灵感,新作品没完成前,就不回去了。

淡淡的、任性的口吻,不负责任得如同之前的每一年。

而后来,这成了他们之间的常态——

每年总有那么些时间,他留在上海,而她游走各地。好久之后再回来时,带着她的新作品:“周深,我回来了,你还好吗?”

和那群所谓的“艺术鉴赏家”不同,其实言岁晚的作品我并不怎么欣赏——太压抑,也太绝望。

可不得不承认,未见其人之时,我对她已经产生了兴趣。

真正的接触是在2012年,在那场轰动全上海的印象派画展上,我看到了这个名唤“言岁晚”的女艺术家:年轻、淡漠,平静的表面下隐藏着丰富的感情,可只消看一眼我便知,终有一天,她会来找我。

而果然,一个多星期以后,她就出现在了我的工作室里。

却不是独自一人——对,是周深,他带着她一同来找我:“尹医生,听说你可以用催眠术帮人忘记一些事?”

彼时她就坐在他身旁,明明连情侣都称不上,可他说话时,她安静信任得如同这个男子就是她的丈夫。直到周深说:“我想请尹医生帮我们俩同时催眠掉一段记忆。”岁晚的目光才凝了凝,然后,有浓得化不开的哀伤渐渐流露。

我分别跟他们俩进行了一场深入的交谈,先是周深,之后是言岁晚。

与周深沟通完毕后,我已经知道这两人想被催眠掉的是哪一段记忆了。可在周深面前始终不曾提出抗议的女子,却在独自面对我时问我:“尹医生,阿深他不懂画,可我懂——我所有痛苦的回忆都在自己的画里,所以你觉得催眠对我有意义吗?”

“言小姐的意思是?”

“拜托你,好好帮帮他吧——帮他一个人就好,这些年,我们家阿深……实在是太痛苦了。”

咨询室外的男子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一刻,有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滚落下来。迅速,毫不迟疑,在这间安静的咨询室里。没听过那场回忆的人一定不知道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那么努力地想弥补我,可他越努力我就越痛苦,他也越痛苦……”

可我是知道的,刚刚周深已经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结束交流时,有一瞬间我几乎发不出声音,为这男子数年如一日的执著。

终于,在他要走出咨询室时,我开口道:“周先生,冒昧地问一句,你究竟爱她什么?”

一个是翩翩公子哥,全上海无数适龄女子的梦想结婚对象,一个是数年如一日沉默冷淡的女子。

可他却回答得毫不犹豫:“初见时的固执,再见时的善良,以及后来每一天所表现出来的努力。你知道,我是个二世祖,这辈子恐怕永远也不会这么努力。”

“不,其实你已经很努力了,你很努力地爱着她。”

“不,尹医生,”他淡淡地笑了,孤寂的眼底似囊括了所有前尘往事。他说,“尹医生,爱是本能,不需要努力。”

六、2016年,元旦画展

再见到周深,是2015年的年末。我看到他在西塘的河里冬泳,看到他对着站岗的军人行礼。交谈于外滩时,这男子已经将我忘了。可当他得知我亦是岁晚的朋友时,还是热情地招呼我:“明天有岁晚的新作品展,尹小姐也一起来吧。”

我点头,“自然是要去的。”

三年多了啊,时间一不留神又晃了过去。

三年后的言岁晚比起三年前,知名度和地位都提高了不少。一场展览看下来,作品不多,可观赏者却是那么多。慕名而来的除了画迷外,还有中外无数的评论家……这么一场画展办下来,没有足够的财力、人力和物力,恐怕不可能吧?

所以在周深带着我行走于画廊各处时,我忍不住说出了心中的疑惑:“这画展的幕后投资人,其实是你吧?”

他啜着香槟的动作一顿。

而我已从这一顿中得到了答案。

怎么会这样呢?这世界上竟然还有这样的爱情。我看着这双曾经熟悉的带笑的眼睛:“周先生,我听说你已经快和王小姐订婚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墙上那幅看不懂的印象派画。许久后,他才问我:“尹小姐曾经爱过人吗?如果深爱过你就会明白,人这一生,深爱的机会只有一次。”他顿了一下,再啜一口香槟后,“我这生已经遇过了,就不可能再遇上,所以我想在可以的时候多为她做一点事……”声音渐渐消散在这人来人往的长廊里。

是谁这么唱过呢?有生之年遇上你,竟花光了所有运气。

所以只能遇上,不可得到,更没有最终的结局。

其实有一度看着他孤寂的目光,我几乎要克制不住说出当年发生的事。可当我看到被裱在画展最中央的画作时,所有的冲动又戛然而止。

那是一幅印象派画作,周深看不懂,可是我看懂了。画作名唤《雪》,可雪盛之中却有一摊殷红,突兀,刺眼,且丑陋。

那不是朱砂痣,那是床前明月光照映下的一摊蚊子血。

永远刻在她的心间——

2012年,在我的工作室里,倜傥的公子哥在催眠中永远地封尘了一段往事:2009年的那个冬天,在异乡破落的旅馆里,高烧中的他等了她一夜,可直到第二天,他才看到她浑身僵硬地回来,脸色苍白如鬼。

“你怎么了小晚?小晚?你别吓我,小晚!”

他直觉一定是有事发生了,虽然身体虚弱,却还是奋力地挣扎起身。然后,他看到女子苍白的面容、被扯破的衣裤,还有……裤子上已经干涸的血。

就像是陡然猜到了什么似的,他一声撕心裂肺的“小晚”突然吼了出来。

女子早已泪流满面。

是的,在半夜出门去给他买药时,在异乡陌生的巷子口,她遇到了醉酒的色魔。

这个毕生追求无瑕和永恒的女子,在她终于敞开心扉想接受一段可能不够永恒的感情时,竟遇到了这种事!

“为什么要去买药?跟你说太晚了让你不要出去,你为什么要那么固执?”她永远也忘不了那天他发了疯般的嘶吼声,可吼完后又一拳揍向自己,“不,不是你的错!是我,是我没用发了高烧!是我害了你!”

他痛苦、自责,却无能为力。可让她更痛苦、更无能为力的是,这一份自责在接下来的每一天都伴随着他——他待她那么好,一天二十四小时几乎全耗在她的身上,有时她被他缠烦了、不让他黏时,他就去游冬泳,在冬天冰冷的河水里一遍遍地告诫自己:要增强体质,不准再发烧,不准再出现那晚的惨况……这种习惯仿佛刻到了他的骨子里,余生都不能忘。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越自责,她便越痛苦;她越痛苦,他便越自责。如此无限循环,直到那一天,他们找上了我。

是岁晚打断了我的回忆。

那时周深已经去帮她应付记者了,换成她走到我面前:“尹医生,来,来看看我的新作品。”

她拉着我走到另一幅画作前,说那是这场画展的主题。同样是周深看不懂而我却看懂了的印象派画作:画面简单,只一双眼,不过一只是青眼,一只是白眼。

我突然有些心痛,还没彻底从周深刚刚那番话里抽身出来,又陷入另一场绝望里:“言小姐,他已经忘记那件事了,他还爱着你,可你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和他在一起呢?”从那年到现在,身为心理医生的我不断地这么劝着她。

可岁晚的回答一如既往:“可那件事……一直在我心里啊。”

就像盛雪之中的一摊红,丑陋,却抹不去。

“你知道吗,我曾经跟他说过,爱有两张脸,一张红脸,一张黑脸。”

所以曾有波兰画家Alex创作过一幅《爱有两张脸》,就在他与她第一次去看的画展上。

而今在这场画展上,主题画的注释框上写:爱有两双眼睛,一双青眼,一双白眼。

我明白,我全都明白:爱有两张脸,一张是带来希望的红脸,一张是带来幻灭的黑脸;如同爱有两双眼睛,一双是带来光明的青眼,一双是来带苦痛的白眼。

岁月漫漫,赠她青眼时,她接;赠她白眼时,她受。可岁月最终赐她虚无,让她在这浩渺的人世间,再也寻不到最初的安栖之地。

有生之年遇上你,竟花光所有运气。

我回头,看到远方周深的背影,是那样孤寂。

睡前故事

更新时间: 2020-07-20 1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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