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小叶榕开满雪花

发布时间: 2021-02-03 21:02

分类:故事人生 / 睡前故事

当小叶榕开满雪花

文/须弥

1

在没遇到她之前,我还是个只会死读书的“呆子”。

每天三点一线的高中生活,摸爬滚打在书山题海里,连下课十分钟也要端着眼镜啃几页世界名著。恨不得皓首穷经,把所有用文字记载的东西全都吃进肚子里。从乡下考进县城最好的高中,成为全村瞩目的佼佼者,这让我更加坚信,读书是我唯一的出路。

诚然,这也是一条早已被前人走滥了的路。世人常说读书与不读书的命运会截然不同,其实我可以陈列出一万个反驳的论据出来,同一所大学同一个专业甚至同一个寝室的人,出来以后命运也会截然不同,王侯将相抑或是卑田院乞儿,全凭个人造化。但是尽管如此,我还是没有勇气再去越轨。我所有叛逆的荷尔蒙,已经在16岁之前燃烧殆尽了。

16岁之前,跟同学跑去城里的网吧上通宵,和妈妈闹僵去山洞里住了三天,上课看小说传纸条……而现在,一心一意,循规蹈矩,平庸而又无畏地成长。就像一只被降服的猴子,戴上金箍的那一刻,所有的嚣张和骄傲都化成了五百年沧海桑田。

苏茗和我有着同样相似的经历,我记得开学时她妈妈那双苍老的眼睛,一个朴实的农妇,个子不高,拎着麻布袋子站在她旁边,同时也站在无数富家子弟轻蔑的眼神中。在农村长大的苏茗,身上有种特别的亲和力,虽然寡言少语,却让人极想亲近。长年如一的运动服,走起路来一蹦一跳的马尾辫。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多余的装饰,就和她的人一样素洁。她的话并不多,除了在我面前。

那双充满灵气的大眼睛第一次盯着我不放,却是在那一句“小七,你当我哥哥吧”之后。在这之前,我对她的了解仅限于每天走廊上擦肩而过时的微笑示好。惯性的礼貌反应,浅尝辄止。她给我的最深印象就是“静”,安静时一语不发,也不和周遭的同学打闹,一个人趴在课桌上,自顾自地看着书。我甚至认为她像一棵树,一棵静默向纷华的小叶榕,从容地生长在烦嚣的教室里。

我一直以为我这样无趣的书虫是不会引人注意的,更不会和她,这样一个安静的女孩儿产生交集。至少我不能讲很多有意思的段子,像最后一排的同学那样疯脱了形,成为办公室里的常客。而事实却刚好相反,坐在前排的她扭过头来看着我,声音清澈明朗,像纤手拂过摇铃。

“小七,你当我哥哥吧。好吗?”说完粲然一笑,白净的脸上两枚梨涡轻轻陷了进去。

“呃……”

我潜意识地迟疑了一下,脸颊发热,放下手中的书,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盯着她。难道……这是不怀好意的捉弄?

她继续看着我,那目光告诉了我她的诚恳,渐渐地变为一种乞求。最后,我被她的笑容贿赂了。在我们熟稔之后的某一天,我再一次问及她原因时,她甜蜜地笑道:“因为你给我一种感觉啊,就像我的亲哥哥,很像很像……”

“你有哥哥吗?”当我继续追问的时候,她却一下子变得沉默了,只是浅浅勾唇,笑靥背后藏匿了隐秘的往事。躲闪的眼神略显老成,让人猜不透却越发想猜。我不知道她到底经历了什么,但是能清楚感知到她的痛楚。

就这样,小七成了苏茗的“哥哥”。这个用于亲人之间的称呼从一个和我毫无血缘关系的女孩儿口中冒出来,本应该或多或少带着点荒诞和戏谑,可是每一次她叫我的时候,只剩下满满的真诚。“枉为人兄”的我并没有让她的学习有所精进,反而让她的成绩变得越来越差。我能隐约感觉到,有一股隐秘的力量,在拽着她走向一个极端。

两年的相处里,苏茗就像亲妹妹一样对我嘘寒问暖、无微不至。我们宛如山中的藤萝和树枝,相互依存、温情缠绕,一起肩并着肩成长。我上课时打了个喷嚏,她会冲回寝室,花一中午的时间用开水给我泡一瓶可乐,捧到我面前,说:“可乐烧开了可以治感冒的。”然后盯着我喉结蠕动直到瓶子见底。晚自习放学后,我坐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补习英语,她会在食堂打好两份饭菜,一直等到我来了才开始动筷子。

我们常常坐在小叶榕下面的长椅上,在一片浓荫匝地的流光中慵懒得像两只小猫。亲密无间,却纯洁无瑕。那时,我们总是谈论共同爱好的文学,时光在无意间的轻描淡写中翩然擦过。

2

苏茗从不向我请教学习上的事,用她的话说就是“如果还要学习‘如何学习’的话,那就不要当学生了”。她偶尔的狡黠和小机灵,也在枯燥的高中生活里带给了我很多笑声。她总是喜欢在下课时转过身来,托着下巴听我讲《庄子》。那是我最喜欢的一本书,后来也变成了她的至爱。曾经有过一段迷茫期,是这本书替我拨开了雾霭,让我走出了心理迷林。它让我学会了如何举重若轻,如何走得更加从容、更加潇洒。

“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哥哥,你说庄子他的理想是什么?”

“从心所欲吧,做人做到极致,只是本然。”

“那你的理想是什么呢?考上一所好大学?”

事实上苏茗已经帮我回答了,但是,却也不准确。因为我知道,大学并不是人生的终点。

她又接着问:“‘吾将曳尾于涂中’和‘笥而藏之庙堂之上’,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快乐?”

“当然是前者,那是一种潇洒。”

“那你的意思还是人应该坚持自己的本心,做最喜欢的事啦?”

“是的。”我猜到了她接下来的话,于是赶紧补充道,“但是庄子也说过‘外化而内不化’。”

“但是你看庄子的一生,他‘外化’过吗?就像令狐冲,他说自己卑鄙无耻,其实一辈子都没做过卑鄙无耻的事。我们为什么要去死记硬背那些无用的答题套语,难道做这些能带给我们快乐吗?”

“这条路千万人都在走,你我也不能例外。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人在江湖,何不相忘于江湖?”

我突然愣住了,这个孩子的身上,有着不可思议的成熟。

她看着我一时语塞的样子,吃吃地笑了起来。

就像我所预料的那样,苏茗正在偏离“正轨”,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牵引着,从千军万马中逃离出来,只身一人和强大的命运对抗。高一下学期分科考试后,她跟着我一起到了文科16班,成了我的同桌。我本能地接纳她所有的依赖,任由她如影随形,像个小尾巴一样跟着我。因为这个女孩儿的眼神告诉我,她需要关爱。每天下午放学后,她总是在周遭同学的打闹声中安之若素,一个人伏在课桌上佯装懒睡,仿佛整个世界都与她无关。而她日趋下滑的成绩,又成为了各科老师们指责她的话柄。

像我这样“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书虫则常常成为老师们的至爱,他们不喜欢棱角峥嵘的学生,所有对学习的离经叛道,对他们的权威来说都是一种冒犯。后来的一次月考让苏茗被无辜迁怒,我引以为豪的历史突然考砸了,班主任把她叫到办公室去了。他背着手走进教室里,目光冷冷地射向我们,说了句“苏茗,你到办公室来一趟”,寒气逼人。正在和我打闹的苏茗突然停了下来,面红耳赤地垂着头。

半个小时后苏茗出来了,脸上挂着泪珠。她回到座位上就开始收拾书本,一语不发,我惶惑地追问她到底怎么了。许久,她才开口。

“班主任说我耽搁了你,他叫我和最后一排的小张换座位。”苏茗深埋着头,把书砌成一摞,抱起来。

“这老古董脑子进水了吧!我们只是纯洁的兄妹关系。”我怒不可遏地往课桌上一拍,准备去找老班理论。巨大的声响让全班顿时安静了下来,几十双眼睛纷纷聚向我和苏茗。

苏茗咬着嘴唇摇了摇头,温和地看着我,低声说道:“算了……不要闹了。”

我怒气冲冲地帮她拿着文具,一起搬到最后一排,背后旋即又喧闹了起来。偶尔有只言片语传到我的耳朵里,对于那些误解和谣言,我早已没有了争辩的心思。每一次下课我到最后一排找苏茗时,那些难听的话总会从某个角落里冒出来,我拳头捏得咯咯作响,苏茗却紧张地拉着我的袖子,不停地摇头。她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如果你在意他们的话了,为这些事而烦心,那我就真的耽搁你了。”哄女朋友睡觉的故事

苏茗就是这样,不管我多么激烈、多么失控,她总能让我迅速地平静下来,像一只被触到逆鳞又被驯服的狮子。

中秋节那天晚上,我带着苏茗下馆子。我说随便吃,今天我请客。她却点了两盘蛋炒饭,用铁匙舀了一大勺送进嘴里,眯着眼睛慢慢咀嚼,开心地说这是家的温暖。老板娘走过来添茶,打量着我们说:“两兄妹出来吃饭呀?”苏茗正要开口纠正,我突然抢白道:“呵呵,是的,她是我妹妹。”

和老板娘闲聊了一会儿后,我侧过头去看苏茗,她的眼里早已含满了泪水。

3

高三时有一个人经常混进学校里来,他走过的地方总能吸引大量的目光。学生们在他旁边围成一堵堵人墙,指手画脚、交头接耳地谈论,时而抛出尖刻的言语。他满脸的胡茬,看上去已经成年,但是却永远穿着一件中学生的校服,终日神情恍惚地到处游荡,口中喃喃自语一些旁人听不懂的词汇,隐约夹杂着化学公式。后来从班主任口中得知,这个人是高我们几届的学长,当年理科尖子班的高才生,以他的成绩本应该上“211”这些名校,但是却因为高考时帮别人作弊而被取消了考试成绩。从那以后,他的精神就失了常。

这个现实的个例,让本来就令人敬畏的高考又徒添了一分沉重。

晚自习上,一张纸条经过了几个同学的手之后,从后面递给了我。是苏茗的笔迹:“小七哥哥,今晚能为我逃一次课吗?就一次,唯一的一次,等会儿我在田径场等你。”我转过头去,最后一排苏茗的座位已经空了。趁班主任还没来巡查,我猫着腰从后门偷偷溜了出去。

我在田径场中心的草坪上找到了她,然后我们俩就坐在场沿的单杠上开始闲聊,披着满天的夜色。十二月的成都刺骨的冷,我打了一个喷嚏,恍惚中才发现,原来冬天已经来了。

“怎么了?茗儿,心情不好吗?”

她仰着脸,两只眸子从围巾的上沿露出来,望着漆黑无垠的穹窿,轻声道:“我真的害怕明年的六月了,无能为力是一种痛。真的,以前我也常向往山的那边望,但是后来我发现,山的那边还是山。”

“不是无能为力,是不愿意去做。你这么聪明机灵,曾经成绩并不差的,可是为什么呢?”我歪着头问她。

苏茗叹了一口气:“你看这栋教学楼,灯火通明。走了一拨又来一拨,浩浩荡荡,前赴后继。就像夸父逐日一样跋山涉水,捧着一颗朝圣者的心去顶礼那三天的考试。成王败寇,但是真的就一定是成王败寇吗?如果……如果败了,那是不是要被全世界唾弃?”

“当你背上了沉甸甸的‘理想’,就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轻松了。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有时就不得不抛弃清高,甚至是跪着把路走完。这种屈从于现实的无力感,真的很让人懊恼,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熬过了六月就好了。”

“人在食物链的高层,却活得比那些最底层的蝼蚁还累,如果真的可以的话,我倒宁愿自己是一条濠梁下自由自在的鱼儿。唉……算了算了,不说这个话题了。”苏茗抿嘴一笑,从衣袋里拿出一支阿尔卑斯递给我,“哥哥,我请你吃糖,今天是我生日。”

我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

其实这次谈话早已悄悄埋下了伏笔,只是我后知后觉,直到那一天才知晓结局。去教室的路上听到同学们在谈论苏茗退学的事,赶到教室时她已经走了。我又冲回自己的座位,打开课桌,里面果然有一封信。

小七哥哥敬启:

见信如晤,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我很清楚地看到自己身上的理想主义色彩正在渐渐黯淡,就像一张成熟的面孔剥离了童真。这是我不想看到的局面,因为我不想被成长的公式计算出准确无误的答案,我不想变成人海里那千万分之一。呵呵……潇洒,多么遥远而又亲近的一个词语。这个词语总是让人联想到衣袂飘然的背影,而背影,却往往是离开前的特写。人这一生,究竟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做到举重若轻、了无拘囿,才能乘物以游心,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谢谢你给我讲《庄子》,让我在席天幕地的沉郁中还能抓住阳光。很喜欢海子的一句诗:“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条路上,万人都要将火熄灭,我一人独自将此火高高举起。”如果你的心在远方,就算万水千山也不能阻挡。

我会等你六月的凯旋

茗儿亲笔

合上信纸,苏茗和煦的笑容永远印在了上面。

几个月后,我从别人口中得知了那个精神病学长的背景,原来他也姓苏。心中所有的疑惑顿时得到了解答,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茗儿如此抗拒高考,我明白了为什么她想要我当她哥哥,明白了一个农村家庭的悲剧,明白了一个柔弱女孩儿所背负的沉重……那一刻,鼻子一酸,眉下泛潮。

苏茗走的第二天,成都下雪了,我们曾经一起走过的所有地方都垫上了一层薄薄的银粉。整个世界安静了,就像一切早已写好的结局。这个冬天,我的妹妹走了。可是蓝野也说过,“一个人离开了,他只是比我们更早地找到了自己。”

我相信躲开了高考的茗儿也会过得很好,任何一条路,走到了极致,都是通衢。

4

一年后,我成了某所重点院校中文系的一名学生。又是一个冬天,在雪花飞扬中考完最后一科后,同学们欢呼雀跃地冲出教室,宣告寒假的正式到来。当室友都走光了之后,我才拖着行李箱从寝室里慢条斯理地走出来。

天空布满噪点,我宛如行走在一片辽阔的虚无中,大寂大空。白茫茫的屋脊,高低绵延,像一条一条银鱼雪白的背,游荡在视野所及之处。

路过收发室时,我突然停了下来,仿佛有股诡异的力量在拉扯着我,走向前去。在一大堆荒置信件的最底层我看到了熟悉的笔迹,邮戳显示是一个月前寄的。

我急忙兴奋地取出信,含着笑边走边读。原来离校后苏茗去了一家服装店工作,现在还当上了店长。从那些得意的语气中可以看出,她过得还不错。我嘴角微扬,长达一年的挂怀终于释然。

“哥——”

走着走着,一个声音忽然从我前面传来,抬头一看,原来是苏茗。她一身淡黄色休闲羽绒服,不远处亭亭地立在雪中,灿若桃花,正在向我走来。

那温暖如初的笑容,一如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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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 2021-02-03 1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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