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顽
“舒伽,我们回家。”他再也不会在她面前蹲下身,露出一个象征全世界的背。
楔子
秋后,他收到了舒伽的新书,扉页上盖了小小的印章,淡淡的红色,是个可爱的Q版少女,眯起眼笑着,很像作者本人,但他又许久未见过她这样笑了。这本书跟官网的预售版不太相同,没有特签和本人签名,只有角落处字迹潦草地写了一句——秋天好。
翻看书架上每一本她寄来的书,每一本的扉页上都是这样简单的一句问好。
春天好,夏天好,秋天好,冬天好。若没有季节,就七月好、八月好,九月好……
二十一世纪,科技发达,电脑、手机、社交软件层出不穷,顺着网线,每个人都能轻而易举地存在于别人的列表里。
而他与舒伽,他们没有彼此的任何联系方式,无法在逢年过节时轻点手机收取红包,唯有一个脚步从不会抵达的地址,让他们保持着这世间最古老的书信来往。
甚至是,单方面的书信来往。
1
搬进新公寓的第一个月,林见寄对楼上的单身女人生出了一万个好奇。
邻里议论说,舒瑶那个年龄的人,理应是孩子的妈了。但舒瑶保养得好,看上去像二十几岁的黄花大闺女,平日举止也像是年轻人。
舒瑶什么都好,就一点不好,她像是有病。
林见寄是这栋小到只有三层楼的小公寓里少得可怜的年轻人,加之他是新来的租客,对邻里的八卦不感兴趣。但他到底还是有些疑惑,每天晚上楼上都会传来摔东西的声音、破口大骂的声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入冬以后,街上的人就更少了。林见寄背着吉他从市区回来时,已是后半夜。时针停在十二点,秒针一刻也不肯停歇地转动着。走到公寓前,林见寄被空地上的一团东西吓得往后退了几步,站定身子仔细一瞧,才看清前方蹲着一个小姑娘。在细细朦胧的雪里,她穿着一件与自己毫不协调的、庞大的羽绒服。
听见雪地里的脚步声,少女抬头了。她半蹲着,双手放在膝盖上,额前长长的发把眉毛盖住了,还有几缕发遮在眼前。
站在几米外的人先是一愣,一个“她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念头油然而生。
那是二十二岁的林见寄第一次见到十二岁的舒伽。她像是一只被丢弃在垃圾桶的猫,稚嫩的小脸上沾染了胡须状的灰尘,一双眼睛规避了世界,藏在清澈朦胧里,只见自己心中所见,透彻到一无所有,却又好像一望无边。
没有多余的交流,林见寄想掠过她,她却忽然开口了:“哥哥,你哭过吗?”
自己要隐藏的被她发现了,林见寄一阵心虚。
林见寄回过头,发现对方正盯着自己手中的塑料袋。要说的话咽了下去,他摇了摇右手,袋子里的桶装面和瓶装奶茶发出碰撞的声音。
少女死死地盯着那两样东西。
林见寄妥协问道:“吃吗?”
少女伸出嫩润的舌头舔了一下嘴唇,乖巧地点点头。
泡好泡面端上桌,林见寄伸手招她过来。她乖巧地趴在桌子上吃泡面,奶茶热好后倒进了杯子里,轻轻抿一口,甜滋滋的。
林见寄趁机问她问题,家住哪儿,为何会在晚上出现在这里等等,可她一问三不答。
“哥哥也有妈妈吧?”当他放弃时,少女却忽然开口问道。
“有的。”他答。
“那她恨你吗?”
“啊?”
“妈妈们都恨自己的孩子吧。”她却是在陈述。
“为什么你会这么觉得?”
“因为我们的出现,妈妈被迫成了妈妈啊。”
走廊上的脚步声变得频繁且急促,林见寄前去查看,打开门,是楼上的单身女人——舒瑶。
“怎么了?”见对方来回在三楼走动,林见寄问。
舒瑶不笑时像个年轻人,笑起来时,眼角到底有了深深的细纹。
“没什么。”她如此说着,眼睛瞥到半开着的门后,舒伽正坐在林见寄家,“舒伽!你怎么在这儿?!”
坐在椅子上荡着双脚的少女一愣,听到声音,走到了舒瑶跟前。
“她是?”见少女到了舒瑶跟前,林见寄问。
“是我哥哥的女儿,在我这儿住几天,不听话,总乱跑。”
林见寄笑道:“怪不得,我瞧她的眼睛跟你有七分像。”
舒瑶牵着少女的手,刚要转身,听到这话整个愣住了:“是吗?”舒瑶僵直了背,牵着舒伽的手用力,似要捏出血来。
临了,少女回头望了林见寄一眼,那眼神中没有什么光彩,还夹杂着十分复杂的东西,似是渴望、探索。
后来林见寄才知,那眼神是在渴求他能在那时伸手拉她一把。
那天深夜,舒伽再次遭到了舒瑶的毒打,藏在衣服下的旧伤在愈合之前再度裂开。可哭的不是舒伽,而是舒瑶。她哭道:“为什么我会生下你,为什么我要纵容你来摧毁我的人生?!”
舒伽缩在角落里,咬着手指,也不喊疼:“我没有……没有想摧毁妈妈的人生。”
她只是想出门,想看看世界,想看看那个被妈妈封锁了的世界,仅此而已啊。
舒瑶的病早在她被舒伽的父亲抛弃时就埋下了种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整个人都活在自己描绘的世界里。她觉得自己越来越丑陋。
林见寄说舒伽有七分像她时,她觉得她的丑陋再也藏不住了。
凌晨,舒瑶在家中自杀,一氧化碳充满了整个房间。舒伽拖着被打伤的身子往阳台跑,顺着阳台往楼下的阳台跳。她用力抓住栏杆,翻到了林见寄家中,撞碎了当摆设的花瓶。
“好疼啊。”她摔了下来,身上疼,心里也疼。她重复着,说“哥哥我好疼啊”;她渴求着,渴求这个给过一丝温暖的人能向她伸出援手。
朦胧中,她被人抱进了屋,那人安抚着她,给她盖上一床厚厚的被子,甘甜的水被端到她的嘴边。
“不疼了,不疼了。”安抚的声音不间断响起。
舒伽半睁开眼睛,小小年纪的她以为,自己眼前的林见寄,就该是她素未谋面的整个世界。
2
楼上的单身女人自杀了,原因不明。林见寄作为楼下的邻居,接受了警察的盘问,想提一句舒伽,却到底是把话咽下去了。
事后,林见寄锁住门询问舒伽,可她总是摇头。
“不知道,不认识。”舒伽的回答一直如此,他得不到任何答案。
最终,林见寄决定送她去派出所,但他带着人抵达时,她却不肯离开他半步。
“警察叔叔会帮你找家人。”
“哥哥不是舒伽的家人吗?”
“不是。”
“那你为什么会帮助舒伽?”
“我帮助你,不代表我就是你的家人。”
“那哥哥做舒伽的家人不行吗?”
林见寄被噎得说不出话。
将少女丢在派出所后,林见寄狠了狠心,离开了。然而,少女在走进派出所后,一句话都未说就跑了出来。她漫无目的地在城市里与每一个像林见寄的人搭话,就这样饿着肚子跑了好多天。
毫不知情的林见寄那时还在繁华的体育广场附近唱歌,一把吉他,一个小音箱,一支小话筒。
他唱卢凯彤的《等等》,等等等等,唱到“在这堆砌心碎的世界”时,人群中一阵嘈杂。
季节还在寒冬的尾,是冷的。有个少女光着脚,披散着发出现在他面前。
歌声戛然而止,少女的眼睛小心地从碎发后露出来。
“哥哥,你别抛下我呀。”她的声音糯糯的,像那个夜里,她蹲在雪地里仰头望人时的眼神,透露着对世界的渴望和求知。
林见寄一愣,故作无事,继续唱自己的歌。
结束后,林见寄收拾东西回家,但他还是好心地带她去附近的肯德基吃了饭。热的汉堡吞下去,她噎了一下。吃饱后,她跟着他走,因为她光着脚,他就把吉他拎着,背着她。
沉默着走了许久,看清楚前方是派出所后,舒伽说话了:“哥哥,舒伽不想离开你。”
“你得回家啊。”林见寄说。
林见寄将她从背上放下,转身要走:“再见吧。”
舒伽没动作,偌大的羽绒服衣摆垂到了她的膝盖处。林见寄去便利店买了一杯速溶的热奶茶,出来后又看到了紧随他的舒伽。
林见寄无奈道:“再收留你这一晚。”
舒伽绽开笑容,傻乎乎接住他塞进手里的热奶茶,在他蹲下身子后,她又爬到了那个温暖的背上。
第二天一早,林见寄又带她出了门,是去派出所的路。舒伽不想去,在半路上就跑没了影。两人再见时,是在晚上林见寄唱歌时,有一群人冲出来说林见寄占了他们的场地。
没等林见寄本人反驳,躲在角落里一直暗中观察的舒伽冲了出来,小小的个头挡在林见寄面前:“不许欺负哥哥。”
对方也不是坏人,瞧见是个小孩,便不再为难,抱怨了几句,转头走了。
舒伽回头对上林见寄的视线,心虚地低下头,随后又一个人跑到角落里蹲下,像是没出现过,不再打扰他唱歌。
林见寄觉得她这副受尽委屈的样子十分可爱,不由动了恻隐之心。林见寄也不唱歌了,收了东西在她跟前站住。
“饿吗?”
少女摇摇头,肚子却咕噜响。
林见寄轻笑,道:“起来,带你去吃饭。”
“吃完饭能回家吗?”舒伽跟着走出两步,没忍住问出这个问题,“回哥哥的家……”
“我必须得告诉你,我穷,穷得自己都养不起自己,所以我没什么能给你的,除了遮风避雨,暂且饿不死,我什么都给不了你。”
“舒伽不要太多。”她笑着,眼中似塞进了星河,“哥哥,舒伽有你就够了。”
是哪个瞬间呢,忽然他就觉得非要收留她不可了?是在飘雪的夜里,她第一次踏出那扇门,蹲在雪地里问“哥哥,你哭过吗”,还是在寒阳照不进的阳台上,她喃喃道“哥哥,我疼啊”?
在他孤单的时候,在他唱到“在这堆砌心碎的世界”时,她就带着那双一望无际的眼睛突然出现了。
想来,也可能是在那个瞬间吧,他在便利店买了一杯速溶的热奶茶,刚一打开门,寒风就灌进了脖子里。
正感叹生活艰辛,他就在那片本该无人的夜里看到了她。
她像个流浪汉一样,可干净的眼睛照常望着他,没有急切,没有感伤。林见寄望着她愣神,仿佛得见了曹雪芹在《红楼梦》所提到的“眉蹙春山,眼颦秋水”。
“妈妈死了,就是那天来寻我的那个。舒伽没有家人了,舒伽只认识哥哥一个人。”她伏在他背上,说这话时,她没哭。
“哥哥,你别丢下我啊。”可说这话时,她的泪落在他颈里。
3
舒伽被自己母亲藏匿了十二年,那十二年,她与世界毫无接触。她没见过太多人,没看过世界,甚至,不识字。
林见寄没有多余的钱供舒伽读书,便决定自己教导她。舒伽先从拼音学起,虽然很费力,但林见寄十分有耐心。
多了一张嘴吃饭的缘故,林见寄决定再找一份工作,除了白天在餐厅里驻唱,到底是把晚上的时间给了杂乱的酒吧。他不再去广场,不再可以随心所欲地安排晚上的时间。
晚上十二点过后林见寄才回家,进门后,他看见舒伽的拼写作业已经写完放在了桌上。
在某一时刻,林见寄觉得自己不再是孤单一人,同样孤单的舒伽,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给了他足以抵消孤独的陪伴。
夜里,隔壁屋总是传来翻来覆去的声音,听到舒伽摔下床的声音,林见寄起身去看。打开门,他瞧见少女正歪着身子,艰难地给自己的后背擦着药。他一愣,觉出不好,便侧过头去,问道:“怎么了?”
舒伽穿好衣服,小心回复道:“没事。”
林见寄回过头来,看到她胳膊上的伤,不禁蹙眉:“以前被打的伤不是都好得差不多了吗?这些新的瘀青是怎么回事?”
舒伽不言。
“怎么回事?”林见寄又问了一次。
“白天出去玩,不小心碰的。”
这种拙劣的谎话,林见寄自然不信,但他也不拆穿,而是第二天自己悄悄去打听。不打听不知道,一打听他才知道,原来舒伽怕他在经济上有压力,所以她每天都会出门去捡别人不要的瓶瓶罐罐攒钱。其余的小孩瞧见了她,便嘲笑她、捉弄她。
林见寄气恼,一个小姑娘,一个被藏在屋子里十二年、未见过人世的小姑娘,竟被一群人抢夺了辛辛苦苦从垃圾堆里捡来的东西,还被推到墙脚拳打脚踢。林见寄越想越气,到底还是失态,欺负了小孩子。
他特意请了半天的班,带着舒伽去认人,揪住其中一个领头的孩子,把毕生的凶狠都挂在了脸上:“以后你要再敢欺负舒伽,我就把你们打得你们妈妈都认不出来。”
“没羞,你欺负小孩。”小孩哭闹。
“你有羞,欺负女孩?”
小孩没理,不说话了。
晚上回家后,林见寄第一次跟舒伽生气,向来温柔的人脸上没了笑意,整顿饭吃下来,一个字都没说。末了,舒伽主动去刷碗,却被林见寄抢了过来,这才说了第一句话:“以后被欺负了,就打回去,又不是没有人撑腰。”
舒伽愣了:“哥哥给我撑腰吗?”
林见寄回过头,刚沾上水的手敲了一下她的头:“你叫我一声哥哥,我不给你撑腰,那该谁去?”
回过头,他不再逗趣了,认真刷着碗。身后的人良久没离开,他回过头,才发现她在笑。
“笑什么?”
“哥哥跟我第一次见的时候不太一样。”
“怎么不一样?”
“今天我第一次见哥哥发脾气。”
像是教小孩道理一样,林见寄停下手中的动作,认真地说:“善意是留给同样拥有善意的人,要是遇上了怀有恶意的人,你就得比他们还要凶。”
“好。”舒伽点头,“我记住了。”
4
S市的四季分明,春冒芽、夏生花、秋落叶、冬飘雪。
舒伽一天天长大,个子蹿了又蹿。舒伽已经十六岁了,没上过学,连一道小学的方程题解起来都费劲,却也不怕人笑话,骄傲得很。有林见寄为她撑腰,没人敢笑她。
林见寄晚上要在酒吧唱歌到十二点。舒伽常去陪他,她坐在旁边写他布置的作业,练习字帖,努力地去写好他教的每一个字。
夏天,酒吧的夜生活令人无法融入进去。虽然这儿很吵,但舒伽开心得像漫天的繁星,一刻不停地眨眼睛。舒伽坐在离林见寄几米远的地方,看他的手指拨动着琴弦,就像是在拨动她的心弦。
酒吧不乏醉酒者,醉酒闹事的林见寄见过不少,但醉酒砸驻唱场子的还是头一次遇见。
一个醉醺醺的男人站在林见寄跟前,点了一首听都没听过的歌,因为林见寄不唱,他踢坏了台上的立麦。
林见寄不愿与闹事者多纠缠,转身下台,任酒吧的保安去处理。可闹事者丝毫没有要罢手的意思,开始满口脏话,辱骂林见寄:“唱的个什么东西,还好意思出来学人卖艺?”
“垃圾东西,猪都不愿意听你唱歌。”
舒伽不许林见寄被人这样侮辱,忍无可忍,随手拿起一杯客人喝剩下的酒,泼了台上的人一脸。那人擦着脸破口大骂,瞧见对方是个水灵灵的小姑娘,露出个恶心的笑容来:“原来是个小姑娘,我不跟你一般见识。”说着,肥腻的手朝舒伽伸了过去,“大哥请你喝酒,你想泼多少泼多少。”
舒伽觉得恶心,蹙着眉,往后退了一步,刚要开口骂人,一个人影迅速从眼前闪过,等看清楚发生什么时,林见寄已经跟那人扭打成了一团。
舒伽望着那个身影愣了,没有片刻犹豫,她只有一个念头——谁都不能欺负林见寄。
舒伽抄起一个酒瓶砸了下去,把闹事者砸了个头破血流。
“舒伽!”林见寄起身拽过她的手,将她手里的破瓶子扒拉干净了。
“警察来了,警察来了。”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林见寄以最快的速度重新拿了个瓶子,照着地上的人头部的伤又砸了一下。
“谁伤的人?”穿制服的人亮出证件。
“我。”林见寄站出来。
在警局的追查下,事情一度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因为警察调查之后发现,林见寄名义上的妹妹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
舒伽是没有户口的。她的身份成谜,完全是存在于这片土地上的不合法公民,所以警察无论如何也不肯再让他们会面。而作为唯一可能知晓舒伽身份的人,林见寄受到了严密的审问。
对舒伽的身份,林见寄只能将能说的都说明。
“意思是说,她妈妈藏了她十二年,而在这之后的四年里,她都跟着你生活?”
“是。”
警察觉得好笑,身子往后靠,念出他的资料:“林见寄,二十六岁,无业,无资产,还是个外地人。”
接下来的一句话将他与舒伽之间仅有的联系摧毁:“你凭什么收留她,又凭什么养她?”
“林先生,我们有权怀疑你是采取非法手段将这个少女软禁在家中的。”
看吧,善念有时在旁人眼中,非但要被质疑,还会被扭曲。
“我没有。”
“有没有,是后续调查的事情了。还请林先生这几日多多配合我们的工作。”
舒伽的身份得到证实后,暂时被送去了孤儿院。离开时,舒伽未来得及跟林见寄见一面,哭着走的。
“林先生,看小姑娘的样子,你们之间的感情似乎很好,但为了她的未来,我们必须将她带走,找到她的亲生父亲。”警察告诉他,“她不能再同你生活在一起了。”
林见寄说好,没过多回答,即使想反驳些什么,也全咽下去了。是的,跟在他身边,她不会有多好的生活,他从一开始就知道。
他们的感情不是很好,而是到了一种无法离舍的地步。他不远万里来追寻梦想,四处碰壁,见过人性的最丑陋,她却没见过多少人。
她总是冲他笑,吃一碗泡面也能乐呵呵地笑,喝一口奶茶也乐呵呵地笑。他在她眼里就好像整个世界,从而,他就像把自己仅有的一切全部都给了她。
“这种没有血缘关系,却能情浓于水的感情很少见,林先生,你们一定会重逢的。”
他那时觉得这话听上去别扭,却又说不上什么不对。直到他再见到舒伽,那张熟悉的脸,泪盈盈地跟在他身后走了一路的舒伽,试探性地唤了他一声哥哥时,他猛然惊醒,那种无法抑制的感情,远远凌驾于亲情之上,越过生死想彼此拥有,是如何都无法用言语描述的。
5
在警察的帮助下,舒伽找到了自己的亲生父亲。有钱人,生活的环境里里外外都是舒伽没见过的华贵。继母和姐姐背地里欺凌她,她忍受,可她还是想找林见寄,所以她趁月黑风高,无人注意,翻墙跑了。
她不认路,在黑夜里怕得一路哭一路走,路过热闹的广场、熟悉的地段,熟悉的人在那儿唱歌。
舒伽站得远远的,没上前,没敢打扰。眼看人群中有笑得腼腆的少女被人推出去,小心翼翼地递给他一瓶水,他回应个笑,眉眼微弯。
过了十一点,人少多了。林见寄收拾东西离开,在回家的路上,去了便利店买东西。跟舒伽生活的这些年,他几乎戒掉了泡面,可现在又回到了一个人的生活,这种不健康的饮食习惯也回归了。他没买奶茶,买了冰啤酒,趁着烦闷的夏夜喝正好。这在旁人看上去是享受的,可到底,他还是觉得别扭。
别扭着再没了在家等他的小姑娘。
一路上似是有人跟踪,林见寄回头几次,却都没发现人影。直到到达公寓,一只脚将要踏进楼里,他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停了,小心回过头,对上了那双眼睛。
“哥哥。”带着试探、万般无法道清的情绪。
“舒伽。”他开口叫她的名字,像每一个无法抵达的昨日。
舒伽又回到了这个家。
林见寄问她过得好不好,她吃着泡面,热气腾在眼前:“好,新家从不缺钱。”
沉寂了良久,林见寄抽一张纸递给她擦泪:“不委屈的话,又怎么会跑出来?”
他总能道出她内心所想。
舒伽一愣,吃着泡面的动作顿了,咧着嘴哭,止不住地哭。林见寄绕过桌子安抚她,像安抚小孩一样将她抱在怀里,拍着她的脑袋。
“我不想跟他们一起生活,我还是喜欢哥哥。”舒伽说。
“喜欢”二字在那样的境地里猝不及防地出现了,林见寄心中一颤,仅仅一秒,他便觉得十分罪恶。
“可那是你的亲生父亲,无论从何种角度出发,你都该跟他一起生活。”
“那哥哥呢?”舒伽问,“我想一起生活的人只有你啊。”
“哥哥会成家,舒伽也一样,总会成家的。”
“哥哥跟舒伽在一起就不是成家了吗?”
林见寄一愣,推开她:“舒伽,成家不是你理解的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舒伽觉得奇怪,“我喜欢哥哥,想跟哥哥在一起,两个人在一起,不就是家了吗?”
“那是依赖。舒伽,这种依赖迟早会消失的,你该找更适合自己的地方,而不是赖在我这里。”
舒伽一愣,那么她待在他身边,就成了赖着吗?
“我不明白,哥哥。我是喜欢你的,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但见到你时,这里在跳动;见不到你时,这里就在哭。”她指指自己的心口,十分真诚,“我问老师,她说这是爱。”
隔着半米远,林见寄低头望着她,道:“舒伽,那不是爱。”
那是习惯,习惯是因为时间久了,等你离开我久一点,习惯就会改变,心里就不会记得我了。
少女眼前蒙上一层雾水,听自己在对方口中越发不重要时,难过地哭了。
“哥哥就让舒伽一直习惯着不行吗?”
早先看电影,把情爱讲得多俗啊,喜欢就攥紧,爱就要放走,苦痛一个人吞,就是要虐到极致。可一言难尽果真就是难尽啊,他实在没勇气把这么单纯的舒伽锁在身边。
他说舒伽,对不起。后面那句始终无法说明的是:舒伽,这样的我会毁掉你的。
舒伽哭着离开了。夏夜,没了寒冷的风雪。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离开林见寄,天地再大也不会有她的家。她蹲在公园里,抱着膝盖哭,时不时伸手赶蚊子,赶到疲累了,就不再动弹。
想到自己本就该是独自一人时,舒伽决定放弃寻求温暖,可再抬头,那温暖就来了。
顾虑了很多,可见她哭,他还是决定放手一搏,说:“舒伽,我们回家。”
6
能为一个人放弃梦想,这样的感情远胜于其他。
林见寄决定放弃那望不到头的音乐梦,随便干什么都好,只有收入稳定了,他才有能力跟舒伽组成家。
可他们到底是太天真了,舒伽失踪后,她的父亲报了警。警察全城寻找,最先找到林见寄家里。这日林见寄不在家,舒伽一人待在屋里,从猫眼看来人是警察,想到先前自己被强行带走的场景,她知道,如果自己被找到,那么就又会被带走。她没有权利选择跟谁一起生活。
在门被破开前,舒伽藏到了阳台上,她屏气凝神,用窗帘挡住自己的身子。
接到邻居电话匆匆赶回来的林见寄正在那时抵达楼下,望着正努力往下爬的少女整个一愣。警察正走到阳台,想伸手拽住爬上栏杆的人。
不能被抓住,舒伽的脑中只有这一个念头。她松开抓着栏杆的手,纵身跃在那片空地上。浅色的衬衫,裙子是林见寄买给她的牛仔裙,发是还是那年的黑长直,刘海混进风里,掀起了一阵尘土。
那里站着林见寄,她从小黑屋出来见到的第一个人,那一直是她的世界,四面八方,全部都是他。
“舒伽!”他从另一面冲过来,张开手想拥抱她。
她没来得及伸直手,整个人就摔在了水泥地上。
直到救护车赶来之前,林见寄都没能从那份空白里抽身。他傻傻地站着,离地上的人几米远,张开的手一点点收回,再也出不了声。
“林先生,你们之间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你看见了吗?这就是非要保持关系的后果。”他什么话都听不进去,在警局里坐到天黑,不吃不喝。
“她怎么样?”开始恢复意识,他重复问着这个问题。
“谢天谢地,你家阳台不高,她摔断了腿,轻微脑震荡,需要休养。”
听到这里,林见寄倚在座椅上松了口气。
警察问什么,他也肯回答了。
“是你逼迫她与你生活的吗?”
“不是。”
“是她非要跟你生活的吗?”
“不是。”
“那是什么?”
“你情我愿。”
舒伽说想跟他一直在一起,其实他也想和她在一起。亲情也好,爱情也好,什么情都好,旁人的闲话都不必放在心上。
可他到底给不了她太多了,她的前途,她的人生,甚至她的生命,都将毁在他这里。
他是个外地人,没资产,没事业,空有一腔热血做着梦。可一个人做梦是美梦,两个人做梦,却是噩梦。
他不能为了一己私欲带着舒伽一起做梦,她才十六岁,年纪轻轻,现在开始赶学业,能赶一点是一点。纵使赶不上,她有了当地户口,有了家,有了遮风避雨的地方,也比现在强,吃饱饭也不是暂时的了。
还是放手最好了,那份道不清的感情背后,唯有放手一条路可以走。
“舒伽,我们回家。”他再也不会在她面前蹲下身,露出一个象征全世界的背。
7
不是小孩子了,总要懂事的。
舒伽从梦中醒来,哭了好一阵。警察盘问了林见寄许多天,作为知晓她所在却不送回的惩罚。因为他被关在派出所许久,邻居开始传,这个年轻的小伙子是个拐少女的变态。
父亲说:“舒伽,别逃了,我给你最好的。你逃也没用,你为太多人制造麻烦了。”那太多的人舒伽没考虑过,只意识到那太多的人里还有一个林见寄。
她躺在病床上,望着那一双吊在半空中的腿,石膏打得结结实实,像隔绝了什么的屏障。
她渐渐明白,自己对林见寄的“赖着”会为彼此造成多大的困扰。
放弃赖着,就等于给自己未来,给林见寄自由。
她是个负累,早在许多年以前,舒瑶就总是说。林见寄没说,但她有心,也懂,自己待在他身边始终会拖累他。看呀,她又给他造成了什么麻烦。他为了她连梦想都放弃了啊,她竟还在不知廉耻地索取,一味索取。
“好。”她哭着坐正身子,吃面前的病号餐,“我不逃了。”
出院前,舒伽在医院里做康复,护士搀扶着她。她坐在长椅上小憩了一阵,睡意来了,就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人提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奶茶来,在她身边坐下。
她睡眼蒙眬地瞧见个侧脸,余晖照在挺直的鼻梁上。
“哥哥,回家吗?”她小心地问,生怕梦醒了。
“好,我们回家。”他温柔地答,笑着望她。
初秋的风凉了,护士将她叫醒。她没动弹,拿过身边那杯凉透了的奶茶,失神良久。
护士再叫她一声,她声音小小的,是低着头哭了。
从那之后,他们再没见过了,一起生活的那几年,像根本没存在过一样。她回到了那个名义上的家,大摇大摆地从门进,跟继母和姐姐正面斗,学会在亲生父亲面前装委屈,拿眼泪骗取善意。她开始活得漂亮,活得精致,活成了自己走到哪儿,哪里就是家的样子,不再小孩子一样,只知道索取别人的温暖。
后来她也走到过那个和林见寄的家,可惜吉房出租,里面已换了主人。
她也不知他曾在这偌大的别墅区里转了好多圈,抽了多少的烟,希望能在一扇窗前瞧见她的脸。
舒伽渐渐长大,好看中带了些张狂,谨遵着过去林见寄教的,对待没有善意的人,要凶狠。她跟姐姐打架,跟继母打架,跟所有试图欺凌她的人打架。
舒伽没有学历,她读书晚,除了语文,其余课程都是小学水平。好在她在语文方面造诣高,写得一手漂亮的字。舒伽出书,写爱情。
也是写过爱情之后舒伽才懂得了,那年林见寄于她,究竟是如何的存在。
不是赖着,不是一口一个的哥哥,而是世界一般的存在啊,曾比她自己都重要。
渐渐地,舒伽的收入稳定了,她也离开了那个所谓的家。她去过舒瑶的墓前,这二十几年来,头一遭。
之后,她便踏上了旅途,去小城小镇走,走走停停,得空了就发文章出去。稿费打进卡里,她又可以为自己添一件新衣。
只是没有人可以跟她说话,没有人聆听。
舒伽养成了喝热奶茶的习惯,多热的天都喝热的。抵达南方那个小镇时,她做的第一件事情,还是买一杯热奶茶。
经过一条略繁华的街,有一家读书品茶的小店,角落里有个人在弹吉他,那人微微低着头,发垂在额前,遮挡住眉。
风一吹,眉眼露了出来,是她印象里的那个哥哥。
舒伽想进去,步子已经起了,可看到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笑着,趁间隙给他擦汗,递温水到他手里。
眼见着,似乎是她理解里的成家。
哥哥到底还是拥有了家,那温柔再不是她一个人的。
走前,舒伽记下了那家店的地址,像寄出去一个念想一样,每出一本书,每抵达一个地方,每得到一种贺卡,都得问好才行。
不署名,字迹却还是他教的那样,三四分都是他的味道。
然,那些年的相处,无法言语明白的感情,终究还是没有机会脱口,压在心底,挤着。
8
秋后,林见寄又收到了未署名的书,问秋天好。姐姐问他是不是同一个人,他笑而不答,将新书小心翼翼地放在枕头下。快到傍晚,他站在老家的渡口,拿吉他弹曲子。
不知道唱什么,唱《等等》,“我要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多一夜”。
梦想没能实现,他灰头土脸地在外闯荡了多年,却什么都没能带回来。但好在,他的小姑娘活得越发漂亮,越发自由了。那一行行遒劲的字迹里,藏着三分他教的少年感,藏着七分她离开之后他所经历的一切。
那占多数的一切,都是他所不能给予的。
从今以后,无论走到哪儿,哪里都将是她的家。
只是她将永远不知,他们彼此都将永远不知,彼此,是互相爱过的。
那爱凌驾于任何一种感情之上,全然不被对方知晓。他们默契着,一起放手,又一起转身。
更新时间: 2020-09-09 2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