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大黄米
01
余述呆坐在蓝莹莹的电脑前,屏幕因为长久不操作进入了待机画面,一只懒洋洋的大白熊翻着白肚皮看着他。
头上“咚咚”的声音仍在响着,余述咬着牙,从一数到九,又从九数到一,如此来回数遍,觉得很符合“忍无可忍,无需再忍”的人生格言,怒气冲冲地上了天台。
余述有很多条人生格言,最常用的一条是“知足常乐”,从读书时还算凑合的成绩,到如今做网络漫画家不上不下的收入,都让他越发相信这是一句真理。
工作用的组装电脑虽然经常卡顿,但好在没扯过后腿,黑屏的瞬间也会机智地保存文档。
合作的编辑虽然啰唆又暴躁,但好在人性尚存,逢年过节也会给熬夜画稿的他送上节日的口头祝福。
租住的十八楼顶层房租贵地方小,每三个月来收一次房租的大婶还很神秘,裹得像阿拉伯国际友人,还戴着一幅遮住半张脸的墨镜,扭着颇为壮硕的身子静悄悄地来,再静悄悄地走,让余述颇感别扭。
但好在顶层空气好,又安静,他也就住下了。以往余述都觉得日子平淡又自在,很是岁月静好。
可这岁月静好的日子在一个晴朗的早上,突然被头顶一阵连续不断的“咚咚”声打断了。
关紧房门,用耳塞堵住耳朵,放音乐等措施均无效以后,一向奉行“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就生气”的余述很愤怒,扔下鼠标,穿着棉拖就冲上了天台。
这天台基本处于闲置状态,余述偶尔在上面晒太阳,有次还晾晒了小时候爱吃的地瓜干和胡萝卜干,无奈天台上风沙实在太大,一天下来,果脯上的土比果脯本身还厚,只好放弃。
所以当余述看见一座明晃晃、四方方的玻璃房子出现在天台上时,第一反应就是:“啊,这个好,风沙再也不能摧毁我的果脯了。”
第二眼才看见旁边跳舞毯上卖力跳着的人,高马尾,细腰,大长腿,正随着《最炫民族风》的音乐跳得投入,竟差点被自己绊倒。余述无端担忧她起的老年生活,就这两下子,估计连个广场舞都跳不好。
对方却突然一转身,恰好逮住了余述嘴角一抹幸灾乐祸的笑容,瞪起眼睛问道:“你是谁?看什么看?”
余述的思维这么一溜达,已经把上天台的初衷忘得一干二净,愣了半晌才开口,全无预想的气势:“我是楼下的,听见声音就上来看看。”他提高了声调:“你动静太大了,好吵。”
对方理直气壮地说:“我要减肥!”
余述看看对方的细胳膊细腿,觉得她委实没有减肥的必要,用这种笨方法消耗的卡路里,估计还抵不上一个法式热吻。
意识到思维又要跑远,余述赶紧回了神,说道:“这天台是房东家的啊,你这个玻璃房属不属于违建啊?”
对方言简意赅地回答他:“房东是我妈。”
余述没话说了,但还是不甘心地说了句:“那你动静小点啊,吵得我都没法工作了。”
对方瞥他一眼,转身欲走,余述突然上前一步,皱着眉头道:“哎?我看你有点面熟啊,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02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余述说完这句话,就半张着嘴巴陷入了沉思。
齐愿心里“咯噔”一下,不自觉地偏了头。只见对方皱眉半天,恍然大悟道:“哦,是你!”
齐愿闭了一下眼睛,垂死挣扎:“你认错人了,我不是……”
“是你!昨天抢走了烧烤摊上最后一串大腰子。”余述上蹿下跳地指认,“你不好意思承认,但我是不会认错的!我是个画家,对人脸识别可是很在行的。”
齐愿说不清自己心里是庆幸还是失望,半晌才翻了个白眼,淡淡地说道:“你肯定认错了,我对大腰子过敏。”
什么对人脸识别很在行,见鬼去吧!身为余述高中同学兼同桌的齐愿恨恨地想。
但平心而论,余述没有认出来她,应该算是一件不太糟糕的事——最起码说明,她减肥很成功,可以说是取得了整容般的成果。
是了,学生时代的齐愿,是个胖子。因为胖所以自卑、沉默,基本不会主动惹人注意,又因为太胖,让人难以忽视,总之,是个尴尬的存在。
尴尬的齐愿试过很多种减肥方法,均已失败告终,最终都发展到了违背唯物论的地步,每天睡前都要祷告:上天啊,赐我一个专吃脂肪的宠物吧。
可惜上天没把宠物派来,倒是派来了余述。
余述是艺术生,从小学美术,走到哪都背着画夹,灵感来了,可以立马挥笔作上一幅画。那时候动漫风靡,余述作为一个长相清秀、气质儒雅又会画画的美少年,拥有了一切成为男神的特质。
彼时和他刚成为同桌的胖女孩齐愿,因为男神坐在旁边,心跳加速,呼吸急促,紧张得差点晕倒。
之所以没有晕倒,是因为她突然看见男神偷偷摸摸地把手伸进桌洞,掏了半晌,摸出来一个硕大的、香气浓郁的奶油面包。
那天刚好是齐愿减肥的第十三天,正处于停滞不前,几欲放弃,又垂死挣扎的关键时期,眼神都能在奶油面包上戳个洞。
余述咬了一大口,才后知后觉地看见眼冒凶光的齐愿,嘴里含着东西嘟囔道:“你要吃吗?”
齐愿狠狠咽了咽口水,幽怨道:“你觉得我还能吃吗?”
这句话的本意是,一个正在减肥的胖子是没有资格吃奶油面包的。谁知余述想了想,了然道:“哦,你嫌我咬过了?”
哎?这是什么逻辑?还没等齐愿反应过来,余述已将面包掉了个,掰下一大块递给了她。
目瞪口呆的齐愿盯着眼前的面包,白色的奶油、黄色的果酱、紫色的蓝莓,各种颜色都在叫喧着挑战她的忍耐力。
齐愿英勇就义一般咽下最后一口面包时,悲戚地想,第三十八次减肥,宣告失败。
03
同所有羞涩内向又带着些许自卑的青春期女生一样,齐愿对运动会这类集体活动一直很排斥。当然,也没有多少人会邀请一个行动笨拙缓慢的胖子参加竞技项目。
所以大家都不太明白,为什么一向习惯隐形的齐愿会主动报名参赛,参赛项目还是考验速度的四百米赛跑而不是扔铅球。
这事要从几天前谈起。说起来,余述作为她的同桌,成绩好,话不多,对她一人占了课桌三分之二也毫不计较,虽然偶尔脑回路不太正常,思维有些跑偏,但他毕竟是搞艺术的嘛,也可以理解。对这个同桌,齐愿大体上觉得满意。
只除了一件事,那就是他的低血糖。齐愿对低血糖没有意见,却对包里时刻装着甜食,不时大吃特吃还吃不胖的余述很有意见。
她的第三十九次减肥,因余述手里一袋浓香玉米味的薯片而宣告失败。
第四十次减肥,因他好心带给她的一只天椒牛肉堡而失败。
第四十一次减肥,余述竟然在课间端来了一碗冒着热气的酸辣螺蛳粉。
齐愿托着腮坐在一边,目光呆滞地看着前方,道:“我能不能问一下,你这玩意儿,从哪里弄来的?”
余述吸溜着粉丝,偏头看她:“学校围墙边上,有个跑腿送外卖的人,啊……”他手在口袋里摸了摸:“喏,这是他的名片,你要吗?”
“……算了,谢谢。”
齐愿拼命让自己转移注意力,自己给自己打气——加油,不减肥你永远都不知道自己有多美丽。
但是旁边的吸溜声响个不停,脑海里摇旗呐喊的小人毫无气势,她甚至还不争气地吸了吸鼻子。
齐愿无奈地叹口气,幽幽地问道:“你知不知道,你这样让我很困扰啊!”
余述惊讶地看她一眼,举起手中刚拿起的烤兔腿:“啊,你们女生是不是都热爱小动物,看不得我吃这么可爱的兔兔?”
齐愿这才看见外焦里嫩、肉香扑鼻的烤串,咬牙切齿道:“滚。”
经过一番艰难沟通,余述终于明白了齐愿的苦恼。解决这苦恼的方法其实很简单,那就是余述出去吃,或者趁齐愿不在的时候吃。
末了,余述还颇为真诚地劝齐愿:“世间人类姿态万千,谁说瘦就一定美啊,蒙娜丽莎也是很丰满的嘛。其实你胖嘟嘟的样子还是很可爱的。”
齐愿还未来得及感动,他又自言自语地嘟囔了一句:“当然,蒙娜丽莎美是因为她的微笑,倒不是因为身材。”
齐愿:“……”
总而言之,余述的善解人意还是让齐愿觉得无以为报。因而当班委让余述参加运动会项目,而消瘦文弱的余述露出了为难的表情时,齐愿在一边自告奋勇地举了手:“我替他上吧。”
本来在犹豫是报长跑还是跳高的余述闻言很惊讶,谁说胖子都不爱运动,他身边的这个就很有体育精神嘛。
04
那一天是齐愿名扬校史的大日子。她出名倒不是因为壮硕的体型差点占了两个跑道,也不是因为她比倒数第二名多用了十七分钟才跑完,更不是因为她气喘如牛、汗流浃背,差点在跑道上成大字形扑倒的窘样子。
她之所以成为全校的焦点,是因为运动会广播的一篇加油稿。
上场前,余述好心地跑过来问她:“齐愿,有没有什么是我可以帮你的啊?”
齐愿瞄了一眼他背包里若隐若现的巧克力和士力架,吞了吞口水说道:“啊,不用了,你只需要替我口头加油就好了。”
余述疑惑道:“就这样?”
“嗯,得到你的鼓励我就很开心了。”她随口敷衍。
齐愿是在跑到一半的时候听到加油稿的,彼时其他选手已经跑完,整个跑道上只剩她一个人步履维艰地向前移动。
广播里传来甜美悦耳的声音:“下面这篇稿子写给高二一班的齐愿同学:齐愿,你说若是能得到我的鼓励,你就会充满力量;你说若是我能替你加油,你就会一直勇往直前。若是可以,我愿意变成你的力量,你的动力,在你的身边一直陪你跑下去。加油,齐愿!高二一班,余述同学来稿。”
透过汗水和软塌塌贴在眼前的刘海,齐愿看见场边的同学们皆露出了惊讶、兴奋和八卦的表情。正在跑道上移动着的胖女生齐愿,和背着画夹满校园转的“漫画王子”余述,貌似要合作一部集悬疑、惊悚、凄美、浪漫、痴心妄想、胖蛤蟆想吃王子肉于一体的情感大戏。
“女主角”齐愿被上百双眼睛盯着,恨不得立马晕厥。
偏偏这时,耳旁突然出现了熟悉的声音:“怎么样,这篇稿子还可以吧?”
齐愿转过头去,看着跑道旁的草丛内正慢悠悠随着她步伐走着的人,对方一脸的得意:“是不是很感动?”
齐愿用看外星人的眼光看着他——他竟然觉得这种情况下,她会感动?一个平凡、自卑的胖女孩,面红耳赤地站在跑道上,承受来自男生的调侃和众人的嘲笑,她的心情,会是感动?
余述终于觉出她表情不对,挠挠头道:“哎?这么感动?其实也不用啦,我是让我一个哥们代写的。你知道的,我不太擅长作文。”
齐愿决定逃离这场荒谬的闹剧,在眼泪夺眶而出前,她拼上所有的力气冲过了终点,一直冲出人群,冲出了操场。
身后余述在喊着什么,她已经完全听不见了。她想,就当这是一场梦吧,梦醒了,她还是那个有一身肥肉护体,刀枪不入的少女。
05
过了好几天之后,齐愿听到余述问她:“我是不是以前在哪里见过你?”
齐愿手里的笔“啪”一声掉落,在练习册上戳出一个黑点,丑陋又刺眼。
余述带着稍许疑惑:“怎么就想不起来了呢?我人脸识别的能力很好的啊。”
齐愿盯着面前的练习册,没说话,也没动。
这个自称人脸识别能力很不错的人,终于在作为同桌,朝夕相处一年多后,想起了她。
是的,他们早就见过面,早在她开始第十四次减肥的时候,早在她还不知道他的名字的时候。
那一阵齐愿的体重达到了最高峰,放学后就偷摸到学校北边的小花园角落里跳绳。书上说,跳绳十分钟等于慢跑半个小时,不仅可以减肥,还能美容养颜。可齐愿接连跳了一星期,不仅一斤没减下来,脸上还冒出了两粒青春痘。
齐愿垂头丧气地对着跳绳碎碎念:“你呀,这么长的绳,一点用也没有。早知道就把你缠在身上,好歹也能勒去二两肉啊。”
旁边有人“扑哧”笑出声,齐愿吓了一跳,回头便看见了支着画夹,隐在一片灌木丛后面的男生。从她的角度望过去,刚好能看见男生笑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你,你什么时候在那里的?”齐愿又羞又怒。
“半个多小时了吧。”他认真地想了想,“哦,对,从你脱下鞋子开始跳的时候。”
书上说,双脚直接踩在地面上运动,会消耗更多的卡路里。齐愿此刻觉得自己一定是脑子打结了,才会相信这样的鬼话。
她面红耳赤,羞得转身想走,又被男生从后面叫住:“哎,同学,这幅画送给你。”
那是一幅素描,画上的少女手挽跳绳,高高跃起的一瞬间被定格,马尾在空中划出轻快的弧度,校服的一角被风鼓起,像只展翅的白鸽。嘴角轻轻抿起,眼神却是格外明亮。
齐愿看了很久,画上的人像她,又不太像她。她有着和画中人相同的长相、相同的身材,却没有画中人那般灵动自信,那样神采飞扬。
他画出了齐愿都没见过的自己,那是她一直想成为的样子。
她把那幅画慎重地挂在房间里,心情不好时看几眼,心底那个沉睡的自己仿佛就会渐渐苏醒,提醒她一点点抛弃自卑,变得没那么怯懦。
她其实很想感谢那个送她画的少年,想当面说声谢谢。找到他其实并不难。同她恰好相反,在这偌大的校园里,他是优秀、耀眼、存在感很强的那一类人。她很快知道了他的名字,余述。
余述,不是小数点后那个可四舍五入、忽略不计的余数,而是齐愿心里千辛万苦算出的方程式最后唯一的解值。
有一次,她终于鼓起勇气走到他面前,话还没出口,就听到他身旁的同伴在说话:“余述,今晚的漫展你去不去?全都是你喜欢的高个细腰大长腿哦。”
齐愿低了头,悄无声息地走掉了。
直到高二分班,她坐在教室的角落一抬头,竟恰好看见他走进来。他背着画夹,搬着书,环视了一圈后,走到齐愿旁边的座位旁,问道:“同学,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齐愿轻轻点了头,听到他说:“你好,我叫余述。”
“你好,我是齐愿。”
他没认出她,这很正常,齐愿没觉得失望。她只是有点遗憾,没能当面说出那句谢谢。
如今余述重新提起,齐愿也不打算和他上演久别重逢的戏码。有些自己一直放在心里,看得很重的事,想要说起才发现如此轻飘。既然如此,那还不如不说,就当那只是自己一人的故事,喜怒哀乐,只关乎自己。
齐愿推开凑近打量她的余述,淡淡地说道:“你忘了?开学的第一天,你向我打听男厕所在哪里。”
余述半信半疑:“是么?可是男厕所不就在女厕所旁边吗?”
齐愿把头埋进英语课本里,声音闷闷的:“不是啊,最初男厕所在学校的另一侧,你当时急得脸都红了。”
“啊。”余述好像想起来了,感慨道,“学校的设计真是变态啊。”
齐愿没再说话,窗外晴空万里,树上有只不知名的鸟,兀自叫得欢快。
06
六月过得很快,齐愿感觉只是多打了几个瞌睡,高考就已经过去了。班委们在成绩出来后的一个星期,组织了一次同学聚会。
齐愿向来不怎么热衷集体活动,大家在包厢里又唱又跳,她待了一会便去走廊里透气,却在拐角处看见了熟悉的背影。
余述背对着她,脑后有一缕头发微微翘起,像它的主人一样显得有些傻气和无措。
齐愿只能看见他微红的侧脸,却不难想象他此刻张大嘴巴,紧张尴尬的样子。她看见他向对面垂头站立的女生连连摆手,说道:“对,对不起啊,我,我不是很喜欢你这种类型的女生。”
对面告白的女生是哪种类型呢?是和她一样,平凡、呆板、内向、毫无存在感的女生,穿着宽大的T恤衫和运动裤,是那样地灰暗和臃肿。
她的卑微和齐愿一样,她对余述的爱慕也和齐愿一样。齐愿看着她低头站在余述面前的样子,就像看到了自己。
她没有对余述开口,却听到了他的回答。哄女朋友睡觉的小故事
她其实有很多想说的话,却再也不用说出口。
齐愿在拐角处站了很久,久到余述和那个哭泣的女生都离开了,久到同学们全都散场,久到她终于轻轻一笑,告别了从前的时光。
她后来去了北方读大学,课业不太重,稍稍学会了打扮,比起以前算是亮眼了些。减肥一直在持续,可因为是家族有肥胖基因的缘故,个子又高,仍是比其他人显得宽一个尺码。
大学四年,她读了很多书,见过很多人,心胸慢慢变得开阔,不再那么在意身材,渐渐地,也逐渐养成了乐观的心态,人也变得开朗。
一个友善亲切又爱笑的胖子,虽做不成万人迷,但总归不会让人讨厌。
比起以前那段晦暗的岁月,她慢慢眼神明亮起来,终于有了点画中人的样子,她一直努力变成的样子。
她也有了朋友,还差点有了男朋友,偶尔会有人说她胖乎乎的样子很可爱。
她却在这句话里短暂地失了神,想起多年以前,有人曾背着光看她,托着腮说过一句:“其实你胖嘟嘟的样子挺可爱的啊。”
自己当时有没有相信呢?时隔太久,她都已经忘了。
她没想到会再见到余述。母亲那次有事,让她去收十八楼的租金。她不愿意去,嘟囔着:“现在谁还这么老土啊,直接转账不行吗?”
母亲往外撵她:“下班时间就知道窝在家里,这么大的人了连个男朋友都没有,我看那余述就不错,你去接触接触。”
她打了个激灵,问:“谁?”
“余述啊,十八楼的房客。小伙长得眉清目秀,还是个漫画家,也不知道一年能挣多少钱……”
她在母亲的念叨中恍恍惚惚地走出家门,走到十八楼门口才发现心跳得厉害,站了好久才鼓足勇气摁下门铃,却在听到里面一声“来了”后落荒而逃。
她不是不想见他,只是不想仍以这样的面目见他。
她找来围巾和墨镜,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才终于见到了阔别已久的那人。他没怎么变,一笑就露出洁白的牙齿,头顶有一缕调皮的头发微微翘起,和以前一模一样。
她按捺下想把那缕头发抚平的冲动,收完房租后礼貌地转身告辞,心里想的却是,她多年前因为自卑失去了当面感谢他的机会,如今再也不要失去对他说“好久不见”的机会。
07
齐愿过了长长的一段苦日子,苦到自己都不敢再回忆。想要剥离悉心养育二十多年的肥肉,痛苦难以形容。可每当想要放弃的时候,齐愿总会想起,余述喜欢的,是高个细腰大长腿。她只占了高个,距离剩下两个还有一段距离。
体重终于变成两位数的那个晚上,她站在房间的那幅画前,静静地看了很久。画纸已经泛黄,画中的少女却依旧眼神明亮,神采飞扬。透过那双眼睛,她仿佛看见当初坐在灌木丛背后的那个少年。正是他冲她的那粲然一笑,点亮了她整个青春期。
她轻轻做了个深呼吸,心中默念道:“你好,余述,我是齐愿。”
她找人偷偷在天台搭了一座玻璃房,把自己的家当搬过来,布置成了一间小屋。一切收拾妥当后,拿出跳舞毯,在他的正上方开始蹦跶。
终于在三天后的一个早晨,她用余光瞄到了穿着棉拖冲上来的余述。因为紧张,左脚踩右脚差点把自己绊倒。
当他问道“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时,她屏住了呼吸。可当他再一次没认出自己时,齐愿却没像预想的那样,说出“我是齐愿”这几个字。
她突然想到,或许他一次次认不出她,只是因为她在他眼里无关紧要罢了。她减肥成功又怎么样,世界上高个细腰大长腿的女孩何其多,他难道就非得喜欢她齐愿?
她说不出是悲伤还是意料之内的坦然,茫然转身向玻璃房走去,却听到背后余述惊喜的声音:“齐愿?你是齐愿吧?”
齐愿愣愣地转身看他,余述指着玻璃房中挂着的画,眉飞色舞:“我是余述啊,那幅画,是我给你画的啊。”
见她不动,又凑上前来,皱眉道:“你变了好多啊,面黄肌瘦的,没有以前好看了。”
齐愿这才从大起大落中反应过来,呐呐道:“哦,那幅画啊,其实,其实我也没有特意要留着,我是搬家的时候不小心找出来的,本来是想扔掉的……”
“你扔了吧。”余述兴致勃勃地打断她。
“啊?哦。”齐愿低了头答应一声,控制情绪的弦像是绷断了,连失落都没有了起伏。
“反正我那里还有很多呢。”
齐愿应声抬头,刚好撞进余述亮闪闪的眼睛里。她没听懂,问了一句:“什么?”
“我说,我那里还有很多张,画的都是你。”余述挠挠头,笑道,“你不知道吧,我那个时候,对你比较有好感。”
他看了看张大嘴巴的齐愿,不好意思道:“不过那时候你不怎么理我,我也就没敢说。”
齐愿结结巴巴:“那,那现在呢?”
余述想了想:“现在?啊,你知道的,我喜欢肉嘟嘟、可爱的女生。”
哎?怎么会这样?如今高个细腰大长腿的齐愿哭笑不得,小声嘟囔:“这还不简单。”
“什么?”余述没听清。
“我说,”齐愿提高声音,“你是只猪。”
他们俩都是,错过心意的两头猪。好在她初心未改,恢复成原来的模样也很容易。
好在微风正轻,阳光正盛,好在一切都还来得及。
08
余述打小就有脸盲症,不太严重,但也属于相见不相识的那种。于是父母送他去学画,几年下来,绘画技术提高不少,记住的人脸却都是些绘画用的孟德斯鸠、托尔斯泰等石膏像而已。
不过平日里除了路上偶然见到同学打招呼时,一脸茫然,有些尴尬以外,一点也不影响余述长成品学兼优的良好少年。
在余述眼里,每个人的长相都不过是高光、阴影组成的线条,只有五官是否立体之分,没有美丑的区别。学校里那么多女生,在他眼里都差不多。
能算得上印象深刻的,倒是有那么一个。那是一个黄昏,他放了学坐在学校的小花园里,画老师布置的静物画。正专注的时候,听到了异样的响动。
他循声望去,是一个胖胖的女生,正在认真地跳绳。女生的动作和表情都很奇特,明明看起来很笨拙,像是下一秒就会被绳子绊倒,却是奇迹般地跳了许多下。每一次向上跃起的动作都做得很用力,这让她显得有些傻气和可爱。
跳了一会过后,大概是有些累了,手和脚开始轻微不协调。女生于是瞪圆了眼睛,紧紧抿着嘴唇,圆鼓鼓的脸上透着绯红,像一种无害又倔强的小动物。
终于跳不动了,绳子被踩在了脚下,女生顿时泄了气,垂了眼皱着鼻头自言自语:“你呀,这么长的绳,一点用也没有。早知道就把你缠在身上,好歹也能勒去二两肉啊。”
余述“扑哧”一声笑出来。他从未见过表情如此丰富的女生,莫名觉得她有些特殊,可怎么个特殊法他形容不出,如果非要说的话,那就是他笔下的她特别灵动。
后来她成了他的同桌,刚开始的时候他没认出来,只觉得她有些眼熟。那次运动会,她抿着嘴,红着脸,认真跑在跑道上的表情太过眼熟,他才终于将记忆中那张表情灵动的脸和面前的人重合在一起。
可她不仅不承认,还对他越来越冷淡。于是他也就选择了沉默,只偷偷地看她,再偷偷地把她画进画里。
他房间里挂了很多幅画,有课间打瞌睡时流口水的她,有解不出物理题皱眉头的她,有看见他吃东西时,馋得咽口水却还装成一本正经的她……她是他大半个青春里最活泼动人的素材。
他不喜欢她为了减肥,饿得垂头耷耳的样子,于是故意在她旁边吃很多东西。
他也不喜欢她因为胖而自卑,体育课上小心翼翼站在一旁的样子,于是故意念叨篮球运动可以消耗多少卡路里。她个子高,加入到球队里,倒也打得有模有样。
他其实最不喜欢的,是她不喜欢他。可是那又怎么样,只要她能慢慢变得自信开朗,喜欢谁又有什么关系?
他想起高考后的那次聚会,有女生向他告白,他紧张得连连拒绝:“对不起啊,我不太喜欢你这种类型的女生。”
他慌忙逃走,正好被一哥们看见,打趣道:“你不是说不喜欢高个细腰大长腿,就喜欢胖乎乎、肉嘟嘟的女生吗?……像齐愿那样的。我看这个女生就挺符合啊。”
他也笑,笑完了又正色道:“不是啊。我不是喜欢齐愿那样的,我只是喜欢齐愿而已。”
好友被他的认真镇住,半晌才讪讪地说道:“反正你这品味挺独特。”
余述笑笑没说话。他想起初次见她的那天,她迎着风高高跃起的样子,从此定格在他的脑海中。
这世间千姿百态,万种风情,陌上花开无数,我听过夏风,看过秋雨,仍是最喜欢你。
更新时间: 2021-01-25 18: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