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绿亦歌
年复一年,时光在朝迟暮别中褪了色,只剩下蔷薇花越过旧墙,迎着黄昏的流云,让人嫉妒地鲜艳着。
01
第一次见到顾境,是在2012年4月,我记得很清楚,因为老街外的蔷薇花开了。
他骑着一辆闪闪发光的山地车,穿着一中标志性的蓝白校服,鬼鬼祟祟地打着转。
我注意到他好几天了,每到清晨上学和黄昏放学的时候,他都会出现,像是在等人,却又不急,只站一会儿,就骑车走了。
风将他的校服吹得鼓鼓的,少年的身影渐渐远去。
他站在树下的阴影处,试图隐藏自己。可越是这样,就越明显。他长得干净好看,浑身散发着有钱人家大少爷的气息,一看就和我们这种小破老街的人有着云泥之别。
在第七天的时候,我趁他不注意,慌慌张张地冲出来,和他撞了个正着。
我在他的山地车前,不由分说地“哇哇”大哭,他被吓了一跳。我坐在路边耍赖,不肯走。他无可奈何,在旁边的小卖部买了许多糖果和零食哄我。
“哎,小妹妹。”他和我一人一根冰棍,蹲在地上,两个人的影子重叠在一起。他咬了一大口冰,问我,“你认识徐泠泠吗?”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突然有一道冷冷的声音打断了我们:“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和顾境一起回过头,呆若木鸡地看着身后的徐泠泠。
“起来。”徐泠泠瞟了我一眼,淡淡地说,“丢人现眼。”
我低下头,迈着小碎步跟在她的身后。走了几步,我回过头去,看到穿着天蓝色校服的少年,单手扯着背包的肩带,向她挥挥手,脸上似笑非笑。
我赶紧收回目光,扭过头的一瞬间,却看到自家姐姐的嘴角弯了弯。
她是在笑。
我第二次见到顾境,是在初夏的星期五的傍晚。我提前写完作业回家,奶奶给了我两块钱,让我偷偷去买橘子汽水喝。
我开心地拿着钱,一路飞奔,快到小卖部的时候却听到了小贩的吆喝声,是敲着铁皮卖的麦芽糖。我停下脚步,走到他面前,用手指沾了一点点粉放进嘴里。
我买下了最后一袋麦芽糖,心里盘算着等着徐泠泠回家和她一起分着吃。这是徐泠泠唯一喜欢吃的零食,简直甜到粘牙,不明白她为什么独独喜欢。连我这样的小孩都嫌弃它,所以奶奶从来都不会主动去买。
我蹦蹦跳跳地提着塑料袋往巷子里走,在转角的时候看到一辆自行车的后轮。崭新的银色赛车,泛出刺眼的光,和这个不起眼的老胡同格格不入。
我认得这辆漂亮昂贵的山地车,如今它的后轮上多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座椅。
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贴着墙走过去。
果然,我看到了顾境。少年穿着白色的短袖衬衫,长手长脚,侧脸英俊得惊人。而他面前的少女,长发垂下,乌黑浓密,露出白皙的脸庞。
日落黄昏的老街边,旧墙里的蔷薇生出枝丫来,落在地上,斑驳一片,氤氲了两个人谈笑晏晏的影子。
我站在一墙之外,抬头望着天边火烧的流云,有群鸟飞过,在天空肆意翱翔。
不知过了多久,路灯一盏一盏亮起,夜幕来临。
我听到姐姐的声音,是我所不熟悉的温柔,她说,明天见。
我脚步慌乱地跑回家,奶奶已经做好了饭菜。我心跳如雷,扯谎说喝了汽水吃不下饭,躲在书桌旁,假装认真地写作业。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开门的声音,然后是换鞋,问好,我知道是徐泠泠回来了。
徐泠泠拉开帘子,将一袋麦芽糖放在我的面前。
她神色淡然地看着我,说:“是你落下的吧。”
我埋下头不敢看她,哆嗦着双手打开塑料袋,从里面拿出最大的一块,犹豫着该说什么好。
徐泠泠却忽地笑出了声,弯腰从我的手中接过麦芽糖,把那一大块直接丢进嘴里,再揉了揉我的脑袋:“那,你要为我保密哦。”
02
住在老街的人三教九流,大部分人都过着有今朝没明天的日子。我们的父母在生下我以后就外出打工,渐渐没了消息。多亏了奶奶将我们辛苦拉扯大。
老街上所有的人都说我和徐泠泠不像亲生姐妹,我们俩一静一动,从小到大,徐泠泠总是用看白痴的眼神冷冷地看着我耍宝。
徐泠泠不讨喜,对谁都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奶奶不喜欢她,别人家都是老二穿老大剩下的衣服,用老大淘汰下来的东西,可我家不同,再穷再苦,奶奶也不愿意亏待了我。鸡蛋、牛奶、鱼肉我都有,而徐泠泠什么都没有。
我们俩唯一的共同点,大概就是头脑都很聪明,学习一直名列前茅。
徐泠泠长我三岁,没有朋友,生活永远只有学习学习再学习。可是渐渐地,她偶尔也会跟我提起顾境。
她讲他参加竞赛得了奖,讲他和人打架,讲他翻墙给自己买烧烤吃。
“他不知道我一吃辣就过敏吗?”徐泠泠嫌弃地说,然后我看到她手臂上的小红疙瘩一路漫过了脖子。
“知道自己过敏还吃,活该!”我顶嘴。
徐泠泠扬起书本,作势要拍我的头。
多亏了顾境,我和徐泠泠水火不相融的十二年生活竟然慢慢改变了。我们终于像一对普通的姐妹,有了共同的秘密,躲在被窝里,用磁带机放杨千嬅的歌——“青春仿佛因你而起”。
第三次见到顾境。他单脚踩地,穿着黑色的T恤,白色耳机线伸到裤兜里。看到我们,他嘻皮笑脸地扯下耳机,冲徐泠泠拍了拍他的山地车后座。
徐泠泠不理他,跨上自己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里都响的破烂的自行车,摇摇晃晃地离开。
我转了转眼珠子,跳上顾境的车后座,抱住他的腰,像个神气的小公主,在他的耳边大声喊:“冲啊!”
顾境请我吃必胜客,那是我第一次吃比萨,芝士咬不断,扯出很长的丝。我拿着碟子在自助区让碗里堆成一座山,顾境教我折纸飞机,告诉我飞机怎样才能飞得又平又远。
徐泠泠摊开课本和作业,看着我和顾境,面无表情地问:“你们玩够了吗?”
顾境的手臂搭在玻璃窗边,轻轻地扣下手腕,纸飞机在阳光下晃晃悠悠地远去。
每次分开的时候,徐泠泠都会十分认真地对顾境说:“明天见。”
她就是那样的人,一板一眼,连情话都说得郑重其事。
顾境和徐泠泠的事,终于还是被家长和老师发现了。
顾境的母亲纡尊降贵,亲自来我们的老胡同里登门拜访。发亮的加长轿车停在胡同口,有穿戴华丽的妇人走出来,站在我家门口,向奶奶略微弯腰。
她礼数周全,说话的语气不疾不徐。我躲在房间里,听不清她们说了些什么。只知道顾境的母亲走后,奶奶被气得坐在门口,不停地喘气,大声叫徐泠泠滚出去。
奶奶拿鸡毛掸子打徐泠泠,她跪在大门前,烈日炎炎,大地被烤得快要融化,汗水浸湿了她全身。
奶奶是在农村出生的,下手没个轻重,每一下都是实打实的沉。徐泠泠高昂起头,咬着牙一声不吭。
我在旁边“哇”地大哭起来,然后跑上前,也跟着跪下来。我抱着奶奶的腿,泣不成声地说:“奶奶,奶奶。”
最后黄昏来临,奶奶终于将鸡毛掸子丢下,弯下腰掰开我的手指,牵着我的手转身回到家中,留下徐泠泠一个人。晚上是吃包子和稀饭,我只吃了一个,把剩下的一个揣好,趁着奶奶不注意,跑出去拿给徐泠泠。
她还是一动不动地跪在月光下,只看了我一眼,说,你回去吧。
徐泠泠教会了我爱是多么坚韧。
可是最后,也是她教会我,爱是多么脆弱。
03
中考成绩下来了,徐泠泠考了全市前十,招生办每天都往家里打电话。最后她去了城郊的一所寄宿制学校,升学率全省前三,一个月只放两天假,还给了她一大笔奖学金。
她和顾境,一人在城北,一人在城南,见上一面都成了很难的事。
我考入一中的初中部,成了顾境的学妹。
顾境对别人说,这是我妹妹,从今往后我罩着她。
现在回想起来是让人好笑的台词,但当时当境,他却帅气得像个英雄。是紫霞仙子口中“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踩着七彩的云霞来娶我”的那种英雄。
后来我无意间听到有女生说起顾境,说那个徐薇薇真的是顾境的妹妹吗?长得那么丑,穿得土里土气的,还不是一个姓。
我心想:真可惜,徐泠泠不在。要是你们看到她,一定会被她的美亮瞎双眼,自惭形秽,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我每个周末都会骑车去看徐泠泠,她的那辆老式二八车彻底被淘汰,她用奖学金给我买了一辆全新的捷安特。我会给她带点好吃的点心,她会给我塞零花钱。还有一份是给奶奶的,她不主动说,我心里却明白。
除此之外,我还会带上一封顾境写给徐泠泠的信。干干净净的黄色信封,甚至不封口,只眉飞色舞地写上“徐泠泠”三个字。徐泠泠的回信会装在白色信封里,里面的信纸会比顾境的要多几张。
春夏秋冬,整整三年,无论发生什么事,刮风下雨或者打雷闪电,我都会按时把信交到他们彼此的手中。
见面的时候,我也会好奇地问徐泠泠:“你们都写些什么?”
徐泠泠勾勾嘴角,把信封在我眼前晃晃,难得神色得意:“又没有封口,你自己不知道看吗?”
我摇摇头,倔强地说:“我不看。”
徐泠泠瞥我一眼,说:“也没什么,就是每天吃了什么,学校发生了什么事,有没有生病,有什么好听的歌曲。”
“就这样啊?”
“是啊。”她说,“就这样。”
很多个深夜,我坐在台灯下,白色和黄色的信封在我的手中交错。我颤抖着,犹豫着,却始终没有偷看任何一封。
不是因为我有多么崇高的品德,我只是害怕,害怕看到——我等你,我想你,我爱你。
我们学校是开放式的,有一次我中午在食堂吃过饭,去学校附近买辅导书。经过一家水吧的时候,我侧过头,竟然看到了顾境。
他站在水吧的院子里,手里拿了一根台球杆,穿着白色衬衫,和身边的男生说着话。像是察觉到了我的目光,他猛地看过来,正和我四目相对。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想要逃走。顾境推开玻璃门,像拎小鸡一样拎起我:“来,小孩,”他笑着说,“我教你打台球。”
我低着头,接过他手里的台球杆,木讷地站着。顾境揉了揉我的头发,从我的身后环住我,抓住我的球杆,让我学着他的样子弯下腰。
我趴在球桌上,手背拱起,球杆却还是找不到支撑点,高高地跷起来。顾境一点一点地掰开我的手指。
然后他轻轻地将球杆往前推,白球便直直地向前。“砰”的一声,白球撞开了整齐的彩球。
他的呼吸就在我的耳边,潮湿而温热,我的心跟着彩色的球一起散开,乱成一团。
顾境笑着放开我的手,另外拿了一根球杆,挑挑眉对我说:“我和你打。”
我的身手不凡,下一杆直接将白球捅进了球洞里。
站在顾境身边的男孩们笑得东倒西歪的,顾境从球洞里拿出白球抛给我。我下意识地伸出手,将球紧紧地抓在手心里。
“再来,”他说,“进一个球请你吃一支冰激凌。”
“那我要是赢了呢?”我抬起头看他。
顾境正在用松香擦球杆,听到我的问题,掀起眼帘,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开始每天中午都往桌球室跑。
顾境会帮我点一杯珍珠奶茶,陪我打三场台球,然后让我去旁边水吧的桌子上趴着午休。无论我怎么哭闹,他绝不会多让我打一场。
徐泠泠不在,顾境自觉要担起照顾我的责任。他不仅要检查我的作业,还要监督我喝牛奶,记录我的身高,连每天八杯水都要在我耳边念叨。
我望着他目瞪口呆:“真不知道徐泠泠是怎么忍受你的。”
徐泠泠每个月放假也被我和顾境哄来水吧,她不喜欢打台球,就在一旁写作业。顾境就在她的对面坐下,下巴搁在淡蓝色的桌布上,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她。
等徐泠泠终于写完试卷,抬起头瞪他:“你干嘛?”
顾境笑嘻嘻地伸出手,将她落下的头发捋到耳后。阳光落在他和她的肩头,像是闪闪发亮的羽毛。
我坐在徐泠泠旁边,低着头,不断地演算数学公式,可怎么算也得不出课本上的结果。
到底是哪一步出了差错?
圣诞节即将来临的时候,顾境放学后约我去给徐泠泠挑选礼物。其实我根本就不知道徐泠泠喜欢什么,她对万事万物都有一种天然的不关心。
最后我选了一条亮晶晶的项链,信誓旦旦地对顾境拍胸脯说:“她一定会喜欢的。”
果不其然,圣诞节那天,我在抽屉里发现了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周围是同学们嘈杂的打闹声,我打开来看,镶着爱心的项链熠熠生辉,我的手指轻轻地在上面摩挲。
顾境爱屋及乌,对我很好,一碗水端平,他给徐泠泠买的东西,从来都会给我一份一模一样的。
徐泠泠一件都没有要,全部退给了他,我却厚着脸皮统统收了下来。
唯独有一样,我没有,徐泠泠却收下了。
顾境,是你。
04
时间就这样晃晃悠悠地过去。
多年后,我回忆起自己的青春,脑子里出现的,总是那几个挥之不去的画面。
顾境和我面对面站在台球桌旁,我在徐泠泠的学校门口等她,徐泠泠和顾境走在我的前面,过一会儿停下来叫我的名字“薇薇”。
我没有什么朋友,没有闯过大祸,连迟到都没有过,成绩也从不让人操心。如果不是徐泠泠和顾境,那我的人生,大概就只是一场黑白默剧。
中考比高考晚一个星期,那时候徐泠泠已经从寄宿制学校搬了回来,还是和我挤一间房。
考完最后一科,我第一个交卷走出考场,就看到徐泠泠站在楼梯旁的过道上等着我。
“薇薇,”她看着我的眼睛,沉沉地说,“奶奶晕倒了。”
奶奶是因为脑溢血晕倒的,幸好徐泠泠在家,抢救及时,在医院躺了大半个月,就能哆哆嗦嗦地下床走路了。
唯一的好事应该是奶奶和徐泠泠之间的关系终于稍微缓和了一些。奶奶吵着要出院,徐泠泠不答应,站在病床上不耐烦地说:“不就是钱吗,我可以挣。”
然后她甩开奶奶的手,冲出了病房。我跟着她小跑出去,看到她站在人来人往的走廊上,用衣袖狠狠地擦眼睛。
我忽然后知后觉的想起来,这一天,正是徐泠泠的十八岁生日。
不久以后,我才知道,除此以外,这一天,也是顾境向徐泠泠表白的日子。
少年满怀希望,紧张又忐忑的问她,徐泠泠,你可以做我的女朋友吗?
第二次见到顾境的母亲,是在医院。
我躲在角落里偷听,顾境的母亲还没来得及说话,徐泠泠就先开了口:“我可以离开他。”
我和顾境的母亲都一愣。
“我需要一笔钱,”徐泠泠报了一个数字,“然后我就离开你的儿子。”
这下,连顾境的母亲都为之动容:“我知道你家里困难,还有一个妹妹,我没想要威胁你……只是你和顾境实在不太般配,你们还年轻,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想送他出国,可他为了你死活不愿意……”
“我知道,”徐泠泠打断了她,“所以我说了,我会离开他,还是你觉得这个数字不够合理?”
我躲在角落里,浑身发抖。我想要冲出去,让她不要胡说八道,不要轻贱自己,不要侮辱顾境,她可是徐泠泠啊。
她是我唯一的姐姐,她应该拥有笑容,她应该无所不能,她应该所向披靡。
她不应该这样,站在令人窒息的医院走道里,用自己的爱情来讨价还价。
可是我没有,我靠着墙壁,蹲下身,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看到不远处,就在我对面的阴影中,站着一个人。
我看到十八岁的顾境,穿着白色的T恤,漫不经心地望向窗外,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察觉到我的目光,他侧过头,冲我露出一个可有可无的笑容。
我从来没有见过顾境那样糟糕的笑容。
黄昏的光从窗户落到他的脚下,天边流云四散,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那年飞出去的纸飞机啊,晃晃悠悠,终于落了地。
十五岁的夏天,我告别了两个人。
徐泠泠高考发挥得很好,去了北京最好的大学。她走的那天,我去火车站送她。她的行李很少,书包里只放了一本书和一袋饼干。
我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只好问:“什么时候回来?”
徐泠泠笑着拍拍我的头:“还没走呢,就先问什么时候回来。”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她耸耸肩,说:“谁知道呢。”
然后她转过身,走进车厢。上了三步台阶后,她将行李箱放下,回过头,我还站在原地,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徐泠泠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又走下来,紧紧抱住我。
天上在下雨,八月多雨,连绵不断。这是徐泠泠第一次拥抱我。
我在她的怀中放声大哭,她的泪水落入我的颈脖,是滚烫的。
我们谁都没有开口提顾境。
我在滂沱大雨中到了台球室,门上挂着“今日休息”的牌子。我视而不见,推开门走了进去。
没有开灯的房间里,顾境一个人弓着腰在打台球。“咚”的一声,白球直直地冲过去,将排列整齐的彩球击得七零八碎的。
雨水顺着玻璃窗不停地落下。我沉默着走上前,打开电视机,旁边的抽屉里放了许多盗版的电影光碟,我随手拿了最新的一张,叫《最好的时光》。
第一个故事里,张震和舒淇在昏暗的台球室打球,谁也没有说话。离开的时候,张震站在门外,对舒淇说,我给你写信。
我转过头,看到顾境站在我身后,手里拿着球杆,静静地看着屏幕。
“小孩,我走了。”他说。
他们都走了,我深爱的,深爱我的,都离我而去。
蔷薇花开了又谢,再开再谢。一年复一年,时光如梭,我终于长大了。
长到了当年他爱上她的年岁,他却去了更远的地方。
05
我升入一中的高中部,再没有人说会罩着我,但原本也不会有人在意我。
徐泠泠偶尔会给我打电话,问候奶奶身体安康,告诉我她在北京一切都好。顾境从美国给我寄来明信片,他在俄亥俄州,那里没有蔷薇,总是大雪纷飞。
我高一时获得了全国物理竞赛的二等奖,高二时获得一等奖,被名校保送。高三时我参加英语竞赛获得一等奖,有记者来学校采访。我端端正正地坐在镜头前,一板一眼地背稿子,反正我就是个无趣的书呆子。
最后一个问题,记者问我:“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对着镜头愣了愣,突然想不起标准答案,于是只能艰难地开口说:“我想去美国。”
那个周末,徐泠泠回家了。她风尘仆仆,将近四十个小时的火车让她疲惫不堪。
“我看到了那个采访,”她不悦地说,“蠢死了。”
我傻笑着挠挠头,说:“我去给你买麦芽糖。”
“不用了。”徐泠泠挡在我的面前,看着我的眼睛,“我傍晚就要回去。徐薇薇,我问你,你想去美国吗?”
我怔怔地看着她,窗帘被风吹得高高扬起,我轻声说:“嗯。”
徐泠泠拉开背包,在最里层拿出一个存折,抛给我。我下意识地接住,打开存折,看到里面七位数的存款。
“我早就不吃麦芽糖了。”她说。
我想起三年前,她站在医院的走道上,冷冷地对顾境的母亲说,我可以离开他。
我知道这些钱是从哪里来的,我也知道她为它们付出了什么。但凡我还有一点点尊严,我就应该义正词严地拒绝它。
可拒绝的话卡在喉咙里,我怎么也说不出来。
当年我没有,如今我也没有。
于是我死死地捏着手中的存折,埋下头,放声痛哭起来。
为什么所有快乐的、悲伤的、令人心碎的事情,都发生在黄昏。
除了“对不起”和“谢谢”,还剩下什么?语言如此苍白,在命运的轮盘面前,我们是如此不堪一击。
一年后的夏天,我花费了将近两天的时间,终于抵达了俄亥俄州。顾境开着越野车来机场接我,他带我认识他的朋友们,像当年一样给他们介绍,这是我妹妹,从今往后我罩她。
顾境有了新女友,是和徐泠泠完全不同的女孩。漂亮甜美,会弹钢琴和小提琴,家境很好,穿着当季最新款的奢侈品。可在我刚决定喜欢上对方的时候,顾境却和她分手了。他身边从来不缺女伴,漂亮的、聪明的、有才华的,没有一个是特别的。
在他空窗期的时候,我会约他出来,去台球室打球,喝满满一扎黑啤。我的球技进步了许多,可依然赢不了他。
那天晚上,我和顾境从桌球室走出来,发现外面的雪下得太大,积雪很厚,车子无法启动。顾境又折回桌球室,要了温酒和汉堡,和我坐在车里分吃,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薇薇,”在太阳升起的那一刹那,他忽地转过头问我,“你为什么要来俄亥俄州?”
我正在啃炸鸡,呆呆地抬起头,一脸迷茫地看着他。顾境哈哈大笑,伸手帮我擦掉嘴边的油迹,我们谁也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
一年以后,徐泠泠和顾境都毕业了。徐泠泠放弃了保送研究生,进了北京的一家报社,申请了驻外的战地记者。顾境和朋友们在大四时就开始创业,成立了一家互联网公司,很快被硅谷的龙头看上,进行了收购。
接下来又是一年,两年,三年,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也毕业了。
我和顾境读的是相同的专业,在同学们焦头烂额找工作的时候,我已经收到他公司发来的offer。
“或者我可以帮你推荐去更好的大公司。”顾境说。
“没关系,这样就够了。”
能够陪在他身边,就足够了。
我二十五岁那年,徐泠泠来了一次美国。她从美国转机去墨西哥。我央求了她很久,她终于肯挤出一点时间来见我一面。
我和她约在一家安静的意大利餐厅,有露天的阳台,旁边放满了烤炉。徐泠泠和顾境在看到对方的一刹那,都大吃一惊。
我在旁边笑得天真无邪,说:“你们还记不记得以前三个人一起吃必胜客?那都已经是好多好多年前的事了,我们终于又重聚了。”
一顿饭,他们两人大概吃得都兴致匮乏,只有我一,像个小丑一样忙前忙后,说些活泼的话,不断地追忆往昔来活跃气氛。
“你们知不知道,我一共帮你们传过多少封信?”我问。
顾境和徐泠泠难得有默契,头也没抬,根本不理会我。
我只好自顾自地说下去:“三年,两百九十八封。”
在我使出浑身解数也无计可施的时候,顾境突然开口说:“我也很怀念,那个时候。”
我愣愣地抬起头,他笑了笑,举起酒杯,先碰了碰我的酒杯,然后是徐泠泠的。他说:“最好的时光都已经过去了。”
徐泠泠拒绝我让顾境开车送她去机场的提议,她自己叫了一辆出租车,走到我旁边,抱了抱我,然后又抱了抱顾境。
她在他耳边嘴角微动,我没能听到她说了什么,但总归不会是我想象中的破镜重圆,我难过地闭上了眼睛。
我突然想起,许多年前的春天,蔷薇花开了,徐泠泠笑着回头,对顾境说,明天见。
从“明天见”到“下次见”,到“再见”,到“再也不见”。
回去的路上,天上又飘起小雪。我摇下车窗,风和雪迎面而来,打在脸上生疼。
我终于鼓起勇气,问顾境:“你还爱她吗?”
顾境侧过头,看了我一眼。
然后他淡淡地开口:“十八岁的顾境会永远爱着十八岁的徐泠泠。但二十八岁的顾境,不再是了。”
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成长为肩膀宽厚,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了呢?
那些在他生命中来来去去的女孩,没有一个能留下,包括徐泠泠。
这十几年来,一直陪在他身边,山一程、水一程,路途迢迢地走过的人,竟然是我。
可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也不得不离开。
那天夜里,徐泠泠在上飞机前给我发了一条短信,只有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谢谢。
我想起十二岁那年,她从我的手里咬下一口麦芽糖,冲我眨了眨眼睛。
她说,那,你要为我保密哦。
而如今,所有的少年心事,都已经被时光所掩盖。
06
我二十七岁那年,奶奶再一次因为脑溢血入院。这一次她不够幸运,从此只能瘫痪在床上。
我没有给徐泠泠打电话,我在电脑前坐了一会儿,然后写了一封辞职信,交给我的上级。我连夜收拾好行李,第二天一大早,开车去顾境的别墅门前等他。我戴着手套,将铁门上的雪一点一点拭去。
顾境从屋子里走出来,看到我很吃惊。我冲他笑了笑,然后说:“顾境,我要回去了。”
他沉默半晌才问:“那你还回来吗?”
我摇摇头,继续微笑:“不了。”
顾境低头看我,许久以后他才说:“我和你一起回去吧,正好很久没回国了。”
顾境回国待了一个星期,我忙着照顾奶奶,他也有自己的圈子要应酬。只是每个黄昏,他都会把一束花放在胡同口。
我白天在房间里投简历,晚上听奶奶唠叨。她问我和徐泠泠何时才肯结婚,她在有生之年想要抱抱孙子。她早有预谋,给我安排了相亲,对方也是在胡同里长大的人家,和我同级,毕业后成了小有成就的工程师。
我绞尽脑汁地回忆,对方笑着说:“你肯定记不得我了,那时候,你和谁都不来往。”
“别把我说得那么不近人情,冷冰冰的人应该是徐泠泠才对。”我说。
“不,”对方笑了笑,“你和她都是。你都不知道,我们这些同龄的小孩,从来都不敢和你说话,你就像从不属于这里。”
我低下头,咬着吸管,将面前的珍珠奶茶一口气喝得精光。
那天晚上回家收拾房间的时候,我在角落里看到了徐泠泠的纸箱,里面装满了当年顾境写给她的信,随意地散放着,也没有封条,看起来十分漫不经心。
但这么多年来,一封也没有落下。
我这一生,一共为他们传过两百九十八封信,一共见过顾境一千零一次。
每一次,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徐泠泠有两百九十八封信,天地为证。我只有这一千零一次,天方夜谭。
顾境回国的前一天,他总算空出时间能见我一面,于是我们相约去一中缅怀青春。走在路上,我被从旁边急急忙忙冲出来的学生撞了一下。
顾境哈哈大笑说:“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就只有这么高一点。”
傍晚的时候,我和顾境去打桌球,曾经熟悉的桌球室早已关门大吉,门口挂着“店铺出租”的招牌,锁得严严实实的,门口全是灰尘。
我和顾境怔怔地站在玻璃门前,看着彼此的倒影,谁都没有说话。我和顾境就这样在台球室的门前坐了一整夜,我很想和他说些什么。
说我们俩第一次见面,我是故意摔倒在地的;说我看到了他和徐泠泠的初吻;说那个炎热的夏日,跪在门口浑身是伤的徐泠泠;说她的那两百九十八封信;说她再也没有爱过别人;说他出国前的那个夏天,我们绝口不提的医院走廊;说那部近乎默片的电影,张震满世界地找舒淇,最后她突然回头,看到站在灯下的他;说那个皱巴巴的存折,在我手中被一次次地翻开。
可到了最后,我什么也没有说。
我抬起头看着深蓝的天空,只是十分遗憾地说:“结果我还是没能赢你一次。”
“是啊。”他低头看我,眼中满是离别的哀伤,他轻声重复了一遍,“是啊。”
“顾境,”我突然没头没脑地开口说,“我爱你。”
他侧过头来看我,我的睫毛微微颤动,一下,两下。他看了很久,死死地咬住嘴唇,不肯再多说一个字。
他两眼通红,似乎是哭了。
我爱他,比他爱我,要早许多许多日子。
我用了整整十五年的时光,才终于从当初的小孩长大成能够独当一面的大人,却永远无法战胜当初那个懦弱的、自私的、卑微的自己。
然而最好的时光,已经过去了。
和顾境有关的青春,也已经结束了。
半年后,我结婚了,和那个说“你就像从不属于这里”的男人。
每一张请柬都是我亲手写的,第一张写给徐泠泠,最后一张写给顾境。
可他们都没有来。
徐泠泠给我打了一通越洋电话,电话那边声音嘈杂,她“喂”了几声,然后换到了安静的地方。一时间我们都沉默下来,谁都没有说话。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化妆间的门被打开,伴娘大声叫道:“新娘子,好了没,该出场了。”
徐泠泠在电话那头笑出声,说了一句话,然后不等我回答,就已挂断电话。
“姐姐。”我握着手机,哭得稀里哗啦。
她说,薇薇,忘不了的话,就好好记得吧。
从十二岁到二十七岁,大梦初醒,荒唐了一生。
顾境给我的结婚礼物装在一个精美的盒子里。那个盒子看起来十分眼熟,我想了很久,才想起十几岁的时候,有一年圣诞节,我陪他去给徐泠泠挑选礼物,最后耍了一个小聪明,选了自己想要的一条项链。那时候装着项链的盒子,就是这一个。
我将盒子打开来,里面躺着一把普通的钥匙。
他没有留下只言片语,这个盒子,是我和顾境的最后一次交集。
这一年的圣诞节,黄昏的时候下了一场雪。我从公司下班,走路回家的时候经过一中的大门,发现学校已经翻修了一次又一次,穿着校服的少年们正在笨拙而真诚地为西方的节日庆祝。
我走到商业街的尽头,看到一家已经关门多年的台球室,破烂不堪,上面还贴满了小广告。我从包里拿出那把钥匙,站了很久,才把钥匙插入孔中。推开门的一瞬间,我看到了年少英俊的顾境,穿着干干净净的白衬衫,冲我勾勾手说:“来,小孩,我教你打桌球。”
我不服气地瞪着他:“要是我赢了呢?”
夕阳的余晖落进来,一片尘埃飞舞。
我蹲在台球桌旁,捂住脸,号啕大哭起来。
为什么明明从来没有拥有过,却像是失去了千千万万次。
总有一天,他和她都会忘记,十五岁那年一次次假装的偶遇,十六岁那年写过的情书,十七岁那年下过的大雪,十八岁那年离别的车站。
年复一年,时光在朝辞暮别中褪了色,只剩下蔷薇花越过旧墙,迎着黄昏和流云,让人嫉妒地鲜艳着。
只要我一个人记得就好。
更新时间: 2020-08-13 0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