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火灵狐
01
我失恋了。
这真是一件要命的事。
因为在我们这座城市,单身有罪。一个成年人一旦陷入单身状态,很快就会有警察登门拜访。接着我会收到一张罚单,如果三十天后还是找不着对象,那么我就会被送进“那个”医院。
据说“那个”医院里的病人每天都要面壁反省自己的错误:一定是因为你性格烂、脾气差或者情商低,不然为什么别人都能找着对象,就你不能?这说明你有病,得治。
当然,会有医生、护士帮你“治病”的。我的一位学姐就曾经是“那个”医院的病人。当年她病得不轻,一心追求独身主义,她把罚单撕得粉碎,被拖进医院时还振臂高呼“单身无罪”,慷慨激昂,好像一个革命家。
半年后她出院了,手挽着一位同样穿着病号服的先生,两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他们一走出医院大门就直奔婚姻登记处。
现在她已是三个孩子的妈了。说到先生出轨,她笑容恬淡:“没关系的,只要他不跟我分手就好。”
由此可见“那个”医院有多可怕,让人宁可忍受一段名存实亡的婚姻,也不愿意因为单身而再进一次“那个”医院。
一想到这里我就吓得浑身发抖,好像寒冬腊月赤身裸体掉入一个冰窖一样,同时我又感到无比憋屈。我从小就是好学生,长大了更是好市民。一到法定年龄我就找了男朋友,遵纪守法谈恋爱。我还认真研读古今中外各种恋爱书籍,床头摆着厚厚的《恋爱圣经》,上面记满了笔记。
我明明已经这么努力,可我还是失恋了。我的眼泪“吧嗒吧嗒”掉落到地上。
“叮咚”,门铃声响起。
我抹着眼泪去开门。
门口站着一位身着警服的女士,四十多岁的模样,不苟言笑,样子很严肃。
“是上官福气小姐吗?”她问我。
我点点头。
“请问您现在是单身吗?”她盯着我,眼神锐利。
我羞愧地低下了头。
“原因?”
我嗫嚅道:“其实我也不知道……”
“呵。”她轻笑,似乎见怪不怪,掏出纸笔进行记录,“他跟你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我仔细回想。那天下着大雨,眼看其他女同学一一被男友接走,我心生烦躁。拨打他的电话,他过了好久才接。我一时无名火起,大声斥问:“你在干吗!”
他语气不悦,反问道:“你吃炸药了?”
“你看看外面!”
“外面怎么了?”
“下雨!下这么大的雨你就没想过我可能没带伞吗?”
“没带就买一把嘛。这么点小事,至于发这么大火吗?明明名叫福气,却总爱乱发脾气。”
我冷笑:“是,我没福气,所以只配有你这样的男友。”
他说:“福气,你想我去接你就明说啊,好好说话不行吗?你现在在哪里?”
“不,我不求人,不来拉倒,谁稀罕!”
“我这不是正准备去吗?你讲讲道理好吗?”
“我不讲道理?是,你最讲道理,道理学博士,您好。”
“好吧,对不起。”
“说对不起又有什么用?”
“上官福气,”他突然提高音量,“够了。”
我越战越勇,根本没有意识到危机来临:“够了?是的,我也觉得够了,我已经受够了。”
“既然如此,那就分手吧。”
这是他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如今回想起来,让我不禁错愕,又有些恍惚。什么,就这样分手了?这算什么?
女警不慌不忙地填写表格,她在分手原因那一栏上写:积怨。
我几乎跳起来:“不不不,我爱他,他也爱我,我们是恋人,哪来的怨恨?”
她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意味深长。她也不说话,只是按了一下手里的仪器,“嘀”一声吐出一张罚单来。
“签个字。”
我颤抖着接过。
这时她突然开口:“这是你第一次谈恋爱?”
“是。”数据显示我与他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从未想过他真的敢跟我分开——他上哪儿找一个比我更配他的人?
“呵,难怪。”
“难怪?不,我做过大量功课,他也是。我们验过血型,测试过星座,算过八字,统计过学历、收入……我们是最般配的。”我捂住嘴,泣不成声。我以为准备得如此周全,就定能白头到老,一辈子都不用担心沦为单身被抓进“那个”医院。
“爱情需要维系,不是找到一个数据匹配的人就可以高枕无忧的。维系感情是一场持久战,艰苦卓绝,是对一个人的智商、情商、耐力的全方位考验。这是一个优胜劣汰的世界,小姐,输掉爱情的人犹如败犬,迟早会被淘汰。我给你一个忠告。”
“是什么?”我泪眼婆娑。
“速速忘怀前任,速速开始一段新感情。”
“可我想跟他谈谈,或许我可以道个歉?”
“他的名字?哦,罚单名单里并没有这个名字。”
“什么意思?”我呆住了。
女警同情地望着我:“说明他已经找到新恋人了。”
02
我坐在椅子上,环顾四周。女警告诉我,凭罚单到恋爱扶助站可享受免费的爱情指导。
整个扶助站都是粉色的,到处都有红桃心。工作人员无论男女都身着粉色工作服,走来走去,显得十分忙碌。我看到他们在帮助一个不想谈恋爱而要去环游世界的年轻女孩。
女孩的妈妈一脸愁容:“怎么办,马上就到法定恋爱年龄了,可她却说要去看看世界。”
一位胖胖的工作人员轻声安抚她:“不要紧的,年轻人都这样。以后他们就会明白,闯荡世界有什么好的?日子啊,还是安稳最好。”
“对对对!”女孩的妈妈拼命点头。
“我们给她制订了一个阅读方案。这里面有五十本言情小说,讲的都是一无是处的平凡女孩如何被霸道总裁爱上的故事。回去后让她每天读一本,渐渐她就会明白恋爱才是一个女生这辈子最重要的事。征服世界又苦又累,就让男生去做嘛。女生不要太要强,不然可不好找对象。”
“好!好!好!”
另一个角落里,一个瘦高的男工作人员正在帮助一个男生。他暗恋一个女孩,拼了命努力,想变得更优秀后再向她告白。可是时间不等人,还没等他变优秀,罚单就已送达。他手捏罚单,既惶恐又彷徨。
工作人员劝他:“天涯何处无芳草,为什么非她不可?”
他痛苦地道:“我是真的很喜欢、很喜欢她。”
“哦,我很高兴你能遇到一个喜欢的人。不过,”他冷漠地说,“这并不重要。你需要的只是找一个人结婚、生子、过日子而已。”
一个年轻的工作人员满面笑容地走向我,我连忙起身。
“快请坐,上官小姐。”她也拉开椅子坐下,“我们已经看过您的资料了,说实话,您很优秀,您对恋爱的理解和实践完全符合我市的各项规定,这次挫折纯属意外。这本《恋爱速成手册》您收好,只要按照手册里的去做,保证您能在三十天里找到对象!”
“真的?”我抓紧那本粉色小册子,有点意外,又有点感动。
“加油,出门左转就是恋人介绍所,祝您早日找到新的恋人!”
这是一个不见硝烟的战场。女孩紧紧挽住男友的臂膀,警惕地盯着每一个迎面走来的单身女性。男人们也不敢掉以轻心,他们时刻追问女友:“你在跟谁发信息?呵呵,备胎吗?”
每个人都不想成为那个被甩掉的人。单身即败犬,有对象的人,哪怕对象再差,那也是赢家。是的,这座城市的规则就是这么简单而又残忍。
我疾步走在通往恋人介绍所的路上,握紧拳头。不能输,绝不能输!
我踌躇满志,脚步轻快得几乎要飘起来。可偏偏就在此时,一个不明物体探出灌木丛,横在了小路中央。我脚下一踉跄,整个人便跌了出去。没等我惊呼出声,突然就有股怪力拔地而起救了我一命。我只觉得双腿被什么东西紧紧拽住,低头一看,“嗷”一声大叫出来。
只见一个长络腮胡子的陌生男人坐在地上,一手抓住我的腿,另一只手抓住我的臀。而我则以欲扑街而不得的姿势金鸡独立,模样滑稽。
我“啪”一下打开他的手,一个箭步跳到三米开外,上下打量,继而惊呼:“你是破坏者?”
并不是所有单身主义者都能像学姐那样被治好的。这座城市里有一批顽固分子,他们软硬不吃,甚至从医院越狱,跑到人家婚礼上大喊“爱情万岁”“单身光荣”。市民们对这些人避之不及,称他们为“破坏者”。
破坏者找不到工作,也不能回家,但他们丝毫不以为意。每到深夜,常能听见窗外传来长声呼啸,他们紧接着会大笑,大声歌唱。我不知道他们在唱什么,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那么快乐。
我有些好奇地望着他。这是我第一次与一个破坏者面对面近距离接触。他友好地笑了一下,我发现他笑起来时脸上有一个好看的小酒窝。
“不好意思,刚睡醒伸个腿,绊到你了?”他的声音意外的好听,好像一朵云,软软的。
“还、还好。”
要是在过去,我会像躲瘟疫一样掉头就跑,并且第一时间报警:“喂,110吗,前方有只单身汪!”可此时此刻我也单身,心有戚戚焉。
他也不理我,自顾自地从身下掏出一把吉他,盘腿,把吉他抱在怀里拨了两下。一段乐声如流水淌过,让我浑身一抖,好像炎炎夏日被人从头顶浇下一盆雪水。
亡命之徒,你为何执迷不悟?
你已将自己隔离在墙外太久。
自由啊,自由,有些人只是说说罢了。
而你是孤独闯世界的囚徒。
你正在走向一无所有,
这种失去的感觉难道不会让人啼笑皆非?
亡命之徒,为何不迷途知返?
你应该让一个人爱你,
在一切都太迟之前。
我静静地站在一旁,听他把歌唱完。他专注地望着琴弦,完全不在意我的存在。有风吹起一地落叶,我抬头看着一片叶子从路面腾空而起,竭尽全力飞向天空,在阳光下盘旋。良久才落下,缓缓地落下,轻轻落在琴弦上,好像一个休止符。
“福气?”他放下吉他,拾起脚边的一张纸看了一眼,再递给我。
“是的,我叫福气。我太祖母给我取的名字。她活了一百岁,说终于明白很多事光努力是不够的,还需要福气。”我接过罚单,塞进口袋,“你呢?”
“游北。我太祖父取的。他活了九十九岁,掐指一算说我心爱的女孩在北方,所以游北、游北,游荡去北方。”
“真的?那么在找到她之前呢?你仍坚持单身?就不怕被送进医院?哦不,你一定进过医院,但你逃出来了。”我好像着了魔,情不自禁地坐下来,学他的样子盘起腿,“你怕吗?”
“怕啊。”他眯着眼睛笑起来,“我怕跟他们一样,一辈子都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种什么感觉。”
“哦?你是觉得我们并不知道什么才叫喜欢一个人?你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我还不知道。你呢?你失恋了?痛苦吗?”
“当然。”
“因为不能跟他在一起?”
我默然了。不,不是的,是因为害怕单身。心里好像有一个声音在深深地叹气,福气啊福气,原来你跟所有人一样俗气,你并不在乎跟谁在一起,你只是害怕孤独,害怕与众不同。
我颓然,又有些不服气:“你这样等,就一定能等到吗?
“谁知道呢。”他笑起来,“再说了,谁说一定要等到啊。可能我在这儿等,但她从那儿路过,我们谁也没遇见谁。”
“那你应该去找她。”
他愣了一下,笑容凝固在脸上。
我认真地说:“真的,你得去找,不能只在这里等。”
我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走啦,我要去找了。我不喜欢等。对了,你还没告诉我呢,医院可怕吗?”
“一点也不。”
“哈哈。”我忍不住笑起来。
他也笑了:“你这么酷,他们会反过来怕你的。”
03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说我酷。
以前我觉得酷不是一件好事,听话才是。比如现在我坐在一个眼镜男的对面,听他絮絮叨叨地讲婚后一三五他洗碗二四六我拖地。我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并全程保持微笑,这一点都不酷,但这样很好。
“上官小姐,”他推了推眼镜,严肃地道,“接下来我们需要谈谈冰箱。”
“冰箱?”
“是的,冰箱。我注意到你的冰箱是标准版,而我的是迷你款。你的冰箱耗电量更大,所以住到一起后,电费还要麻烦你多分担一些。”
我哑然失笑:“住一起?谁要和谁住一起?”
眼镜男错愕:“不是你跟我吗?”
我终于抑制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这是一个多么荒诞的世界,我们因为恐惧城市的惩罚而拼命寻找另一半。我们坐在恋人介绍所里,像贩卖猪肉、牛肉一样贩卖自己,并竭力讨价还价。谁都想把自己卖个好价钱,谁都想多占一点对方的便宜。我们不停地抬手看表,焦虑不安,生怕再晚一会儿就会被警察以单身的罪名给带走。
可在这样的世界里,却有一个男人背着吉他四处游荡,说他心爱的女孩会出现在北方。
他无视一切的世俗规则,躺在草地上呼呼大睡。睡醒了就揉揉眼睛,笑嘻嘻地胡说八道。
他说我很酷,虽然我知道他只是在胡说八道。
眼镜男不高兴了,他问道:“你在嘲笑我吗?你是觉得我小气吗?”
“不不不,我是在笑我自己。”我指着右前方,“看见那个女生了吗?我看过她的资料,她的冰箱也是迷你款。快去吧,整个介绍所只有她的冰箱跟你的是同款。”
“真的?”眼镜男半信半疑,“那你呢?我听说你距离deadline没几天了。”他面露担心。
虽然他很小气,但其实还是一个善良的人啊。我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吧,我自有打算。”
他踟蹰了一会儿,临走前又回头:“上官小姐。”
“嗯?”
“不然电费我们平摊?”他挠挠头,“我觉得你挺好的,我想帮帮你。我刚收到罚单,还有时间——也许我真的可以帮帮你?”
“心领啦。快去吧,不然迷你冰箱小姐就要被人追走啦。”
我走进盥洗室,对着镜子拭去粉底、腮红、唇膏,再一把扯掉脖子上的珍珠项链,把丝袜卷成一团丢进垃圾桶,最后踢掉高跟鞋。
我从背包里翻出破洞牛仔裤、T恤、铆钉皮夹克、黑色马丁靴,又把淑女裙套装塞进垃圾袋里。
最后我摘掉水晶耳环,换上黑银骷髅耳钉。
记得年少时我买了一件黑色T恤,我妈妈让我赶紧丢掉,说太丑了,女孩应该穿裙子,要清雅素丽,黑漆漆的像什么。
我记得这个骷髅耳钉,第一眼看见它时我就停下了脚步,盯着它看了许久。前男友觉得匪夷所思,说:“福气你没事吧,小流氓才戴这种东西。走,我给你买个水晶的。”
他们认为我应该跟其他女孩一样去做美甲,指尖贴满小花,可我其实想涂上黑色。
他们认为我应该学钢琴、插花,应该知道如何煮出一壶格雷伯爵红茶。可我其实想要一辆哈雷摩托,骑着它呼啸在月夜下。
他们认为所有人都应该按部就班地结婚、生子,最后波澜不惊地衰老,直至无声无息地死去。
可我不想循规蹈矩,我羡慕所有在年轻时就为理想轰轰烈烈死去的年轻人。我的身体里流动着反叛的热血,我听见它们想要冲出我的身体,对着世界奔腾狂啸的声音。
我推开门的那一刻,金灿灿的阳光一下子扑了进来,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全场寂静,正在相亲的败犬们抬起头,呆呆地看着我,好像看到了外星来客。
介绍所的所长率先反应过来,他严肃地道:“上官小姐,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耸肩:“知道。我要走了,我不谈恋爱了,我要去买辆摩托车。”
“堕落!你这是堕落!”所长气得跺脚。
我咧嘴一笑。
“警卫呢?来人啊!等不到三十天了,快把她送去医院!现在就送!”
“咚”一声巨响传来,所长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身影扑倒在地。
我定睛一看,居然是眼镜男!他摁住所长,试图捂住所长的嘴。所长拼命挣扎,眼镜男也拼命挣扎,两个人就好像八爪鱼,在地上翻滚着张牙舞爪。
眼镜男大声喊道:“快跑啊上官小姐,你快跑啊!”
我愣了一下,旋即冲向大门。有一个警卫试图拦住我,我一头撞上去,撞得他踉跄着后退。他似乎许久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反抗了,简直惊呆了。
所长挣扎着起身,有些气急败坏:“反了!反了!你们这些败犬!败犬!”
眼镜男“嗷”一声又扑了上去。
“去啊,快去啊!”眼镜男的眼镜摔碎了,他两眼通红,大声嘶吼,“我做不到的事,我想做的事,就都拜托给你啦!”
04
游北给我带来眼镜男的消息时,我正在擦拭我的哈雷摩托。
“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我问他。
他没有回答,而是蹲在后车胎旁盯着车子看。
“福气啊。”
“嗯?”
“我给你讲个笑话怎么样?”
“为什么突然想讲笑话?”
“就像药太苦,怕苦得人受不了,所以吃药前先给根棒棒糖。”
我想了想,问他:“有多苦?”
他把手机递给我,屏幕上是一张照片。眼镜男穿着病号服,一脸温顺的笑容,像个小孩似的张着嘴。一名护士站在他身旁,给他喂饭。
他再也不会感到愤怒、遗憾、不甘,再也不会小气吧啦地跟人计较电费——这就是“那个”医院对所谓“重症病人”的治疗方式:用药物将他变成一个痴呆。
所以进过一次医院的学姐才会那么害怕。
“游北啊。”
“嗯?”
“我们可是要飞过那座铁塔的人啊。”
我站在高高的山岗上,手指向远方。我们的脚下是这座荒诞的城市,在城市的最中央,耸立着一座铁灰色的建筑,它的周边布满铁篱笆。在那座建筑里,有无数个被称为败犬的年轻人。他们仅仅只是不想再过随波逐流、一成不变的生活,他们仅仅只是想找到一个怦然心动的爱人,仅仅只是如此,他们就被称为败犬、失败者、怪物、病人。
可是大多数人认为正确的,就一定是正确的吗?
因为他们的人生是这样的,所以我们也要如此吗?
如果我们想要一个不一样的人生,就意味着错了吗?
不是的啊。
所以我要飞过那座高塔,我要打开“那个”医院的大门,我要站在那座高塔的顶峰,大声告诉这座城市里所有的人:不是这样的。我们每一个人,都有权利成为自己想成为的那个人。
所以游北啊,我心之坚硬,何需棒棒糖?
可是游北啊,我明明已经变得这么坚强,可为什么眼泪还是爬满了我的脸庞?
05
破坏者们聚集在城市的地下水道里,我们亲切地称这个地下王国为“新世界”。
“新世界”里有集市、酒吧,喝一杯就醉倒的游北居然是酒吧老板。他正努力学喝酒,因为他想要一副烟嗓,这样唱起摇滚来才够沧桑——可偏偏他的嗓子清越而温暖。
我揶揄他说:“游北,你这嗓子适合去电信公司当客服。”
他气得要命,“砰砰砰”直拍桌子。
混熟了以后我才知道,原来游北曾是个大提琴家。他喜欢上了乐团的女指挥,但女指挥已有未婚夫了。她流着眼泪对游北说:“虽然我爱你不爱他,但我却不能因为你而害他单身。”
于是,这座城市少了一个天才提琴家,多了一个背着吉他流浪的破坏者。
“因为大提琴太重了,背着跑不快呀。”游北嘟囔道。
我哈哈大笑,学他的样子“砰砰砰”地拍桌子:“那么她在北方吗?她是那个在北方的你的心爱的姑娘吗?”
他抱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哎呀”一声:“糟了,是南啊,她家在南边啊。”
我们俩面面相觑,然后抱在一起哈哈大笑。
“你是笨蛋吗,连南北都分不清。”
“你也没好到哪里去,第一次见面你正傻呵呵的要去相亲。”
“多亏你绊我一脚让我清醒过来,可你那天摸我屁股了!”
“做梦吧你,像你这种瘦瘦小小的我才没兴趣呢!”
“太好了游北,我对你这种胡子一刮就秒变小白脸的男人也没兴趣!”
我们俩互看一眼,再次抱在一起哈哈大笑。
“福气你知道吗,我听你的,去找了。我鼓起勇气找到了她,可是她结婚了,她结婚了啊——”他在我的耳畔轻声说。
我感觉有液体顺着他的脸颊蜿蜒,也打湿了我的脸庞。
我拼命拍他的后背:“所以不是她啊,你还要继续找,继续拼命找,直到找到为止。”
他推开我:“万一找到以后发现是你可怎么办?”
“我怎么了?我这么酷!”
他想了想,笑眯眯地说:“也对。”
这时,酒吧里的人越来越多,每个人的眼睛都闪闪发亮,他们都看着游北。
“是今天吗?”他问我。
“好像是吧?”我歪了歪头。
他举起酒瓶,站到吧台上,高声道:“是今天吗?”
他们同举酒杯,高声道:“是今天吗?”
是今天吗?
整个地下世界回荡着我们的呼喊,那一刻,我恍惚感觉到大地的震动。
是我们的声音啊,在城市最黑暗的角落响起。
地动山摇。
06
我们是在情人节那天发起总攻的。
那天晚上,我跟游北站在废弃的铁道上,铁道的下方是鸿沟,鸿沟的另一头是尖锐的铁篱笆。
那天晚上月色清冷,夜风冰凉。
他穿着一件黑色风衣,猎猎的风扬起衣角,他转头问我:“我帅吗?”
我说:“没我帅。”
他说:“切。”
“游北,你觉得我怎么样?”
“这好像是要告白的节奏啊?”
“嗯哼。”
“不要。”
“什么不要?”
“我才不要被女生倒追。”
“哦。那等你有空了,你来追我吧。”
“嗯,这还差不多。”他满意地说,“喂!上官福气,约定了。”
他伸出手,我抬起手,我们在月下击掌。
不远的远方,我们曾经的家,平地发出“轰”一声巨响,一束焰火腾空而起,盛开出一朵巨大璀璨的伞花。金色、银色、孔雀蓝,焰火接二连三绽放,朵朵耀眼。
我仿佛可以听见那座城市的欢呼声,曾几何时我也是当中一员,在这一刻与恋人相拥庆祝。
但一切很快就如烟火寂灭,如陨星般化为烟尘洒向海面。
天空重归黑暗寂静,一如我们的爱情。不管是真是假,不管是否刻骨铭心,一切的一切,连同我们的生命,都将如这漫天绚丽的焰火一般,最终归于寂静。
可有一样东西啊,始终无法平静。
不管我曾多么努力想要掐灭它、扼杀它、掩饰它,可它始终顽强挺立。这一簇火苗,在黑夜里闪耀,任凭狂风暴雨肆虐,它依旧闪耀。
我轻轻俯下身子,我的心脏贴近哈雷,钢铁车身冷如坚冰,引擎低声咆哮,如同平静的海上即将喷涌的火山。
那样东西啊,始终无法平静。
我转动把手,油门开始呼啸。远光灯亮起,直射那座巨大的灰塔。
啪!啪!啪!
光束一道接一道亮起。车灯汇聚成一片光的海洋,照亮了这座城市的上空和那座沉寂的灰塔。油门的呼啸声一阵盖过一阵,最后形成海啸一般的声浪。
我侧头看向那个男人,他们跟我一样,也望向那个男人。那个喝一杯酒就会醉倒但孤身背着吉他闯荡世界的男人;那个在地下世界狠狠地踩灭烟头,说,走吧,我们去踹开“那个”医院大门的男人。
当时有人问他:“有用吗?就算你击碎了灰塔,可人心里的灰塔还在,你能打碎矗立在人心里的那座灰塔吗?”
他耸了耸肩,满不在乎地说:“管他呢。”
管他呢,让我们先把眼前的这个灰色怪物打倒吧!
游北的摩托车第一个冲出铁道,飞越鸿沟与铁网。欢呼声此起彼伏,油门呼啸声里白烟四起。烟雾与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我狠狠一脚踩下油门,哈雷便如子弹一般腾空而起,飞射而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我什么也听不到。我抬起头,明黄色的月亮就好像一块琥珀,好像只要伸出手就可以摸到它。我低下头,城市在我的脚下,那原本令我惊惧颤抖的灰塔也变得无比渺小。
我的耳旁只有呼啸的风声。
那样东西,始终无法平静。在我的胸腔里奋力跳跃,“扑通扑通”。
哈雷从半空重重地坠落,我侧身,车身随之倾斜,贴地,急转弯。轮胎疾速划过地面,像旋风一般横扫过迎面扑来的警卫。车头旋即扬起,昂然面对围攻而上的警卫。
谁能想到这样无畏的我也曾对这座城市的钢铁规则唯唯诺诺、惶恐流泪?
只因为那样东西一直不肯平静,直到有一天,一个背着吉他的男人唤醒了我。
他说出了那样东西的名字,那两个字,是我始终不敢说出口的。
游北说:自由啊,自由。
07
我回到营地的时候,眼镜男激动地跑过来,愤怒地乱叫。
我听了一会儿,拍拍他的肩膀:“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他们的面包比你的大了一平方厘米。对对对,这太不公平了,好的好的,我待会儿就替你出气。”
眼镜男好像满意多了,伸手摸了摸我背上的吉他。我索性解下来递给他,他欢呼一声,小心翼翼地接过,一路小跑着离去。
新来的队员们大跌眼镜:“上官姐,你能听懂那傻子在说啥?”
我敲他们的脑袋:“说谁呢,什么傻子!”
他们抱着脑袋,委屈地道:“他可不就是傻嘛。”
我望着不远处的眼镜男,他坐在篝火旁,抱着吉他,好像抱着一个最珍贵的宝贝。他陶醉地拨着琴弦,身体摇来晃去,好像在弹一曲最动人的歌。
人们路过,笑道:“这傻子,又开始犯傻了。福气,你也不管管他,一根琴弦都没有,弹什么呢?”
我笑笑,走过去,盘腿坐在他对面。
他更开心了,摇头晃脑的。
琴弦早就断了,在那个被称为血色情人节的夜晚。
那天晚上我们冲破层层警戒,冲进了那个令人胆战心惊的医院。我们欢呼着、尖叫着。我们推开了一扇又一扇病房的门,我们撕碎了那些“单身有罪”的忏悔书,我们打破了医院的“相亲墙”。警察包围了医院,市长带头喊话:“年轻人,你们这样是错误的,反抗是没有意义的,请大家做一个……哎哟,好市民……”
一个病人带头向市长丢了可乐瓶。
紧接着,鸡蛋、番茄……所有手里能丢的东西都从医院的窗口砸了出去。再接着,在医院外围观的人群也骚动起来。
“对啊,谁说单身就是败犬!”有人带头撕碎罚单。
“我们要分手!”
“凭什么你们叫我们结婚我们就要结婚!”
“我们要爱情,真正的爱情!不是你们分配的!”
市长被两面夹攻,焦头烂额,声嘶力竭:“你们!你们要服从……”
然后呢?
然后催泪弹就丢了进来,高压水枪击倒了我身边的同伴。但他们又挣扎着爬起来,与冲进来的警察扭打在一起。我丢掉了摩托车,拼命,拼命跑。突然,有股怪力一把拉住了我。
“游北!”我哭出声来。
他满头满脸都是血,一声不吭地解下背上的吉他,交到我手里,然后又一手拖过一个人塞给我:“捡到一个傻小子,交给你了!”
我定睛一看,竟然是眼镜男。他歪着头看着我,突然笑了。
我甩开眼镜男,紧紧揪住游北的衣领,两眼通红:“要走一起走!”
“神经病。”
他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拎起我,随手丢在一辆摩托车上,再把眼镜男也推上去,低吼道:“快走!”
我发疯似的挣扎:“不!我不走!我要跟你在一起!”
游北死死地按住我,有些咬牙切齿:“你看看他,你给我看着他,你还记得他跟你说过的话吗?”
我泪眼婆娑地望着傻笑的眼镜男。这个跟我一样惧怕城市钢铁规则的人,这个小气的财迷,在紧要关头挺身而出,他说他不敢做也做不到的事,全都拜托给我了。
游北将我的头紧紧按在他的胸前,轻声说:“所以福气啊,我来不及做的事,也要拜托给你了。”
他就这样头也不回地离我而去。
我最后一次见到游北,是他从灰塔的最高处坠落而下。他像一只骄傲的鹰,宁可自己折断双翼,也不愿沦为猎物,被猎人豢养。
我们赢得了那场战斗,有越来越多的年轻人离开那座城市,加入我们的队伍。
可我们也输了,我们失去了游北。
我永远失去了他。
至今我仍然不明白爱情究竟是什么。
是一纸婚书携手共白头吗?是不争不吵平静地共度一生?还是茫茫人海中的匆匆一瞥、灵魂出窍、念念不忘?
我问过很多人,每个人都好像知道爱情是什么,又好像不知道。
但我只爱那个教会我飞翔的男人,那个对我唱着说,自由啊,自由的男人。
只是很可惜,直至最后一刻,我们也没来得及相爱。
此刻,尽管我拥有了无边无际的自由,但我却感觉自己一无所有。
所以啊游北,你应该让我爱你的。
在一切都太迟之前。
更新时间: 2020-09-09 2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