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蒋方舟
大学四年,我听了无数次讲座和演讲。在所有这些演讲中,听众最多的,当然是那些创业成功者来做的演讲。
演讲结束之后,有三个问题被问得最多:“第一,你觉得你成功的最大因素是什么?第二,你的公司去年的营业额是多少?第三,你们公司现在招人么?麻烦给一个发简历的邮箱吧。”而最有趣的是,所有这些以招聘和广告为目的的演讲,题目中一定包含着“梦想”两个字。
从那时候开始,我开始对“梦想”这个词产生了怀疑。
现在,当我打开电视,听到的最多的词也是梦想。一个又一个年轻人说:“音乐是我的生命,我不能没有它,所以我来了。”意思是:“我想红”。台下的评委问:“你的梦想是什么?”台上的选手说:“唱歌给更多的人听。”意思还是:“我想红。”
成为明星是梦想、成为冠军是梦想,答对五个题目打败了四个人闯了三关也是梦想,甚至上电视三分钟就被速配了一个恋爱伴侣,晕晕乎乎就牵手下台也属于“梦想”。
我们是多容易被词汇迷惑啊。自从有了“成功人士”这个称谓,我们对于“成功”的想象就是“白玉为堂金做马”;自从“梦想”这个词被滥用,它所指代的内容就是“有朝一日,大鸣大放,路人皆知”。
如果马丁路德金活在当今中国,他会不会说:“我有一个梦想……不过跟大家都差不多……”
一个月前我去台湾,在大街小巷宣传的,是一部台湾本土电影,叫做《世界第一麦方》,梗概是,做为主角的年轻人有着坎坷的童年,经过不断地打拼奋斗和挫折,终于成为了世界面包冠军。“做最好的厨子”“开计程车也能有很棒的未来哦”这是台湾现在对于年轻人的励志教育。
说实话,我看了之后,那种“大国”的自豪感立刻就涌上心头,壮哉我大陆,台湾果然是个小地方,这种不入流的职业竟然也拿来宣传。
我去台湾见到一个报社的社长,他说他的儿子读了台湾最好的大学——台大,然后去哈佛读了经济,又去伯克利修了EBMA,等到全部的学位修完之后,他的儿子对他说:“爸,我该念的书都念完了,我不欠你的啦,现在,我要去实现我的梦想了。”
按照我们的猜测,他儿子应该去创业了才对,结果,那个年轻人现在成为了一个很优秀的西餐厨师。
我听完这个故事,忙不迭地对报社社长深表同情,他却非常诧异,他说自己为儿子感到非常自豪。
“做世界上最好吃的面包”也能被称之为梦想、高学历的年轻人去做饭、他的父亲很为这种选择骄傲……这种种的命题,我也是经历了很长时间才去消化和理解,才承认:或许这些才是正常的,不正常的是我。
地球上的居民多半是为了生存而工作,因为不得不工作,他选择这项或那项职业,不是出于热情,生存环境才是他们选择的依据。可厌的工作、无趣的工作,仅仅因为待遇高于其他人而备受重视的工作——不管那项工作有多可厌、多无趣,这是对人类最残酷无情的磨难之一。
我们长久以来受此磨难而不自知,每日万分苦闷却不知它何起何终。
我们长久以来只承认一种“成功”,而否定其他的生活方式,同时也否定了自己的内心。
我们长久以来以他人的目光来审视自己,以他人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去听来自“过来人”的每一句规劝和告诫。
我们长久以来,都陷入对他人光鲜生活的羡慕,想走他走过的路,到达他所在的地方。
我们长久以来都忽视的一个简单真理是:每个人的都是通向自我的征途,是对一条道路的尝试,是一条小径的悄然召唤。
我同意顾城的话:“一个彻底诚实的人是从不面对选择的,那条路永远会清楚无二地呈现在你面前,这和你的憧憬无关,就像你是一颗苹果树,你憧憬结果子,但是你还是诚实地结出苹果一样。”
一个彻底诚实的人,如同黑夜中也健步如飞的人,内心只有一种声音。他人的劝诫、世俗的虚荣、生活的诱惑、权力的胁迫,这些一切都无法入耳入心。当一个人有所追寻时,他只会看到他所追寻的东西。
坚定地成为自己,同时关心他人的命运。学会爱这个世界,但随时准备好与之抗争。这就是我每日对自己说的。
更新时间: 2013-09-30 2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