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开夜合
001
下午五点，赵浮梦抵达砚城国际青年旅社。
旅社门前攀缘的紫藤花开了，暮色里一阵缥缈的淡紫色轻雾。她静站着看了一会儿，还是未提起兴致拍照。
旅社老板姓吴，穿唐装执折扇，留山羊胡，手里捏着两个铁核桃，见了赵浮梦，不办入住先看相，神神叨叨地说：“赵小姐，你印堂发黑啊。”
赵浮梦犹豫了一秒，考虑要不要换一家旅社。
等吴老板递上房卡，赵浮梦问：“我在网上看到你们旅社有天台帐篷房，被谁订了？订了几晚？”
吴老板摇一摇折扇，向着她身后一指：“你问他本人吧？”
门口，一个男人正拎着黑色行李箱进来。他抬头一看，一男一女两人正向他行注目礼，便立直身体，整了整衣领，挑眉笑道：“这么欢迎我？”
吴老板摇头晃脑：“陆先生，这位小姐看上了你订的天台帐篷房……”
“不换。”
吴老板转向赵浮梦，遗憾地说道：“他说他不换。”
赵浮梦：“我听到了。”
真是两个怪胎。
她倒不是真的有多想要那间帐篷房，只是觉得新鲜。
晚上，吴老板组织青旅的住客听海。赵浮梦换上轻便的衣服下楼，在一楼茶吧与那个姓陆的男人撞上，他手里抓着两根木头棍子，敲击着吴老板挂在墙上做装饰的一排小鼓。音色有点沉，节奏却很轻快，像是一阵四月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疾雨。
他把木头棍子一扔，又稳稳地接住，转个身看了赵浮梦一眼：“你就穿成这样？”
赵浮梦低头看自己的T恤、牛仔裤和球鞋的打扮：“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问题。”他站起身，把木头棍子插入旁边空置的陶瓶里，笑着说，“就是会冷。”
吴老板已招呼大家集合，赵浮梦没时间上去换衣服了。都已是四月末，白天的气温一度攀升到三十摄氏度，晚上又能冷到哪儿去。
赵浮梦很快就后悔了。
夜里，深蓝色的海上掀起阵阵白浪，呼啸着冲刷滩头。一轮牛角样的新月，月色淡白朦胧，辽远又空旷。风裹着潮湿的咸味。从海上扑面而来。她帮吴老板在沙滩上摆上充电的小灯，很快就被寒风吹得流出鼻涕。
狂打了三个喷嚏，突然，一件还带着体温的外套往她肩上一罩。赵浮梦回头，是姓陆的男人。
他放下肩上扛着的一箱啤酒，往赵浮梦身旁一蹲，拿了个小灯放在手里端详：“吴老板就喜欢搞这些华而不实、风花雪月的东西。”
赵浮梦裹着他的冲锋衣，鼻子发痒，响亮地打了一个喷嚏之后，对他说了声“谢谢”。
小灯摆好，啤酒和零食就位，大家在沙滩上席地而坐。除听海之外，还有个特殊的项目：抽签之后，拿到同样号码的人，可在小灯关上的時候，两个人互相分享一个秘密。
这种方式刺激又安全，大家都是陌生人，旅途结束后各奔东西，在七十亿的人海中，再也不会遇见。
赵浮梦抽到的是7号，正四下张望寻找另外一个“7”号，却见坐在对面的陆姓男人懒洋洋地扬了扬手里的字条。
换了位置后，两人并肩坐下。
吴老板灌了一壶“心灵鸡汤”，然后让大家关上了所有的小灯，天地间唯一的光源就只剩下那轮半旧不旧的月亮。
赵浮梦抱膝而坐，那个压在心里的决定，在这样仿佛化外之地的夜里，突然就如涨潮一般涌到了嘴边。
一句话，被淹没在骤然拍过来的海浪声中。
002
这一趟砚城之旅，很快就被赵浮梦抛到脑后。
回到学习和工作过八年之久的暮城。一打开家门，先有一股腐臭味扑鼻而来，屋内养了三年的猫叫得像发情一样凄厉。猫从卧室里窜出来，咬她的裤脚。她丢下行李俯身去安抚，却被暴怒的猫一口咬了手指。
血珠沁出来的时候，她才恍恍惚惚地想到，得去打疫苗。
她坐在积了灰尘的地板上，从背包里摸出一个牛皮本，捏着笔在最前面写下“打疫苗”三个字——要做的事情太多，她给自己列了一张清单，大大小小，加起来不下一百条。
打完疫苗归来，她照着清单一条一条去执行：清理房间、给闲置物品挂上“咸鱼”，寄明信片和书信……
做完二十多条，已是一个月后。
这一天，赵浮梦去小区附近的银行一家一家注销闲置的借记卡和信用卡，猫被她背在背上。不高兴地叫了一路。
等四家银行跑完，已经到了中午。赵浮梦一边走去公交车站，一边摸出手机搜索附近最近的宠物救助站。
就在这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赵浮梦回头，一个月前在砚城的片段在脑海中闪现，她看着身后西装革履的男人：“陆……”
男人神情严肃：“小姐，你的猫叫得很厉害，现在天气热，你这样把它闷在包里，它会很不舒服的。”
赵浮梦盯着他：“你不记得我了吗？”
男人将她上下打量一遍：“我们见过吗？我的记性不太好……”
赵浮梦摇了摇头，转过去，继续搜寻地址。她眼角的余光瞥见男人打开车门，上了停在路边的一辆银色轿车。
“喂……”
男人停住：“什么事？”
赵浮梦是一时冲动之下才叫住他的，犹豫片刻，将背上的包一卸：“你缺猫吗？”
男人看着她。
“她叫吉吉，美短，有证书的……我……我不方便养它了。如果你需要的话……”
男人犹豫片刻，甩上车门，蹲下身把背包打开。黑白相间的猫，虎头虎脑的，有一双翡翠般漂亮的绿色眼睛。
男人挠了挠猫的下巴。听它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你放心送给路边认识的陌生人？”
赵浮梦语气笃定：“你一定会好好对她的。”
003
男人叫陆瞻星，是暮城音乐学院作曲系的老师。
把猫送给陆瞻星之后，为着“吃什么猫粮”“习惯豆腐砂还是膨润砂”“上一次除寄生虫是什么时候”这些琐碎的问题，两个人的联系频繁了起来。
陆陆续续来往多次，吃过几次饭，看过几次电影，也有时什么都不干，再就是聊过几小时的天。陆瞻星是个有趣的男人，丝毫不会让人觉得无聊。
赵浮梦还在按部就班地执行自己的清单，清晨收到陆瞻星的微信时，她正把养的花草送给小区里一位热衷此道的老先生，还顺带送了老先生一罐上等的明前毛尖。
陆瞻星发微信说“吉吉”太调皮了，昨天把他最后一个完好的皮沙发也挠得七零八落的。顺便附上了“惨烈”的现场照片。
赵浮梦回复：我家的沙发都是抓破了也不心疼的便宜货。
她想到清单的下一项，问陆瞻星：你喜欢看书吗？
半小时后，赵浮梦拿家里仅剩的一点普洱茶接待了陆瞻星。
陆瞻星坐在木凳上，喝着茶环视四周。一居室的房子空空荡荡的。已经没剩几件家具，地板上堆着一摞一摞扎好的书。
赵浮梦拆了绳子：“你要挑一挑吗？”
“你平常喜欢看什么……”陆瞻星拿起最上面的那本，顿了一下。挑眉笑问。“《皮皮鲁与鲁西西》？”
“《皮皮鲁与鲁西西》怎么了？我只要不高兴的时候就会翻出来看一看，很多句子都会背了。”
赵浮梦沉默着从他手里把书接过来，抚了抚因为翻看太多次而磨损严重的封面。这里面她做了很多记号，还拿铅笔随手记录了许多感想。童话的世界多好啊，黑白界限分明，善恶有报。大人把灵魂搅和成了肮脏的灰色，还觉得这才是真理。
她抚摸着扉页，却没有再次翻开，而是把书合上，递给陆瞻星：“你想要的话就拿去吧，不想要我就扔掉了。”
陆瞻星低头看着她：“你赞助油钱吗？”
“什么？”
陆瞻星笑着说：“你赞助的话，我就多跑两趟，把你這里的书都运过去。”
这天下午，他们来回跑了七趟，总算是把赵浮梦家里那一屋子书原封不动地搬到了陆瞻星家。
最后一趟，赵浮梦跟着陆瞻星上楼，讨口水喝。
刚一打开门，吉吉就“喵”的一声蹿上前——吉吉在陆瞻星这儿待了两周，已经恢复到以前油光水滑的模样。赵浮梦被它这一声叫得心软了，抱在手里很久都舍不得放下。
“这只猫为什么叫吉吉？
“《魔女宅急便》，看过没？里面女主角的那只黑猫就叫这个名。”她在网络上所有的头像都是《魔女宅急便》的女主角琪琪，黑裙，红色蝴蝶结，骑一把扫帚，孤独地飞过城市上空。
陆瞻星凝视她，目光中带着审视：“为什么不能接着养了？你要搬家？”
赵浮梦顿了一会儿，把猫放下，别过目光，含糊地“嗯”了一声：“不会待在暮城了。”
“什么时候走？”
“说不准……六月吧，也可能七月初。”
她又想到在砚城海边的那天夜里，心里总有些介怀，忍不住再度向他确认：“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陆瞻星一笑：“我说过我记性不好，你总得给我一点提示吧？你长得这么漂亮，我要是见过你，一定过目难忘。”
这句恭维一点也不让人反感，赵浮梦笑着说：“不记得那就算了吧。”
陆瞻星给她泡了一盏茶，掀开钢琴盖。信手按了几个音符：“我写了一首曲子，还没写完，你帮我听一听。”
赵浮梦靠着窗坐下，手托腮撑在桌上，听陆瞻星指尖飞出忧郁又空灵的音符，心里有一种伤感在暗暗灼烧。
陆瞻星弹了几节，停下来，隔着钢琴笑着看她：“下个月毕业音乐晚会，我要献奏，请你来听——就当给你饯行。”
004
毕业音乐会这天，赵浮梦从仅剩无多的衣服里特意挑出了一条长裙，穿着去给陆瞻星捧场。
陆瞻星见到她时眼前一亮，仿佛珠玉蒙尘已久，今日终于被拂拭干净了。
赵浮梦被盯得有些不自在，摸了摸脖子：“怎么了？”
陆瞻星摇摇头，收回目光：“没事，走吧。”
音乐学院的礼堂金碧辉煌，管弦乐队正在调音。陆瞻星将她领到前排，整了整自己佩戴的领结，低头问她：“还行吗？我总觉得这一身太正式了，穿着很难受。”
“你穿西装好看，不过我还是觉得休闲的衬衫更适合你。”
陆瞻星的眼神中有几分异样：“你以前真的见过我？”
赵浮梦抿唇而笑。
“到底是什么时候？”
“不告诉你，你慢慢猜吧。”她伸手，掸了掸他的肩膀，做完这个动作，怔了片刻，才觉得似乎有些逾矩，有些暧昧。
好在陆瞻星没在意，让她坐下，自己到后台准备演奏去了。
管弦乐队用德沃夏克拉开了毕业音乐会的帷幕，紧随其后就是陆瞻星的表演。
宽敞的舞台，只有一束白光打在他的身上，曲子是月光里隐约的流水，串起了生命里痛苦的伏笔。
赵浮梦静静地听着，一时之间所有人都消失了，地球也不存在，她只是浮荡在广袤宇宙里的一粒微尘。
她垂头捂脸，无法控制地在黑暗里静静饮泣。
最后一个音符停止，陆瞻星起身谢幕，掌声雷动。主持人递上话筒询问创作灵感，陆瞻星笑着说：“没什么灵感，瞎想的——不过就在刚才，我总算给我这首只有编号的曲子想出了一个名字。”
“什么？”
陆瞻星的目光越过黑暗，看向那个低头的轮廓：“《浮生若梦》。”
赵浮梦去洗手间洗了一把脸。然后到大楼门口等陆瞻星。
陆瞻星换下挺括的西服，穿了件灰色T恤，脚踩着人字拖，把车钥匙丢给赵浮梦：“你开车，我们去喝酒。”
这一开就是一个半小时，到了暮城的郊区。
荒郊野外的一家小馆，酒是老板自酿的，一股青梅的清香，入口清冽，后劲却很足。陆瞻星有点醉意，扯开嗓子给赵浮梦唱恶俗的广场舞神曲。赵浮梦哈哈大笑，说他这样有辱暮城音乐学院的校风。
“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陆瞻星把酒瓶搁在地上，双手撑在身后，绷直了腿。
“暮城大学……”赵浮梦不知所谓地笑笑，“现在失业了。一样有辱校风。”
“所以你才想离开暮城？”
赵浮梦不说话了，拎起酒壶给自己斟酒。荒野的夜风掠过耳畔，天上有月，映在酒里。刚要举杯，手腕就被握住。
等看见陆瞻星眼里坦荡又热烈的情绪时，她才意识到，这是一个吻。
005
那个吻之后，赵浮梦躲了陆瞻星很久。清单上的项目还在一条一条地继续，眼看着就要到底了。然而最后的那几项，却一项比一项艰难。
她在只剩了一张床的公寓里足不出户地待了三天，总算鼓起勇气回了一趟老家。
老家在南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城，太过安稳，以至于这些年来，既未因天灾受国人瞩目，也未因人祸引发舆论聚焦。除了半年前，这个小城首次与一桩丑闻挂上了钩。
赵浮梦在县城里租了一辆车，开车回了镇上。母亲正在晒棉被，听见引擎声从二楼探出头来张望，顿了顿，颤抖着声音喊她：“梦梦？”
很快，父亲也回来了，两位朴实寡言的老人面对赵浮梦时越发沉默。
赵浮梦摘下墨镜，没取下口罩，问母亲：“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一整天，赵浮梦帮忙做了大扫除，洗了衣服，开车去粮店买了两百斤的新米，又去电器城拖回来一台崭新的空调……
晚上八点，她和父母沉默着吃完了一顿饭后，决定告辞。父亲仍一声不吭，母亲几个屋里来来回回帮她收拣特产，末了问她：“真的不住一晚再走？”
“不住了，明天早上还有事……”她看了一眼父亲，接过母亲手里一大包东西，“你们保重。”
母亲送到门口，连声问：“什么时候回来啊？”
赵浮梦哽咽：“很快了。”
到县城还了车，她就去火车站乘坐绿皮火车回暮城。顶层的卧铺，躺在上面仿佛坐船行在水中，晃晃荡荡的。
安静的车厢里。大家都已入睡，隐约能听见鼾声。
赵浮梦睡不着，听见手机振动了一下。掏出来一看，是陆瞻星发来的语音消息，一分三十秒。她犹豫半刻，点击播放，贴在耳边。
是那首钢琴曲。《浮生若梦》。
听完，她在黑暗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打：能陪我去一个地方吗？
陆瞻星很快回复，说过来接她。
她躺在床上，在这样催人入梦的颠簸中。关闭了朋友圈的入口，把微信的对话列表一条一条清除，只剩下陆瞻星的。紧接着，她删除了手机号码，清空微博、Instagram、Twitter、Facebook等社交网站的所有内容，再一一卸载软件……
最后，整部手机只剩下用于联系的微信这唯一一个软件，桌面上干干净净的。
清晨七点，陆瞻星开车来接她，他神色憔悴，似乎是和她一样没睡好，接过她的行李放进后备厢。关上车门的时候，他终于拿正眼看她：“让我陪你去可以，你得先陪我去做几件事。”
“什么事？”
陆瞻星卖关子，始终不告诉她究竟是去做什么。车在高速上走了四个小时，又走了一小时的县道，再是一小时的盘山路。当她这个一贯不晕车的人都感觉有些难受时，就到了一处村落。
006
烟树绕村郭，村头场坝的红旗下，有几个孩子正在玩耍。在车子掀起的浮尘里，他们扔了手里的东西一拥而上：“陆叔叔！陆叔叔！”
陆瞻星一一打过招呼，婉拒了他们进屋歇息的邀请，领着赵浮梦继续往前走。到一处隘口，他总算停下脚步，指向远方：“看得见吗？”
红色泥土之上。杂树、荆棘、荒草丛生，夹杂着残垣断壁。
“那里是红旗村的旧址，十年前堰塞湖决堤，爆发泥石流，整个村子被淹了，有二十多人丧生……”陆瞻星一顿，转头看向赵浮梦，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其中就有我的父亲……”
赵浮梦一怔。
“他這一生没有别的愿望，就想有一天能看着他的儿子登台演出。本来再过半年他这个愿望就能实现的……”
赵浮梦沉默着。
“能抵挡住任何困难的生命，却轻易葬送于一场事故……”陆瞻星目光苍茫。“生命就是这样坚韧又脆弱。”
山间有风，荡过衣袖。一时之间，赵浮梦心里浮现一种羞耻感，在午后的烈日之下，在万山岑寂的注视之中，无所遁形。
“陆瞻星，你……”
陆瞻星转过身去：“走吧，带你去喝茶。”
老乡家的茶，掺了点儿橘皮，味道有些奇怪，却又让人欲罢不能。午饭都是山野风味。菜粥、烤土豆，外加一壶珍藏的老酒。
傍晚，陆瞻星又开车载着赵浮梦离开了红旗村，到了镇上的小学。小学此时已经放学了，大门紧闭。陆瞻星带着她绕到后面。直接翻墙进去。
所谓小学，其实只有低矮的三排平房，第二排最顶头的一间是音乐教室，里面居然有一台雅马哈钢琴。
隔着窗户，陆瞻星指给她看：“这架钢琴是我捐给学校的，原本学校只有一台风琴。小学的时候，音乐老师觉得我有音乐天赋，自己掏钱。让我去跟县里的钢琴老师学琴。她疾病缠身多年，去年在暮城医院去世了，是我给她送的终。她比我爸幸运，能够看见自己的学生实现自己当年那遥不可及的音乐梦。”
陆瞻星靠着窗户，全然不管那上面沾满了灰尘：“我这一路，遇到过很多贵人，所以也被寄托了很多期待。虽然沉重，但我觉得这是一个人安身立命之所在。”他微微偏过头去，看着赵浮梦愣怔的侧脸。
生命之所以珍贵，不在于生命本身，而是生命背后复杂的意义。
痛苦与欢乐的集合，逆境中的勇气，绝望之时的希望，甚至是幽微而难以阐发的邪恶……凡此种种，都是生命的意义。
逛完了小学，陆瞻星和赵浮梦在镇上找了一家酒店下榻。条件不太好，最贵的房间里都有一股子霉味。
赵浮梦原本打算休息一会儿的，陆瞻星却不依不饶地敲门，抱着一台电脑进来，非要和她一起看动画片。
“看什么？”
“《魔女宅急便》，”陆瞻星打開播放器，“我还没看过。”
这部动画，赵浮梦已经反复看过不下十遍，情节并不复杂，是讲备受冷落的魔女带着黑猫进行修行，最终获得肯定，收获友谊的故事。但每一个情节都让她备受触动。
她把脚放在沙发上，抱着膝盖，声音沉闷：“第一次看这部动画片，是吉吉刚领回来的时候。那时候她还不到一个月，眼睛里的蓝膜都还没褪……”
陆瞻星看着她：“为什么？你明明舍不得。”
“舍不得吉吉？”
陆瞻星摇头，什么也没说。
007
次日清晨，赵浮梦总算可以出发去完成她清单上的最后一件事，也是最俗的一件事——去暮城最高的山上露宿看日出。
陆瞻星采买了帐篷、毛毯、驱蚊水、手电筒等一系列必需品，傍晚的时候，开车往山里进发。
晚上九点，赵浮梦在陆瞻星的指导下，成功地扎好了自己的帐篷。三个月前在砚城青年旅社的愿望没能实现，这次总算能够心满意足地打个滚了。
陆瞻星在外面支小桌子，赵浮梦过去帮忙，从袋子里拿出午餐肉罐头撬开：“我给你表演一个做三明治。”
陆瞻星乐不可支：“这还需要表演？”
“保证好吃。”她往面包片里夹了午餐肉、火腿、生菜和番茄，用餐刀切成三角形，然后递给陆瞻星。
陆瞻星咬了一口：“还行。”
“喝酒吗？”
两人开了啤酒对饮。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没有一丝云，边界清晰地悬在半空。赵浮梦喝着酒，抬头看夜空：“北斗七星在哪儿？”
陆瞻星伸手指向银河中的某一处：“勺子形状的，看见了吗？现在是夏天，斗柄指着南方。”
赵浮梦突然说：“我家在南方。”
陆瞻星沉默片刻：“怎么？”
她抬眼凝视着那七颗星星拱作勺子的斗柄：“我得记住，我怕迷路。”
这一顿酒，越喝越清醒。
山风刮了起来，空气里浮着薄雾，吹得人有些冷。赵浮梦刚想去找件衣服，一件带着体温的外套就兜头盖下来。
突然响起清脆的口琴声，隐约是陆瞻星自己写的那首曲子的调子。这个年代，已经没有人吹口琴了，然而就是这“过时”的乐器所具有的年代感，让这首曲子格外“浮生若梦”。琴声传出去很远，被清冷的山风荡开，散落在月色里。
不知为什么，赵浮梦没有把衣服掀开，就让它遮住自己的视线，听那首曲子把心吹软，软得好像一触摸就会融化一样。
片刻，口琴声停了下来，是很轻的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她的手就被握住了。
温热，带着一点薄汗，还有些用力：“浮梦，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赵浮梦的第一反应是笑了一下，总觉得这样很具有正式感的台词不符合陆瞻星这个人。
然而她正要回答，陆瞻星却出声截住她的话：“不用回答，你只要好好想一想。”
被衣服挡着，她看不见陆瞻星的表情。安静之中的时间过得很慢，好像这一夜永远也不会过去。
片刻，赵浮梦掀开了衣服，转头去看陆瞻星。
朦胧的月光，把他衬得更加好看，她被口琴声吹软的心还没硬起来，望着他，骤然探身凑过去。
这一次她很清楚，这是一个吻。
陆瞻星醒来的时候，帐篷的另一侧是空的。他飞快地爬起来，连鞋都没来得及穿，向着山谷一声一声地高喊：“赵浮梦！”可回答他的只有回声。
片刻，他掏出手机给景区二十四小时值班的警务室打电话：“请帮忙找一找附近缺少防护的地方有没有发现一位女性……她很有可能有自杀倾向！”
008
一年前，赵浮梦跳槽到了一家著名的外资企业。顶头主管长相英俊，气度不凡，幽默感与分寸感都几近完美。两人兴趣相投，一见如故。更重要的是，他还单身。
赵浮梦很快与他坠入爱河，然而就在半年前，她原本按部就班的生活一夕之间彻底天翻地覆。
其实主管在中国香港早已娶妻生子，这件事，全公司的人都被瞒得严严实实的。
那边“正室”直接找上门，当着全公司人的面扔出偷拍的照片，扯着她的头发按在总经理的办公桌上，连续扇了她十几个巴掌。
很快，照片和小视频就在网上疯传。主管离开了暮城，被平级调职回了中国香港，在太太面前痛哭流涕，发誓一定痛改前非。夫妻二人重归于好，一个浪子回头，一个宽宏大量，一时之间传为佳话。
唯独她，是活该被打入阴沟里的“小三”，所以无休止的骚扰电话是合理的，言语羞辱是合理的，把影音资料传到她家乡所在的小报是合理的，打电话到她父母面前替那对木讷老实的父母教训他们“不要脸”的女儿，也是合理的……
没人觉得她也是被骗的受害者，久而之久。连她自己也觉得自己真的是十恶不赦。
世界骤然之间高速运转，唯独她被抛在原地。
有一天，当她神色恍惚地回到家，收到一包血腥的死老鼠时，她彻底崩溃了。
从前遇到挫折还可以回家，然而如今父母都已成了被小地方人耻笑的对象，她不敢回去，怕看见父母失望，更怕给他们带去麻烦。
一夕之间，她的工作和生活彻底毁灭了。
在这之后，是长达数月的整夜失眠。“活着”这件事，对她而言除了痛苦，不再有任何意义。
009
赵浮梦站在观景台上，手紧握着栏杆，她身上还披着他的外套，被风吹成一面招展的旗帜，猎猎作响。
陆瞻星跑得气喘吁吁：“浮梦。”
赵浮梦转过头来，笑着说：“你醒了？”
陆瞻星看着她，站在原地，一步也没有靠近：“你还是决定……”
赵浮梦眨了一下眼：“你记起在哪儿见过我了？”顿了顿，她又说。“还是说其实你根本就没忘记过？”
陆瞻星沉默了。
那晚，在海邊听过赵浮梦的“秘密”之后，陆瞻星回去就找吴老板要了她的联系方式。凑巧的是，她跟他都住在暮城。
然而暮城这么大，要找到一个人何其困难。有一次他无意识地在搜索框里输入了赵浮梦的名字，没想到瞬间蹦出了“原配怒打小三”这样的视频。本地论坛里讨论得热火朝天，帖子里贴出了她全部的联系方式，包括地址。
从那以后，他便时不时地去赵浮梦所在的小区附近晃一晃，看看能否与她“偶遇”。过了一个月，总算让他的“蓄谋”得逞了。
他在学校接触过有轻生倾向的学生，明白直接而强硬的劝说很有可能会适得其反，只得按兵不动，旁敲侧击。重要的是，他要为她已经彻底解构的内心重新建构起与这个世界的新的联系。
“我在看星星，”赵浮梦裹紧衣服，“从前不觉得它们有多特殊，大概是过于沉默吧。”
但这一晚，在它们沉默的注视下，她发现自己还是没有背离人世的勇气。
她总算明白了昨天晚上陆瞻星所说的“你明明舍不得”是什么意思了——舍不得吉吉，舍不得让父母伤心，舍不得这两个月来与陆瞻星相处的分分秒秒。
她用一百件事斩断了所有的牵连，但最终还是舍不得这个满目疮痍的世界，即使这个世界让她这样痛苦。
“浮梦，”陆瞻星朝她伸出手，“过来。”
赵浮梦缓缓松开栏杆，缓缓地朝前迈了一步。
观景台下就是万丈悬崖，她偏头看了一眼，浑身直冒冷汗，脚底发软。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这才明白。自己离那个彻底无法归来的世界真的只有一步之遥。
她深吸一口气，把陆瞻星的外套裹得紧紧的，就这样一步一步，走到他的面前。
从荒寂的那端走向繁盛的这端。
陆瞻星一把抓住她的手，使劲往怀里一合。抱住她的时候，他才发觉自己也在颤抖。甚至抖得比她更厉害。
这个当口，他还想得起开一句玩笑：“帐篷都让你住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赵浮梦笑出声，靠得更紧，攥住他的衣袖，在沉默而又长久的拥抱之中，体会生死之间灵魂震荡的余味。
他的怀抱很暖，足够宽厚，像是港口，让她能再度起航。
“陆瞻星。”
“嗯？”
“你这个人，蛮好的。”
010
赵浮梦终于还是没看见日出，伏在陆瞻星的膝头呼呼大睡。
后半夜，他们聊了很多，都是关于未来的。可以离开暮城，重新开始：要为了这半年来的疏忽，跟吉吉好好道歉：要跟父母把来龙去脉解释清楚：要再找一份工作，不再畏惧世人的中伤。
喷薄而出的朝阳把他们照亮，薄雾与山岚，黑夜与冷风都迅速退去。虽然看不见，但星星还在，在明亮的日光背后。
昨晚，她从那条孤独的路上返程，是星光送她。
牛皮本里，她在一百条后面又加了一条——
陪陆瞻星白头到老。
在这一条没做到之前，她绝不会离开这个世界。
更新时间: 2020-08-24 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