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桑琅(丧丧又浪浪)
此情灼灼目录
第一章:此情灼灼(一)
第二章:此情灼灼(二)
第三章:此情灼灼(三)
第四章:此情灼灼(四)
此情灼灼(一)
锦城最好的高中究竟是嘉蓝还是明辉,就像粽子应该吃甜的还是吃咸的一样,是一个一旦提及,就注定让人没法心平气和的话题。
每年不等中考,这两所不相上下的学校就开启了抢人模式,等到中考成绩一揭晓,尖子生抢夺战便彻底进入了白热化状态。中考状元郎花落谁家和高考状元出自谁家,都会成为锦城大街小巷经久不息的谈资。
又是一年中考时。可这一次锦城中考状元受到的待遇,似乎大不如从前,嘉蓝非但没有加入抢人大战,反而直接弃了权,对比往届,今年这位的待遇可以说是冷清到可怜了。
嘉蓝招生办。
一位老师小声好奇道:“今年理科难到变态,这孩子竟然数学科学双满分啊!我们学校怎么连争取都不争取一下?”锦城的中考满分共计620分,语数英各120分,物化生汇成一门科学占180分,政史地汇成一门社会占50分,还有30分体育分。
“我也搞不明白,这不是直接便宜了明辉吗!”
另一位老师坐着椅子滑过来,神神秘秘道:“我听说啊,状元郎的老妈是明辉的校董。”
众人纷纷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招生办主任刚好路过,证实了此传闻属实:“明辉校董的儿子肯定是去明辉上学的。我们不浪费那个精力了,专攻榜眼和探花。”
虽然不战而败地失去状元郎,可好歹将榜眼和探花都收入囊中,嘉蓝这次的战绩,总体来说还算过关。
可令人大跌眼镜的是,状元郎竟毫无征兆也填报了嘉蓝的志愿,嘉蓝招生办大惊,做了好几番确认才敢相信这是状元郎本尊。
“有这么打自己老妈脸的吗?这让明辉校董的脸往哪搁啊。”
“明辉不会是派了太子爷来当内奸吧?”
“王老师,你电视剧看多了吧。”
“那不然陈老师你能想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吗?”
“他手滑,一不小心报错了……”
……
不管状元郎此举背后的真实原因是什么,一年一度的招生终是尘埃落定,锦城新一届高一的三鼎甲,破天荒出现在同一所学校。
八月一号,星期一。
天热得不像话,蝉鸣像一张无形的网,密密麻麻地在窗外铺开。这会对大部分学生而言都是暑假时期,但欲戴皇冠,必承其重,不论是嘉蓝还是明辉,都有十分沉重的课业,暑假过半,嘉蓝的初高中衔接班就开学了,三个礼拜的衔接班后还有为期一周的军训等着新生们,待到军训结束,才是正式的开学。
傅明灼用调羹搅着碗里已经煳得看不出配料的粥,第N+1次抬头,欲言又止地看向坐在对面的傅行此。
傅行此单手拿勺,另一手拿着手机,面前的粥几乎丝毫未动,他的注意力全在手机上。傅明灼的角度看不到他的手机屏幕,但根据傅行此的神情,她能轻易判断出他正在和嫂嫂聊天,嫂嫂宴随因公出差中,夫妻俩隔了几千公里,通过手机联系个不停。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傅明灼鼓起勇气,叫道:“哥哥。”
傅行此打字的动作停顿下来,抬眸朝她看来:“干吗?”
“我已经长大了。”傅明灼说。
这种小学生式的开场白……傅行此露出个一言难尽的表情,目光费解地围着傅明灼转了一会,他放下手机,“说吧,你长大了,然后你准备怎么着?”
“我要自己上学,不用你们接送了。”
“行啊。”傅行此一口答应,“我求之不得。”
说完,他将视线重新投回手机屏幕。
可傅明灼还没说完,她眼一闭心一横:“我还有权自己决定吃不吃早饭。”
闹了半天,终于搞明白这丫头片子的真实目的了,傅行此连和老婆聊天的心思都被她气没了,他反扣手机,残酷无情地宣布了一个噩耗:“我告诉你,你不但得吃早饭,而且每天中午都得跟着你们班主任一起吃午饭。”
艳阳高照的天气,傅明灼愣是生生遭遇了晴天霹雳,她发起强烈抗议:“我不要和老师一起吃饭,同学会笑话我的。”
傅行此不为所动,嗤笑道:“你长得跟个小学生一样,也没见你担心被同学笑话啊。”
“反正我不要和老师一起吃饭。”谁被同学笑话了?她从来都是被全班同学当班宠的。
一顿早饭鸡飞狗跳地吃完,傅行此拿过手边的车钥匙,一边站起来,一边不咸不淡地说风凉话:“开学第一天就要迟到,真是把你给厉害坏了。”
傅明灼没有胆量直接跟他说“我不要你送”,她换了个稍微委婉点的说法:“我就要自己去学校。”
一个“就”字将愤懑表现得淋漓尽致,傅行此没想到她是来真的,一时间啼笑皆非:“让你吃个饭而已,我又成你仇人了?”
傅明灼梗着脖子望窗外,用沉默作答。
傅行此懒得惯她,二话不说就上楼睡回笼觉。在宴随嫁进来之前,他对待傅明灼要温柔耐心许多,奈何宴随实在太溺爱孩子了,总不能两个人一起把傅明灼宠得没边,渐渐地,他彻底退位到了唱白脸的角色。傅明灼从小就是个极度不爱吃饭的孩子,发育迟缓,长得比同龄人矮小很多,迟迟没有进入青春期,别人家女孩子到了这个年纪,家长就该担心早恋之类的问题了,只有他们家还在为傅明灼不吃饭不长个子、不发育而发愁。
傅行此走到楼梯拐角,朝楼下客厅望去,傅明灼正斜眼偷偷打量他,被抓包抓个正着,她立刻若无其事地把目光撇开。
傅行此不动声色,最后给她一次机会:“真不要哥哥送?”
“我要自己去上学。”为了表决心,傅明灼义无反顾地夺门而出。
天热得没天理,一跑准出汗,傅明灼撑着伞慢悠悠地往小区门口走,路上用叫车软件叫了车。这会正是早高峰,打车市场供不应求,且这里地处富人区,距离闹市区有不少距离,鲜少有外来车辆来往,一直等她走到外面,都没有车接她的单。
柏油马路被晒得半化,呈现出油光发亮的状态,反射着刺目阳光。傅明灼在一棵大树下停下来,半眯着眼睛,万念俱灰地回忆着傅行此的话,她太过专注,连树下还有另一个人都没注意到,一直到对方开始讲电话,才把她从忘我的境界中拽出来。
“你家这里怎么这么难打车?等半天没人接单,我晒都晒死了。”
是个年轻的男孩子,身形挺拔颀长,透着十几岁男孩子独有的干净和清瘦,他单肩背了只书包,低着头拿脚尖磨地面,肢体语言和他口吻中透出来的不耐烦不谋而合。
背影看来,是道亮眼的风景线。
可惜傅明灼每天在家里看着傅行此,对男色早已产生审美抗体。眼前这个人,她唯一的关注点就是那句“这里怎么这么难打车”。
是劲敌。顿时,傅明灼心中警铃大作。
不远处有辆出租车缓缓驶来,车顶显示牌是代表空车的绿色。傅明灼挪开两步,小幅度冲出租车招了招手。
男生毫无知觉,冲着话筒说道:“算了,大不了今天不去了。”
说到这里,出租车在二人面前停下来。
听到汽车的刹车声,倪名决抬起头来,方才站在他旁边的小孩不知道什么时候把伞都收好了,看来是早有准备。她小跑到车旁打开车门,手脚灵活又麻利地钻进后座,然后唯恐他追上去似的立马关上了车门,一切几乎就发生在顷刻之间。
本来倪名决犯不着和一个小孩计较什么,但这天实在太热了,不知道下一辆车什么时候会来,他走至车前,出租车司机降下车窗,问道:“小伙子,去哪?”
“嘉蓝高中。”倪名决说。
“小妹妹,你去哪?顺路吗?”司机扭头问后座,想做笔顺风车生意。
后座小孩被司机遮挡,倪名决看不到她,只能听到她清脆的声音坚定无比:“不顺。”
倪名决稍一蹙眉。这声音,这语气,这架势,还有这浓烈而独特的个人风格,怎么好像莫名有点熟悉啊?
不过这炎炎烈日之下他没有心情认亲,耐着性子跟她打商量:“小朋友,车费我帮你付,不顺路的话载我到闹市区把我放下就行,可不可以?”
小孩接得顺溜:“不可以。”
倪名决被气笑了:“小朋友,你讲点道理,是我先在这里等车的。”
“是我先等的!而且是我先看到车,先上车的。”小孩不甘示弱。
空气中的火药味渐浓,司机做和事佬:“小妹妹,天这么热,让哥哥上车吧,叔叔先送你,不会耽误你的时间。”
“不行,不让!”小孩开始不耐烦,“噌”地从司机后边探出头来,露出一张粉雕玉琢的娃娃脸,眼睛瞪得圆圆的,像只张牙舞爪的小兽,奶凶奶凶的,“我上学都要迟到了。”
谁也无权强制小孩同意拼车,倪名决没再继续跟她僵持,默不作声地退回到树荫下,出租车绝尘而去。他的电话还没有挂,话筒里传来对方的声音,他把手机举至耳边,另一手撩起额前湿漉漉的发,问道:“什么?”
“我说,你那怎么回事?打到车没有?”
“没。”倪名决踢开一颗小石子,抬眸看一眼出租车离去的方向,“一个小孩,书包都没背,非说自己上学要迟到了,抢我出租车。”
出租车内。
司机联想到自己和少年年龄相仿的儿子,一阵于心不忍。不过车里小丫头的外表十分具有欺骗性,一张嫩生生的小脸上嵌了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滴溜溜地打转,司机不自觉地放柔了声音,询问:“小朋友,你要去哪里呀?”
傅明灼把两个手肘搁到座位间的置物台上,双手托腮,一派天真无邪:
“嘉蓝高中。”
“中考是一场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角逐,在座的各位能坐在这里,就已经证明了你们的实力,你们在初中时代,想必都是学校里名列前茅的优等生。但是来到这里,终将有人会位列中下游,甚至还有人会成为最后一名,这个人……会不会是你?”
高一(7)班的班主任叫徐忠亮,虽然才三十出头的年纪,但也许是为了教育事业太过殚精竭虑的缘故,他的发量十分堪忧,形成了典型的地中海发型,光秃秃的不好看,他将外圈其中一边养长了,横着梳到另一侧去,盖住中间秃的部分。
原本学生们还将注意力放在他的头发上,但他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后,台下一片噤若寒蝉——除了极个别的借读生,谁不是在家长和老师的引以为傲下顶着学霸光环长大的,这“最后一名”四个字,牢牢抓住了他们内心深处的恐惧。
徐忠亮目光扫过这群半大的孩子,十分满意自己制造的效果,继续道:“新生一共14个班,校领导对我们高一(7)班格外寄予了厚望。为什么我强调‘格外’两个字,因为我们班其实拥有一对状元。”
可是,众所周知,今年锦城的状元只有一位,并不是“双黄蛋”。
徐忠亮制止了学生们因为好奇而渐起的交头接耳,正要继续说下去,门口出现一道人影,将其生生打断,门外的男生抬头确认教室门上方悬挂的牌子,淡声喊道:“报告。”
全班的视线下意识地朝门口聚集。
片刻的寂静过后,各种各样的眼神在空气中相互碰撞,细碎又微弱的嘈杂声蔓延开来。
逆光中,门口少年精致得宛如从漫画中走出来的人物。
他只简单地穿着没有任何图案的修身黑色T恤和墨绿色工装裤,松松垮垮的裤型把那双长腿的优势发挥到了极致。头发似是有些时日没有修剪了,几绺略长的额发垂下来,睫毛被压得微塌,堪堪为那双漆黑幽深的眼抵御了发梢的侵袭。眼角,鼻梁,下巴,一张脸上到处都是锋利的角度,但他的唇色很红,被冷白色的皮肤一衬,越发显眼,将脸部过分凌厉的线条中和得恰到好处。
是能轻易让别人一见钟情的类型。起码有四分之三的女生瞬间眼前一亮;而徐忠亮则是心里猛地一个咯噔——班里有男同学长成这样,怕是得惹得不少女生分心了。
他得多操多少心啊?
面对三四十号人的观望,男生视若无睹,面上不曾表现出半分暖意,眼皮不经意地那么一抬,便充斥着生人勿近的冷淡,很不好惹的样子。
彼此陌生的众人都观望得很矜持,某个角落却突然传来一声轻佻而悠长的口哨,在一派暗流涌动中,格外明目张胆。
吹口哨的女生染了一头粉红色的头发,长相不是符合三庭五眼标准的美女,但偏生有种令人过目不忘的特别感,她的眼睛狭长,眼尾微微上挑,神态慵懒,透着一股子与同龄人格格不入的早熟。
嘉蓝是锦城数一数二的高中,入学门槛相当高,但是再好的学校总有那么几颗“老鼠屎”,学校管不了他们,也懒得管他们,反正他们的学籍不在嘉蓝,只要不影响真正的嘉蓝学子上课学习,学校和老师会尽量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徐忠亮不会,只要到了他的手下,他就不可能放弃任何一个学生。他先是用眼神警告粉发女生安分点,女生懒懒一笑后闭了嘴。然后徐忠亮扭头冲门口男生冷声道:“第一天上课就迟到!迟到多久,就给我在外面站多久。”
话音刚落,门外吹来一阵风,将他的头发高高吹起,露出头发掩盖的锃亮头皮来,班里顿时一阵骚动,响起窃笑声。
徐忠亮一手把头发按下去,另一手一拍桌子,凶道:“笑什么?都安静!”
无论是粉发女生的大胆示意,抑或是班主任的突发状况,都没能引起男生半分情绪波动,他的表情始终疏离又冷淡,一声不吭,看了一眼教室后方悬挂的钟。
十分钟。
他二话不说,往旁边挪了一步,背对着教室门边的墙站立。
一到夏日,锦城宛如火炉,今日最高温将突破四十摄氏度,男生颊边汗珠滚落,顺着脖颈流进他的T恤衫里。
徐忠亮捡起被打断的话题:“今年锦城第一数学科学双满分,总分达到了590分,距离满分只有30分之差,直接和榜眼拉开了12分的差距——要不是有点偏科,差距会更大,今年理科的难度是近十年之最,这个成绩可以说是非常惊人了。倪名决同学是哪一位?来,站起来大家认识一下,大家要多多向他学习。”
没有人起身。
徐忠亮环顾四周,重复一遍:“倪名决同学是哪一位?”
教室里依然没有人站起来。
徐忠亮以为哪里出了错,低头检查学生名单。
此时,一声疏淡的“到”在教室门口响起,其效果不亚于平地一声惊雷。
徐忠亮感到自己光秃秃的脑袋中央似乎冒汗了。真是造孽了,状元怎么没点状元的样子?这真的不是谁家不学无术的公子哥来嘉蓝借读吗?
师生俩对视数秒,倪名决率先收回视线转过头,继续他的罚站。
徐忠亮勉强接受了门口的小子就是状元郎而自己还罚了他的站的事实。众目睽睽下,身为教师当然不能收回成命出尔反尔,他拍拍桌子:“安静,都安静!大家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要学习倪名决同学的学习成绩,但千万不能学他上课迟到。”
倪名决将背靠到身后墙上。
教室内,班主任按照学号依次点名,陌生的名字、音色各异的喊“到”声和外头的蝉鸣交织在一起,在炎炎夏日奏响一曲全新的乐章。
他兴致寥寥,眺望着远处绵延不绝的朦胧山脉,任由那些声音左耳进右耳出。
接下来的两名学生,徐忠亮只叫了声名字、认了一遍长相,到第四个的时候,又有了着重的介绍。倪名决半开着小差,断断续续地接收教室里传来的动静:“大家一定非常好奇,今年明明只有一位第一名,哪来的双状元?傅明灼同学的总分是572,各科成绩非常平均,但是体育只拿了12分,如果她的体育也像倪名决同学一样是满分的话,今年中考状元就是双黄蛋。”
锦城的中考包含了30分的体育分,实心球、跳远和长跑各10分,中考战场上容不下半分一分的差距,所有人都铆足了劲,近半数的学生都能拿到满分。
12分,就是换个小孩都能拿。
倪名决扭头朝教室里望去,并非因为他对这位差点和他成为“双黄蛋”、头脑发达、四肢简单的同班同学感兴趣,而是他突然捕捉到了背后一道与众不同的目光。这道目光炽热非常,强烈到让人根本无法忽视。
顺着这道目光,他没费多大劲就找到了源头所在。那个抢他车、一口咬定和他不顺路、害他迟到并害得他在这么热的天罚站、看起来还是个小学生的丫头片子,正在靠窗最后一排的位置,透过窗户趾高气扬、幸灾乐祸地看着他。
而且,她还是教室内除了班主任之外唯一一个站着的人。
所以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她就是所谓“双黄蛋”的另一个“蛋黄”。
倪名决的心情经历了从愣怔到怀疑再到恍然大悟最后到啼笑皆非的漫长变化。这一瞬间,他终于想起自己为什么觉得她熟悉了。
丫头片子不但不讲道理,还记仇。
倪名决不想给她继续扬扬得意看他热闹的机会,只此一眼,他又重新扭回了头眺望远方。他能感觉到,那家伙存在感强烈的视线依然不停地围着他打转。
点完名,徐忠亮开始强调嘉蓝的校纪校规:
“咱们学校严禁烫发、染发、化妆,男生禁止留超过耳朵的头发,今天放学都给我去理发店理一个高中生应该剪的头发。中午生活委员去把校服校徽领来,明天开始,每人每天都必须穿校服戴校徽……”
“报告。”
徐忠亮又一次在说到兴头上的时候被同一个人打断。
倪名决站到教室门口,还是那副不慌不乱的表情,还是那道波澜无惊的声线。
徐忠亮抬眸看了看钟,十分钟,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他心累地摆摆手,示意倪名决进来。
一打岔,徐忠亮都忘了自己说到哪了,干瞪着眼沉默地看着倪名决进教室,内心充满矛盾,一面是为人师长对成绩优异的学生出于本能的偏爱,另一面则是恨铁不成钢,权衡之下,他不痛不痒地损了一句:“这个时候挺有时间观念啊,早上上学怎么不见你守时?”
徐忠亮说这句话的时候,倪名决正好走到某个罪魁祸首旁边。
傅明灼当他不存在,只顾自己一本正经地看着徐忠亮,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后排还剩两个空位,一个跟她同桌;另一个跟她隔了条过道,同桌的是那个粉发女生,大胆地冲他挑了挑眉,无声地说了声“嘿”。
倪名决没有犹豫,长臂越过傅明灼的脑袋,把书包搁到了她旁边的桌上。
傅明灼哪里知道倪名决打的什么算盘,他竟然选她当同桌的决定完全超乎了她的意料。她没绷住,忍不住一探究竟,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盛着满满的求知欲,视线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走进靠里的位置,然后拖开椅子坐下。
倪名决视若无睹,开始往桌肚塞书包。
书包里装的书太多了些,高过了抽屉,他不得不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一些。
“徐老师,出来一下。”有老师在窗外冲徐忠亮招手。
开学第一天,诸事繁忙,徐忠亮走出教室和那名老师聊了几句,匆匆跟学生们留下一句“我有点事,大家看看书,也可以认识一下自己的同桌”就离开了。
徐忠亮一走远,教室里的嘈杂声迅速由小至大。
傅明灼立刻越过了两张桌子之间的三八线,半个身子都趴到了倪名决的领地。十分自来熟的架势,完全没有撒谎被抓包的心虚和害别人迟到罚站的内疚。她的动作太迅疾,带起一阵不小的风,倪名决闻到她身上传来的隐隐约约的味道,类似奶香和痱子粉的味道,很小朋友的稚嫩气息,淡之又淡地拨动嗅觉的弦。
“我也迟到了。”大眼瞪小眼数秒,傅明灼说,“我迟到了两分钟。”
倪名决沉默,思索着她究竟是什么意思,看起来,她似乎是在委婉地向他道歉。
她长得白白嫩嫩,唇红齿白,圆圆的眼睛亮亮的,睫毛又卷翘又浓密,长得夸张,头发很长很厚,脸上有婴儿肥,满满的胶原蛋白,属于男女老少通杀的长相。
倪名决在烈日下又等了十分钟车的懊恼是真的,好不容易到了学校还得罚站的烦躁也是真的。但是面对这么个家伙,发不出火更是真的,不然你会有欺负小孩的负罪感。
周围同学已经耐不住对傅明灼的好奇,转头的转头,转身的转身,后来四周两三排开外都有人拖着凳子聚拢过来。
“小朋友,你几岁啊?”
“你是不是上学很早呀?”
“你有多高啊?”
“好像个洋娃娃啊,啊啊啊,也太可爱了吧!”
有个女生情不自禁地捏了一把她的脸,惊呼:“好嫩好滑哦,跟块豆腐一样!”
傅明灼不喜欢被摸脸,顿时如临大敌,皱着眉头躲避。
三面环人的处境,唯一的安全地带就是倪名决那边。
倪名决才进教室不久,身上还没凉快下来,被人群围绕的感觉从生理和心理上双重加重了他的燥热,更遑论近在耳旁的七嘴八舌吵得他脑壳隐隐作痛,简直是往炎炎夏日上烧了把连绵不绝的山火。
本来一部分女生围过来,除了对傅明灼感兴趣,还因为对倪名决感兴趣,只不过没人敢主动上前,围过来的人里,其中两个女生互相暗笑着撺掇推搡,没掌控好力道,一个女声被同伴推到他椅背上,慌乱之下,双手撑住了他的背才勉强保持了身体的平衡。
少年劲瘦的身体,清晰的脊柱,温热的体温,都透过薄薄的T恤衫精准传达,女生面红耳赤地直起身来,连声向他道歉。
倪名决头也没回,甚至没有给任何回应。因为与此同时,有绵软的物什擦过他的手臂,和孩提时代想象中白云的触感不谋而合,是傅明灼躲避旁人触摸的脸,确实很嫩滑。
同样是和他有肢体接触,傅明灼的反应天差地别,脸不红心不跳,完全没把小意外放在心上,自来熟的毛病又发作了,更凑近他一点以远离人群,嘴里不忘义正词严地跟别人澄清:“我没有早读。”
“不会吧?没有早读的话,那你为什么长得像个小孩子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傅明灼说,完全无视自己活了十几年,安安分分大口吃饭的次数不超过两只手。
倪名决这会有心思去理会方才出现在他背上的小意外了,见他转头,女生尚未恢复正常的脸色更红了几分,再一次向他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嗯。”倪名决从喉咙口发出一个似是而非的单音节,把头扭回去了。
虽然没有咄咄逼人或者面露不快,但反应过于冷淡了。女生觉得面子下不来,表情顿时讪讪的,这么一来,围观群众就算再迟钝也发现自己遭人嫌弃了。
倪名决的意思不是圣旨,但不知道为什么有种不容抗拒的威力,几秒钟令人窒息的安静过后,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回了自己座位,一个不剩,散了个干干净净,周遭几位的脑袋直面向前方,连一丝扭转的角度都不敢有。
倪名决没呼吸上两口新鲜空气,傅明灼又往他眼前凑了过来,她丝毫没受他散发的冷空气的影响。
两张桌子,她占了四分之三。
“我也迟到了两分钟。”她捡起之前的话题,孜孜不倦地说道。但她不说下文,等着他问,大有他不问她,她就要这么待到天荒地老的意思。
僵持好一会,为了图清静,倪名决遂了她的意,开口说了进教室以来的第一句话:“所以呢?”
傅明灼等的就是他这一句话,无缝接上:“但是老师没有罚我站。”她根本不懂什么叫见好就收,“老师还对我说,这么热的天,快进来吧!’”
这下倪名决彻底无语了。
目的达到,傅明灼神清气爽,兀自扬扬得意,注意到倪名决的视线越过她的头顶往窗外望去,她也跟着扭头去看,是傅行此给她送书包来了。
傅行此的面部表情一切如常,看不出是否生气。
傅明灼心里忐忑起来,一秒收了顽劣的笑,移开窗老老实实地唤道:“哥哥。”
傅行此把书包递给她,大庭广众之下倒也没责备她上学连书包都忘带的事,环顾教室一圈,蹙眉问:“你怎么坐最后一排?”
“我来晚了,老师还没排座位。”傅明灼回答说。
“嗯,排座位了让老师给你换到第一排。”傅行此又递给她满满当当一袋牛奶、水果之类的吃食,“跟同学分享。”
倪名决随意翻着一本课本,余光里,傅明灼的身影不断在他眼底刷存在感。她穿着白色T恤和浅蓝色的背带裤跪在椅子上,两手扒着窗沿,翘着两条椅子脚,晃啊晃的。
兄妹俩的说话声很轻,但他听了个大概。
一个半月前,傅明灼曾一本正经地威胁过他:“你等着,我哥哥马上就来了。”
当时他啼笑皆非,问她:“你哥哥来了,然后呢?”
“然后打你!”
这个年纪还浑身上下冒着孩子气的人,必然是被家人当掌上明珠宠着的。不过当哥哥的人在妹妹面前大概都隐藏不了顽劣的本性。傅行此临走前不知道和傅明灼说了什么,导致她很激动:“真的吗,哥哥?”
傅行此掐住她的脸,揉面饼似的,坏笑道:“当然是真的,不过有你什么事,你这么高兴?”
“我也一起去呀,十月一号我就放假了。”傅明灼说,被傅行此揉脸她很顺从,一点不带躲的。
“我们过二人世界,谁要带小学生。”
“骗人,你肯定带我。”
“少做梦。”
……
大部分兄妹组合家庭中,再常见不过的相爱相杀戏码。
傅行此走后,好几个女生艳羡道:“傅明灼,你哥哥好帅哦!”
傅明灼立马暴露了兄控属性,她高兴得就连椅子都从两脚落地变成了单脚落地“金鸡独立”,一边给周边同学分发傅行此送来的东西,一边炫耀道:“我哥哥以前也是嘉蓝的,他是他们那届的高考理科状元。”
周围同学都分了一遍,傅明灼注意到倪名决一直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垂着头看书,额发遮住了他的眼睛,看起来全神贯注的样子,但事实上半天过去一页书都没翻过,想必他是觉得她不会分给他,所以才找点别的事情做,试图化解尴尬。
可谁让她傅明灼是一个善良大度的人呢?
这么想着,傅明灼坚定地把一瓶酸奶和几粒硕大饱满的车厘子推到了倪名决手边。
酸奶还带着从冰箱拿出来的寒气,贴到少年的皮肤上,毫无防备地将他从自己的世界里拽了出来。倪名决如梦初醒,漆黑的眼睛眨了眨,模糊的视线恢复清明,瞳孔像夜幕下的悬崖,深不见底。
傅明灼左右来回转着单脚站立的椅子,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但她预想中,倪名决大吃一惊然后又感动又愧疚的画面并没有出现,少年维持原状一动不动地坐了两秒,然后他站起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教室,别说感激之情,从头到尾他甚至不曾看她一眼。
傅明灼瞠目结舌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上,为自己的心软后悔欲绝。
倪名决在厕所收拾好情绪回到教室的时候,徐忠亮也已经回来了,正在排位置,他要傅明灼坐到第一排去。
傅明灼两手抓着桌沿不肯松手:“老师,我看得到黑板。”
“不,你看不到。”徐忠亮当然不信她。
傅明灼就差竖起手指发誓了:“我真的看得到,而且我还会长高的,身高公式算出来我能长到一米七二。”
徐忠亮不为所动:“等你长到一米七二我自然会帮你把座位调回来的。”
傅明灼急眼了,眼见倪名决回来,她眼前一亮,像看见了救星,不计前嫌地拿他做借口:“我要跟他坐同桌,在学习上取长补短。”
不,倪名决不想。
徐忠亮:“以你的聪明,老师相信你不需要别人的帮助。”
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最后傅明灼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背着书包来到了第一排,回到她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逃脱不过的命运。
全班一共42个人,男生23人,女生19人,都是单数。高中生都处于敏感的年纪,老师安排座位倾向于让同性一起坐。不过在双方都是单数的情况下,势必有一桌男女混坐。
落单的是倪名决和粉发女生。
徐忠亮回想到倪名决刚到那会粉发女生那声“艺高人胆大”的口哨声,狠狠斩断了把他俩排成同桌的念头。
倪名决是谁?是今年锦城中考的状元啊!是嘉蓝根本没敢抱希望,却始料不及地报考了他们学校的明辉太子啊!这么一位天降横才——才子的才——的好苗子,要是因为排座位不当折在了早恋上,他徐忠亮就是嘉蓝人人喊打的千古罪人。
徐忠亮正头疼地在那研究座位呢,倪名决向他举手示意,口吻淡淡:“我想一个人坐。”
徐忠亮面露犹豫之色,班里人数明明是双数,却弄出两个单人单座,好像有哪里怪怪的。
倪名决又加了一句:“不想被影响学习。”
很好,成功捏住了徐忠亮的命脉。正好下课铃响了,徐忠亮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因为中途有事被叫走,导致他这节课的计划被打乱了,连班委都没来得及选,他大手一挥,成全了倪名决想一个人坐的愿望,走之前,他敲敲倪名决的桌子:“你和傅明决来我办公室一趟。”
傅明决?倪名决稍感意外。这小孩跟他同名。
下了课的教室一派热火朝天,聊天的,结交新朋友的,还有用一节课时间混熟的已经开始嬉笑打闹了。
倪名张开虎口,手指撑住两边太阳穴,疲倦地闭上眼睛。
“Hi.”一只指甲上涂着粉色指甲油、点缀着亮片的手伸到了他面前,粉色的头发垂下来,落在他手臂上,与此同时,甜腻浓烈的香味目的明确地霸占他的嗅觉。
香水的人工香味,路数和那个小丫头片子身上若有若无的奶味截然不同。
他睁眼,眼里有不加掩饰的不耐烦和戾气。他说不想要同桌,意思表达得那般明确了,她竟然还要主动凑上来。
“我叫林朝,做个朋友吧。”
她一句话,他眼里那些非善意的东西悉数融化消散。
片刻的恍惚后,倪名决听到自己艰涩的声音,像一个生了锈的齿轮在艰难转动:
“哪个zhāo?”
更新时间: 2020-12-17 18: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