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归墟
1
那时暮色将至，天际彤云密布。宁楚负手站在城楼上，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正向城楼行来。北越王姬到达凉州的时间比他预料中要早许多。
亲卫递上狐裘，宁楚笑笑，推却掉这份好意：“这几日暖和了些，犯不着再用这些御寒之物。”
周全愁容满面，劝他：“殿下，您就穿上吧，这位王姬出了名的凶悍骄纵，若是她待会儿对您动手，好歹还有一件厚狐裘为您挡去几分力道。”
听闻此言，宁楚丢给他一个白眼，怒道：“本王看起来有那么弱吗？”周全退后几步，小心翼翼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嗫嚅道：“王爷丰姿英伟，上马能战，提笔能书，自然是不差的，可北越的那位王姬……”
那位王姬十五岁随父出征，十七岁开始领兵，十九岁协助大单于平定叛乱，一统北荒草原。后来大单于逝世，新君继位，恰逢陈国使者奉诏出塞与其商议签订和约一事。在为陈国使者接风洗尘的夜宴上，新单于表示愿意送一位王女和亲，以彰显北越与大陈交好的诚意。
使者讶然，忙问是哪位王姬。
新单于瞟了一眼十四王姬的坐席，缓缓开口：“不知……不知十四王妹是否愿意嫁去大陈？”
帐中的气氛刹那间凝重起来，只见十四王姬恍若未闻地取下贴身携带的马刀，用干布细细擦拭过后，锋利的刀刃泛着寒光。这时，她才抬首看向那早已瞠目结舌的陈国使者，嘴角一勾，笑道：“听闻贵国的祈王尚未娶妻？”
使者怔道：“祈王爷的确尚未娶亲。”
十四王姬扬手将马刀扔到使者面前：“那么，这就当是我送给王爷的信物吧。”
数月后，宁楚跪在玉阶下，捧着沉甸甸的马刀，欲哭无泪。
明宣帝并不理会苦苦哀求的他，冷声道：“你几年前也曾在北越待过一段时日，对他们的礼仪略懂一二，思来想去，所有皇子里也只有你最适合了。”
宁楚觉得自己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摊上这么一个媳妇。
周全宽慰他：“殿下，凡事要往好处想。譬如，定下婚事后，陛下终于同意让您扩建王府；再譬如，十四王姬虽然凶了点，但貌美的名声早就传遍北越，多少人求也求不来这样的机会。”听完这番话，宁楚的愁绪更深，拍了拍周全的肩：“蔷薇再美，终究是带刺的，扎手啊。”
宁楚不喜欢明艳的蔷薇，他喜欢姝丽无双的牡丹，纵然这一生他无法再得到那样的一朵牡丹，只能从容接受突如其来的命运，另娶她人。
然而，明宣帝一道圣旨将他发配到凉州城，亲迎北越王姬入京。
2
北越的送嫁队伍抵达凉州城，宁楚携礼官一同迎接。
礼官朗声诵完贺词，宁楚徐步行到马车前，作了一揖：“恭请王姬。”
车帘后探出一只素手，那手白皙秀气，掌心处却带着薄薄的一层茧。宁楚迟疑片刻，终是伸出手去，稳稳扶住了手的主人。
她挑起车帘，但因为车厢内光线昏暗的缘故，一张秀脸若隐若现。
倏地，她反手握住他的腕骨，用力一带，宁楚脚下不稳，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她倾去。她俯身将他拦腰一抱，清幽的馨香充盈了他一整个世界。
三支弩箭携卷风雷之势，从他耳畔擦过。与此同时，远处传来护卫的疾呼：“有刺客行刺，速速保护六殿下。”
宁楚心中一凛，仰头望着妆容精致的新妇：“莫怕。”
她并未答话，一脚踹开提剑袭来的蒙面死士，将宁楚抱上车，然后劈手夺过他腰间的佩剑，追了出去。
车外混乱成一团，良久后有人跃上马车，宁楚摸索出袖箭，对准来者。而那人打起帘子，低低一笑：“你们中原人的剑不大经用，不过砍了三五下，就卷了刃。”
说话间，手一扬，还剑入鞘。
宁楚冷汗涔涔，忙不迭地问她：“王姬没有受伤吧？”
“你认不出我了吗？”她拨开垂在额间的几缕碎发，露出一双琉璃色的眼瞳，认真地看着他，“小哥哥。”
往事百转千回，一瞬间涌上心头。他恍若置身梦中，轻叹：“朔雪，原来是你。”
他的王妃微笑着，坚定地握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我说过的，我会来中原找你。”
3
承熙二十年，宁楚随陈国使节出访北越。
那时他甫满十六岁，正是顽皮的年纪。听闻大陈即将派遣使节出塞，他忙不迭向明宣帝递上奏疏，请求随行。
明宣帝拗不过他，加之霍皇后一向不大喜欢他，如今将他送走，宫中正好可以消停一段时日，便在明宣帝耳畔吹了几句枕边风，很快促成了此事。
使节团抵达北越时，已是深冬。
北地的冬天十分苦寒，稍有不慎，他便染了风寒，病了许久。等到天气回暖些，他亟不可待地唤来周全陪他策马出游。
荒原上点缀着零星的未融化的积雪，北越人的帐篷整齐划一，向远处绵延开来。宁楚心下一动，不由得叹道：“若这些皆是陈国的疆土，该有多好。”
回去时，路过大王子的帐篷前，有个小姑娘跪在那儿挨鞭训，背脊挺得直直的，像一株松柏似的。她紧咬着唇，既不求饶，也未流泪，琉璃色的双眸似一渠静水，没有丝毫情绪在其中。
晚些时候，草原上刮起寒风，她依旧跪在那儿，伤口处流淌出的血水结成薄冰。
他想起很多年前在陈国皇宫，三皇子那时还未获封晋王，他与三皇子一同玩耍时，误伤了三皇子，霍皇后便命他跪在殿外思过。那时正值隆冬，他跪了足足半日才等到明宣帝下朝将他抱走。
这一瞬而过的记忆令他生出些许怜悯，宁楚随手拿了件外衫，走出帐篷，给她盖在身上。
余下的事，他便无从过问了。
半个月后，宁楚正坐在帐中看书，忽然，一个灰影窜进来，定睛一看，竟然是条小狼。
小狼放下衔在嘴里的雪兔，听到一声口哨，一溜烟跑了出去。宁楚忙去追，帐外早没了人影，只有一件叠放得整整齐齐的外衫。这条小狼此后又来过多次，无非是给他送一些野味。但它的主人一直没有出现，这令他有些好奇。
宁楚命人找来套索，趁小狼再次闯进来送东西时，擒住了它。
它挣脱不开，呜咽声传出很远。有人往金帐的方向行来，轻声呼唤：“苍牙？”
厚厚的毡毛毯被掀开一角，她终是鼓起勇气走进来，跪在他面前哀求：“求求您放了它，苍牙没有恶意的。”
宁楚解开套索，小狼径直扑入她怀里。她抚了抚它那毛茸茸的脑袋：“好啦，没事了。”
然后，她抬眸望向他，毫不掩饰自己的赧然与淡淡惊恐，就好像是个犯了错，等着即将接收责罚的孩子。
宁楚嘴角勾起一抹弧度：“你是个有趣的小姑娘，下次若是想送东西，还是自己进来吧。”
他止住话，难受地打了好几个喷嚏，又继续解释起来：“毕竟我容易对动物的毛皮……过敏。”
4
一来二去，他渐渐与朔雪熟稔，也得知了她的身世。
朔雪的母亲是陈国人，多年前被掳到北越，成了大王子的侍妾。但她母亲一直不大得宠，生下女儿后处境也没有改变多少。后来她母亲患上寒症，常年缠绵病榻。
她跑去雪原上挖药材给母亲治病，却被王子妃污蔑成是偷来的。
“可我没有偷他们的东西。”她双手紧攥成拳，垂下双眸，“既然我没有做过这样的事，那么无论他们怎样打骂，我都不会承认的。”
宁楚第一次觉得，这个小姑娘骨子里带着一股韧劲与不屈。
他将帐中所剩不多的草药赠予了朔雪，道：“反正我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而你母亲正需要这些。再说了，我在北越也挺无趣的，刚好认识了你，能与我做个伴。”
朔雪来他帐中的次数越发多了，她跟母亲学过一些中原文化，于是他继续教她，把在国子监几年里积攒下来的知识倾囊相授。
她很聪慧，学得也快。
等到次年初夏，草原上开满格桑花，离回国的日期越发近，宁楚逐渐怀念起京中奢靡安逸的生活来。
周全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拿苏玥来打趣他。
苏玥是苏太傅的长女，宁楚初入国子监念书，其他宗室子弟合起伙来捉弄他，是苏玥帮他解了围。
“如果殿下愿意的话，以后散了学和阿玥一起走好了，阿玥也经常是一个人呢。”
从那以后，他便将这个柔善的小姑娘记在心间，也只愿与她亲近。
从九岁到十六岁，七年的静好时光。
那时他们都还年轻，也曾有过“非卿不娶，非君不嫁”的诺言。
宁楚与周全插科打诨了几句，转过身去，见到朔雪站在帐外。
火烧云红了半边天，金黄色的余晖洒落在苍茫天地间。她沐浴在这柔和的光影里，轻声问：“你要走了吗？”
他支支吾吾道：“嗯，大概……大概还有十来日的样子。”她蹲下身，拍了拍苍牙的头：“苍牙，他就快走了，没有办法陪你玩了，我们回去吧。”
一连许久，她都没有过来。
使节团启程离开王都的那一日，大单于率百官送行。宁楚坐在青骢马上，放眼望去，全是黑压压的人群。
忽然，一个娇小的身影闯入视线中，是个蛮族打扮的女孩。她紧紧抱着小包裹，试图冲破侍卫的阻扰。一番推搡之后，她摔倒在地。同时，那侍卫夺过一条马鞭，狠狠地抽在她的身上。
“住手。”宁楚出声喝止，侍卫收了马鞭，惊惶不安地跪在地上。
她狼狈地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青骢马跟前，努力踮起脚，把手里的包裹递给他：“我给你缝了一件狐裘，是阿娘教我的。往后……往后我们还会再见吗？”
宁楚抓着马缰，指节处因太过用力而呈现青白色，他勉力笑笑：“朔雪，等你长大了，像草原上的鹰一样勇敢的时候，我们就能再见面了。”
“那你等我好吗？”她说，“等我再长大一些，等我变得足够强大，能够保护阿娘和苍牙不被欺负，我就去中原找你。”
5
很多年过去，漠北的风雪偶会出现在宁楚的梦境里，他梦到过那个蛮族女孩，她的双眸和苏玥一样沉静，却是异色的瞳。
想到苏玥，宁楚的眼神一黯。苏玥没有嫁给他，却成了他兄长的正妃，是霍皇后亲求明宣帝赐的婚。
人生真是无常，他没有娶到曾立誓非卿不娶的女子，却阴差阳错成了当初立誓要来中原找他的小姑娘的夫君。
从凉州到帝京，行了足足半月有余。
及至宁楚携王妃入宫觐见明宣帝，宁楚才知晓明宣帝的头痛症又严重了许多。
明宣帝屏退众人，单只留下宁楚，问他：“此去凉州，可还顺利？”宁楚犹豫了一小会儿，答道：“一切皆安好，大婚当日的事宜也在礼部协助之下慢慢操办起来，陛下勿要挂念担忧。”
明宣帝敛眉，又问：“听闻你曾在凉州城外意外遭袭？”
宁楚撩起衣摆跪下：“是一伙马贼，总共二十来人，除却一个活口，其余的全被王妃击毙，犯人如今已交由大理寺审问。”
明宣帝默默丢给他一个同情的眼神：“儿啊，他们北越的女人，都这样凶悍吗？”
宁楚：“……”
几日后，大理寺呈上密函，马贼招供，说是受了霍皇后父亲安国公的指使。
明宣帝烧了信纸，当夜，大理寺狱中有一囚犯暴毙。
四月初五，宜出行，宜嫁娶，祈王迎娶王妃。
明宣帝亲自主婚，皇室宗亲皆来府中观礼。因准备仓促，宁楚仍提心吊胆，所幸未出什么纰漏。
司仪高喊：“夫妻对拜。”
他转过身，面朝一身吉服的新嫁娘。不经意间，他再次看到那样一双沉静的眸子。那双眸子的主人，曾与他携手走过少年时光，终究还是陪在他人身侧。
他收回视线，努力扬起一丝笑，和朔雪一同行完礼。
宁楚是被几个小厮扶回房间的，他醉得厉害，瘫倒在床上如一摊烂泥。
朔雪为他除去衣袜，擦去嘴边的酒渍，想抚一抚他清俊的眉眼。终究，那手堪堪停在半空中。
“阿娘是在三年前过世的，不久苍牙也死了。从那以后，偌大的北越草原便只剩下我一人。”她瑟瑟地收回手，又道，“后来王兄私底下问过我，愿不愿意嫁去陈国，嫁给你为妻。我未曾犹豫，即便我心里明明知晓王兄更多的是为了除去我带给他的威胁。”
静谧如初，无人回应她的话。
朔雪抬手取下沉甸甸的头饰，一头青丝如瀑散落。起身离去时，她回望了他一眼：“她很美，也不枉你心心念念这么多年。”
宁楚眼皮微微一跳，终究没有睁开眼。
半晌，周全风风火火闯进来告诉他，朔雪睡在了他的书房。
新婚伊始，朔雪就没有与他同屋而眠过，她搬去了西北角的一座小院，鲜少露面。
宁楚终于意识到，府中婢女看他的眼神微妙了许多，而他每日的饭食里，多添了许多味滋补的食材。
直到有一次，周全神神秘秘地告诉他，京中有一位名医，擅长医治隐疾，问他是不是要去拜访一下。
宁楚恰好含了一口人参鹿茸鸡汤在嘴里，险些被呛到。好不容易咽下去后，他一脚踹翻周全，怒喝：“去去去，去你大爷。”
周全哀号了两声，连忙爬起来：“王爷，这……您到底是去还是不去呢？”
6
宁楚自然没有去拜访那位大夫，他成婚不久以后，明宣帝病入沉疴，有时一连好几日都不曾上朝。
朝政素来由霍家把持，倒也没掀起什么风浪，很快明宣帝便颁下旨意，暂由晋王代为监国。
虽没有明言立谁为储，但在朝臣们看来，这江山多半是会交到晋王手中的。
宁楚入宫面圣的机会越来越少，偶尔得了允许进入承明殿，也只能远远地跪于阶下，跟明宣帝说上几句不咸不淡的话。阖宫都是霍皇后的眼线，他小心翼翼地收敛起情绪，依旧是从前那副纨绔不羁的模样：“臣前些时日得了一对青隼，已让人训好了，陛下若是有兴趣养来玩，不如让周全给陛下送进宫来？”
明宣帝笑笑，哑着声音道：“也就是你才会喜欢这些玩意儿，朕许久没见你的王妃了，赶明儿让她进宫，给朕瞧瞧。”
因有手谕在身，朔雪入宫时并未遭受太多阻拦。
当着中常侍的面，明宣帝取出一卷画轴，经由小黄门交到她手中：“这幅画是朕早些年所绘，画中女子是阿楚的生母。可惜她过世得早，无从见到你。若她能亲眼见到阿楚能娶这样一位好妻子，定然是很高兴的。”
朔雪谢过恩，又陪着坐了一小会儿，方出宫。
临上马车时，她想了片刻，压低声音吩咐婢女：“你速速回府找到周侍卫，问他祈王现下身在何处。”
宁楚匆匆赶回府中，只见朔雪端端正正坐在太师椅上。她没有起身给他行礼，而是伸出双手，将画轴递到他的面前，低声道：“陛下只怕是……时日不多了。”
他有些茫然，又有些愠怒：“你在胡说什么！”
她想了想，仅答了一句：“宁楚，我会陪着你的。”
从那以后，宁楚便忙了起来，常常很晚才回王府，带着一身酒气和脂粉气。周全只好硬着头皮去跟朔雪解释说祈王爷近来应酬频繁，不好推脱，还望王妃能谅解。
朔雪倒未流露出不满，与以往不同的是，入夜后，她总要点上数盏灯笼，亲手挂在王府门口。
宁楚策马回府，微醺的夜风中，灯笼轻晃，静静地投下橘黄色的光，十分暖心，令他想起那个默默关心他却又不想让他察觉到的姑娘。
这次，他是真的喝醉了，不愿让婢女伺候梳洗，合衣躺在榻上便睡了过去。
过了些时候，朔雪过来，她俯身为他擦拭身上的酒渍，他闻到她鬓发间的淡淡清香，竟配合得很，也就迷迷糊糊任由她去了。
7
宁楚半夜才醒来，朔雪合衣躺在他身侧，而他的手搂着她的腰，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意味。
他正犹豫要不要收回手，忽而听到她说：“王爷，您离得太近了些。”
宁楚讪讪地松开手，与她隔开一尺有余。思忖片刻，还是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要待我这样好？”
“我以真心待你，是因为我觉得你值得我这样做。”她定定地看着他，“可我知晓，你心中已有他人，再容不下一个我。既然这样，我便与王爷定个盟约吧，这样我也不算太吃亏。”
“什么样的盟约？”他问。
她一字一字道：“在北越草原的时候，我组建了一支风云骑，后来因为王兄的忌惮，不得不解散。但只要青铜令还在我手中，我自有办法将武士们重新召集起来。我助你夺得天下，你许我皇后之位，并允诺有生之年不再与北越兵戎相见，这个约定如何？”
他合上双眸：“令你失望了，我没有这么大的抱负，只想做一个富贵王爷。”
她笑笑：“那凉州城外的那场刺杀，王爷又为何要嫁祸给他人呢？”
若说他没有夺位之心，那是拿来诓骗天下人的。
霍皇后一直将他视为心腹大患，从他母亲病逝以后，他就深知这一点。
宫中那么多庶出的皇子夭折，唯有他长大成人，不过是因为明宣帝念着与他生母的情分，明里暗里护着他罢了。
霍家把持朝政，明宣帝将所有希望押注到他的身上……当日明宣帝赐给朔雪的画轴中，就用特制墨水写下诏书——霍氏当权，外戚乱政，望尔等助祈王登基，夺回宁氏江山。
他这些日子四处奔波，暗中联络忠心于皇室的臣子，与秘密回京的镇国公接应上了。
“我打小便明白一件事，”她微微挑眉，“凡是我想要的东西，只能靠自己争取。无论是王姬的封号，还是我心仪的男子。宁楚，你与我结盟，算不上吃亏，况且苏玥还在帝京之中，你若是得到了帝位，又何愁她不会再回到你身边？”
与她对视的那一瞬，他终于记起来，他的妻子曾率兵踏平叛乱的北越三部，斩杀十万俘虏。那一战过后，她被冠以“玉面修罗”的名号。
宁楚覆身将她压到身下，双手扼住她雪白的脖颈，没有用力，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她没有挣脱，目光较以往更要柔顺许多，这令他无端生出一种征服的快感。于是，他回答了两个字：“成交。”
她伸出手攀住他的肩，轻轻吻了吻他的嘴角，心想：只是盟友，再无其他。
可如果这一切皆是真的，该有多好。
8
后世的史书对于承熙二十七年间所发生的事的记载，不过寥寥数页。
然而祈王举兵清君侧一事，竟占据了一整页的篇幅。
祈王携明宣帝密诏，于十二月初九起兵，与霍家控制下的禁卫军血战两日，终夺下宫城。
至此，霍家彻底倒台，而此前绝迹于北越草原的风云骑，据传再度重现。待京中局势平定下来，这支骑兵悄悄散去，再不见踪影。
明宣帝的病已是回天乏术，他在病榻前召见祈王，交代了身后事宜，然后平静地停止了呼吸。
即位之初，宁楚忙得焦头烂额，霍家被定罪流放后，朝中势力重新进行大清洗。大批职位空缺，亟待新的官员上任，加之朔雪的箭伤迟迟未能愈合。
她是为了保护他才会来不及躲避，让那支弩箭生生穿过肩胛骨，受了重伤。
那时宁楚已经率军攻到宣政殿，那是霍氏的最后一处据点，霍皇后、晋王、晋王妃等人皆藏身在殿中。
禁卫军不敌，溃散而逃，殿门开启，霍皇后软软地倚着龙椅，嘴角溢出一道血线。她自知再无退路，索性喝下鸩酒。
宁楚甫一踏入殿中，霍皇后便指着他大骂，声音凄厉，听起来瘆得慌。他无暇顾及这些，只想找到苏玥。这么些年，他对她的爱意也许在时间的消磨里渐渐淡去，可终究他还是想保她安然无忧。
晋王和苏玥不在正殿，他转而去偏殿寻她。这时周全上前禀报，朔雪率领的风云骑已经攻下最后一处城门，与镇国公会和，正往宣政殿行来。
他身形微微一滞，终究还是决定先找到苏玥。
苏玥蜷在偏殿的一角，她的手脚被绳索缚住，嘴里塞着麻核，抬眸看着他，缓缓流下泪来。
宁楚割断绳索，用披风裹住她，却只见她摇头，泪意更盛。
苏玥没法开口说话，自然也不能告诉他，眼下，他们所面临的是怎样凶险的处境。
弩箭破空而来，携着雷霆之势。宁楚猛地抬头，终于看见躲在暗处的晋王。他放下弓弩，脸上带着阴鸷的笑。
他已来不及行动，所能做的，不过是挡在苏玥身前，避免让弩箭伤到她。
那一刹那，气氛肃宁，一切命运即将倾覆。他伸手捂住苏玥的眼睛，喑哑着声音安抚她：“阿玥，不要看。”
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抵达，有人挡在他身前，是急急赶来的朔雪。弩箭穿透了她的左肩，去势不减，连带着将她钉在地上。
一时之间太过震惊，他维持着原有的姿势，怀里搂着苏玥，甚至忘记了要去扶她。
她缓了缓，削断箭杆，兀自站起身来。
“镇国公已经寻到了陛下，可陛下昏睡未醒。现在，还请王爷出去主持大局。”她淡淡地扫过他怀里的苏玥，又道，“至于晋王妃，稍后自会有宫婢前来照顾她。”
然后，她捂着左肩的伤口，一步一步走出偏殿。既未等他，也未再多看他一眼。
宁楚后来才知道她的伤势有多重，那支箭贯穿了她的肩胛。经太医诊断，日后她将无法再使用右手，她的这身武功，算是彻底废了。
当夜听到结果时，她很安静，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悲伤。可其实宁楚知道，她偷偷哭过。因为他过来探望她时，她脸上有泪痕。
他立她为后，给予她椒房专宠，却还是无法补偿她失去的那些。有时，她偷偷从他怀里爬起来，对着窗外的明月，一看便是一宿。
至于苏玥，他下令她迁去西园，却只去看过她一次。
当初，她被迫赐婚给他的兄长，他跪在明宣帝跟前苦苦哀求半日，得到的却是一声无奈的叹息。霍家掌控朝政大权，近乎只手遮天，就连他身为君王的父亲也不得不妥协，以换来他日后能扳倒霍家的机会。
其实从那时起，他就预料到了日后他与苏玥的结局。
为了重回这座宫城，他筹划了太多年，另娶她人，无法再向苏玥许诺其他。所能做的，唯有偶尔远远地看上她一眼，竭尽所能地给予她庇佑，让她在余生的光景里，不必忧虑，不必流离。
“阿楚。”
就在他转身的一瞬，苏玥唤住他，她没有尊称他为陛下，而是唤出了经久未曾提起的那两个字。
“我很好，还能保住性命，便已经很好了。”她低声说着，“从今往后，你莫要再来这里了。”
9
即便只是这样，朝堂上仍出现了反对的声音，要求宁楚将已被贬为庶人的苏玥逐出宫，以彻底清除霍氏一党的余孽。甚至连一向不过问政事的朔雪都问了他：“陛下打算怎么办？”
“朕不去理会他们，时间一久，这帮言官觉得无趣，便不会再提了。”他沉声道，“此外，希望皇后勿要插手此事。”
她安静地低着头，未作回答。
反对之声愈演愈烈，不久竟滋生出谣言，说他恋慕兄嫂，与其行苟且之事。
奏折如雪花片一般涌向承明殿，宁楚压下一波又一波，始终不予回应。
之后，便传出了苏玥的死讯。
朔雪去了一趟西园，赐下鸩酒给她。
得知这个消息时，宁楚刚狩猎归来，他提着剑，径直去了凤仪宫。而她正好长跪殿中，低眉颔首以迎接他的怒火与诘问。
“为什么？”他极力隐忍怒意，冷静地问，“为什么要赐死她？我明明告诉过你，不要去动她！”
“因为她的缘故，陛下名声受损，长此以往下去，必定酿成大祸。这样的女子，自然是留不得的。”
他漠然地开口道：“你明白这样做的后果吗？”
她仰头望着他，嘴边带着一抹讥讽的弧度：“我很清楚，我这样做了，必定逃不过你的责罚。但是宁楚，也请你明确一点，我才是你的皇后。”
这一席话令他骤然暴怒，一剑劈过去。她没有躲闪，依旧一瞬不瞬地看着他，额前的碎发被激荡的剑气扬起。
最后一刹那，剑尖转了方向，斜斜掠过她的脸颊，砍向一旁的紫檀案几。
案几应声裂成两半，她的脸颊上多出一道血痕。
宁楚扔了剑，冷笑道：“皇后失德，现禁足宫中，无赦令不得出入。”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他再未踏足凤仪宫。他甄选后宫，纳了好几位年轻貌美的妃嫔，夜夜留宿在不同的宫殿。
所有人都知道皇后失了宠，而他似乎永远都不会原谅她。
只有他自己明白，其实每个午夜梦回，她总会出现在他的梦境里。
清醒过来后，身侧的女子却是与梦中人截然不同的面容。他其实从来都想不起她们的名字，也不愿意记住。
10
直到一个夜里，雨水打在屋檐上，淅淅沥沥的。
照顾她的婢女冲破侍卫的阻扰闯进殿中，哭着哀求他去凤仪宫看一眼她。
她正在病中，比之前消瘦了许多，碍于他此前下过的命令，宫人们不敢把她的消息告诉他，怕会因此惹怒这位帝王。她高烧不退，灌下药后仍然没有转醒的迹象，他守了她一整夜。
难受得厉害时，她蜷成一团，低声讲了几句话。他凑近去听，她起初唤了几句“苍牙”，到最后，她唤的全是他的名字。
天色熹微，宁楚离去前，命周全着手办一件事：“你去找一只驯过的小狼崽，要性情温和些的，送到皇后宫中去。”
从那以后，她的身子彻底垮了下去，太医查不出病因，只能以珍贵的药材续命，凤仪宫常年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药味。
仿佛是为了补偿她，又或许是宁楚已经越过了心中的坎，他去探望她的次数多了。但大多时候，他们彼此静坐，相对无言。
她养的那头小狼十分灵慧，每每见他起身离开，总会咬着他的衣角不让他走。他蹲下身拍拍它的头，安抚道：“苍牙，娘娘不欢迎朕来凤仪宫，朕下次再过来。”
这样的话，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可她自始至终毫无反应。
一个寻常的夏日，朔雪遣婢女来请他，说她想去太液池赏荷。
天际阴沉，隐有暴雨将来之势，他却不管这些，用木轮椅推着她去了太液池。他俯下身，跟她提起许多咏莲的名句。
她勉力笑笑，轻声问：“陛下心中还记恨臣妾吗？”
宁楚怔怔地看着她，只见她抬起她那越发枯瘦的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既然臣妾犯下这样的重罪，无法求得陛下的原谅，那么也请陛下……废后吧。还望陛下念在往昔的情分上，放臣妾出宫。”
“你要去哪儿？”他收回心神，声音冷了下去，“你如今这样的身体状况，哪里也不要去，安心待在宫中养病，更不要再提废后之事。”
她仰头，看了一眼天际的万里流云：“正是因为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才会想出去看一眼这锦绣山河。”
他十指死死地抠着木扶手，手背上的青筋暴起，缓了缓，才道：“你就这样一走了之？”
“宁楚，你已经不需要我了。”她笑笑，道，“当然，你也可以选择拿起当初那柄剑，我绝不会反抗。”
他拂袖离去时，怒容满面，脚步声逐渐远去，一切重新归于寂静。
她疲倦地闭上眼，心想：这一生看似风光无限，实则什么也没有得到过。自己恋慕的男子心有旁人，旁人看来的的举案齐眉不过是一场交易。
一切终将结束。
尾声
永宁元年十一月，灵思皇后卒。
一个下过雪的冬夜，宁楚提一盏灯笼，独自去了凤仪宫。殿内摆设如故，只留有两个宫人看守。
他走到她素日里常睡的那张床榻前合衣躺下，一夜无梦。
梦醒时分，熹微的天光从雕花的窗柩里透进来，有跫音次第响起，一个女子款款行来。
她行过跪拜大礼，抬头的一瞬，那分外熟悉的面容落入眼中，令他跌入一场幻梦中。
苏玥轻声道：“是皇后安排的。”
当初朔雪去了西园，与她说起朝中之事，最后问她：“他喜欢了你十年，那么，如今你可愿为他担去这些骂名？”
她浅浅笑着，琉璃色的瞳孔中透露出小小的狡黠，将杯盏推至她面前：“如若你愿意的话，就请饮下这杯鸩酒。”
苏玥醒来时被钉在棺中，一位老妪将她救出，告诉她，酒中实乃假死药。
她布下此局，瞒天过海偷送苏玥出了宫。待她离开之后，苏玥便能换一个新的身份，重新回到宁楚身边。
朔雪离开帝京前，偷偷命人将苏玥接入宫中，见了她一面。
那时她问朔雪，为何要促成自己与宁楚的重逢。
那个女子拢着袖，神识仿佛飘回到遥远的过去：“因为他喜欢你，他看着你的目光我再熟悉不过。我也曾以这样的目光悄悄打量他。可我没办法继续陪着他了，这三年来，我也明白了一件事，他郑重放在心间的女子，不会是我，永远都不会。所以，还请你，继续陪他走下去。”
他喜欢苏玥，却没有办法和他心爱的女子继续相守，她便替他想了这样一个办法。
说到这里，苏玥的声音已有些哽咽：“皇后说晋王射出的那支弩箭，箭镞淬了毒……她自知没有多少时日了，才会故意激怒您……”
她穿过七年岁月，只身来到中原，来向他做一场道别，与过去的最后道别。从今往后，他们再不会有交集。
他无暇再听，匆匆系好衣带往外奔去。
临分别时，她说过会去凉州，她说过的……所以她必定还会在那里，在他们七年后重逢的那座城池里，等着他将她找回。
更新时间: 2020-07-18 13: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