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迟迟

发布时间: 2019-12-29 22:12

分类:青春爱情 / 睡前故事

意迟迟

文/绿亦歌

1

2001年夏天,裴家少爷初长成。

作为一名穿金戴银的标准纨绔子弟,裴迟生从呱呱落地就开始瞎折腾。先是躲在裴母肚子里不肯出来,裴家在“保大人还是保孩子”中煎熬许久后,他才终于撅着屁股出来了。到五岁的时候,管家和保姆阿姨换了不下五十个,裴少爷性格阴晴不定,对人的喜好程度简单粗暴——看脸。

就这样鸡飞狗跳到了裴迟生十岁,大少爷觉得世界那么大,他要去看看,于是大摇大摆地开着他爹的潜艇出海了。当然,还没开出十米,裴少爷梦想的小船就翻了。几十个家丁全部“扑通”下水,救起这千金之躯。可万万没想到,裴少爷这么一落水,高烧发了三天三夜都没醒。

万般无奈下,裴家请来算命先生,测了测五行,说小少爷在娘胎里待的时间太长了,从良辰吉时拖到了天煞孤星,天生忌水。这下人应该才刚走到鬼门关,还没喝忘川水。不过也不必惊慌,算命先生在来的路上经过一座山,是风水宝地,左青龙右白虎,把裴少爷送上山去养养,吸取天地之精华,差不多就得了。

裴家人一拍大腿,呀,那说的不就是沧浪山吗?地契还在银行里锁着呢,自家的底盘,这个好办。

所以谢意第一次见到裴迟生,他是被人五花大绑给抬上沧浪山的。

当时谢意正好偷了李太白的一罐冰糖,被他拿着鸡毛掸子满道场追着跑。谢意上蹿下跳,又打翻了几盆李太白种的名贵兰花,这下罪不可赦,被抓住就是死路一条。

就在李太白电光石火间伸出他的九阴白骨爪,谢意生死命悬一线的时候,沧浪派的木门“嘎吱”一声,摇摇欲坠地开了。

然后下一秒,李太白收了他那吹胡子瞪眼的严肃脸,搓着手屁颠屁颠地跑到来人面前,“呀,家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谢意这才知道,这些人,就是裴家人。裴家人,怎么说呢?就是一个大写的“有钱”。方圆百十公里,都是裴家的地盘,包括这座沧浪山,和山顶这摇摇欲坠的沧浪派。

沧浪派,历史不详,辉煌并不。李太白是个不着调的师父,在山脚下捡了谢意这个不着调的弟子,就算是一个门派了。沧浪山不高,李太白和谢意就住在了山顶,后来沧浪山被裴家人买了下来,还没想好怎么开发,也就任由他们自生自灭。偶尔心情好了,还会送点生活用品和钱物上山,这才把这师徒二人救活。

于是,吃喝拉撒都靠着裴家人的李太白,接到了照顾裴家少爷的重任,仿佛看到了日后餐餐大鱼大肉的美好生活,只差没跪下来谢主隆恩了。

不过这事说来也奇怪,当天夜里,裴迟生竟然醒了。

谢意坐在裴迟生的床边,正在课桌上抄语文课本,突然听到“咕噜咕噜”的声音,被吓了一跳,四处张望。刚转过头,正对上裴迟生一双黑似深潭的眼。

谢意直接被吓得从凳子上滚落到地上。

“我的天哪!”谢意拍着胸脯,“你醒了怎么都不吭一声?”

裴迟生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又是“咕噜”一声。谢意的目光锁定在他的肚子上,这下明白了,忍不住拍着水泥地板狂笑,冲着门外大喊:“师父,师父,小师弟醒了。”

三秒钟后,裴家的用人们把谢意的小屋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烤鸡、板鸭、大闸蟹……各种山珍海味,一样一样端到少爷面前,且见缝插针地将这来龙去脉讲给这位大少爷听。刚刚晚饭吃了三碗红苕稀饭的谢意看傻了眼,顿时觉得胃酸泛滥得像要腐蚀了她的五脏六腑。

裴迟生动了两筷子,吃了一个红烧猪蹄,忽然就瞧见了被挤到角落里的谢意,夹着肘子问:“你要吃吗?”

谢意脸上两行清泪,连连点头。裴迟生招招手,让谢意到他跟前,然后将肘子凑到她嘴边。在谢意“啊”地长大嘴巴的一瞬间,飞快地收回了筷子。但混世大魔王裴迟生万万没想到的是,棋逢对手,谢意早就料到他会有这一招,于是一个猛扑上前。可裴迟生大病刚愈,身体没撑住,就往枕头上一倒。谢意骑虎难下,和他来了个嘴对嘴。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整个屋子里安静得一根针落地上都能听到。“扑通,扑通”,两个人的心跳声重叠在了一起。

下一秒,两个人都从床上弹了起来,裴迟生怒道:“什么鬼!”

“混账小子,”谢意一巴掌拍向他的脑袋,“什么什么鬼!叫师姐!”

两个人迅速改变了战场,忘记了前一秒的尴尬,裴迟生更怒了:“凭什么你是我师姐?你算老几啊?”

“江湖规矩!不以年龄论英雄!我比你先派入沧浪山!我就是师姐!大——师——姐——”

谢意洋洋得意,抓起那块肘子丢进嘴里,还不忘吧唧着嘴巴把手指吮吸干净。

此仇怎么说呢,对两个八岁的小孩来说,不共戴天。

2

五年后——

“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遥控板一摁。

“小燕子,你快下来,快下来啊!”再摁。

十五岁的谢意手里握着遥控板,身子无聊地靠在墙上打了一个大哈欠,“每个台都是《还珠格格》,外面的暑假终于又来了吗?”

李太白在旁边凑热闹:“看什么《还珠格格》?还是《流星花园》好。”

“不要,”谢意甩开遥控板,“我才不看《流星花园》呢,杉菜居然没和类在一起!”

“道明寺那样的才叫男人,”李太白白了谢意一眼,“花泽类太弱啦,你一个左勾拳就能搞定他。”

“拜托,道明寺那种男人哪里好了?跩得跟个二百五一样,整天一张死人脸,还傲慢自大,鼻孔都要冲上天了,恨不得一脚踹死他!”谢意咂吧着嘴。

“切,小姑娘,花泽类那种男人,你在沧浪山一辈子都遇不到了,就慢慢做梦去吧。”李太白用手指点着谢意的头。

“嘁,说得好像道明寺那种性格很好找一样。”

“有啊,”李太白摇头晃脑,“比如我们的小师弟……”

话还没说完,光脑补了一下裴迟生的脸,谢意就一脸恶寒,环抱住自己的手臂,狂摇头:“还是算了吧!”

李太白说:“说起来,暑假开始了,他差不多也该回来了。”

“他去年走的时候我还抢了他两盒牛奶呢,希望他已经忘了这件事。”谢意悻悻地说。

这时候,门边传来一道平静的声音:“是四盒,大师姐。”

谢意和李太白都被吓了一跳,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一年未见的裴迟生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门口。谢意被吓得不清,不知道刚才两人的对话被他听去了多少,只得硬着头皮与他搭讪:“哟,小师弟,放暑假啦?”

他没回她,翻白眼表示你这不是废话吗。

谢意忍,继续笑:“你是来找师父的吗?”

裴迟生连眼珠子都懒得转了,这里是李太白的寝室。被无形掌了嘴的谢意终于发怒了:“你怎么就不能好好说话呢!”

裴迟生这下终于开口了,他瞟了一眼谢意,淡淡地说:“因为我跩得跟个二百五一样,整天一张死人脸,还傲慢自大,鼻孔都要冲上天了,”然后顿了顿,“我怕您一脚踹死我。”

谢意瞬间一脸讪色,感情这吐槽都被当事人给听完了。

李太白在一旁默默地望天,看来今年沧浪山的夏天又会十分热闹了。

每年夏天,裴迟生都要被送上沧浪山。这里没有电脑、没有零食、没有帆船和日光浴。可出乎意料的是,裴迟生并未因此而厌恶夏天,甚至每年春天结束的时候,他的心底都会生出自己都未察觉的期待来。

可能是因为谢意和他所就读的贵族小学里的同学们都不一样吧。她似乎是没有性别的,总是脏兮兮的,“嗖嗖”两下就能爬上树,顿顿都要和裴迟生抢肉吃。若要说她唯一的可取之处,就是武功底子好,李太白教一套拳法,她马上就能囫囵吞枣记个大概,只可惜太懒,连蹲马步都要偷懒。

就在这样的针尖对麦芒中,裴迟生竟然对谢意咂吧出一点惺惺相惜的友情来。

而裴家带来的用人们也早已被李太白全部打发下山了,“我们道家,修的是清静无为,既然诚心问鼎,还是要守门派的规矩。”

要说唯一让裴迟生汗颜的,恐怕要数沧浪山山顶太小,一共就两间茅屋。李太白满屋子的酒气,所以在谢意的房间里挂了个帘子,一分为二,裴迟生和谢意一人睡一张硬板床。

可谢意的矜持却没有随着年龄而增长,但这打呼噜的功夫倒日益见长。

于是裴迟生忍无可忍,爬到她的床边,狠狠一脚踹过去——

偏偏这个时候,谢意一个翻身,躲开了他的无影腿。裴迟生觉得自己这辈子所有的挫折都应在了谢意身上。他正打算再接再厉,哪知谢意再翻身,手臂甩过来,压住了他的脖子。裴迟生瞪大眼睛,看着离自己只有咫尺的谢意的脸。

说实话,谢意的长相实在平平,再加上在山中日晒强烈,她比同龄的女孩都要黑一点。好在一张脸干干净净,睡觉的时候嘴巴半闭,看起来总算和“可爱”沾了点边。

裴迟生看着这张白天相看两厌的脸,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捏了捏她脸上的婴儿肥。

软软的,肉肉的。裴迟生想,还不错。下一秒,谢意的眉头皱了皱,像是要醒了。裴迟生心里“咯噔”一声,觉得自己这下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好在谢意并没有醒,只见她嘟起嘴,吹了一口气,把自己的刘海吹得飞了起来。

裴迟生忍不住笑起来。

第二天早上起来,裴迟生顶着硕大的一双熊猫眼。他生来皮肤白皙,加上一对黑眼圈,看起来十分阴郁。

谢意凑过来:“昨晚做噩梦了?”

裴迟生看着眼前的罪魁祸首,简直想一掌劈了她。

沧浪山的日常,就在每天早晨的稀饭和鸡蛋中开始了。谢意生平最讨厌蛋黄,但李太白在“不能浪费粮食”这件事上态度非常坚决,于是每天吃蛋黄对她来说犹如千刀万剐。这天她和裴迟生面对面坐着,裴迟生优雅地吃着自己寒酸的早餐,谢意拿着鸡蛋,东磕磕,西碰碰。

裴迟生实在看不下去了,一把抢过她的鸡蛋,动作利索地破开了壳,分成两半,把蛋黄挖到自己碗里,再把干干净净的蛋白递给她。

谢意目瞪口呆。不是他疯了,就是我疯了。她想。

这天晚上,谢意躺在床上,不知为何,翻来覆去睡不着。

“裴迟生,裴迟生。”

裴迟生懒得搭理她,一动不动地装睡。可没想到谢意才不是那么好骗的,她光着脚,掀开帘子,“咚咚咚”地跑到裴迟生跟前,冲着裴迟生的脚心轻轻一挠。

“谢!意!”裴迟生猛地一下坐起身。

“没睡你装什么装啊,”谢意翻了个白眼,去拉他的手,“走,带你去个地方。”

裴迟生十分头疼:“谢意,男女授受不清,你知道吗?”

谢意回头继续白他:“要叫大师姐,你知道吗?”

谢意带裴迟生去的是院子旁的松柏树,长上了百年,挺拔入天。谢意身手灵活,三下五除二爬了上去,还不忘挑衅地冲裴迟生勾勾手指。裴迟生咬咬牙,使出毕生所学,还算姿势优雅地爬了上去。两人肩并肩在树枝上坐着,谢意抬头:“看,星星。师父说你们在大城市里是看不到星星的。”

“嗯。”

“裴迟生,”谢意问他,“你看过雪吗?”

裴迟生摇摇头。大少爷怕冷怕得要命,裴家冬天喜欢去阿尔卑斯山滑雪,他从来不去。

“你不知道,每年冬天的时候,沧浪山要下多大的雪,整个世界都是白茫茫的。”谢意兴致勃勃地说,“今年冬天的时候你能来沧浪山吗?我带你去看雪呀,大雪初霁,踩在冰上会‘咯吱咯吱’响。”

裴迟生想了想:“好,今年冬天,我来沧浪山看雪。”

谢意想想:“还是算了吧,这里的冬天太冷了,师父都不肯出屋的。”

“没关系,”裴迟生回答,“我不怕冷的。”

“喂,裴迟生,我问你啊,”谢意压低了声音,轻轻地说,“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裴迟生转过头去,看到谢意的侧脸。她的头微微上扬,满心期待地望着远方。他突然意识到,对他来说,最普通最正常的世界,却是她可望而不可及的世界。她生于斯,长于斯,她和外界的唯一联系,恐怕就是他了。

“也没什么好的,”裴迟生闷闷地说,尽量不想让她难过,“很多人、很拥挤、很吵闹、空气很差。”

“啊!我知道的!”谢意说,“师父有时候会带我下山赶集,有好多好玩的东西,还能吃火锅!我最喜欢火锅了!你吃过火锅吗?”

“你想下山吗?”裴迟生问。

“当然想啊!”谢意脱口而出,然后又意识到什么,讷讷地说,“再说吧,师父答应过我,十八岁以后就让我下山,可是我发过誓,要一辈子陪着师父。要是师父愿意和我一起下山就好了。”

“好,”裴迟生说,“到时候你跟我说,我带你玩。”

“我要去浪迹天涯!”

“好。我陪你。”

“我要走遍全世界!”

“好。”

3

这年冬天来临的时候,谢意早早就收拾好了裴迟生的床铺。李太白奇道:“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勤快了?”

谢意笑嘻嘻地回答:“小师弟说,今年要来上山过冬。”

李太白被呛了一大口:“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我和他早就约好了,师父,为了迎接师弟,我们今天吃烧鸡好不好?”

李太白啼笑皆非:“这大冬天的,哪里来给你吃烧鸡?”

见谢意不理他,兴致勃勃地哼着歌,李太白想了想,说:“你小师弟和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当初裴家的人把他托付给我,也只说到他十八岁成年。如今也只剩两年了,明年夏天过了,他恐怕就不会来了。”

谢意一怔,不可思议地回过头看李太白。李太白喝了一口热酒,轻描淡写地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以后就知道了,人生就是一场迎来送往,等你十八岁了,也可以下山去找他。”

“好啊,”谢意点点头,“我都和小师弟说好了,我和师父一起去找他蹭吃蹭喝。”

李太白笑笑,没说话。

到了下午,雪变小了,阳光透过松柏间的罅隙落下来。谢意心情愉悦,主动把堆积如山的衣服洗了,一双手被冻得又红又肿。李太白喝了点酒,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看好门啊,你师弟来了,可别又吵架。”

“师父你去哪里?”

“我去山腰的村子逛逛,一整只鸡你可别指望了,有烧鸡腿就不错了。”

“师父万岁!”

谢意举双手欢呼。

这个下雪天,谢意做了很多事。她把院子前的雪扫得干干净净,还自己修好了那台破破烂烂的电视,也不知道师弟会不会留下来过年,这样就可以一起看春节联欢晚会了。

谢意忙忙碌碌,一直到傍晚才歇下来。她推开门,坐在大门口,等了很久,可既不见李太白,也不见裴迟生。

过了一会儿,有手电筒的光亮起来,谢意站起来,却看到山腰的村民,背着竹楼,匆匆忙忙的,说:“哎,意丫头,你师父出事啦!”

谢意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李太白下午的时候到村子里买了鸡,不巧风雪加剧,他在村子里等了一会儿,一直到天色要暗下来,才说要赶回家,两个徒弟还等着自己吃饭呢。结果才走出村子没多远,在上山的路上,有村民在山对面,看到他脚下踩滑,从山崖上摔了下去。

“师父——师父——”

谢意满脸泪痕,撕心裂肺地大吼。

“李——太——白——”

“浑——蛋——师——父——”

无人应答。

而在山脚的裴迟生,却因为大雪封山,根本就不能进入。

“算了吧,少爷,”送他的人劝说,“这样的路,别说车,就是人也爬不上去啊。”

裴迟生在山下站了一会儿,风吹得他头发飞舞,雪落在他的肩膀上,真美。他想起谢意跟他说的,天地白茫茫一片。

裴迟生在山下等了半个月,才等到天气稍微转暖,冒着危险上了山。可没有想到的是,迎接他的,不是总是喝酒的师父和吵吵闹闹的大师姐。

谢意跪在一片白雪之间,浑身被冻得铁青,她哆嗦着,看到裴迟生,眼眶里的泪水一下子全涌出来。

“师父不在了。”

裴迟生一怔,仿佛没有听懂。

“小师弟,师父不在了。”

谢意抱着裴迟生,像个孩子一样,号啕大哭起来。

她哭得那样伤心,肝肠寸断。

在这个世界上,于她有关系的,不过两个人。如今她失去了李太白,就只剩裴迟生一个人了。

裴迟生颤抖着双手紧紧抱住她,她浑身冰凉,好似永远也无法再暖和起来。漫天大雪,絮絮飞飞,遮盖了来时的路,也不见去处的路。

要是这个世界上,只有夏天就好了。

热泪滚滚而下,裴迟生想,从今以后,大师姐,就由我来保护了。

他永远不会离开她。

4

李太白离世后第二年的夏天,裴家人不准裴迟生再去沧浪山。

“人都死了,只剩一个野丫头,你还去那里做什么?”

“她是我大师姐,李太白是我师父,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们也说了,只剩她一个人了,”裴迟生说,“她一个小姑娘独自住在深山里,就不会感到孤独吗?”

“她觉得孤独你就去陪她?裴迟生,你能陪她一辈子?”

裴迟生不说话,当天晚上就带上钱,从别墅的二楼顺着水管道翻下去跑了。李太白在天之灵一定十分欣慰,自己这个关门弟子,也算是继承了衣钵。

好在裴大少爷有钱,包了一辆车,直接上了沧浪山。还没走到大门口,他就开始扯着嗓子喊:“谢意——谢意——”

没有人回答。裴迟生被吓得手忙脚乱,冲进去,正好看到谢意在换衣服。谢意一阵尖叫,差点抄起桌子上的剑把裴迟生砍成两半。

“你在换衣服也要应一声啊!”十七岁的裴迟生,已经出落成眉目俊朗的大男孩,抱头乱窜,“再说了,你那搓衣板一样的身材,有什么看头啊!”

“你还说你没看到!你没看到你怎么知道我搓衣板!”谢意大怒。

谢意一个没留神,踢到了李太白摆在院子中的石凳子,整个人翻了过去。

“痛痛痛痛痛——”她抱着头大喊。

裴迟生停下来,无可奈何地走到她面前,蹲在她面前,帮她把鞋子脱下来,看到脚踝肿了起来。

“你呀,这大大咧咧的毛病什么时候改得掉?”

谢意泪眼汪汪地看着他,裴迟生叹了口气,从李太白的房间里找出药酒,给她抹在脚上,轻轻帮她揉脚。谢意这才开心地笑起来。

殊不知这世界上,可能也就只有她能这样劳动裴大少爷了。

“哎,小师弟,你看,”谢意的手指经过他的耳边,指向远方,“晚霞出来了,真美啊。”

裴迟生却没回头,只凝视她,说:“是啊。”

“是啊,”谢意说,“明年你高考完了,还来沧浪山吗?”

“来。”

“你可不许骗我。”

“不骗你。”

裴迟生手上的动作停了停,轻声说:“谢意,我接你下山吧。”

谢意摇摇头,抬起下巴,指着她在院子里给李太白立的碑:“我要陪师父,不然他一个人,没人陪他喝酒,会不开心的。”

“好,依你。”

裴迟生想起族里人问他的问题,裴迟生,你能陪她一辈子吗?

一辈子就一辈子,能有多难?他不屑一顾地想。

谢意想想:“师父在树下埋了一坛酒,我们把它挖出来喝了吧。”

裴迟生瞪她:“你真想得出来。”

“那酒就是埋给我的。”

谢意脚上有伤,行动不方便,就坐在太师椅上,指挥着裴迟生挖。偏偏她又记不清楚东南西北,于是好端端一棵树,外围的一圈都被他们挖了个底朝天,才终于把那坛陈年老酒给挖了出来。

裴迟生揭开封条:“好酒!”

“那是,”谢意洋洋得意,“师父这辈子,最骄傲的就是他的酒和他的两个弟子了。”

听到这句话,裴迟生突然喉头哽咽,端起碗,和谢意碰了碰,然后一饮而尽。

裴迟生没在沧浪山上待多久就回去了,他知道裴家人会找上门来,不想给谢意添麻烦。

这次裴家的家长们大发雷霆,把裴迟生关在家里三天三夜。

第四天的时候,轮到裴迟生自己不出房门,他坐在书桌旁抄《道德经》,头也不回地说:“我不会妥协的。”

“来,小裴,你过来看看这个。”

摆在裴迟生面前的是两份文件,一份是沧浪山的地契,一份是沧浪山改造成高级别墅度假村的方案。

“你仔细看看,沧浪山的改造计划是很多年前就有的,不是针对你。”裴父说,“你大可耍小孩子脾气,你甚至可以再离家出走一次,或者绝食闹脾气,我们绝对不敢对你或者对她动手。但是小裴啊,你要记得,你们这一代,裴家可不止你一个。要是换了别人掌权,你能保她多少年?”

“如果你一无所有,你能用什么保她?”

裴迟生拿着那两份文件,在《道德经》前坐了一整个下午。抬起头时看见窗外晚霞缤纷,耳边是她的声音,真美啊。

他双手握拳,手上青筋暴起,又为着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松开了手。

“我跟你们走,去当你们的太子,这个家族的未来,由我来扛。”

他唯一的要求,是他在人间一天,裴家的人就不能动沧浪山一天。

用他一世自由,换她一生有家可归。

十六岁的时候,他在心底偷偷许下诺言,要永远陪在她身边。可永远实在是太远了,不是吗?

纵然他裴迟生是天子骄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在命运面前,还是抬不起半分头。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5

十八岁这年夏天,谢意听到敲门声,满心欢喜地推开沧浪山的门,眼前出现的,却不是裴迟生。

裴家的仆人向她鞠了一躬:“抱歉,我是来传达家主的话,裴少爷即将成年,要开始学习处理族中琐事。从今以后,就不再上山了。之前的照顾和打扰,裴家铭记在心,谢小姐只管安心在此处过日子便是。”

这天阳光很好,谢意眯着眼睛想,像极了八年前的那天。那天,李太白拿着鸡毛掸子,追着她满院子跑。鸡飞狗跳,岁月正好。如今物是人非,真令人难过。

谢意想想,说:“我知道了,你们现在要下山吗?我师父过世了,我想随你们下山去看看。”

“这恐怕不方便吧?”

“我不会去找他的,”谢意说,“师父说过,让我十八岁的时候下山。我也发过誓,要一辈子陪着他。如今他没法离开沧浪山了,那我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也算了却了一生夙愿。”

谢意下了山,进了城,和裴家人告别后,去了一趟裴迟生读书的学校。每年暑假,裴迟生都会带一堆作业来沧浪山,谢意认得字,一直记得他学校的名字。谢意一路打听,好不容易才找到裴迟生的学校,这才发现大门紧闭,已经放暑假了。

鼎鼎有名的私立学校,外面落英缤纷,铁栏高耸。

就在谢意琢磨着要如何翻进去的时候,忽然里面有人开口:“小姑娘,找人呢?”

谢意被吓了一跳:“请问一下,您认识一个叫裴迟生的学生吗?他今年高三,已经考完了。”

“哦哦哦,裴少,谁不认识啊,”大妈和一旁的保安都笑起来,“裴少可真是个传奇,一百年都没出过这样的人才了。高考考了全省第一,拿了哈佛的全奖。”

“哈佛是什么?”

“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大学啊。”

“不是清华、北大吗?”

保安们笑起来:“小姑娘,哈佛在美国,美国你知道吗?在太平洋的那一头,坐飞机都要坐十几个小时呢。”

谢意就坐在学校门口,听保洁的阿姨们和保安聊起裴迟生。保安们看她乖巧,还让她进了学校,带她到公告栏前,给她指裴迟生的照片。

他带领校篮球队取得全省第一的照片、辩论赛上了电视节目、奥林匹克竞赛金牌、全国报纸新闻的采访……整个公告栏,就像是他人生的一段小小的缩影。

“哎呀,我怎么给忘了,”保安大叔拍了拍脑袋,“你来得还正巧,今天裴少在礼堂进行毕业演讲,我带你去瞧瞧,你可别吱声。”

礼堂门没关,保安带着谢意溜到了最后一排。谢意踮起脚,终于看到了裴迟生。他站在讲台上,穿着白衬衫,头发剃得很短。台下上千人,舞台上却只有他一人。

他说的是英文,她一句都听不懂。站在最后一排阴影的地方,要很努力、很努力仰着头,踮起脚,才能看到他的脸。

演讲结束后,台下的学生们都不肯离去,在门口围成一圈等着裴迟生。保安和老师们不得不尽力疏散人群。谢意机灵,顺着水管道窜到了礼堂旁的树枝上。她看到裴迟生走出来,女孩们尖叫,有人被挤到,他微笑着走上前,将对方扶起来。他看起来实在是太温和了,陌生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原来在她所不知道的地方,他是这样一个人,英俊、多金、温柔、聪明……谢意想,那不是她所认识的裴迟生。她记忆里的裴迟生臭屁又自恋,总是和她抢红烧肉和排骨,耍刀比舞剑厉害,会帮她吃蛋黄,第一次下厨还烧了一间厨房,她伤心难过的时候也不会说好听的话,只知道木讷地坐在她旁边。

李太白曾经说过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那时的谢意不明白,可是此刻,她只能隔着玻璃橱窗,看一眼他的照片,谢意忽然就想明白了。那个裴迟生,再也不会回来了。

“小师弟。”

裴迟生一怔,不可思议地回过头。所有人的目光都跟着他,定格在离经叛道地坐在树枝上的谢意身上。

她看起来如梦似幻,像还是在他梦中。

大家窃窃私语,不知从哪里来的小疯子,又哪里来的小师弟。裴迟生听到众人的议论,垂下眼帘,继续往前走。

谢意却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我听他们说你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你答应过我,说今年夏天会来看我的。如果真的要走,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骗子,”她说,“小师弟,你就是个骗子。”

裴迟生终于忍不住了,停下脚步。他身旁的家丁赶紧提醒他:“别做傻事,少爷!”

“大师姐,”裴迟生听到自己的声音,冷漠无情,“没有当面向你告别,是因为觉得实在没有这个必要。师父在世时,我尊称你一声‘师姐’,如今师父天人两隔,门派凋敝,我们也就没有再联系的必要了吧?”

“大师姐,我很忙的,如果没有别的什么事,就先走一步。你也快从那里下来吧,让人看笑话。在我们这里,是没有人会做这样的事的。”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也不再在乎她是否能从树上下来。

到最后的时候,她叫他小师弟,他回她大师姐,依的是师门规矩,断的是儿女情长。

在停车场的时候,裴迟生换下司机,难得的要自己开车。裴家人要他对外都是文质彬彬,建立值得托付可靠的形象,所以他很少再像现在这样飙车。汽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过往的画面在他脑海里如走马灯一样闪过。

最后下高速公路的时候,一个急转弯,车撞到树上,好在是改造过的越野车,枪弹都能防,只是车前盖翘了起来。

一车的人大口喘气,唯独裴迟生沉默得让人害怕。

“少爷,你为什么不把真相告诉她呢?”

“这就是真相啊,”裴迟生趴在方向盘上,淡淡地说,“我是毁了约、失了诺,是我抛下了她,让她孤独一人。”

夜幕降临,路灯一盏一盏亮起来。谢意曾经问过他,城市里是不是没有星星?何止是星星呢?裴迟生想,从此以后,他连阳光也不会再有了。

谢意没有说,他便假装不知道,李太白给谢意埋的那一坛,可不就是女儿红吗?

他喝了她的女儿红,就应当八抬大轿,把她明媒正娶地迎进门。

6

裴迟生离开的第十年,李太白的墓前开了一簇野花。

山腰的村子里有人结婚,请谢意当证婚人。是新娘家里的大人专程来请她,说那年李太白来村子里买鸡,他女儿正好生病,是李太白给开的药方,把她给救了过来。

山里人守旧,结婚办的还是最传统的那套。新娘头上盖红布,穿一身喜色。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新人到谢意面前敬酒,笑着说:“以后有了小孩,要认你做干妈。”

谢意弯起眼睛笑:“好啊,教他打拳习武,以后可以保护心爱之人。”

等把新郎新娘送入洞房,谢意婉拒了村里人留宿的邀请,准备回去。

“那找个人送你吧。”

上了年纪的阿婆们交换着眼色,在暗自商量哪个单身小伙能担此重任。

等她们讨论出个结果,还想着顺便牵根红线时,发现谢意已经离开了。

谢意脚程快,一路蹦蹦跳跳的。她看起来还是十八岁时的模样,头发乱糟糟地扎一个髻,素面朝天,T恤上印了一只米老鼠。只是清瘦了不少,脸上的婴儿肥消下去,下巴尖了许多。

大喜之日,漫山遍野热热闹闹的,只有她一个人是不合时宜的。

不知道走了多久,天上突然落下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眨了眨,就融化了。

谢意这才反应过来,这一年的冬天,又来了。而夏天究竟是什么时候过去的,她竟一点也没有察觉到。

又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期待夏天的到来的?

她记忆里的夏天,沧浪山上的花、婆娑的树影,温柔的月色,八月的午后清风徐徐。

曾经的对饮成三人,如今只余她一人,活在回忆里,活在这个世界不为人知的角落里。

这一年她二十八岁,城市里的女孩们大多已嫁人生子,或者事业有成。

裴迟生,谢意想,他应该过得很好,不再是当初那个别扭的、傲慢的小男孩,也不会再因为伤寒一场就被兴师动众地送上沧浪山。

他也会结婚,也会生子。他大概会像电视剧里演的,在海边的教堂,穿着笔直的西装,将新娘搂在怀里,深深吻下去。

想到这里,谢意觉得有点难过,不知道裴迟生会喜欢什么样子的女孩。但一定不会是她这样子的。她既不聪明,又不漂亮,甚至不再年轻,她一生都与沧浪山为伴,无知又乏味。

“裴迟生,”谢意边苦笑边轻声说,“你可别忘了,抢了你初吻的人,可是我。”

大雪纷纷扬扬的,再这样下下去,就又要封山了。

想到这里,谢意觉得心里有点苦,于是拆开村里人送的喜糖,丢了一颗放进嘴里。一股甜味在嘴里蔓延开来。

谢意最喜欢吃糖了,小的时候总是从李太白那里偷糖吃。再大一点,裴迟生每次来沧浪山,就会给她带很多稀奇古怪的进口糖,还有巧克力。含在嘴里,岁月静好。

人生如梦,她的人生,也就只有短短两场。

前半生有裴迟生、有李太白,过得热热闹闹的,不知道真正的公主是什么样子。可她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公主,再没有多的可以奢求了。

后半生空空荡荡,只剩下山顶那破烂的门、一方小小的院子,和一棵上百岁的梧桐。

爬上树,可以看见星星,可以看见晚霞。师父跟她说过,登高眺望,这是她能够得到的,最高的地方了。

也是她此生所能看到的,最远的地方了。

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再远,也远不过天涯海角。就如同她等的那个人,再也不会来了。

雪越下越大,渐渐地,谢意再看不到挂着大红灯笼的村庄了,这世界又只剩她一个人。

她于是加快了脚步。

时光的背影如此悠悠,往日的岁月又上心头,南北的路你要走一走,千万条路你千万莫回头。

千万条路你千万莫回头。

这样,就是一生了。

睡前故事

更新时间: 2020-08-13 0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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