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倾顾
壹
我又和左鸣生吵架了。
在清迈的街头,我们为接下来往哪个方向走吵得面红耳赤。他坚持认为,那家好吃的芒果糯米饭该在南边。我几乎把地图拍到他的脸上,气得扯着嗓子说:“你看清楚,南边根本就没路了!”
左鸣生这个人一向大男子主义,他直接把地图揉成一团丢了出去:“车是我租的。”
出钱的是大爷,我屈辱地把车开向那条羊肠小道。半小时后,车停在悬崖边,我摁了一声喇叭,竟觉得有些扬眉吐气:“喏,没路了,你的芒果糯米饭呢?”
左鸣生没理我,推开车门径自走了下去。我追过去,看到他在悬崖边停住了脚步。阳光太烈,他站在那里微微眯着眼,苍白清癯的脸上有一丝难以形容的笑。
我走到他身后,拽住他的一片衣角,他没回头,不屑地道:“以为我会想不通跳下去?”
“哪能啊。”我谄媚地说,“我这不是怕您一失足成千古恨,酒店钱还没结呢。”
“光舍不得我的钱,就没不舍得我这人一下?”他一向嘴上不正经,我也跟他耍花腔:“您太费钱了,我哪敢不舍得啊。”
他极短促地笑了一声,旋即又呛咳起来。海风里,他俯下身去,肩胛骨在衬衣上撑出一个漂亮的弧度,像一把锋利的匕首。我想要上前,他却猛地挥了一下手。
我识趣,自觉地转过身上了车。良久,他坐回副驾驶座,疲惫地将头靠在我的肩上。天边有积雨云,沉沉的。他捏了一下鼻梁,低声说了句话。
他说:“岁岁,做人怎么这么难呢?”
贰
其实左鸣生的人生已经是开挂模式了。
我第一次见他是在顶层的豪华病房里,他被一群人围在中间,皱着鼻子撒娇说:“我想喝小食堂熬的排骨汤。”
他有一双狭长明亮的凤眼,看人时总带着一点凛然的邪气,可他对着家人却像个孩子似的。我进去是为了给他扎针,他把袖子挽起来,问我:“哎,护士,看你这么年轻,实习生?”
我没搭理他,倒是他大哥开了口:“鸣生,别瞎说。”
“大哥,我逗她玩呢。”他在落地窗温柔的光里笑起来:“护士,你跟我大哥说说,我只是贫血而已,到底能不能抽烟啊?”
他的烟瘾很大,最多的时候一晚上抽了三包烟。他大哥管他很严,没收了他全部的家当。
左鸣生明显有求于我,看着我的眼神楚楚动人,我面不改色,平静地道:“不能,最好手机也别玩,省得影响医疗器械。”
因为我的一句话,他的手机也被没收了。过了两天我再去给他扎针时,他盯着我看了老半天:“以为戴着口罩我就认不出来你了?你把我的手机还我。”
“首长交待,一切听大公子的。”他皱起眉,忽然直起身把针头给拔了出来。我吓了一跳,看着他淌血的手无措极了。他睨我一眼,无赖地道:“你把我弄伤了,被护士长知道铁定挨骂,这样吧,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替你瞒下来,怎么样?”
谁怕他这种幼稚的威胁啊?可因为他长得太好看了,哀求着看人时,总会让我想到我养的那只猫。等我替他打掩护逃出病房,坐在小吃摊上时,我才反应过来,摁住他点菜的手道:“带烤字的东西你都不能吃。”
医生叮嘱过,一定不能让他乱吃东西。他看我很坚持,顿时泄了气:“护士,你可真是没劲透了。长得这么好看,你要是可爱一点,我铁定追你。”
他说得一本正经,狭长的眸里眼波流转。我抬手要了一份小龙虾,他刚准备欢呼,我又说:“打包,带回去当我的夜宵。”
回去时,他特意转到值班室,扫了一眼墙上的职员表:“江岁岁是吧,我记住你了。”
我懒得理他,他又手插着兜晃过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聊天。那个值班夜,我一眼都没合,早上同事来接班,看到我时吓了一跳:“岁岁,昨晚你没睡?”
我只要睡不好黑眼圈就特严重,同事催我赶紧回去,我犹豫一下,又拐去了左鸣生的病房。
他正在叠千纸鹤,五彩斑斓的纸铺了一床。看我进来,他也没什么不好意思,大大方方地跟我打招呼,把刚叠好的千纸鹤送我:“给,贿赂你,下次带我出去可别光让我喝粥了。”
叁
左鸣生住了一个多月的院,那天早上我推门时,发现他已经出院了。
千禧年的跨年夜,我突然接到了他的电话。那头风很大,他笑着问我:“护士,你干嘛呢?”
我挑着电话线在手上转了两圈,故作平静地说:“看春晚啊。”
他跟我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不知道过了多久,《难忘今宵》响起。外面响起大片的爆竹声,我听不清他说的话,只好扯着嗓子说:“新年快乐!”
电话打得太久,两只耳朵都是热的,我搓了搓,就听到他说:“当我的女朋友怎么样?”
“好呀。”他说话没个正形,我也从不当真,“当你女朋友,是不是得给我配辆兰博基尼啊?”
他吸了一口冷气,假装惊讶:“你这女朋友可太贵了。”
后来我总在想,喜欢和爱到底是什么?是下丘脑里分泌的多巴胺引发的化学反应,还是心灵上的契合带来的灵魂震颤?
可惜我搞不明白,到了很久以后,我还是搞不明白。
那段时间,他常跟我联系,有时还约我出去。一次是跟他们圈里的人一起去抱朴寺,说是吃素斋。山道两侧种满了菩提树,绿意盎然染了满道的佛香。大队人马封了山,我落在后面,跟着左鸣生慢悠悠地往上走。
等人都走光了,他停下脚步,束手站在树下:“你说神佛真能听到凡人的声音吗?”
“能吧。”我随口扯道,“跟听蚊子叫似的。”
他抬手敲了我一下:“满嘴跑火车。”
这一下不疼,还带着点亲昵的味道。我有些不自在地别开眼,他慢慢收回手,突然说:“岁岁,我求你一件事。”
让他求我可太稀罕了,这人脾气硬,嘴上没个正经的,可自有傲骨。
到了山上,大部队拥到了禅院里,去品远近闻名的佛茗。我绕到大殿,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跪了下去。
古代有个说法,讲究三跪九叩,说是最虔诚的。地面铺着青砖,很凉,三伏天也透着寒气。我最后一跪晃了神差点没起得来,身后有人拉了我一把。我回过头,看到左鸣生正看着我。
他有副好相貌,听说往上数三代有葡国血统,钟鸣鼎食的大家族养出的气度,看人时永远带着一点微笑。可此时,他那灰蓝色的眼睛望着我,良久,只说了一句:“谢了,算我欠你一次。”
我把求来的平安符递给他,故作无意地问:“谁这么大面子,让左二爷牵肠挂肚的?”
倦鸟未抵归巢,流云亦是扰扰。他站在那里,像是紧咬了一下牙:“不是什么要紧的人。这件事就当咱们俩的小秘密,成吗?”
心里不是不好奇的,什么样的人值得他记挂在心上,却又噤若寒蝉,连自己亲自求一道平安符都不敢,偏偏要我代劳。
外面有人叫了他一声:“左老二,和你小情人躲这儿干嘛呢?”
“她听说这儿灵验,非要来许个愿。”他说完握着我的手走出去,外面的人又起哄:“哟,手拉手,这个可不一般啊。”
他没说话,含情脉脉地替我将鬓边的乱发别至耳后,像是我们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似的。
可惜没有。
肆
2002年底,他约我去香港玩。那时节着实让人有些人心惶惶。非典吓得所有人都待在家里,偏他还要乱跑。我苦口婆心地劝他,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问我说:“你不去我可就找别人了?”
他是斩钉截铁要去,我咬咬牙,还是拎着箱子跟他一起。
前三天我们一直待在酒店里。我缩在床上看粤语片,紫霞仙子把剑比在至尊宝的颈边,可这泼猴三言两语便乱了她的心神。
左鸣生突然进来了,把我拖起来说:“陪我去迪士尼。”
“你疯了?”
闻言,他平静地道:“今天我生日,快点,陪我去迪士尼。”
病魔的威力确实很大,连迪士尼都感觉落寞了不少。我戴着厚厚的口罩,他看我一眼,有些忍俊不禁:“这么怕死?”
“怕死极了。”我翻了个白眼,“万一咱们俩一起倒下了,你就不怕被人说成是殉情啊。”
他思考了一下,真的点了点头:“不怕,到时候让人把我们俩埋一起。”
有时候我真是烦死他这张嘴了,总给人一点没边际的幻想。
玩了一圈,左鸣生买了一个米奇耳朵戴在头上,唏嘘道:“当初我许愿说要来迪士尼过生日,这么多年才得以实现。”他这样子实在有些好笑,我笑起来,他却又叹了口气,把耳朵取下来戴在我的头上,“就是陪同人员不尽如人意。”
我大怒:“你有没有良心啊,除了我,谁肯陪你这么舍生忘死!”
他突然过来搂住我,我僵住,他却只顾感叹:“确实。除了你,也没人愿意陪我了。”
这话莫名带着一点落寞与凄凉。其实他身边花团锦簇,人群里永远被人簇拥,可偏偏生日时,却只能跟我这样一个小护士共同度过。游行的花车驶过身侧,我对他说“生日快乐”,他笑笑,回我说:“岁岁,我可是真喜欢你。”
心不争气地狂跳,在这样一个灯火辉煌的夜里。可他很快便若无其事地转开眼,我便也只能充耳不闻。
左鸣生的身子确实不大好,回去之后他就病倒了。卫生署来时他还在睡,脸上被高热熏出一点红晕。
看我不肯放手,穿隔离服的医生问我:“你和他什么关系?”
“朋友……”我怕他赶我走,连忙改口说,“女朋友。”
医生劝我:“他很有可能已经被感染了,你不如在酒店隔离观察。”
“我陪他一起,我也是护士,可以照顾自己和他。”
大概实在是人手不够,那医生犹豫片刻后竟然答应了下来。救护车里,他昏昏沉沉地醒来,看到我时猛地怔住:“清缚……”
我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他却推开了我。那一下没什么劲,我纹丝不动,又听到他气急败坏地说:“谁让你来的!回去……别被我传染……”
我还是第一次看他这么生气,一旁的医生笑道:“靓仔,你女友也是担心你。”
他却急了,竟然坐了起来。车里的光线不好,我凑过去扶他,他却突然顿住,望着我的眼底阴晴不定。许久,却舒了口气。那松懈下来的态度太过明显,让我想装没看到都不行。我愣了一下,他已经松开了我。
多可怕也抵不过那一周了,他被密切观察,二十四小时由专人监控。有时睡醒体温降下去,下午又升到骇人的温度。其间我一直守着他,隔着厚厚的防护服,替他擦干净额角的冷汗。
他睡着的时候,嘴角会垂下去,像是失去那层微笑的面具,露出了寂寥的底板。反复的高烧就像是一把锥子,刻得他的轮廓越发分明。有一次我站在外面,一抬眼就看到他正看着我。
很难说清那种眼神,像是千帆落尽的一点幽光。他不喜欢太亮,病房里只留了一盏灯。像是谁信手画下的雾霭,遮住他那含情脉脉的假象,将最清晰的他给映了出来。
“岁岁,”他无声地叫我,冲我摇了摇头,“别陷进来。”
伍
一个星期之后,警报解除。他只是普通的感冒发烧,从隔离病房出来后,立马飞回国内修养。
我因救驾有功,一时声名大起,在他们的圈子里竟被冠上“同生共死”的名头。他瘦了一圈,还有工夫笑我:“要是搁在古代,他们没准还要给你刻块匾,上书‘贞洁烈女’四个大字。”
我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紧张得满手都是汗。他又笑,抽出一张纸塞给我:“放松点。老爷子就是想感谢你一下,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我在新闻里看到过你爸爸,他突然要见我,我怎么可能不紧张!”
其实确实不用紧张的,左老爷子只露了一面,跟我握了握手便赶忙离开,留下他的大哥招待我。说真的,他大哥长得不如他好,胜在儒雅,同妻子相携而来,宛如一对璧人。
吃完饭,左鸣生带我回他的房间,我们俩有一搭没一搭地斗嘴。带着点湿意的风扑簌簌地吹进来,他伸了个懒腰,嘴边有抹笑,像是放松极了。可他总瞥向门口,像是在期待着什么。
果然,过了一会儿,门被敲响了。一个女声温柔地道:“鸣生,我来送蛋糕给你和岁岁吃。”
我听出是他嫂子的声音,刚准备去开门,他却拉住了我。窗外千峰叠翠,林海起伏不定,他沙哑着嗓子说:“嫂子,我们现在不太方便,过一会儿自己再下去端。”
孤男寡女能有什么不方便的?我红了脸,他看了我一眼,似笑非笑。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他这才放开了我。
屋内静得厉害,有一只飞蛾撞在了灯上,发出“刺啦”的响声。他像是被惊动了,漫无目的地抬起头,盯着我看了半晌,轻声说:“岁岁,当我女朋友吧,兰博基尼不好看,给你买辆宾利怎么样?”
天鹅绒的窗帘被风拂起波澜,就像一颗骤然大乱的心。见我不语,他忽地拽住我,将我推倒在床上。豌豆上的公主是怎么从二十张床垫上感受到那一粒小小的豆子的?他亲吻我时,我根本连这世界都察觉不到。
良久,他弯起唇角,露出一个有些狡黠的微笑:“你不讨厌我的吻,岁岁,不如接受我试试看。”
那是我第一次遇到沈清缚,因为她,我得到了一个男朋友。
沈清缚就是左鸣生的嫂子,比他大哥小了十一岁,比他大八岁的青梅竹马。
知道我们在一起后最高兴的人就是她了。她约我去逛街,走路时喜欢挽着我的手,像是一对好朋友。她长得美极了,家世也好,偏偏性格也这样好。我有些自惭形秽,跟左鸣生说了,他敲我的头说:“别这么小家子气,清缚可不是跟谁都处得来的。”
我不信:“我看她脾气那么好,还会有跟人处不来的时候?”
“那是。”他想到什么,牙疼一般地说,“她跟我以前就处不来,小时候把我打扮成小姑娘,非要我管她叫妈。”
说完他就后悔了,瞥我一眼后不肯再继续。我被他勾起兴趣,缠了他半天终究无果。隔天沈清缚再约我逛街,我提起这个,她笑起来:“他果然还记着呢。打小心眼就小,别看嘴上天花乱坠,肚子里装着什么谁都不知道。我一直发愁他不肯找女朋友,岁岁,还好你出现了。”
说着,她亲昵地将一条裙子在我身上比了比:“试试看,我觉得挺适合你的。”
她的眼光实在很好,裙子衬得我腰细腿长的,美中不足的大概是领口开得有些大。我小声跟她说,她笑得直不起腰来,将手搭在我肩上,一截皓腕上戴着一串白菩提珠子,坠了道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平安符,越发显得肤如凝脂。
我的视线顿了一刻,下意识地转开。她没瞧见,我便什么也没说。
陆
仔细算来,我总共跟左鸣生谈了六个月的恋爱。
他是个很好的恋人,大小节日礼物分毫不差,时不时还能给点小惊喜。我有时候拈酸,问他:“这是多少人让你修炼出来的?”
他洋洋得意:“自学成才。你就承认吧,咱们俩之间存在智商上的差距。”
他说话这么气人,我心里却有点甜蜜。真像沈清缚说的,他的过去清白无缺,从来对女性敬而远之,还曾被沈清缚怀疑过取向。沈清缚说他是一朝开窍,他似乎也这样打算,闲来无事还送我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在同事面前充面子。
休年假时,他带我飞去雷克雅未克,从那里转搭渡轮前往北极。男人的浪漫真是让人吃不消,我裹在厚厚的冲锋衣里,睫毛上落了雪,很快就在风中结了冰。他在一旁悠闲地垂钓,笑我:“瞧你,穿得跟北极熊一样。”
“我是北极熊那你是什么?”我反问,他却笑了:“我是饲养员啊。”
我冲过去要揍他,反被他轻易制住。他嘴边带着笑,突然低下头,将唇贴在我的眼上。
他有削薄的唇,不笑时锋利又无情,却细细呵化我眼睫上的碎冰。在一起的这些日子,我们俩算得上相敬如宾,这样亲密的举动很少很少。我的脸发起烫来,一动都不敢动,他也像是走了神,就这么滞在这里。
鱼竿猛地一沉,带动鱼线发出凌厉的转音。一尾鱼破开海浪,我良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小声地提醒他:“鱼要跑了。”
他看我一眼,眼底影影绰绰,却看不分明。那天我们到底没吃上他亲自钓的鱼,船上有烛光晚餐,一整支乐队在一旁演奏,我们分坐在长桌的两端。鳕鱼的味道很好,黄油龙虾尾也足够地道,可我食不下咽,他亦如此。
回卧室时,我鼓起勇气拉住他:“要不要来我房间睡?”
不是我不知羞,是他太好了,我便有些患得患失,甘心情愿献上自己的一切,只求他能长久停驻。
天是剔透的钴蓝,有星星点点的光,透着一股冷清。我拉他的力气很小,小到他轻轻一动便能挣开。可他没动,只是皱起眉头。初时的羞怯渐渐冷却,我终于发现,他并非不想挣开,只是他的风度不允许他这样直截了当地拒绝罢了。
我打了个寒战,猛地松开他。他如释重负,结结巴巴地说:“岁岁……”
“我喝多了。”我耸耸肩,假装不在意,“有些神志不清。”
大概我是真的昏了头,才会不自量力地邀请他。第二天我没起得床来,竟然在这寒冷的国度发起高烧。他进了我的房间,不眠不休地照顾我。昏睡中,我感觉他伸出手,轻而又轻地从我脸上沾走了什么——
大概是眼泪吧,谁知道呢?
这趟北极之旅夭折在了抵达的前一天,我住院了,在一间看得到极光的病房里住下了。
来自地球磁层的高能带电粒子流使高层大气分子激发而产生的发光现象,粒子和分子,在上万米的高空相遇结合,迸发出一场举世瞩目的美景。这大概是我,关于极光,关于爱情,能想象到的最浪漫的说法。
我说给左鸣生听时,他很捧场地笑了,又给我削了个苹果。
我刚啃了一口,就听到他说:“岁岁,等你病好了,咱们俩就分手吧。”
那口苹果卡在喉咙里,我憋得面红耳赤,他连忙替我敲背。他的手劲很大,疼得我眼泪都流出来了。经过一番折腾,我总算缓过来了。他却不说话,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我。我又下意识地啃了一口苹果,这才问他:“你喜欢沈清缚是吧?”
他合目不语,满脸写着破釜沉舟。极光跳跃出曼丽的影,良久,他终究点了点头,却又握住我的手:“她不知道,他们都不知道。岁岁,求你替我保守这个秘密。”
苹果好凉啊,顺着喉管一路落进胃里,连心上都冒着寒气。
那一瞬间,我忽然忘了自己想说什么,自己又还能说些什么。只是无论我想说点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
柒
我回去以后恰好遇上就医高峰期,每天加班,忙得晕头转向,正好没空伤心。
忙完那一阵,护士长提议我们去和神经科的医生联谊,我主动要求参与,她们都很讶异:“你不是已经有男朋友了吗?那个送花的。”
“分了。”我皱皱鼻子,打了个哈欠,“我对花粉过敏。”
我十分感激她们都是好人,联谊时,将最优质的医生分给了我。医生姓徐,刚从德国读博归来,正宗的海归高富帅。散场时他主动送我回去,替我披上他的风衣。那衣服上沾着一点消毒水味,还有大卫杜夫的冷水香。
地上落着叶子,我跳过去一片片踩碎。我一回头看到他不紧不慢地跟着我,微笑时眼尾上挑,明亮如有邪气。
大概一个星期之后,我们就在一起了。
徐医生是个好男人,护士长劝我好好把握,又说早就觉得左鸣生跟我是齐大非偶。我知道她是为我好,于是虚心接受。可我的心就像是泡在海水里,泛着苦涩,连呐喊都没人听得到。
入冬后,我给徐医生织了一条围巾,他很高兴地戴上,犹豫了一下说:“岁岁,我一直想问你,你愿意跟我的父母吃顿饭吗?”
我愣怔了,可他望着我的眼神是那样温柔。我到底还是点了头,他笑起来,在我的指尖印下一吻:“那明天下了班我来接你,不见不散。”
第二天上班时我有些心神不宁,扎了几次针都没扎准。病人摔了药瓶,又劈头盖脸地骂我,我只能一个劲地道歉。突然,有人扶住我:“马六,你的脾气很大啊。”
那病人愣了一下,旋即眉开眼笑:“左二爷,您怎么在这儿?”
“我在哪儿,难道还要向你汇报?”他歪歪头,很敷衍地一笑:“得,岁岁,赶紧道歉。我找你还有事呢。”
那病人连忙点头哈腰赔不是,左鸣生这才拉着我走出来。出了病房,我甩开他的手,他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良久,还是我先忍不住:“你来做什么?”
“来英雄救美啊。”他很不要脸地自夸,“我不在,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欺负你了。”
这个人,怎么还有脸提“欺负”这两个字?我打开值班室的门,他却从我身后伸出手来,把门关上。
“我话还没说完呢,你跑什么?”
“我以为,我们自打分手以后就没话好说了。”我冷笑,“怎么,是来和我旧情复燃的?”
闻言,他半眯着眼,像是动了怒。我无动于衷地跟他对视,须臾,他眼底的火气退了下去,苦笑道:“是我不对,你骂得好。”
他一服软,我就无话可说了,打开门走了进去。这次他没拦我,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一上午我出了好几回错,最后护士长发话让我歇歇。我疲惫地走出医院楼顶的大门,看到左鸣生正坐在外面。我犹豫了一下,走过去坐在他身边:“到底什么事?”
“我得了癌症,晚期。”大概是想报复我让他等太久,他一开口就是这样的话。我的耳朵里“轰”的一声,只看得到他的嘴在动,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不对,不对,他是因为贫血住过院,身体也确实不是太好,可是,癌症?我感觉到有人在摇晃我,他的脸在我的眼前渐渐清晰起来:“岁岁?你没事吧?”
“没事……”我下意识地回答,却又立刻紧紧握住他的手,“你是在骗我对吧?”
他笑起来,没了玩世不恭,却让我的一颗心沉进那不见底的深处:“我也想啊,可惜不是。”
我们俩都安静下来,这顶楼几乎没人,静得一片死寂。我看着远处未知的地方,漫无边际地想着。他怎么会得癌症呢?不该是他,不能是他,可偏偏,却是他。
良久,我问他:“你有事要我帮你?”
“说起来有点浑蛋。”他说,“今天是清缚的生日。他们还不知道我们已经分手了,你晚上能陪我回去吗?”
捌
左鸣生带我去买衣服,又找了人给我化妆。上眼妆时,化妆师夸我:“江小姐的眼睛长得好,明眸善睐,楚楚动人。”
他闻言,漫不经心地觑了一眼,突然说:“妆别太浓,她不……”
说到这里他顿住,借口抽烟走了出去。我对着化妆师笑笑,半晌,设计师小心地对我说:“江小姐,您松一下手。”
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拽着人家的衣服一直没松开。化妆师又替我小心地化起妆来,我坐着想,他到底想说什么?她不喜欢浓妆,还是她不适合浓妆?一切都串起来了,他为什么会对我这样的小护士格外不一样。在那个昏暗的救护车厢里,他口中那个含混不清的名字,他又是将我当成了谁。
这双眼无论长得多好,却终究不敌沈清缚。她才是真正的明眸善睐,连眼尾一点笑纹都风情曼妙。况且他们之间,有谁都不知道的十多年。十多年啊,生个孩子,都能打酱油了。我比不过,也没人让我跟她比。
沈清缚的生日场面很宏大。据说左鸣生的大哥爱妻如命,不少人为了巴结,特地前来参加。
一家两兄弟,都爱她爱得死心塌地,这也算是一种运气。沈清缚跟左大少拥吻时,我悄悄望了一眼左鸣生。他抬着头,不知在想什么。良久,他亲昵地搂住我,低声说:“我有些不舒服,岁岁,别让他们看出来。”
我支撑着他往外走,左大少的视线扫过来,像是想来询问。他却迅速垂下头,一个吻压了过来。余光里,左大少笑着摇摇头。他放开我,疲惫地道:“好了,走吧。”
他说走,就是真的义无反顾。我被他带着,漫无边际地满世界乱转。最后的落脚处在清迈,这个他曾跟沈清缚一起来过的地方。
其实像他这样的病,需要静养,每次替他注射药剂时,他都会疼得浑身颤抖。我会轻轻抱着他,同他相拥。等他疼过这一阵去,便会放开我,我则乖乖地回去自己房间,整夜难眠。
只有一次,他不再颤抖后,却反身抱住了我。月亮很亮很亮,映得一切明亮而残忍。我强忍住泪,听到他低声说:“别喜欢我,不值得。清缚那段时间催我找女朋友,我……”
“我知道……”我笑笑,从他的怀里挣开,“我知道。”
可我知道又能怎么办呢?这浑蛋的、莫名其妙却又挣不脱的爱,我知道又能怎么办?
徐医生还跟我有过联系,我向他道歉爽了跟他父母吃饭的约定,他是个好男人,闻言,只是说:“岁岁,我希望他能给你幸福。”
可他不知道的是,左鸣生给不了我幸福,他连自己的幸福都把握不住。
那年冬天,左鸣生的病情疾速恶化,他被接回了北京。经过权威的专家会诊后,皆无计可施。
他的生命真正进入了倒计时。
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我在抱朴寺的山阶下跪入尘埃。古人说三跪九叩最虔诚,还有一种更虔诚的,便是一步一跪拜,就这样一直拜到佛前。曾经左鸣生让我替他求来平安符,送给生病的沈清缚。如今我心甘情愿而来,却只是绝望到了极点,再无他法可想。
红尘寂寂,峰峦叠嶂。我的额头没入雪中,冰凉入骨,竟有了一点虚浮麻木的温暖。四百六十八级青石路,最后一步,我终究脱力,跪在那里动弹不得。有老僧扶起我,叹道:“施主,何苦执迷。”
“众生皆苦,你问我何苦,我也想问他们何苦。”
我笑笑,踏入殿中,那佛祖受烟火缭绕,面目慈悲,可其实我心里知道,一切都只是徒劳。双手合十,轻烟如雾间,我长长久久地拜倒在地。
而那一边,左鸣生亦从长久的昏睡中醒来,跟律师签下遗嘱,再次陷入一场大梦之中。
玖
春天花开的时候,左鸣生走了。
走前他朝我笑笑,小声地跟我说:“宾利还没给你买呢。”
“反正都已经分手了。”我也笑,自己知道有多僵硬,却仍然在笑,“买了我也没地方停呀。”
“没出息,分手也不问我要笔分手费。”他说着,握住我的手,指骨分明的手指冰凉到了极点。那一刻,时间像是停止了,他看着我,长长的眼睫垂下去,有些可惜地叹了口气,“岁岁……”
我不敢说话,亦不敢动,连呼吸都不敢太用力。可他到底没说完,只是拍拍我说:“让大哥他们都进来吧。”
出去时我没有回头,前方一片明媚寂然。花开了,候鸟飞回来了,我停下脚步,像是听到心电图仪器凝滞成平稳的一条线时发出的刺耳的蜂鸣。
一切都停止了。
手里握着的遗嘱被攥成一团,上面写着的“不动产转赠给未婚妻江岁岁女士”模糊成小小的一团墨迹。
泪水狰狞地滑过紧咬着的腮边。我想起那天拎着粥来看他,到了门口,却停下了脚步。
同样这么安静,他和沈清缚在病房里聊天。沈清缚问他我该怎么办,他犹豫了一下,低声说:“我不喜欢她。谁问我都会这么说。嫂子,我是要下地狱的,可我不能拖着她一起啊。”
说这话时,他嘴角勾起一点点,惨白的灯光下,凝成一颗寂寥的琥珀:“嫂子,你也别告诉她……就跟她说,我还喜欢你。”
到了人生的尽头,他终于肯说出曾对沈清缚的爱,因为他终于放下了。可他怎么可以,又怎么忍心,到死都把一个爱字死死咬在嘴里呢?
在北极时他提出分手,大概也是发现,我对他的喜欢,比他原本以为的要多得多。
他将我拦在他的心外,想让我有一个很好的未来。这未来里本该有他,却又不能有他。
我知道他在可惜什么,他可惜自己终于学会了放弃,又可惜自己终究没有时间重新开始。
所以我只好配合他,让他以为我不知道,让他以为我会乖乖忘了他。
这大概是唯一一次我没听他的话吧。
只是可惜,可惜我到最后也不能说爱你。
更新时间: 2020-07-18 15: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