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吾佟
方原方小公子是出了名的霸王。
他六岁上房,七岁揭瓦,十三岁时竟逃课打电动被教导主任停了课。方父知道后大为震怒,禁足令下了一周。然后他就偷偷从三楼的阳台上翻下来,光荣地摔断了腿。
方家父母忙于生意无暇照顾他,索性将他丢到了台州的外祖母家。方原瘸着一条腿静养,终日无所事事。熬到腿伤好了大半时,偷偷拄着拐杖,蹦跶到了后山的杨梅林里。
这是1996年的台州仙居,四月的杨梅树谢了春花,果农们正忙着疏果。方原在山里撒欢,等到终于疲乏时,已日落西山了。
偌大的杨梅林里也不知何时空无一人。方原在遮天蔽日的林子里强装镇定地转了几圈,终于自暴自弃地承认——他迷路了。
“长这么高干嘛!”他折了把枝桠泄愤,“砍了算了!”
“松手,你敢折!”
突然,头顶传来脆声声的怒斥,从天而降的落叶伴着一个竹编筐正巧扣到了他的头上。
方原被吓得一抖,拐杖打滑伤腿受力,瞬间痛得钻心。他怒气冲冲地掀起竹筐向上望,正对上一双怒目圆睁的杏核眼。
她骑在他头顶的杨梅树上,在日暮斑驳里气红了脸蛋,乌黑的麻花辫染着碎金。
这是方原第一次遇见绵绵。
一
将竹筐扣在方原头上的,是一个俏兮兮又凶巴巴的小姑娘。她一甩辫子,麻利地从杨梅树上滑下来,身手之矫健让方原羡慕不已。
“再敢折杨梅树,我折了你的手。”她恶狠狠地威胁了一句,捡起竹筐就要走。方原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倒地“哎哟哎哟”地叫唤起来。
“台州有个凶婆娘,折了人腿就赖账!”
“谁折你的腿了?明明是你折了树!”绵绵的脸蛋猛地涨得通红。
“可我起不来了。”方原可怜巴巴地望着她,“我迷路了,腿伤又没好,被你一吓,脚又崴了。”
他没有说谎。伤腿让他疼得额上冒虚汗,如果她不帮他,他就真的山穷水尽了。绵绵咬唇打量了他一会儿,将竹筐丢进他的怀里:“背着。”
啊?方原一怔,就见她背对自己蹲下,不耐烦地回眸说:“上来。”
她有一双清澈的杏仁眼,侧脸镀着夕阳像浸了柔光。方原游戏人间十三载,头一遭突觉左胸口被小猫爪的肉垫给拱了一下。
明明计谋得逞,他却不知为何脸颊发烧、昏昏欲醉,回过神已是十分钟之后。他正背着竹筐趴在她的背上,而她磕磕绊绊地背着他,踩过一处水洼。
“你是哪家的?以前没见过你?”她问他。
“我从北京来,在外婆家养伤,张家。”方原的脸颊被她颈后的碎发搔得心痒痒,“你呢?你多大?怎么这么晚才来杨梅林,我见别的果农都是日间来的。”
“日间我要上课啊。”小姑娘垂眸说。
事实证明,只要方原愿意,他可以讨任何人的欢心。二十分钟后到家时,两人就已冰释前嫌了。
柳绵绵今年十三岁,她的母亲早逝,家中只有一个父亲。母亲临走前留下了一小片杨梅林,现在正值疏果季,因她白日里要上学,只能黄昏后来林中疏果。
仙居的邻里都认得她,只因她那不成器的父亲。
“小姑娘很可怜。她阿爹是个败类,每年只等着摘杨梅后卖钱去赌,平时从不管她的死活。”
外祖母帮方原检查伤腿,方原一边旁敲侧击地打听绵绵的消息,一边在心里腹诽:怪不得体力好又凶巴巴的呢,原来身世如此坎坷啊。等过两天腿好一些后就去找她,权当……送谢礼咯!
几日后的晚上,方原能下地走动了,揣着自北京带来的巧克力敲响了绵绵家的门。
绵绵正独自一人借着烛光在写作业。她的家破旧而整洁,方原赖在唯一的软椅上,偷瞄她咬着笔头皱着眉。
“那一页你已经看了五分钟了。”他清了清嗓子,“不然,我帮你看看?”
难住绵绵的是一道几何题。正巧方原的功课门门飘红,唯独数学傲视群雄。他轻描淡写地解出答案后,绵绵看他的眼里都闪着光。
“首都的学生都这么厉害吗?”她咬唇,“跟你一比,我太差了。这样怎么能考上大学呢?”
“没关系的。”见她有些落寞,方原头脑一热,“我教你!”
“真的?”绵绵的杏核眼蓦地亮了,小心翼翼地问,“无论哪一门?”
“真的。”方原咬牙道,“无论哪一门。”
不就是念书嘛,有什么难的?方原狠下心,自此便每晚都以备课为名,借来绵绵次日不用的课本,回家苦心钻研一个通宵,第二天晚上再假装漫不经心地教她。
他突然用功起来,外祖母又惊又喜,私下里给方父打电话,把他夸得天花乱坠。方原对此毫不知情,他盼着绵绵放学早的时日会直接来找他,他们肩并肩坐在树下背诗词——千山鸟飞绝,万境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台州没有雪。”绵绵说,“幸好台州没有雪。”
“你不喜欢雪?”方原问。
“雪会冻坏杨梅树。”绵绵垂眸,“而且,像诗中这样‘独钓寒江雪’,没有个知心的人在身旁,实在是太孤独了。”
绵绵的侧脸融进霞光里,他悄悄望着她,也沉默了。他已十三岁,虽叛逆胡闹,却到底是商贾之子,懂得人心炎凉。周遭狐朋狗友不缺,得他信任的却一只手就数得过来。就像从小到大身边的千金如过江之鲫,他却只在她的身边恍悟岁月安稳。他忽地生出一个想法,这个想法让他战栗、忐忑,却欲罢不能。
他突然想见自己的父亲。
二
如心有灵犀一般,这念头甫一产生,次日黄昏方父就出现在了外祖母家——他接到外祖母的电话,打算接方原回去。
“我的腿还没有好。”方原耍赖。
“再请假你就该留级了。”方父说,“听说你最近很刻苦?”
方原支支吾吾道:“还行吧。”
他万分纠结,既不想离开,又不愿留级。看他怂成这样,方父漫不经心地道:“听说你认识了一个帮你很多的小姑娘。走之前,爸爸想见一见她。”
“见她做什么?”方原警惕道,“就是一个野丫头,没见过世面的,什么都不懂。”
不知为何,见到了从商的父亲,他却本能地想将绵绵给藏起来。
方父眯起了眼。
“好吧,你可以见一面。”方原紧张得手心直冒汗,“可是一旦见了,你就要带她回北京。”
方父挑眉:“你问过她的意见了?”
“她想读大学,北京有更好的教育资源。”方原成竹在胸。
“不,我不去。”绵绵闻言,一口回绝了他。
“我是不会跟你去北京的。台州是我的家,我走了,杨梅树谁照顾?更何况,我在台州也照样能考上大学。”她居高临下地直视他的双眼,“不然我们就打个赌,你在北京,我在台州,看看最后谁考得上大学!”
岂有此理!方原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受到这样不识好歹的挑衅。
“好!”他接受挑战,“我跟你赌!”
三
方父到底还是见到了绵绵,是在他们临走之前。
“别忘了赌约。”绵绵轻声说,然后塞给方原一篮杨梅——是东魁杨梅的顶果,她今早天未亮时去摘的。四月花开他们初见,六月结果他们离别,这段青涩与懵懂也只鲜活了一个季度。
“不会的。”方原将杨梅抱在怀里,最后深深地望她一眼,坐进了车里。
回北京后,方原果真发奋起来:他推了狐朋狗友的邀约,日夜抱着课本生啃。不是没有懈怠,可绵绵就像算好了一般,每次他一有松懈,她就会寄信过来,信封里只有一张漂亮的成绩单。而每每方父将它转交给他时,方原只是一边哀叹,一边窃喜着将它藏进木匣子里,然后厮杀月余,给她寄一张A+的成绩单过去。
在成绩单的背面,绵绵偶尔会写几句话,大多数时候是一首诗。只有一次,是一句话——
“方原:台州下雪了,好冷啊。”
他蓦然懂了她的意思,给她回信:“北京的室内温暖如春,要来吗?”
彼时已是2001年。书信中不识春秋,现实里方家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方父凭着毒辣的眼光,将化妆品生意做得蒸蒸日上。
方原也褪去叛逆,成了真正的方原。他随方父参加晚宴,顶着他那张从小就糊弄人的俊脸说俏皮话,逗得一干富豪千金花枝乱颤,眼波流转,眉目含情,他只装傻充愣。
他从小就信不过她们,他知晓那些含情脉脉的眼底深处是怎样的算计与纠缠。周遭人来人往,他自始至终只信一个人。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和绵绵断了联系。
和绵绵的书信往来是在那次他回信后断掉的。
那封信里,他附上了北大通知书的复印件。随着产业越做越大,方父已经有意无意透露出想让他早点进公司的想法,却被他拒绝。
他难以启齿真正的原因——他在信中刻意透露出会读北大的意向,他自作多情地认为这是自己和她之间无言的约定。
方父最后同意了,却给他出了一道难题:“你可以读大学,但到底不在我身边,我得知道回来后你能不能扛得起我的公司。这样吧,大学阶段我会给你一个项目,毕业时如果收益破五千万,我才会承认你。”
虎父无犬子。他只给了方原一条生产线和几个虾兵蟹将,方原自行招兵买马,足足花了四年时间才精炼出自己的团队。然而随着项目进展到紧要关头,他越发觉得少了一个紧要的角色:对外公关。
人事部将招聘启事登满报纸,次日简历便堆满了公司邮箱。方原花一周时间面试了一批又一批人,却一次比一次失望。
他只能从他们眼里看到与能力不匹配的、野心勃勃的贪婪。
那阵子他总是做梦,梦中有一大片杨梅林,而他瘸着腿漫山遍野地寻一个人。他知道那人正骑在其中一棵树上对着他笑,但每根枝条都随风舞蹈,他找不到她。
而现实中,他也丢失了她的踪迹。2002年时,他悄悄回过台州,却只找到人去楼空的老屋。外祖母说,她父亲和她一起走了。
他蓦然想起一句诗: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那一刻他恍然大悟,原来她之于他,从不仅仅只是年少懵懂。
那是他最净如璞玉的信任和依赖。
方原从来多疑,得到他的信任难于登天。就像现在,即使深知拖延不得,他也无法轻易将咽喉交给陌生人。
“今晚去面试最后一批,”方原揉着眉心,吩咐秘书,“再没有合适的,就不再收简历了。”
他已不抱希望了。
这晚,面试间外风云暗涌,门内惊涛骇浪。应征者鱼贯进出,而秘书掐着时间,她会在九点准时遣散应征者。
谁知门却在七点五十分被推开,秘书从未见过她老板的眼睛亮成这样。
“招到人了,散了吧!”他匆匆说着,如一阵风般拉着一个人跑远。秘书呆了几秒,才想起被拉走的那人似乎是刚进去的应征者。
来自浙江台州,名叫柳绵绵。
四
2005年,二十二岁的方原重逢柳绵绵,恍如隔了一个世纪。
她进来的一刹那,他几乎认不出她。土土的麻花辫改为披肩直发,自信而优雅,一双杏核眼清澈如昨。她看着他的眼睛,背出大段时间、科目和数字时,其他考官一头雾水。
更让他们惊愕的是,这个奇怪的应征者背诵完毕后,只用两句话就让方原力排众议敲定了她。
她说:“我的优势在两点:一,我读过心理学,懂得分析客户需求;二,我不为钱、不为权,只为一人而来。忠诚,是我最大的砝码。”
别人不懂不要紧,她只要他懂。她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欣慰地看到那里面有火光乍起——他懂了。
绵绵背诵的是这些年来方原的成绩,以此证明她从未忘记他们的赌约。而之后的两句话,用于打消他的全部顾虑——有的放矢,也是公关实力的展示,强于夸夸其谈百倍。
她竟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出落得如此出色,方原心里一时不知是欣慰,还是酸涩,脑中乱成一团。
这四年你去了哪里?为什么没有去台大找我?可最后,他却只憋出了一句——“明早直接去我办公室。”
天哪,这话简直就像职场骚扰。
幸好绵绵次日准时来了。方原丢了一摞文件给她,她就认真地看了一整天。
临下班时,方原问:“今天你都看出了什么?”
“这家外企设备先进,运作成熟,我们暂时抢不走它的地位。”
“一整天的时间,你就只看出了这个?”方原嗤笑。
“不。我还看出我的老板在给我下马威,他拉不下面子问我为何与他失联四年,只能靠一摞唬人的文件,隐秘地暗示:‘你看我现在是不是很厉害?所以从实招来吧?’这才是重点。”她看着他,脸上漾起浅笑,“方原,你真的很棒。”
方原老脸一红,轻咳道:“读心术?”
她的简历上写着她毕业于曼彻斯特大学心理学系。失联的四年里,她原来是在异乡求学。
“不。”她垂眸,轻声说,“我永远不会对你读心。”
五
柳绵绵从不读方原的心,但她擅长读别人的。
她的到来让方原如释重负。他喜欢带着她见客户,看她笑语盈盈,一副如鱼得水的样子。他们在拿下一笔大订单时狂喜相拥,也在通宵的加班时间里手足相抵、浅眠小憩。
反正我没有女朋友,她也没有男朋友,不怕引起矛盾。方原悄悄想。嗯……哎,她有没有男朋友呢?矜贵傲气的方原竟不敢问一个女孩单身与否,这简直让人笑掉大牙。
不是不敢,只是时间不对。方原偷瞄她,她正聚精会神地为即将迎来的发布会打草稿,碎发软软地垂在额角。
此时已是2005年的隆冬,他们正全力以赴地为即将上市的项目重头产品做准备。新产品配方大胆,成败在此一举。
“我们会成功吧?”他问。
“我们会成功的。”她坚定地回答。
离约定的五千万还差五百万,他们把赌注都押在新产品上。
一周后,发布会顺利举办。又一周后,产品销量可观,方原终于安下心来,宣布举办庆功宴,并卖了个关子:他会在庆功宴上做一件极重要的事。
得见曙光的员工们雀跃猜测,八卦之魂驱使着他们在庆功宴的当天早早地来到会场,却在Party开始前接到了方原的召回短信,瞬间如冷水浇头。
——“回公司,项目出问题了。”
产量最大的一批货出了质量问题,媒体对新配方的质疑铺天盖地。即使产品已被紧急召回,品牌信誉也是大打折扣,退单电话接踵而至,资金运转出现了巨大缺口。
距五年之约到期仅有半年了,方原焦头烂额,一边稳住所剩无几的客户,一边跟绵绵商量对策。批次生产量、问题出现的时间和媒体大肆报道之间衔接得严丝合缝。而一切的源头——是有人更换了生产线的配方。
“我怀疑内部有问题。”方原揉着眼睛说。
又是一个通宵的奋战,办公室里一灯如豆。绵绵正捧着咖啡打呵欠:“先解决这次危机,我们再慢慢找。”
他们白天见了无数客户,晚上又熬通宵,神经紧绷。
“我会找出他来的。”他强撑着困倦的眼睛,“等这次风波过去,我有话跟你说。我们逃课,一起回台州,我还想着那年的杨梅呢……”
日出之前,他终于熬不住,沉入了梦乡。
可他不知道的是,绵绵在他睡着后眼神温柔地注视了他许久。在第一抹光芒照亮夜空时,她轻弹了一下他的额头。
“傻瓜。”
一旦理清脉络,方原当机立断锁定了几个目标。为进一步排查,他雇了私家侦探,暗中注意几人的动向。两周后,他收到了反馈。
“其中三个人,都在不同日期、同一时间里,去过同一家酒店的同一个房间与人见面,逗留一小时后离开。”
“见的什么人,都聊些什么?”
“一个中年男人。聊什么不知道,房间隔音。”
“你知道,”方原逼近他,“你总有办法知道的,不是吗?”他若有似无地摸着支票本。
“好吧。”侦探耸肩,“我试试看。”
又一周后,方原收到了一支录音笔。
“你身边太不干净了。”侦探附赠了一张字条给他,“友情赠送你的。”
真相就在这里了。它不仅将他和绵绵捉弄得不成人形,还毁了一场原本应惊天动地的告白。方原恶狠狠地盯着它,掏出手机给绵绵打电话,他要与她一起揭开真相的面纱。
那边却是占线——对了,绵绵今晚在谈生意。
方原悻悻地放下电话,把玩了半个小时的录音笔后,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好奇,按下了播放键。
两个小时后,他又给绵绵打了个电话。这回绵绵接得很快:“方原,怎么了?哎,算了,你先听我说,订单签成了,有三十万……”
“柳绵绵。”
“方原?”
“不用签订单了。你被解雇了。”
六
方原无故旷工三天。
他手机关机,家门不开,所有烂摊子丢给各个部门自行运转,自己却玩人间蒸发,任性得让人瞠目结舌。三天后,他穿着皱成咸菜的西装驱车去见一个人——录音笔中说话的中年男人。
“给我五百万。”一进门,他就开门见山,“给我五百万,爸。”
“凭什么?”方父抬眼。
方原倦极地闭上眼,按响了手中的录音笔。这是他反复确认了无数次的录音,共四段,每段都代表一个父亲安插进项目中的钉子。研发组、生产线、销售部,重要部位一应俱全。而最后一段,是两个方原万分熟悉的声音——
“方原最近为那批货焦头烂额,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柳绵绵。
“玉不琢不成器,看他能处理到什么程度……”他父亲。
方原眼圈乌青,眼神冰凉:“商业间谍是违法的。我有权要求赔偿,赔款远不止五百万。”他轻声说,“这个答案,您满意了吗?”
“到今天我才明白,您真正的测试到底是什么。”五千万只是个幌子,真正的题目是背叛。父亲要他懂得,商场无敌友,万不可随意交付信任。必要时,即使痛如剜骨,也得去腐重生。
“很好。”方父欣慰地点头,“你处理得很好,你通过了。”
“不,”方原哈哈大笑,“我一点也不好。”
他疼得快要死了。他用不眠不休的三天三夜时间亲手剜去了一棵已扎根于心头近十年的杨梅树。这三天三夜里,他用尽关系,逐字核对绵绵的简历。曼彻斯特大学的学位是假的,她甚至都没有出过中国。
他们失联的这四年里,她一直在北京,在方父的身边。
她一直在骗他。
他能视任何人的欺瞒为过眼云烟,但只有她不行。
她是柳绵绵,是那棵盘踞了他整个心脏、剜掉后会空了一片胸膛的杨梅树。
而他是矜贵高傲的方原——即使痛入骨髓,也永不低头。
方原回了公司,杀伐果断地卸去钉子,洗牌团队,掀起一片血雨腥风。洗牌卓有成效,项目很快又步入正轨。
只是,他再没见过她。
2006年2月,精油大亨方饶正式宣布,独子方原将成为其下一任接班人。2007年4月,商界新秀方原与钢铁巨头宋家千金一见钟情,火速订婚。2008年4月,方家公子与宋家千金大婚盛宴圆满落幕,方、宋两家将强强联手走向新纪元。
“绵绵你看,今天中国的娱乐版头条都是这对‘方家公子与宋家千金’。你来自中国吧,知道他们吗?”室友八卦地问。
“不。”柳绵绵顿了许久,才重新埋头于单词本里,“我不知道。”
2008年,她蜷在异国的宿舍里读一本又一本的书,却不敢想念一个人。2008年,他流连于一个又一个的晚宴,臂弯中挽着如花美眷。
足够了。
绵绵闭上眼,骤然而至的寒冷让她想起2001年那个绝望的冬天。
七
柳绵绵的一生里,出现过三次寒冬。
第一次,是在1991年,她八岁,母亲病逝,只留给她好赌的父亲和一小片杨梅林。第二次,是在1996年,她十三岁,邂逅了一个来自北京的少年,情窦初开。她曾天真地以为他也如此,直到一日黄昏,她如往常般进他家的院子找他,听见他对他的富豪父亲这样描述自己:“见她做什么?就是一个野丫头,没见过世面的,什么都不懂。”
原来他这样看她。
她强忍着眼泪跟他打赌,不过是奢望他不会忘了她。第一年忐忑着寄出成绩单后,她每日都跑一里路去翻信箱,竟真的收到了他的回信。这让她雀跃,并坚定了决心:她要上大学,她想变得更好,以最般配的姿态重新站在他的身旁。
皇天不负有心人,她拼尽全力,甚至申请到了本校去英国曼彻斯特大学留学的名额。可伴随着录取通知书而来的,却是晴天霹雳。
2001年,她的父亲欠下巨额赌债后失踪。她攒下的读书钱被挥霍殆尽,甚至为了还债,她不得不卖了杨梅林。
那年台州第一次飘起了雪,她蜷曲在杨梅树下,想起彼时和他一起念过的诗——
千山鸟飞绝,万境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林中寒气入骨,她僵着手指给他写信:方原,台州下雪了,好冷啊。
可这次她还没等到回信,却等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她在年少时曾见过,这个男人是他的父亲。
方父踏雪而来。
“我可以帮你还债,让你不用卖掉杨梅树。不过相应的,你要为我做一些事。”
“您要我做什么?”
“方原的一生太顺遂,这一点会在商场上毁了他。我想请你去他身边照看他,并将他的行为汇报给我。当然,我会先锤炼你四年,再放你去他身边。等他能独当一面后,你就自由了。若那时你还想念书,我会继续资助你。”
“做眼线?抱歉,我不能答应您。”
“不是眼线,而是尽你所能辅佐他。要你汇报给我,只是作为父亲想要了解儿子的小小私心。”
“为什么是我?我们只能算是萍水相逢。”
方父凝视着她。
“因为这些年来,每次他的学习稍有松懈,我只要拿出你的信,他就能重振旗鼓。”方父说,“因为他已经十八岁了,却从未与你以外的女孩联系超过十天。”
她怔愣许久,一颗心倏然像泡在卡布奇诺里的猫爪棉花糖。她最终鬼迷心窍地答应下来,并花了四年时间,涅槃重生。
2005年,她重新站在了他的身旁。
那段时日,她天昏地暗地奔波,很累,却又心安。人潮往来如织,方原却只依赖她。
也许是这份飘飘然的信任麻痹了她,直到突发事件袭来时,她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这是一场谋划已久的离间。
为什么钉子刚好在她来后半年出现?为什么方原会那样容易就找到了那间酒店?固定的地点和固定的时间,这分明就是请君入瓮。
方父演足了一场一箭双雕的戏。一方面,他利用方原对她的依赖,来教方原在被心腹背叛时应怎样当断则断;另一方面,他利用真的钉子和她定时的汇报迷惑方原,演一场横跨近十年的离间大戏。
他的目的昭然若揭:他不能让自己的儿子心系一个漂泊无依的小姑娘。
这九年里,他一面用她的消息做悬在方原头顶的胡萝卜,一面评估她在方原心目中的地位。结果让他失望:方原以玩世不恭的姿态拒绝了所有向他示好的千金。
硬棒只能打出铁鸳鸯,而聪明者,会用怀疑的硫酸从内部腐蚀坚固的关系。
方父从未掩饰自己的目的,是他们太稚嫩了。
2005年,方原与她恩断义绝时,方父立即出现,马不停蹄地将她送去英国。而直到一年以后,她真正读懂心理学,才勘破这层奥秘。
她也不是没找过方父。
方父安静地听完她声泪俱下的控诉,只淡淡地说:“柳绵绵,我待你不薄。”
“我帮你还债,让你练就一身本事,现在又送你去曼彻斯特圆梦,甚至一直帮你照看杨梅林。我是个商人,自认已经仁至义尽。”他说,“你现在对我说这些话,是想要什么呢?如果是要我的儿子,那你又凭什么来要?凭你的一往情深?抱歉,方原身边从不缺爱慕者。”
她哆嗦着无言以对。她有什么?她能给出什么?她终于绝望地惨败于自己一直不愿承认的渺小。
“我还能给他。”那天的最后,她擦干眼泪,杏核眼中溢满破釜沉舟,“即使他不再想要,我也想给他。”
2008年,方原大婚,典礼隆重而热闹。贺礼单长长地拖到地上时,方原正巧路过后台。原本只是随意一扫,就蓦然驻足仔细看了许久。
“怎么了?”未婚妻走过来挽住他的手臂,“典礼就要开始了。”
“没事。”方原放下礼单,利落地转身,突然没头没尾地低声说——
“四月了。
“杨梅树,要开花了。”
这张长长的礼单中,有一条很是奇怪。是有人匿名赠给方原的,一片位于台州仙居的杨梅林。
八
——“等这风波过去,我有话跟你说。我们逃课,一起回台州,我还想着那年的杨梅呢……”
那时在办公室里相拥说过的话,竟没人再提起了。
二十五岁以后,方原再未回过台州,也再未吃过杨梅。那片匿名获赠的杨梅林被他交给他人打理。方夫人曾提出将其变卖,方原却首次大发雷霆。
二十五岁以后,绵绵始终独自一人。她见过大千世界,走过山川河流,只是再未回过北京和台州。
是啊,他们都已不是垂髫稚童,再也回不去了。
杨梅树老了,他们也走了。
更新时间: 2020-07-08 2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