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芥末蓝
再见,第四百七十个凌晨。
程修明在心里轻声道。
第一章
一天三台手术,程修明走出手术室的时候全身都被汗浸透了。窗外是黎明天,光线微弱,宽阔的街道上空无一人,飞鸟沉息,草木不语。他疲倦至极,却没有睡意,在花坛抽完了一整支烟,散了散烟味,缓步走进急诊室。
遇到方羽白,就是在这样一个黎明。
更准确地说,之后每次遇到方羽白,都是类似这样的黎明。
“程医生,这个叫‘方羽白’的病人,这两个月已经是第四次食用见手青中毒被送来洗胃了。”
值班的护士有些稀奇地和程修明分享这个八卦,程修明亦有些疑惑。见手青是牛肝菌的一种,五六月上市,味道鲜美,过油后爆炒,只要确保熟透,基本不会中毒。不仅饭店有售,到了当季,更是云南家家户户趋之若鹜的珍馐美食。这么频繁地中毒,让程修明不禁有些好奇。
手术后,他耐心地坐在方羽白的病床旁边等着她醒来。
他打量着昏迷中的她,淡薄的眉眼,鼻梁高挺,双唇紧闭,右眼下有一颗淡棕色的泪痣。她的皮肤白得几近病态,四肢纤瘦,垂挂在床沿的手臂不堪一握。
黎明的雾霾渐渐散去,明晃晃的日光透过百叶窗,斑驳地落在方羽白的身上。她在昏迷中似乎做了什么噩梦,紧皱着眉头,满头大汗。程修明不忍,轻轻为她拉好了被角,又过了许久,她的呼吸方才渐渐和缓下来。
程修明看见方羽白露在外面的双脚,想要去替她盖好,却在看到她双脚的时候愣了一下——从医多年,他从未看过这样伤痕遍布的双脚。
大多是陈年老旧的伤口,已经结痂,有少数新伤还是血迹斑斑。他是医生,对这些伤口的形成再熟悉不过。有些是骨裂的伤口;有些是脚趾错位矫正形成的;有些是指甲多次开裂造成的甲沟炎。这一双脚上脚趾严重变形,右脚脚背上更是有一道骨折后手术缝线的伤口。
这居然会是一个年轻姑娘的双脚,程修明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方羽白还未清醒,他叹了口气,进入急诊室拿了消毒的酒精棉帮她清理伤口。
他仔细地为她擦拭双脚,她在昏迷中吃痛,蜷起身体。程修明一只手抓住她的脚腕,一只手小心翼翼地为她上药。
清理完毕后,他放下手里的工具。
“医生?”方羽白不知何时已经醒来,她的意识尚未完全清醒,只觉得眼前有个白晃晃的人影,脚下生凉,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的味道。
“医生……为什么这一次……我还是没有看见他?”她问。
第二章
“看见什么?”
“我看见很多小人飞来飞去,彩色的毛线球,好多好多……还有很多人,老太太带着孩子……云朵……花,在我面前走来走去……天黑了……丝绸一般的河流,彩色的,又安静……又绚丽……”方羽白断断续续说着自己在昏迷中所见的幻象,眼泪一直在流,就那么直愣愣目空一切地躺在病床上,绝望又迷茫。
“我看见了那么多人,医生,为什么没有他?”方羽白终于吐字清晰地问出这句话。
程修明不清楚她说的“他”指的是谁,轻声道,“你食物中毒了,看见的都是幻象。你在本地有没有亲人或朋友?我帮你联系。”
方羽白闭上眼睛:“没有,我累了,让我休息一会儿。”
程修明回到急诊室坐诊,再次经过病房的时候,方白羽已经离开了。她遗落了一个帆布包,灰白色的一个小包,孤零零地被忘在床底。程修明捡起包,翻出里面的东西,试图找到一些关于方白羽的信息。
别无其他,只有一摞手写的信。
程修明打开其中一封——
陆启:
伦敦近来多雨,时常一起床就看见灰蒙蒙的天,还有淅淅沥沥的小雨,我住的地方外墙刷得很白,内里却一直透着浓重的木材腐坏的气味。威斯特教授的课程已经快要结束,我的脚伤也快痊愈,理论课程枯燥乏味,只有在练功房才能让我忘记烦恼。
我很想念你,想念我们家乡的餐馆,庭院深深,花影纵横。每到黄昏,我都能隔着稀疏的栏栅看见你高大的身影从小径一路向我走近,这让我觉得异常安心,我们是相依为命的孤儿。夜幕降临,星月光辉,少年时夜里惊醒,都是你陪伴在我身旁。
此前,威斯特教授时常夸赞我有悟性,因为他看我跳小美人鱼幻化成泡沫的那一个场景,我总能在最关键的时刻泪流满面。他不知道,其实那个时候,我都是在想着你会不会在某天突然离开我。就这么想着想着,不知不觉便会泪流满面。我不理解小美人鱼的悲欢喜乐,我只是太害怕失去你。
陆启,还有一年十个月零九天,等我。我一定会成为皇家芭蕾舞团的首席,我会抱着大簇的鲜花跑到你的面前,我会用尽全力去拥抱你、亲吻你,我们会在一起,永永远远地在一起。
陆启,等我,梦想和你,皆是今生不可弃的命运。
字迹清秀隽永,程修明隐约得知方羽白的脚伤是从何而来,也知道她嘴里念念不忘的那个“他”到底是谁。
他无意窥探病人的隐私,看过这一封之后,再没有打开其他,只在包里翻找了一下,看看是否有她的名片或者其他的联系方式。
最内侧的夹层里藏着一张合照,少年模样的男孩女孩。女孩是方白羽,那颗泪痣清晰可辨。男孩大概就是她口中的“陆启”,剑眉星目,穿着一件球衫,意气风发,看着有些眼熟。
第三章
第四天凌晨,程修明昨晚做最后一台手术,刚换了衣服在办公室坐下,就听见有人在门口轻轻地敲门。
“您好,请问,是程医生吗?”一个纤长的人影站在门口,光线晦涩,影影绰绰间,她穿着一身纯白的长裙,整个人轻轻柔柔的,像被一团雾气笼罩住。
程修明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她眼角的那颗泪痣令人记忆犹新。
“方白羽?”
“嗯,是我,我丢了东西,护士说,被你收起来了。”
程修明从抽屉里找出帆布包,递还给她。她伸手来拿,程修明却突然收回了手:“在此之前,能告诉我为什么总是故意食物中毒吗?”
“嗯?”方白羽微微侧了侧头,“可能是我厨艺不佳。”
“也可能是你第一次食物中毒后,在幻觉中见到了你想见的人,所以你心心念念,故意多次食用未煮熟的见手青,想要再次在幻象中见到那个人?”
方白羽沉默了一会儿,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
“你看了我的信。”
“抱歉,看了一封。”程修明将帆布包递到方白羽手中,然后坐到桌前,拿起钢笔,写了一张清单,“你脚上的伤口如果不及时消炎治疗,很可能会化脓溃烂。照这个单子去开药,药房出门右转。”他侧身,将写好的单子递给她。五月的清风怀揣着黎明的悸动,余生还这样漫长,她却苍老得像是历经一场劫难。
“你不应该放弃芭蕾,治好脚伤吧,或许你不能看到他,但谁也无法回答,他是否在注视着你。”程修明注视着她,恳切又坦诚,“唯物主义无法解释的问题,不想归于未知的话,你就当他是存在的吧。”
第九个凌晨。程修明开车路过街口的公园,看见一个身影在跳舞。
清晨的第一束曦光打在她的身上,像是舞台上的聚光灯。她穿着一双红色的芭蕾舞鞋,收腰的舞裙勾勒出她美好而窈窕的身姿。她绷直了脚尖,举手投足,一个回首、一个转身,舒展的身姿像天鹅一般优雅灵动。没有音乐,她却像踏着世间最美妙的音符,在芭蕾舞曲里宣泄着孤独、愤怒、悲伤、绝望。从一开始汹涌而来的爱意、不可自抑的欢喜到逐渐呈现的别离,以及渐行渐远的怦然动心,最后一幕定格在她一个虚无的拥抱里。她的身躯剧烈地颤动,仿若蕴藏在身体里的灵魂,都在此刻悲伤地哭泣。
第四章
她晕倒在街头,在跳完那一支芭蕾以后。
程修明叹了一口气,停车熄火,将她送到医院,挂完两瓶葡萄糖,她才悠悠地醒来。
“如果你再不吃点东西,最后会因为饿死而上新闻。”程修明素来冷淡,此刻更没有好脸色。
“那也挺好的。”方羽白平静地道。
程修明为她脱下芭蕾舞鞋,她脚上的旧伤又裂开了。她并没有好好护理,包裹着伤口的白色纱布被血浸透,黏连在一起,撕下来的时候连皮带肉,可方白羽的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仿佛早习以为常。
“我十九岁去的英国,三年零九个月,我成为英国皇家芭蕾舞团最年轻的首席。”方白羽缓缓道,“我没有童年,六岁开始学芭蕾,九岁进封闭制的舞蹈学校,日复一日地努力,练功房就是我的另一个家。汗水、泪水、血水,我都早已习惯。在英国的时候,我更是一个朋友都没有。那时我不会说英语,也不懂那里的风俗习惯,被针对孤立,芭蕾舞鞋里时常能翻出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银针、玻璃碴、钢珠球。”她轻蔑地笑了一下,继而高高地扬起头颅:“我像是苦行僧一样努力,赢了所有人,成了首席。我,方白羽,做到了。”
但是下一秒,她的眼里忽然蓄满了泪水:“可那又怎么样呢?他死了。”
“照片里的那个人?”程修明想起为何会觉得那个人眼熟了,作为心胸外科的主刀医生,他曾被邀请参加陆启的专家会诊。
“他死的时候并不是很痛苦。”程修明回忆道,“他很早就放弃了治疗,选择用吗啡止痛。最后的那些日子,他开了最大剂量的吗啡,死的时候反而像安静地睡着了。”
“你们医生是不是见多了生离死别,所以觉得没有痛苦地死去就是莫大的幸福了?”方白羽讽刺道。
程修明诚实地道:“是的,因为你无法体会到癌痛到底能有多痛,如果说分娩的痛苦是同时折断十二根肋骨的十级痛,那么对于濒死的癌症患者而言,癌痛大概有十二级。”程修明甚至比画了一下,“如果我用手术刀扎你的话,避开要害,我大概可以扎你三四十刀,你大致可以体会到那种痛苦。”
方白羽坐直身体,伸手将自己的衣襟拉开,露出胸口一大片痩骨嶙峋的肌肤:“可以试一下。”
程修明拿起手术刀,在她的皮肤上认真地比画了一下:“你如果真想体会,可以自学人体结构,不要连累我。我捅了你,可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方白羽笑了一下,把衣服拉好:“如果可以,我希望病死的那个人是我。”
程修明没接话,转身从保温壶里倒出一碗温热的小米粥:“我不会做饭,在楼下买的。”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给你买碗粥就是对你好?”
“是的。”方白羽的手指轻轻地放在椅背上,抚摸着上面的纹路,“我和陆启都是孤儿。”她接过程修明递来的小米粥,用勺子舀了一口:“陆启说,要珍惜在你最落魄的时候,还愿意对你好的人。”
第五章
吃完小米粥以后,方白羽在程修明的办公室里休息。等程修明做完手术回来,她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地上躺着几封零散的信。程修明给她披了件外套,蹲下捡起信的时候看了几眼——
小羽:
又快到夏天了,你种的绣球花今夏第一次开花。每次回家都能看见小花坛里蓝的、红的、粉的、白的各色绣球挤在一起,开得热热闹闹。
你的信我收到了,餐馆的生意也很好,你不必担心。你的生活费还够用吗?每个月我给你多汇了两百英镑,你不要亏待了自己。从前听你读书,有“努力加餐饭”这一句,你在国内为了保持身材,总不愿意多吃,你在英国我更没办法时刻监督你,希望你好好吃饭,不要让我担心。
我近来有些忙,你也知道,我读书不多,品味也不是很好,餐馆的装修一直有些“不伦不类”,许多客人都提了意见。我打算近期进行一个改造,可是我又很犹豫。你去日本演出时候买回来的七彩鲤鱼旗我一直挂在餐馆门口;你种的紫竹这两年疯长,竹笋总是顶破餐馆院子的地表,好几次都差点绊倒客人;还有你从非洲带回来的动物标本,我放在收银台的橱柜上,别人家的餐馆都放财神爷,只有我们家,是肥头大耳的花狸猫标本在拼命招财。
我想重新装潢,可是一想到要清理掉这些东西,又很舍不得,这里处处都有你留下的痕迹。你去英国已有两年,我要是改头换面地装修一次,万一你回来,找不到家可怎么办?
我想,我还是说服客人们接受现状比较好。你说呢?
程修明没有说什么,替方羽白收拾好了东西。等她睡醒后,又开了一张医嘱给她:“这是轻剂量的安眠药,处方药,你拿着这个去药房拿药吧。”
第十八个凌晨,程修明也失眠了。他打开电脑,搜索英国皇家芭蕾舞团的相关新闻。翻到新闻引擎的第二页,一个醒目的标题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中国天才芭蕾舞女孩登上世界顶级殿堂。”
他点开新闻页面,是一张舞台表演的剧照。程修明点击屏幕放到最大,他看清了表演者的五官,眼角下的那颗泪痣别有风情。
这是两年前的方白羽。程修明笑了一下,原来她在舞台上是这个样子。
这一夜,他在网上找了许久,看了许多方白羽表演的视频,有清晰的,也有模糊得只有一个人影的,有些是官方的宣传片,更多的是喜爱她的观众在现场拍摄后上传的。可无一例外,她在舞台上美得发光。
程修明还找到她的几个访谈,她的英语口语流利,其中有一个关于“对爱情有什么看法”的提问,她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起初有些惊讶,但转瞬便镇定了下来。那时的她自信优雅,回答问题的时候仪态端庄,似乎是想到了谁,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第六章
“万物如微尘,浩渺的宙际,人更似蝼蚁一般微小。唯有时间和爱,须臾也好,长久也罢,得到和失去都真真切切。”
“那么现在呢?方小姐,您这么优秀,爱慕您的人数以万计,您有爱的人吗?
方白羽眼中的狡黠一闪而过,有些得意,也有些神秘地说:“一生这么短暂,我只能说,如果此生爱圆满,就会想有更圆满的来生。”
她顿了顿,又道:“如果此生爱而不能,那么来生就做简简单单的一句问候,或者做一朵花,月季、栀子、茉莉、百合,明艳又有香气的那种,开在他途经的公园里。或者是一个特别的日子,装饰得漂漂亮亮,送到他的面前。他看一眼花,真心实意地夸上一句‘这花真好’。这样,也就够了。”
“所以,于我而言,爱是绵绵不绝,永不止息的一件事。和万物共生,和时间永存。”
凌晨四点五十七分,程修明关了电脑。他想起陆启写的那封信,那个挂着彩色鲤鱼旗,院子里长满竹子的餐馆。
他换了身衣服驾车去寻,这家餐馆几年前风行一时,是这座城市的特色餐馆之一。店的名字也奇怪,就叫“等鱼”。程修明吃过几次,印象深刻。
等鱼,等羽。
陆启一直在等一个人,一个心心念念的人。
程修明凭着记忆里的模糊印象,终于找到了那家餐馆。很奇怪,陆启去世已经一年有余,但这家餐馆虽不营业了,却也没有被转让,装修和布置仍是原来的样子。程修明推开门走进餐馆,发现这里被人打扫得很干净。
“你好,这里已经不营业了,不好意思。”
清晨六点一十四分,晨光正好,温柔和煦的光线照耀着来人的侧脸。方白羽穿着一身简单的居家服,看见是程修明,也略微有些惊讶。
“是你,程医生?”
“是我。”程修明道。
“你怎么来这里了?”
“来看看我的病人,三番五次地食物中毒,到底根源在哪里。”
“我记得我病历上填的地址不是这个。”方白羽轻笑了一声,她是极聪明的,很快就猜到了其中的大概。
“陆启死后八个月,我才得知消息。我很崩溃,正如你所见,我耗尽了所有积蓄,盘下了这家店。陆启一直在等我,我应该回来。”
程修明点了点头,两个人对视,略有些尴尬。
“吃过早饭了吗?如果没有,可以一起来吃。”方白羽做了个邀请的手势,“放心,我现在很清醒,做的菜里面也没有见手青。”
程修明随着方白羽走进厨房,灶台上熬着白粥,桌子上摆了四碟小菜,咸鸭蛋被切开,黄澄澄的蛋黄往外流油。桌上已经摆了两套碗筷,方白羽又去橱柜里拿了一套,盛上粥,递给程修明。
这样温暖的烟火气息,让程修明有些措手不及。他这一生,连亲生母亲都从未为他下过一次厨。唯有一次他得了肺炎,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他同父异母的哥哥煮了一碗清粥给他。
第七章
程修明拿起勺子尝了一口,难得真心地笑了一下:“很好吃,比我从前生病时吃的要好吃多了。”
方白羽坐在餐桌前,将咸鸭蛋递给程修明:“程医生似乎也过得并不舒心。”
“何以见得?”
“我这么浅薄的厨艺都能被你夸赞,看来你的饮食起居也没有人替你认真打理。”
“或许吧。”
“又或许你可以说给我听听,彼此交换一下痛苦的往事,也算是成为朋友的一个契机。”
程修明低头想了一下,他看了看餐桌上另外一套空置的碗筷,知道这是方白羽留给陆启的。和永失所爱相比,他的那些事,似乎显得有些矫情。
“我的痛苦或许很细碎,我出生在一个大家族,家族里的长辈对我寄予厚望。但是我的父亲,我最想得到认可的一个人,他最爱的却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以及他的母亲。我的母亲因为郁郁寡欢,很早就去世了,父亲对我向来冷淡。我的童年或许只是比你有钱,但你比我幸运,起码有人真心爱你。”
程修明自嘲道:“后来我学医,远离了家族是非。我活得很独立,却没办法再去真心实意地爱一个人。可能是因为从来没有人这样爱过我,以至于成年后的我也学不会爱别人。”
说完这番话以后,两个人都有些沉默。方白羽低头吃着碗里的白粥,良久才抬头说:“程医生,或许我们同病相怜,你失去了你的母亲,那时候,你的痛苦应该不亚于现在的我,而你那时还那么小。”
程修明笑了一下:“那你从小没有父母,在孤儿院长大,不是更可怜?”
方白羽摇了摇头:“从来没有得到过的,失去了也不会觉得惋惜。得到过那样的爱,再失去,并且知道今后再也不会有了,这样的痛苦才令人绝望。我自小没有父母,失不失去对我来说没有概念。”
两个人相视一笑,吃完早餐以后,方白羽去院子里修剪花草,程修明就在厨房打扫卫生。两个人配合默契,似乎已经是相识多年的老友。
隔了月余的某个深夜,程修明做完手术,途经一个街市,看见一身红裙的方白羽站在烟火缭绕的小吃摊前挑挑拣拣。她真的很挑剔,半晌才选了小半篓,且大多是蔬菜。老板有些不耐,问她:“你算挑好了吗?别耽误了我做生意。”
她愣了一下,有些羞愧地低下头。
做了医生以后的程修明总有这样的强迫症,看着这样羸弱不堪的患者多吃一口蔬菜,他都觉得是莫大的欣慰。
他停车上前,选了两根肉串,一同放进方白羽的小篮里。
“好巧,这次算我请你。”
两个人坐在小方桌前,等着老板烤串。
第八章
方白羽叫了一瓶白酒,她仰头喝了一大口:“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来得及做。”
“比如?”
“比如这样不顾身材,大口喝酒、大口吃菜。”她的眼睛被烟火熏红,“或者找个安静的小渔村,有海浪的声音,和他一起浅斟慢酌。冬天来了,就去有炕、有火炉的地方围炉夜话。还有蹲在街头一起吃拉面,手牵手一起去旅行,煮茶给对方喝,下雨天的时候睡得昏天黑地,醒来的时候,听到他在外头走动的脚步声。”
她的眼泪终于掉下来。
程修明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迷蒙的一双眼睛,水泽密布的瞳孔清亮,眼神却迷离,仿佛是温柔被击溃,零碎的光芒由明转暗,巨大的悲伤逐渐绽开,破冰而出的哀恸乘风而来。她的眼泪瞬间溢满眼眶,一眨眼,一连串的泪珠子便落了下来。
他的心一紧。
此前他读过许多关于夏夜、关于悲伤的诗句,却远不及这一刻的人间烟火里,这一点微末的愿景期盼来得更令人难过。
“八十二公里,开车两个半钟头,现在出发,恰好可以看到海边的日出。”他打开手机,“让老板把吃的用保温盒装好,你可以对着凌晨的日出完成一个心愿。”
他上前,拉过方白羽的手,将她塞到副驾驶座上,又让老板打包好食物,一刻不停地出发。
他们俩终于赶在太阳升起前到了海边。
一路的疲乏被洗净,生命里所有萌发的爱意在旭日之初萌发、滋长。程修明看着方白羽,海水拍打着礁石,天边碎金色的晨光普照海面。晨曦温柔,是谨小慎微的温柔,她亦温柔,就像是冬日烈阳下的一汪清泉,尘世间唾手可得的美好和幸福在眼前流淌。忍受羞怯,甘愿嫉妒,真诚、热烈、温柔、炙热……程修明的内心迸发出一串词汇,他再推拒否认,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一刻,他心动了。
“你不是他,但是这一刻,你好像可以是他。”迎着海风,方白羽转身对着程修明粲然一笑,“谢谢你。”
第四十三个凌晨,程修明和方白羽对着汹涌的海面,迎着肆意的海风,喝完了六罐啤酒,吃完了满满两盒子烤串。
方白羽摸着鼓鼓的肚子,用手轻轻抚摸着:“我从来没有一次敢这么放纵。”
“以后都要好好吃饭。”程修明伸出右手,微微上扬。晨光照拂下,他右手的影子叠照在方白羽的左手上。他轻笑了一下,似乎他右手的影子,已经悄悄地、温柔地牵住了她的左手。
“好。”方白羽郑重地道。
原来爱上一个人,仅仅是一瞬间的事情。
怀着满腔的热血和深情,念念不忘却欲言又止。程修明不善言辞,却在此后数月开始频频探望方白羽。她的日子过得似垂暮的老人,每天养花种菜,清淡饮食,午后小憩,醒来后就念佛抄经。
程修明看过她誊抄的经书,方正娟秀的簪花小楷,朱红色的经文,熏了檀香。原先他以为是朱砂,一日午后来探她,看见她采了月季和海棠和百日草,拧出花汁,加入药油,珍珠粉调成胭脂作字。
第九章
“很花心思。”
方白羽用笔蘸了蘸瓷碟上的胭脂:“这经书是送他往生的。”
程修明担心方白羽体质孱弱,日日买猪肝和菠菜,熬猪肝菠菜粥。无奈厨艺不佳,他自己闻着都腥。可方白羽却难得高兴起来,当着他的面总能吃完满满一碗。这激励了程修明,他下载了两个APP,专程开始学做菜。
第二百零三个凌晨,程修明做完急诊的手术,走出医院的时候刚好看到有小贩在卖新鲜的玉米,于是他买了些带去给方白羽。
“今天有玉米,我去厨房煮。”他熟门熟路地走进院子,方白羽早已起身,拿着扫帚在院子里打扫。不知不觉冬天已经来了,院子里的海棠谢了一地,高大的梧桐也似乎感受到了冬意,悄悄地黄了叶子,随着风,一片一片落在地上。
程修明将玉米清理干净,剥下玉米须和最里层的包衣,想着待会儿可以煮水喝,清热润肺,适合冬天,适合方白羽。
他将厨房垃圾分类,打算拿去门口丢掉。在整理的时候,他发现里面有一封烫金的邀请函。他从垃圾堆里拿了出来,用纸巾细细地擦拭干净,发现这是一封美国旧金山芭蕾舞团的邀请函,手写的邀请函,言辞恳切,诚意拳拳,邀请方白羽前往旧金山发展。
所有芭蕾舞者可遇不可求的机会,却被方白羽随意地丢弃在了垃圾桶里。
“方白羽。”程修明拿着邀请函走到院子里。
“什么?”方白羽手里拿着喷雾,额头上都是细密的汗珠。
程修明把邀请函摊在她的眼前道:“就这么放弃了?”
方白羽看了一眼邀请函,低头继续喷花:“不然呢?放弃得更有仪式感一些,痛哭一场?”
“你就这么放弃了?”程修明问,“你对得起他?”
“程修明,你管太多了。”方白羽看了一眼邀请函,神色异常冷静,也异常荒凉。
“陆启呢?他怎么不在?”方白羽回国巡演的第一站,她问前来祝贺的老友。
“他已经去世九个月了,对不起。”
“你在胡说些什么呢?”
“癌症,他坚持了很久,想等到今天。”
“不可能,他一直都有写信给我,我离开英国之前还收到了他的信。”
“他死前写了三百七十八封信,他打着止痛的吗啡,在病床上日以继夜一刻不停地写。如果你仔细看,会发现后来的信,他的字迹有些颤抖。”
老友将剩余的信交给方白羽:“我定期将他的信寄给你,他说,如果你提前知道这个消息,一定会影响你成为首席。”
遍地枯萎的海棠花被风吹起,程修明继而大步向前,蹲下身,伸手折过一朵开得尚好的海棠,站起来递给方白羽:“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很遗憾陆启没能看到你在舞台上熠熠生辉的样子。他的来生已经开始了,或许他现在正在某个角落等着你;又或许他就是你眼前的这朵花,开得正好的一朵海棠,等着你笑容满面地夸它一句,它就能够心满意足地凋落。”
“方白羽,你并不是一个人活着这么简单,他打几份工供你学舞;每年买巨额保险,受益人都是你;他放弃治疗,只愿有尊严地离开这个世界;他爱你,有些话,根本不用说出口就能够明白。”
“你现在活着,是连同他的那份一起在活。那些头破血流的岁月,籍籍无名的青春,没有红毯,没有鲜花,整天担惊受怕,淋过雨、挨过饿、受过冻,遭受过打的过往。你的梦想不是你一个人的,有一大半是他的。如果你要放弃芭蕾、放弃你自己,你应该问问自己的良心,你对得起他吗?”程修明五指渐渐紧握成拳,手里的海棠被他揉碎,姜黄色的花粉散落在空中,粘腻的花汁沾了他一手,“你就这么轻易放弃了?这就是你给陆启的答案?”
方白羽没有回答,盯着程修明手里的残花看了许久。许久过后,她突然笑了一下:“原来你看过我从前的访谈。”
程修明平静地道:“你不应该放弃。”
“好,我考虑一下。”
程修明嗯了一声,回到厨房做菜。他拿着锅铲,手却轻轻有些颤抖。或许他是在害怕,害怕她就这么过下去,也害怕她不这么过下去。
熠熠生辉的方白羽,陆启无法拥有。程修明深知,他自己其实也无法拥有。
他突然有些懂陆启了。
或许是因为他们都爱着同一个人。
第三百二十个凌晨,程修明在住院部值班,却意外地看见方白羽来了。
“你怎么来了?”他问,“有哪里不舒服吗?”
“给陆启的经书我已经烧给他了。”她手里捧着厚厚一册经书,对程修明道,“这是给你的。”
“给我?”程修明十分意外。
“程医生,我要去旧金山了。”方白羽笑了笑,柔声道。
程修明愣了一下,隔了良久才终于笑了一下:“很好。”
“陆启留了三百多封信给我,知道他去世以后,剩余的信我一直没敢看。最近,我终于看完了他给我的信,你对我说的话,他在信里说了类似的。”方白羽放下手里的经书,走上前,轻轻拥抱了一下程修明。她纤细瘦弱,身上散发淡淡的玉兰的香气,让程修明有一刹那的恍惚。恍惚中,亦想要拥她入怀。
“你不是他,可我却总想留下,就这样过下去。”她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程修明,“你希望我留下吗?”
程修明轻轻地推开她:“有机会,我会去看你演出的。”
方白羽的目光暗淡了一下:“好,希望我还能有机会回国演出。”她轻轻一笑,眼角的泪痣配上她温柔的笑意,令人沉醉。
第四百七十个凌晨。程修明在电视直播里看到方羽白在美国旧金山的演出,她的天赋过人,诠释的小美人鱼真挚动人。表演结束,程修明关了电视,走到书房,拿出纸和笔。
第十章
方白羽:
这封信我犹豫了很久。
年少的时候,我看《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嗤笑其荒唐,一个人若真的深爱一个人,怎么会默默无闻,一生都不让其知晓?后来,我明白了。
我在数个凌晨见到你,其中一个凌晨,你在转角的街心公园跳着芭蕾,我在车上静静地看着你。你的双眸里饱含泪水,眉上、眼睫上沾满了晨起的露珠。你挥手转身,莞尔一笑,却在下一个瞬间又掉下泪来。红色的舞裙被你的汗水浸湿,我看着晨曦的微光在你周身打下一道道绚丽的光影。
此后无数个深夜,我做了许许多多的梦。梦里大雾茫茫,我拨开重重迷雾,只觉得来处不知,归途亦不知,只有眼前轻灵模糊的红色身影,隐约指引着我前行。
我想,我是爱上你了。
爱你在舞台上闪闪发光、不可一世的样子,也爱你在混沌世间不堪一击羸弱哭泣的样子。
“爱”到底是什么?对于陆启而言,是无私的奉献,是退让,是理解,是无条件的牺牲,是无休止的付出,是一心只想让你得到快乐,是世间万物皆如尘烟,皆不及你重要。
可于我而言,“爱”是嫉妒,是不甘,亦是霸占,是偿还,是万物之唯一,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的爱给了你,就必须让你也一样爱我,以我为重,爱我,别无他人。
我要这样的爱,我是这般自私,我想我这一生都不可能成为陆启那样温柔谦逊的人。因为前半生从未被人这样温柔地对待过,所以我想,这一生我都无法学会这样温柔地对待别人。
对不起,方白羽,我是无法守护你的人。两个在黎明相遇的人,都还未摆脱黑暗的束缚,又怎么能够成为相互的阳光,温暖彼此,相互偎依着走下去呢?
这样的我,不配成为你梦想的羁绊。
却也做不到祝你和别人幸福,只能说,祝你在这沧淼的世间,永远怀抱着希望、梦想和勇气,努力地活下去。因为只有活下去,一切才都有可能。
程修明放下笔,他的字迹刚劲有力。幼年习字,父亲站在身后,每当他倦怠的时候,父亲总是举起小木板,重重地敲在他稚嫩的手背上。他含着眼泪继续写,却在深夜看见父亲悄悄坐在哥哥的床前,目光温柔又有恩慈,轻轻为他掩上踢开的被子。
他轻轻叹了口气,看着窗外越来越明了的天,这一个黎明又将过去。手边放着方白羽寄来的机票和邀请函,邀请函上简单地写着一句——我想你来看我跳舞。
程修明拿起邀请函,反复而眷恋地看了又看。
“喂,方白羽。”他拨通她的电话。
时差十五小时,她那头是正午。
“是我。”
“我来不了旧金山。”
“为什么?”
“我不是陆启。”程修明拿起刚写好的信,塞进碎纸机里,“我是我,我自私又利己。”
“不是的,你只是从来没有被认真地爱过。”方白羽的声音轻轻柔柔,像是三月底的柳絮,飘摇过海,落在他的心上。
程修明会心地一笑,却还是有些难过。
“谢谢你,把分别说得这么美好。”他道。
但我也深知,你的余生无我,亦无不同,抑或会更好。
再见,方羽白。
再见,第四百七十个凌晨。
程修明在心里轻声道。
——原文载于 2019年8B《第四百七十个凌晨》,在线阅读
更新时间: 2020-09-10 13: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