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爱长眠

发布时间: 2022-08-15 21:08

分类:耽美甜文 / 睡前故事

与爱长眠

文/芥末蓝

第一章

暮冬,微雨,空气中散着些许的泥土和草木混合的潮湿味道,寒气凛然。偶有风掠过枝头,飞鸟惊起,卷起一片落雨。程卿卿捧着一杯热茶,轻轻地吹着杯中茶弥漫上扬的灼灼热气。

近来,她心情不错。

她开了一间茶室,名字就叫“一间茶室”。茶室每周定期举行诗会,这一日,恰好诗会。

她是甄静的,可以说是沉默的。程卿卿的食指轻轻划过诗集的扉页,今天,她的诗是阿尔弗莱德的《从田野走过》。

参加诗会的人并不多,笼统十几人。南方的冬天,没有供暖,程卿卿开足了空调,念诗的时候特意穿了一身月蓝色的旗袍,曲线蜿蜒,旖旎动人。

“从前我们走过青翠的田野。

我的爱人与我,那棵在路边横杆和石头上面的白杨。

独自喃喃自语:喔,这些亲吻着的路人是谁?

一个来自乡间的恋人和他心爱的姑娘,这对恋人即将成婚,时间将会把他们放在一张温床之上。”

她的声音带着南方姑娘特有的软糯和温婉,念诗的间隔,她偶然抬头看看身旁的诗友,大多是老主顾,旧相识。她微笑,平柔缓舒地念完了整首诗。

她整理了一下衣服,轻轻俯身鞠躬,从人群中走出,额间绷出了细密的汗珠。她退至茶水间,刚把热茶递到唇际,一方鹅黄色的帕子送到了眼前。

程卿卿回头。

是一双蔚蓝深邃的眼睛。

“你好,我叫沈念。”

字正腔圆的中文,平翘舌标准,微微北方腔调,带着点点儿化音。

“给你擦汗。”

他长得很高,额头几乎要撞上茶水间的门板。冬天,他穿着一身长至膝处的羊绒大衣,浅驼色,衬得他的皮肤越发白皙。

“很少见外国人能说这么流利的中文。”

“我的母亲是中国人,我在中国的时间,不比在国外短。”

“哦?你第一次来诗会。”

“是的。”

“你也喜欢诗?”程卿卿为他泡了一盏普洱,温热的茶,握在掌心,安心妥帖。

“我向你倾吐思念,你如石像,沉默不应。如果沉默是你的悲抑,你知道这悲抑,最伤我心。”

敦厚温润的男声,他深邃的眉眼在一瞬间有即逝的浓厚悲伤,程卿卿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人,连悲伤的样子都可以入画入册。大抵是混血的缘故,他的头发微卷,棕黑色,双眸幽深,鼻梁高挺,长眉入鬓。一双蔚蓝中带着微微水色的眼睛,像是夜晖下映照在爱琴海面的一轮明月。

“覃子豪的《独语》,你喜欢他的诗?”

“嗯,那时候,我们经常……一起……”

“嗯?什么?”大堂里传来一声喧哗,程卿卿没有听清。

沈念报之一笑:“没什么,时间太久,我记错了。”

“你的声音很好听,以后欢迎你来诗会。”

“哦?”沈念的双眸微微发亮,笑意渐深,“其实比起念诗,我更喜欢讲故事。”

程卿卿莞尔一笑:“我有好茶,刚好配你的故事。”

第二章

“你知道飞虎队吗?”

“嗯?港片里的飞虎队?”

“不,1941年在华作战的美国志愿队,在昆明空战后一战成名,后改编扩建,称为飞虎队。

“他叫约翰,或者大卫,或者皮特。嗯,反正名字只是一个代号,他是当年驻华志愿队的成员,也是后来飞虎队的成员。我今天要说的,就是他的故事。”

“请说。”

1941年,云南战况激烈,连日遭到轰炸,美国志愿军率飞行部队支援,日军飞机被击落六架,击伤三架,而志愿军战斗机没有受损,只有个倒霉蛋约翰,约翰,嗯,勉强就叫他约翰吧,在对战中受了不轻不重的伤,右腿被弹片穿过,需要治疗。

当时美军志愿军首战告捷,军、政两界尤为注目,约翰得到批示,被送往了北平军区总医院接受治疗。在那里,他遇见了一个人。

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她叫“沈佳人”,名副其实的“佳人”。

此前约翰从未念过一首像样的中文诗,对着复杂又晦涩的中国文字,他是个蹩脚的门外汉,但再认识沈佳人以后的某一天,他读到这首诗。

忽地眼前一亮,拖着绷着石膏的腿,举着厚厚的一本《中英诗词赏析》,蹦跶到她的面前。彼时,她正在为病人换药,日头尚好的冬日,她穿着一身白色大褂,听诊器挂在脖间,侧身为病人细细地打绷带。柔和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洋洋洒洒地落在她的身上。约翰看得愣住,甚至忘了告诉她,自己看见一首诗,穿越了千年,就是为她而作。他像个莽夫一样手足无措地站在不远处,唯有目光不偏不倚,直直地落在她的身上。约翰想,她应当恰好吃过樱桃吧,否则唇畔怎么能够像被樱花浸染,显现出那么透亮红润的颜色。

“Hi,你……你好……”约翰拿着书,红着脸,他个子高出她一大截,在跟她说话的时候,微微倾身上前,“你……你好,我是约翰,上次你给我打……绷带!”

他中文一般,这一句,千锤百炼,如火纯青。

“哈,是你呀,你好点了吗?”沈佳人是医生助理,每天负责给他换药。

“好……好多了。”约翰有点局促不安,把随身带着的厚厚的书册翻开,翻到有折痕的那一页,指着那一句诗,一字一顿,“北方……有佳人,倾城又倾国。沈医生,我觉得就是你,倾城又倾国。”

他的双眸似海深,灼热又深情。他远渡重洋而来,从那个自由的国度。他不羁却又坚定,不懂中国人的含蓄和脉脉,只想告诉眼前这个人,她就是自己所有深情的安身之所,是书中写的那样——唐时风,宋时雨。她来,阶前的明月盛开;她走,池水里的晚莲凋谢。

第三章

程卿卿的家境并不富裕,一间茶室,从他祖父手里一直开到她的手上,她在茶罐子里长大,白茶、绿茶、红茶、黑茶如数家珍,可她独爱普洱清润绵长。自那日与沈念告别后,已经月余,寒冬将过,草木皆春,茶室里的生意也渐渐冷清了下去。很奇怪,秋冬总有人愿意来品茗,到了春夏,或许冰凉的奶茶和入口即化的甜品才是别人的趋之若鹜。

她关了电脑,收拾好茶室,沿着熟悉的的小路,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初春的杭城,空气中还有些冷清的味道。南山路上的梧桐树似乎已经早早地嗅到了春的味道,几枝嫩绿的新芽旁逸斜出,摇摇曳曳,甚是招摇。

远处灯火闪烁,孤影朦胧,程卿卿顿了顿脚步,一个高大的男人从稀疏的树影里缓慢地走了出来。

日薄西山,远处的山岚被日影照耀,璀璨似海上霓岚,遥遥望去,一派锦绣。路边橙黄色的路亮着,在稀薄的微光中影折射出无数温柔的光晕。程卿卿眯着眼睛看向来人,突然一瞬间有些恍惚。

“沈念?”

“是我。”

“你来了怎么不进去喝茶?”

“喝完了茶,你回家又该迟了,我送你一路,把那个故事说完。”

“好。”

1942年春,约翰出院,顺利加入新成立的飞虎队。那日春色尚好,他穿着一身新式军服,大步流星地走进医院。

午休时分,沈佳人正拿着一封书信,站在树荫下细读。

“在看什么呢?”约翰的中文水平大为精进,教他中文的是当时燕京大学的一位老教授。约翰的中文也随他,带着北方口音,字正腔圆。

沈佳人抬头见是他,微微一笑。她生得极美,春色旖旎。她穿着一件再寻常不过的白大褂,长发随意披在肩上。可她的双眸那么明亮,像是盛放着一宇宙的星光。春色旖旎又如何,不及她眸中流转的莞尔芳华。

“我的一位老朋友给我寄了信。”沈佳人道。

“是什么信?”约翰有些好奇,可他还看不懂中文汉字。

“情书呀。”沈佳人捉弄他。

约翰真的就急了,他一急,中文就说岔了:“别,佳人,我写你看,你别看他的。”

沈佳人抿嘴一笑:“你写的可没有他的好。”

“他是谁呀?”

“谭以恒,是我的学长,从前对我很关照。”

“你念给我听听!”约翰如临大敌,十分伤心。

沈佳人真的端起书信,一字一句道:“我向海洋说,我怀念你,海洋应我,以柔和的潮声;我向森林说,我怀念你,森林回我,以悦耳的鸟鸣……”

树影斑驳乱撞,诗句被打断,约翰高大的身躯紧紧地抱着沈佳人,他炽热的吻紧紧贴着沈佳人的唇。

“不准,你,只准听我的情诗。”他伏在她耳边,一字一句。

她红了脸,把头深深埋进他的胸口。

第四章

“那再后来呢,他们白头偕老了吗?”程卿卿走得慢,或许是她今日穿的高跟鞋不便行走,但也有可能是她想慢一点,再慢一点。

沈念随着她的步子,不急不缓,浅浅道:“并没有。”

“为什么?”程卿卿不解,“为什么不能白头偕老?”

沈念微微低了低头,这一夜月色如霜,映衬着他的眉眼如墨如画:“因为那个时代。”

“那个时代,家国在前,情爱在后,约翰在飞虎队执行一次任务时不幸牺牲。沈佳人在他去世的几年后,在国共内战的战场上救治伤员时,不幸被流弹击中。”

“那他们没有孩子吗?”

“他们还没来得及结婚。”

“沈佳人孤单的那几年,不知道她会多么痛苦。”程卿卿双眸微红,幸好夜色深藏,她还可以埋住心酸。

“离开的人或许也并不平静,相爱的人不能相守,这就注定痛苦。”沈念轻声道。

程卿卿笑了笑:“是的呢,你这个故事真棒,我听了都觉得难过。我家快到了,不知道下一次什么时候才有机会见你。”

深夜的南山路,偶有飞鸟惊掠,沈念始终绅士地将程卿卿护在内侧:“会有的,程小姐,我们还会见面的。”

“叫我卿卿就好了。”

“好,卿卿,我们还会见面的。”沈念承诺。

接下来的两个月,程卿卿忙得焦头烂额,她的父母早早去世,没有留下可观的财富,只有一屁股的债和数不完的债主。

茶馆隔三岔五就有一群人上门打秋风,程卿卿不堪其扰,甚至连店员都不敢请,一遇到来找麻烦的,忙不迭就关大门。

“程卿卿!有本事开店就有本事还钱啊!躲着算什么!”

“程旭阳死了,父债子还懂不懂?你以为就不用还了?!”

……

店外围了一群人,有追债的,也有看热闹的。法律上并没有父债子还这一条,程父去世,当年的债务法院早有论判。可追债的不认,只要程卿卿的店开着一天,他们就如影随形。

程卿卿背抵着紧闭的门,这些年,她漂泊孤零,无处可依,唯有祖父的这间店面才得以安身立命。无论无何,她都不会退让。

“走了走了,那怪胎又来了,快走哦。”

程卿卿迷迷糊糊,从下午一直闹到夜深。她点头如捣蒜,勉强睁着眼睛,但实际已经困得不行了。

“谁?”门外的脚步声沉稳,程卿卿一下失去了睡意。那些追债的一向都只是隔着十米八米,在外叫嚷着,嘴皮上占点便宜。

“是我。”声音低沉却带着深深的关切,“沈念。”

“是你?”程卿卿迷糊间,有些蒙,“你怎么来了?”她伸手就去开门。

可外头的人似乎知道她想做什么似的,随即道:“别开门,他们还没走远。”

“你赶跑了他们?”

门外的人沉默了一会儿,淡声道:“太迟了,他们也要休息的吧。”

“哈哈。”程卿卿憋不住笑,道,“你还不如说他们是体恤我孤家寡人,不忍心把我逼死,他们哪里是那么好说话的。”

“那这么多年,他们有没有特别为难你?”

嗯?程卿卿皱着眉头想了想,也是,这么些年,除了麻烦了一点,从来没有一次,他们真的闯上门,真刀真枪逼着她还钱。

第五章

那一晚,程卿卿没有开门,隔着门,她听着沈念的声音,略带了些语重心长的语气。

“卿卿,以后,你自己要担心。”

她和沈念无非几面之交,于陌生人而言,一句“你要担心”,想必已是仁至义尽。

“我很好,不用你操心。”意外地,程卿卿耍起了小脾气。

“你生气了?”沈念问。

程卿卿更加不高兴:“是又怎么样!”

这么多年,她孤身一人,其实已经很少有情绪,很少有想哭的情绪,很少有畏惧的情绪,也很少有,莫名的,想要被人保护的情绪。

或许是这一天太累,又或许是这一夜特别冷,她对站在门外的那个人,竟意外地滋生出一股委屈的情绪。为什么他只说了一句“你自己要担心”?

为什么没有更多?

“别气,我请你吃好吃的。”门外的人像哄一个孩子。

黄昏和深夜转瞬间成了清晨和玫瑰:“好,你别反悔。”程卿卿一口应承下,生怕他反悔。

沈念没有反悔,四月初的柳枝刚发了新芽,沈念约程卿卿去了一家庭院深深的农家小院。

小院不大,却布置得清丽整洁。暮春,花圃两旁的广玉兰开得正好,清风过处,花香满怀。程卿卿一个人,带着一瓶自己新酿的青梅酒,刚走进回廊,就看见雨檐下站着一个高大的人影。

“沈念!”

沈念一直在等她,见了她,没有意外惊喜,只有久别重逢的了然和安定。

点的菜很快就上齐了,程卿卿亲酿的青梅酒酒香浓郁,入口甘醇。她连喝了三杯,大声赞好,催着沈念也喝一杯:“快喝,好菜必须有好酒配。”

沈念端起玲珑的酒盏,轻轻抿了一口里头醇厚的液体:“确实是好酒,也是好菜,让我想起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

“一个关于吃的故事。”沈念放下酒盏,目光从程卿卿皎洁的脸上划过。

程卿卿莞尔一笑:“那你快说。”

那是1972年,顾月白一家三口搬进了上海胡同弄堂的石库门。石库门是当时上海最常见的住房之一,比石库门高级一点的,有弄堂房,可这一家三口住不上。因为她们的成分不好,是资本家顾远山的家眷。

石库门一溜儿住了许多住户,一个厨房几家共用。顾月白身边打小就有嬷嬷操劳家务,何曾想到有一日竟要自己洗手作羹汤。她对着简陋的炊具犯起了难,最后还是拉下了脸,求对门的一位老阿姨教自己生火淘米,下锅炒菜。

那是她做的第一顿饭,清炒小油菜、萝卜炖粉皮。小油菜炒得太老,发黄还带了苦味;萝卜削得不齐整,大的还生,小的熟烂,配着夹杂着裸麦的杂米饭,一口嚼下去,满满的尽是心酸的味道。

第六章

几日后,顾月白如往常一般,拿着水桶前往水井处打水。打满了两桶,扁担压弯了腰,她放下水桶,想了想,各把桶里的水倒了一半。

“哎……”悠悠扬扬的一声叹息,似从远方传来,又似就在耳边。顾月白好奇地张望了一下,忽见一个高大的身影从不远处的树下缓缓走出来。

“你……你是谁?”顾月白看着来人深蓝色的双眸,似有不解,“你是外国人?”

他那么高,低头附身说话的时候,顾月白也只能平视他的胸膛。

“我叫赵升,我的父亲是早年在华经商的皮货商,娶了我母亲以后就在中国定居。现在嘛,我应该算是走资派的后代。”他冲着顾月白坦然一笑,顾月白放松了很多:“你也住在这附近吗?”

“嗯,也要每天过来打水的,我们也算半个邻居吧。”赵升说。

“你是北方人?”

“哦?”赵升一笑,“你听出来了?我的母亲是沈阳人。”

“嗯,我们这儿的话,吴音软语,和你的很不一样。”

两人就这么熟悉了起来。赵升是混血儿,在这次改造中首当其冲,家里托了不少关系,才让他免于农场改造。他就住在离顾家一条街外的石库门里,年龄相仿的年轻人,在前半生接受了相同的洋化教育,同样会钢琴和一口流利的英语,很快,他们便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

赵升总能在贫瘠且潦倒的生活中给顾月白带来诸多的惊喜和意外。冬至的时候,他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两张粮票,去供销社换了一碗饺子、一碗汤圆,放在胸口紧紧地捂着,一路呵护着送到了顾家。上海的冬天阴冷又潮湿,冷风夹着浑噩的湿气灭顶而来。顾月白打开门的时候,就看见鬓角眉梢都是水汽的赵升,蔚蓝色的双眸里闪着灼灼星光。

“月白,冬至快乐。”他从怀里取出两碗冒着热气的点心,汤圆是芝麻馅,软糯的薄皮,颤颤悠悠,轻轻一小口咬破面皮,里头的馅儿冒着香气,浓郁香甜的滋味迫不及待地涌上舌尖,从嘴里一路甜到心里。顾月白一家是南方人,饺子吃得甚少,赵升带来的是芹菜肉馅,他倒了一点老香醋,把饺子一个个小心翼翼地蘸匀了,用筷子夹着,送到顾月白嘴边,“你尝尝,老师傅的手艺。”

顾月白看得目瞪口呆,那一夜,顾家三口一人一口,吃上了久违且难得的冬至点心。

第二年中秋,顾家收到了一年一次的家书。顾父在心中寥寥几句,其中有一句“佳节难聚,今夕何夕,却不知是否能再见吾女月白”。目及此处,顾月白抱着薄薄的信纸失声痛哭,那是疼她、护她、宠爱她半生的父亲,可而今天涯两茫茫,竟不知此生是否还能再见。

赵生看着顾月白,也渐渐红了眼眶。

“月白,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

“没有。”

顾月白的唇咬出了浅浅的血印,她垂着头:“你爱吃糖吗?我做给你吃。”

赵升愣了一愣。

顾月白却麻利地生火,用一口小锅把一小把麦芽糖煮化,拿棍子搅匀,再撒上炒熟的面粉,放在一旁待糖冷却的时候又烧热了一块厚厚的铁板,打了一团米糊,单手在铁板上一印,一抹,一掀,就是薄薄的一张面皮。顾月白把面皮摊好,放入方才冷却的糖片,最后撒上点芝麻和花生粉,一道她故乡最常见的小食糖葱薄饼便做好了。

她伸手拈了一块,递进赵升的嘴里。

甜味从赵升的嘴里散开,他却恍然觉得有些不安。

“月白,你怎么了?”

“我……要嫁人了?”

“嫁人?”

“是的,一个军官,成分很好,嫁给了他,我父亲和哥哥才有救。”

第七章

“他们没能在一起吗?”程卿卿小口小口地抿着青梅酒,似有无限遗憾,“怎么你的故事,总是那么伤感?”

沈念笑道:“于赵升而言,他本不该,不该有太多奢望。”

只不过是想竭力陪她走一段人生中最最泥泞坎坷的路途,风来雨至,送她一程,别无他求。

“那么最后呢?他们都如何了?”

“顾月白嫁给军官后的第二年,她的父亲劳改结束。第三年,文化大革命结束。第五年,她死于肺痨。”

程卿卿嘴里含着一片蜜汁糖藕,心里却像塞了一罐子黄连,苦涩又木然。

沈念却问她:“你会做饭吗?”

“不会啊,我一直都不会。”程卿卿自然而然道。

沈念略一沉思,道:“你跟我来。”

沈念似乎与小院的老板熟悉,走了后门,开了他们的厨房私用。

“卿卿,我教你做饭,以后你可以自己照顾好自己。”

深夜,厨房昏黄的灯光,沈念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孤独地和夜色交缠在一起。案板上放着切好的番茄和洋葱,青翠的小油菜和白嫩的冬菇也一并洗净备用,鸡肉、牛肉都已经过水,裹了薄薄的一层淀粉。这个深夜,程卿卿觉得无比熟悉,却又无比莫名。

“来,我教你做菜。”

“不,我不要学。”程卿卿执拗地别过头,她觉得沈念似乎在进行一场告别,这是他的仪式,他似乎想要在一夜之间,想要教会程卿卿如何更好地照顾自己。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即没有过去,未来也无处可期,沈念却那么认真、那么细致地烧热了油锅,一边动手,一边讲解。

程卿卿靠在厨房的推门上,看着穿着围裙,微微低着头的沈念。她仰着脸,嘴角开出一个梨涡。

“我会照顾好我自己,不会饿死的,我们只有数面之缘,你不必这么上心。”

沈念却认真地道:“不管有没有缘分,将来你会和谁有缘分,你都必须学会在独自一人的时候,好好照顾自己。”

“嗯,我会的。”程卿卿却道,“沈念你知道吗?我一直会做一个梦,一个特别奇怪的梦。”

“什么?”

葱白炒牛肉火候刚好,沈念夹了一块送到程卿卿的嘴边。程卿卿咬了一口滑嫩爽弹的牛肉,若有所思。

程卿卿总会梦见一所废弃的老旧中学,月色朦胧,一双微笑的眸子含着一汪清泉流动。月影、树影交叠摇曳,婆娑颤动。空气中散着暮夏秋初方有的草木气息,久开不败的紫色藤萝蜿蜒曲折,顺着古老高大的建筑攀附而上。

接着是空荡荡的阶梯教室,一个身着月白色老旧旗袍的女人,亦步亦趋,缓缓走到一架虽然老旧,却一直被精心保养的三角钢琴前。

看不清她的容颜,波浪卷的长发下,侧颜如霜,手指随即如灵蛇飞舞。一曲《月光曲》倾泻而出,似乎那月色掩映这世间所有的不足和丑陋,荒诞的纵横阡陌间,唯有梦中人的真心,弥足珍贵。

第八章

沈念做了三菜一汤,葱白炒牛肉、清炒菜心、龙井虾仁、莲子玉芙羹。

程卿卿吃得心满意足,酒足饭饱,走出小院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凑巧,小院外围也种满了紫藤萝,一墙的花,似有化不开的悲伤深埋其中。

“那天,也是这样的月色。”沈念轻声说了一句。

“什么?”

“约翰和沈佳人告别的那一夜,顾月白和赵升告别的那一夜,也都是这样的月色。”沈念缓缓道,似乎在讲一段晦涩又不忍忘却的记忆。

沈念脱了围裙,外套衣领还没有理整齐,袖子上的扣子也扣错位了。程卿卿原本站在月色掩映的紫藤花下等他,看见他的模样,笑了:“你看你,衣服都穿不整齐。”

她走到沈念的跟前,微微踮起脚,伸出手,仔仔细细地替沈念将衣领理整齐,又握起他的手,将他外衫的袖扣一颗颗解开,再一颗颗对着位置扣回去。

“沈念,你知道吗?我从见你第一面起,就觉得特别特别熟悉。”说话间,程卿卿伸手,轻轻抚过他的眉心,“当年的沈佳人,或者是顾月白,她们或许也很想这样吧。就像这样,站在他们的面前,为他们整理衣冠,为他们抹平总是皱着的眉头。”

程卿卿微卷的长发抚过沈念的胸口,她身上带着温暖的气息,令人眷念。

忽地一阵夜风,吹落一滴水珠,恰好落在她的脖颈处,温热,却又冰凉。

像是藤萝花上的雨滴,又像是,深夜里,谁的泪滴。

沈念伸手摘过墙上的一缕紫藤,取其中颜色姣好的两朵,轻轻别在程卿卿的鬓边:“卿卿,你知道紫藤萝的花语吗?”

他的眼睛里有浓到化不开的深情,程卿卿一时恍惚,却是茫然地摇头。

“其实不知道也是好的。”

他最后一句话,被风吹散……

许久许久之后,沈念轻声道:“好了,我要走了,卿卿,以后保重。”他的手那么冷,挥手告别的时候,似乎这一切一切的对白和相逢,都不曾开始过。

第九章

转眼已是初冬,凛冽的寒风已经无孔不入。远处山峦起伏,秋的深黄逐渐消退,剩下枯枝、落叶,萧索地囤积了一地。

程卿卿已经半年没来过和远墓地了。

有没有这样的体验,某件事,某个人,让你痛不可言,你会选择性地去遗忘、伪装,这在医学上称之为心因性失忆。程卿卿没有失忆,可她确实在刚开始的那几年里痛得日不能思,夜不能寐。

“爸、妈,我来看你们了,对不起,好像很久没来这里了。”程卿卿将一束白玫瑰放在墓碑前,眼眶觉得有些热,“我很好,好像还喜欢上了一个人。只是,我好像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沈念已经许久没有出现了,她与他只有数面之缘,却在其后的时光里念念不忘。

然而接下来的日子里,沈念仍没再出现。或许曾经有几许心动,但这一份思念,也随着时间渐渐深埋于心。新的一年也很快就来了,程卿卿按照惯例来灵隐寺烧这一年的头香。自父母去世后,这是她每年的习惯。

这一日,她在正殿烧完了香,一路闲逛至长生殿。殿内的大堂上供奉着一盏盏写了名字的长明灯。程卿卿对着灯,一盏盏扫视过去。

长明灯上标注着人的生年和名字。程卿卿数着灯,越往里头,出生的年份越早。她越看越往里,忽地,有一排长明灯灯火的颜色尤为明亮。她好奇,缓缓走到那一排长明灯前。殿内灯火昏暗,她眯着眼睛,殿内的烟灰随风起。她恍惚地揉了揉眼睛,许久方才渐渐看清了那一排长明灯上写的名字。

公元1919年,沈佳人。

公元1952年,顾月白。

公元1993年,程卿卿。

程卿卿茫然地睁着眼睛,无措,无知。

“施主,你相信轮回吗?”身后不知何时早已站了一个胡须花白的老和尚。

“什么意思?”

“那年我不过七岁,我的师父从外头捡回来一个魂魄,说是魂魄。其实应该说是残魂更为合适,人死之后有三魂七魄,可他却在数十年间,将自己的三魂三魄留在了别人身上。这就使得他无法转世,也无法超出轮回。”

“他,为什么这么做?”程卿卿的手脚冰凉,目光茫然。

“因为执念。”

“何执念?”

“人世间所有的事物都有灵,灵气旺盛的人,在死后执念深重,不愿离开尘世,就会留在尘世间,驻守在执念所往之处。这须臾数十年,三生三世,从约翰到赵升,再从赵升到沈念,沈佳人是他的执念,他耗尽毕生气运,放弃轮回转世,承受尘世之苦,心心念念,想要守护她三生安好。”

第十章

“沈佳人是谁?顾月白又是谁?”程卿卿像是被一道光击中,她从齿间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

老和尚看着程卿卿,手中的拂尘轻轻扫过那三盏长明灯:“从沈佳人到顾月白,再从顾月白到程卿卿,百余年前,换了样貌,更改了出生,漫漫千里大地,你身上始终携有他一缕游魂为记。你二人无缘再续,却有魂寻踪而来,不离不弃。”

“他呢?”程卿卿扶着桌角,堪堪站稳。

“三生三世,他在你身上留下了三魂三魄,每一次凝聚实体前来见你,便是他多耗一分精魄。当年我的师父劝不住他,而今的我也劝不住他。他在庙中滋养数十年精魄,最终只不过为了匆匆见你三面。”

“他去哪里了?”程卿卿鬓发散乱,双目微红。

老和尚将手中的拂尘交给程卿卿,柔声道:“不必挂怀,此生此世,与爱长眠,他亦无怨无悔。”

“那为什么不早早走,亦不至于错过轮回转世。或许,也还能再见。”程卿卿的泪珠似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一路滑落至掌心。

老和尚沉默了,半晌后,缓缓道:“他本想在沈佳人转世后也随着转世,为了寻她,在她身上留下魂记。可魂魄有缺,他无法转世,只能潜心修魂。”

“待他魂魄能够转世之时,又恰逢乱世,他留在沈佳人身上的残魂异动。他不放心,一路相寻,找到了当时困顿之中的顾月白。”

程卿卿木然道:“他不放心顾月白,所以放弃轮回转世,守护她直到她去世。又怕找不到她,于是放弃修行,留下魂魄在她身上?”

老和尚无言以对,阴差阳错,他和她,注定永生永世不得相续。

程卿卿后退两步,跌坐在地:“这一世,倘若我顺风顺水,说不定他也早早放心转世离去。可偏偏我父母早亡,被人逼债又不会照顾自己,他只得留守至今,直到精魂耗尽,是不是……”

她想起他。

暮冬初春的茶馆他们的第一次初见,他低眉浅笑,说自己叫沈念。

月色如霜的那个夜晚,他等她,一路她走在内侧,他小心翼翼,拢在肩头的手,似余温尚在。

最后,是初夏当头的那顿晚餐,他将一朵开得正好的紫藤浅浅地插在她的鬓角,他问她知不知道紫藤的花语。

很久很久之后,她终于知道。

紫藤花的花语,是“沉迷的爱”。

风吹动她茶室的小窗,诗册哗哗作响,阿尔弗莱德的《从田野走过》。

“头顶上的白杨树抬起了它那,如雨声沙沙作响、银色璀璨的叶子;

在树叶的鼓噪里,我沉默不语,可现在,也许它们对她在说着什么。

说着浅显易懂的话,它们说起了很快到来的日子,当我身上覆盖着三叶草,长眠地下,她身旁也有另外一个小伙子。”

原来所有的结局,一开始便已经注定。

睡前故事

更新时间: 2022-08-15 2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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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末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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