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卷耳白
1
某段时间,蔼蔼是青山镇派出所的常客。
每回替她善后的都是阮素城。他出面保她,再带她回家。她吐一地,他替她擦洗;她发酒疯,他由着她拳打脚踢。他不问她为何闹事,左右不过是因为纪南川。蔼蔼结识阮素城亦是因为纪南川。江、纪两家是世交,蔼蔼与纪南川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阮素城则是个意外。
那会儿蔼蔼刚考完试,纪南川火急火燎地打电话来问她是不是Rh型血。蔼蔼的血型挺稀罕,没想到有人会跟她一样——纪南川的舅父意外坠马,急需输血,但医院血库告急。
蔼蔼是听说过那人的,在纪南川嘴里,舅父就是他的精神偶像。
三百毫升血静静地流淌进血袋,蔼蔼几天后才算真正见到被她救了命的人。雪白的病房里,纪南川唤那人小舅舅,又将蔼蔼推到他跟前:“这回多亏了蔼蔼。”
那人的目光就这么直直地投过来。
那是蔼蔼初见阮素城。她以为纪南川的舅父总归会有些年纪,未想竟年轻至此,比纪南川大不了几岁。瘦削白皙,偏生眼神亮得瘆人,朝她略微点头:“多谢。”
那会儿的蔼蔼是天之骄女,江父在政坛如日中天。她自幼被捧在手心,哪怕顽劣,亦一路风光月霁,姹紫嫣红。闻言手一挥:“救人一命胜造、胜造那什么?”
纪南川无奈:“蔼蔼你这回文学又准备挂科吗?”
蔼蔼满腹苦恼:“学那么多成语典故能当饭吃?只要会算钱就行。”
那天下午蔼蔼叽叽喳喳,弄得整间病房跟开茶话会似的,连查房的小护士都被她逗笑得花枝乱颤。纪南川早已习惯,倒是阮素城,一直沉默着听她扯淡。蔼蔼的话匣子关不住,临走前她挺内疚的,难得正经地朝阮素城鞠躬:“祝您早日康复!”
纪南川哈哈大笑,蔼蔼等不到看阮素城的表情便被他给拖走了。
再见面是大半年后,纪母的生辰。蔼蔼凑数打牌,她牌技差,牌品却极好,输得彻底依旧笑眯眯的。阮素城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替她打了一张牌。之后便顺风顺水,时来运转。
生日宴其实只是个噱头,纪南川不久前刚通过阮氏董事会评估,成为第三代掌门人。阮氏由纪南川外公创立至今已是知名企业,这一趟,纪母是想将纪南川正式介绍给圈子里的人。
纪南川忙着应酬,蔼蔼百无聊赖,最后在花园里看到了阮素城。他给她倒了一杯酒,她有些犹豫,他于是收回手:“算了。”
“你看上去不痛快。”蔼蔼挺豪气,“要是我喝了你能高兴起来,我就当舍命陪君子了。”
她夺过酒杯一饮而尽。他倒是真高兴起来。挺冷清的一个人,笑起来就像冰川融雪。
蔼蔼是个直肠子:“你笑起来真好看。”
那会儿蔼蔼不知道,这个笑起来好看得要命的男人会占据她生命的某一程。
2
蔼蔼大四时迷上了登山,总拖着纪南川一起去。纪南川那会儿太忙,就让她去找阮素城:“小舅舅骑马、登山样样精通,但不保证他会乐意。”
由于之前坠马,阮素城留下了腿疾,走路有轻微的跛。蔼蔼没想到他竟然没拒绝。他带她加入自己的登山队,队里一群人志趣相投,每逢假期总一道去爬山。蔼蔼后来才知道,那是阮素城第一次带人入队。混得熟了,就有人问她是不是阮素城的小女友。蔼蔼大大咧咧惯了,一把挽住阮素城的胳膊向众人宣告,他是她的小舅舅。有人揶揄阮素城:“你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年轻漂亮的外甥女?”
倒是阮素城面上波澜不惊:“小时候走丢的。”
简直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嘛。
后来蔼蔼想,他对她的感情是从何时开始发生变化的呢?她绞尽脑汁亦想不出来。只觉得他似乎比初遇时要开朗许多,偶尔还会开玩笑。她向来神经粗犷,等到明白过来已为时已晚。
登山队在爬山时出过好几次小意外,有一趟仍令蔼蔼心有余悸。
那次爬到山腰时骤然下起雨来,蔼蔼与大部队走散了。阮素城找到她时,她正死死地抱着一棵老树。他带着她顶着风雨前行,她脚下一滑,连带着他一起滚了下去。
醒来时不见阮素城,蔼蔼声嘶力竭地喊他的名字,只余阵阵回音。那会儿她真以为他完了,直到他从陡壁下一点一点攀上来,浑身湿透,满身是伤。她像是一叶孤帆看到暗夜里的灯塔,连滚带爬地扑进他怀里:“你还活着啊阮素城!叫你怎么不答应啊!”
她抱着他号啕大哭,他有些无可奈何,只好轻声哄她:“好了好了,我还没死呢。”
那会儿蔼蔼不知道,他是极少哄人的,唯独对她束手无策。
后来他们找到一家民宿,只有一间空房,她睡床上,他睡地上。劫后余生,她睡得不踏实,半夜做噩梦,梦到自己跌下山崖。她尖叫着坐起来,感觉有人轻拍她的后背。她自黑暗里看清他的脸,忽然觉得心安。后来睡不着,两人索性背靠着墙聊天。她说自己还不想死,自己还没嫁给纪南川。他笑出声:“你就那么想嫁给他?”
她随口说:“因为世上只有纪南川要我啊。”
他的脸沉在夜色里,情绪莫辨:“以后南川要是敢欺负你,就来找我。”
她总以为那是一句玩笑话,直到真跟纪南川吵了架,纪南川不理她,她大约着了魔,稀里糊涂便拨通了阮素城的电话。他将纪南川带来见她,不发一言转身便走。结果她与纪南川依旧不欢而散。她飞奔下楼,他的车停在楼下。她自顾自地往前走,他下车抓住她的胳膊,她甩开他的手,一屁股坐在地上:“纪南川不要我了。”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世上不止一个纪南川。”
当时蔼蔼不懂那句话。日后但凡与纪南川吵架,她便会找阮素城诉苦。就像是成为一种习惯,丝毫未想到其他。她甚至忽略了他看她的目光越来越深沉,她已经认定了纪南川,非他不嫁。
事实上她亦差点便嫁给了纪南川,要不是后来发生了那些事。
江父由于经济问题入狱,蔼蔼一夜之间由天堂跌到谷底。家业被查封,她唯一能依靠的只有纪南川了。可纪南川却在一刹那变卦了。后来她才知道,那是因为阮素城——阮素城以手中阮氏的股份为条件,迫使纪南川离开她。
阮氏是纪母的心血,纪南川不能不顾。
蔼蔼去找阮素城,他甚至都没打算瞒她:“南川新政未稳,百分之四十的股份对他来说很重要。”
“那你呢,你要什么?”蔼蔼有些歇斯底里。
“你。”他看着她,“我要你,江蔼蔼。”
蔼蔼像是听到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你疯了!”
“就当我是疯了。”他的笑容极淡,“我早说过,蔼蔼,世上不止一个纪南川。”
他的神情平静冷漠,蔼蔼却像只身卷入惊涛骇浪之中。
3
蔼蔼住进阮家老宅是初春三月。
阮素城意外地离开阮氏总公司,接手阮家位于青山小镇上的染布厂。据说当初阮老先生便是靠这家染布厂起的家,才有了今时今日的服装帝国。为了以示纪念,那里的一切如初,纵使盈利极少,但依然没有转卖。
而蔼蔼会跟着阮素城来青山,亦是因为纪南川。阮素城一个小动作便会在阮氏掀起巨浪。三年,只要蔼蔼在他身边待三年,他就答应她不再为难纪南川。阮素城太懂得如何谈生意了,这桩交易,蔼蔼没得选。
就连江父入狱前欠下的外债,他亦没有知会她便替她还清了。她恨得直咬牙:“我不会感激你的。”
“用不着你感激我,权当给你一份工作吧。”他让她在染布厂工作,那笔钱从工资里扣。
分明因为腿疾,走路有轻微的跛,但那天蔼蔼望着他的背影,只觉得余生都被他握在手心里。他要捏死她简直如同捏死一只蚂蚁。
那年蔼蔼二十三岁。过去的二十三年,她活得肆无忌惮,那晚她躲在被子里失声痛哭。哭过以后,她便要跟曾经的江蔼蔼告别了。
小镇的日子平淡如水,蔼蔼每天都面对着一份份枯燥的表格束手无策。第一份报表交上去时,阮素城揶揄她:“不是只要能算钱就行,现在倒连钱都算不清了。”
他就是有骂人不说脏话的本事。
她靠着墙冷笑:“这样的我,用百分之四十的阮氏股份来换是不是亏了?”
她咄咄逼人,以为胜券在握。他似笑非笑:“我从不做舍本的生意。”
眼底分明有笑意,偏偏深不见底。她在那样的眼神里败下阵来,落荒而逃。
她明知他的心意,却不愿细想。但有人偏偏要提醒她。
沈湉来时,蔼蔼已在青山镇住了三个月。作为阮素城之前的助理,沈湉放弃高薪投奔他而来。
当晚完工了一笔出口的大订单,工人们决定庆祝一番。青山染布厂一直维持着旧式传统,连庆祝亦简单粗暴,大伙坐在天井里,喝酒吃肉。蔼蔼独自坐在角落里,没人知道那天是她的生日。曾经每年她的生日都会与纪南川一起过,而此刻,天井上方星辰漫天,地上生着火,有人劝酒、有人划拳。不知谁在唱陕西民歌,苍凉的调子糅着夜色,她喝一口酒便落下泪来。
后来她借酒撒泼,不记得踢了阮素城多少脚,又哭又笑:“南川最信任你了,你浑蛋!”
他沉默地抱起她,因为腿疾而微微摇晃。她拼命挣扎直到筋疲力尽:“救命恩人我是你的!你这么对我怎么可以!”
她说话语无伦次主副词颠倒,他叹息:“把舌头捋直了再说话。”
她不止舌头打结,更是烂醉如泥。后来他将她抱进屋里,站在床边,像是喃喃:“我要怎么对你,我又怎么对你。”
宿醉后的蔼蔼隔天收到一份生日礼物。她曾收到过许多礼物,唯独那份记忆犹新。
鹅黄色的腊梅被旧报纸包着,花瓣沾了露水,新鲜得像是刚刚才采摘下来的。沈湉告诉她,那株腊梅树一直由阮素城亲自照料着。
“先生很看重你。”沈湉仰着头,如慷慨就义一般。
蔼蔼觉得好笑。可怎么办呢,她不喜欢他,甚至还有些恨他。于是她将花丢进垃圾桶里。
她再度喝醉是在电视上看到纪南川的消息之后。后来她开始沉溺于这种闹剧之中,但凡有纪南川的消息,她总要闹出点事来。而他几乎全由着她,替她善后,绝口不提。
这样的他越发让她猜不透了。
后来蔼蔼回忆起那段时光,总以为自己当时的放纵是因为纪南川。后来她想,自己或许只是想看看,阮素城究竟能忍受她到哪种地步。
4
蔼蔼在染布厂的这些年,学了不少东西。
染制蓝印花布有好几道工序,自有先后,无法调换。就像爱情,大概也分先来后到。
蔼蔼爱纪南川,固执地爱着。而阮素城,他们还来不及发生任何可能,他便生生剥夺了她的人生,让她对他只剩恨意。
幸好他并未勉强她,亦从未对她表明心意。她原以为可以装聋作哑,不过三年,他那样的人,唯一的优点大约是言而有信。
但天不遂人愿。
蔼蔼在青山的第二年,遇到工人闹事。一群人蹲守在厂房门口,拉横幅、喊口号要求加薪。阮素城对这种事一向镇定,他太懂得权衡利弊了。他唯一未料到的就是她。原来他这样一个别人嘴里的奸商,亦有软肋。
不知是谁将她当成他的女人,所有人朝她拥过来。有人推搡她,她被推倒在地,一块砖头朝她砸过来,她想躲,却没躲。她想起了纪南川,想起曾经的美好时光,想起他与她此生再无交集……她忽然便想,生不如死,不如死。
有鲜红的血自额头上流下来,她坐在地上麻木了。有人挤开人群冲进来,拉住她的手,力气大得惊人。那是蔼蔼从未见过的阮素城,脸色阴沉得可怕,像冷峭的崖壁,一言不发拉起她便走。那些人似乎被吓到了,倒也没有再为难。
阮素城一直沉默不语,除了请厂医给她处理伤口。双氧水清洗伤口时她不自觉地叫出声。打小她就最怕痛,纪南川总说她痛神经太过敏感,一丁点小伤都能嗷上半天。但现在没有纪南川,她想哭却哭不出来。
阮素城只是看着,等到人都散了,他才问她:“想死?”
那一刻蔼蔼是真有寻死的决心。但亦只是那一刻,她到底还是有些胆怯。
他眼皮低垂:“在我身边让你宁愿死?”
蔼蔼有气无力:“我不会让你如意的。”
“你知道我要怎样才如意?”他反倒笑起来。
蔼蔼说不出话来。那是他们之间的禁忌,她情愿永远也不捅破那层纸。
但他偏不让她如愿。他说:“你知道。”
他双手撑在床上,缓缓靠近她。她浑身紧绷,他凉薄的唇却只是在她的脸颊如蜻蜓点水般擦过。然后他走了出去:“好好休息。”
蔼蔼总算见识到阮素城的手段了。
清贵公子哥般的人,做起事来毫不含糊。那群闹事者无声无息便消失了,连同所有沾亲带故的人,一场闹剧被他波澜不惊地压了下来。
后来她听说用砖块砸她的那人在青山镇诸事不顺,不得不拖家带口背井离乡。
那会儿她额头上的伤口已经愈合,闻言不觉心惊肉跳。拆线时阮素城来看她,等到人都走光了,她到底没忍住:“那人的事和你有关?”
他默认了。
她笑笑:“有什么事是你办不到的,阮素城?”
他只是看着她。她忽然觉得有些气馁:“我到底哪里值得你这样?”
他没答话,只说:“不准再伤害自己,蔼蔼。否则,我会让南川不好过。”
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最残忍的话,这便是阮素城。
5
蔼蔼看到那份计划书其实很偶然。
临近年关,工人陆续返乡过年。蔼蔼想去监狱看看父亲。
阮素城要送她,他从来都是这样,想做的事不容置疑。她也懒得争辩,任他开车将她送去监狱。她与父亲见了面,曾经意气风发的老人如今苍老颓废,白发斑斑。
走出监狱,青山下了冬日的第一场雪。她穿着羽绒服,靴子没在厚厚的积雪里,忽然落下泪来。阮素城下了车走过来,一手为她撑伞,一手抓住她的手放进自己的大衣口袋里。
她想起纪南川,两年来所有的惊慌、委屈和伤痛劈头盖脸涌上来,她推开他的伞,扬手便是一巴掌。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与她对视。雪落在他的发间眉梢,他就像个雪人,鼻尖通红,眼睛明亮。她终于失声痛哭起来。他叹息一声,将她搂进怀里。
那天她不知哭了多久,只觉得四肢百骸都被冻住了。泪是热的,雪是冷的,那个怀抱明明冰寒料峭,却像是溺水时的浮木,她拼命想要攀住。
后来她坐在车里,浑身像被抽光了力气。眼睛肿得睁不开,索性闭着眼睛絮絮叨叨地说话。她说这个世上她最崇拜的人是父亲,说和纪南川的第一次见面……最后她喃喃:“他是被人陷害的。”
父亲告诉她,他并未做那些违纪的事,这一切都是被人设计陷害的。
阮素城沉默不语,她靠在车上沉沉地睡去。
几天后,蔼蔼发现自己掉了一只耳环。那对耳环是纪南川在法国小镇买给她的礼物。她想来想去,还是问阮素城拿了车钥匙。最后,她没能找到那只耳环,却在车里看到了那份文件。文件就搁在驾驶座旁,不小心被她碰落,是一份收购阮氏的计划书。
蔼蔼在会议室外等了三个小时。阮素城出来时,她正坐在地板上,脚边是那个文件夹。
他并不打算隐瞒她:“是的,我准备收购阮氏。”
纪南川说,阮氏是纪母的心血,他不能不顾。
蔼蔼没有办法,对于阮素城,她无计可施。她自己都觉得卑微,死死抓住他的手不放:“你能不能放过南川?”
她心一横,动手解衣服扣子。这些小说里才有的桥段,她做来只觉难堪:“阮素城你不是要我吗?我给你,求你放过南川!”
她脱到只剩一件内衣,他从地上拾起衣服替她穿上,又将扣子一颗颗扣好。离开时门发出“砰”的一声,卷着风刮进来。
她只剩最后的筹码了。
那样的戏码,实在是矫情。她绝食,阮素城来时她觉得自己就快饿死了。迷迷糊糊看到他的脸,他到底是真的生气了,眼底猩红一片,将她狠狠地丢进车里,车子疾驰如箭。
她住院的那几天,只有沈湉来过,看她的眼神就跟杀父仇人似的。
出院后,蔼蔼大病了一场,半夜蜷成一团,只觉得浑身都冷。浑浑噩噩中,有人进来了,将她冰冷的双脚捂在手心里。蔼蔼想笑,他的手明明比她的更冷。隔了一会儿也没动静,她撑起身子,看到他坐在床边,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瘦长。
他轻声说:“如你所愿。”
6
谁比谁更卑鄙?
阮素城用纪南川禁锢她,她又何尝不是利用了他的一点点怜惜?或许,她只是想让纪南川得偿所愿。又或许,她只是不愿自己的牺牲白费。
阮素城有段时间极少在青山,她当时不知道他在哪里,后来想,他大概在忙阮氏收购案的事。她更不知道他另有注册公司。他有手段、有人脉,较之纪南川,他才姓阮,继承阮氏也更名正言顺。
蔼蔼觉得一切就像一场梦。她起初以为阮素城为她放弃的只是野心,后来才发现,并非如此。
纪母来青山的那天,蔼蔼正赶完一份财务报告。办公室的门并未关严,她从门缝里看到纪母几乎半跪在阮素城跟前:“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与南川无关。他一直很用心地在经营,你就将公司交给他好不好?”
“如果四年前你这样求我,兴许我还真的甘愿放弃。”阮素城说。
“四年前是我鬼迷心窍,但这些年是我带你长大的啊。”纪母带着哭腔。
“嗯。”他轻轻应声,“要不是念着那些年,我早就告诉南川真相了。”
蔼蔼慌乱地退后,四年前的那些事涌上脑海。阮素城坠马,纪南川接手阮氏……这其中,好像还隐藏着她所不知道的秘密。
除夕夜染布厂放了假,整个院子里空空荡荡的。这是蔼蔼在青山过的第二个除夕,去年她躲在屋里,今年她却想见见阮素城。
阮素城的办公室里亮着灯,她推开门,他站起来:“带你去吃年夜饭。”
年夜饭很简单,在小镇上唯一一家还营业的小馆子里点了几道本帮菜。晚饭后,他们并肩而行,阮素城问她:“有没有去过青山?”
青山不只是个地名,而是一座山,正是青山镇的由来。
青山镇常年雨雪,到达山顶时正值黄金时段。蔼蔼长大的城市此刻该是灯红酒绿,莺歌燕舞,但青山极安静,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他们曾一起爬过许多座山,发生那些事情之后,却还是头一回。她犹豫再三,开口道:“那天伯母来过。”
他知道她想问什么:“四年前我坠马不是意外。”
是有人在马蹄上动了手脚,主使人便是纪母。
“阮氏有规矩,一切按章程办事。错过了董事会的评估便再没机会了。”
他像是在说旁人的事,轻描淡写。
“你说南川最信任我。对我来说,长姐如母。”
他将手放在心脏的位置:“那种感觉——就像这里被一刀一刀地割开。”
“所以你想夺回阮氏。”蔼蔼指控他,“你拆散我和南川,也是为了报复。”
他忽地笑了:“你是在为恨我找借口。”
她有种被他看穿了的慌张。
他却转移了话题:“院子里的腊梅是父亲留给我的遗物。”
他曾摘下腊梅送她,将最珍视之物拱手相让。他给了她答案,不容她逃避。
他扳过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声音闷闷的:“我自幼懂得取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唯独这件事,我不知该如何争取。”
唯独爱她这件事。
所以他用了最直接的方法,以为这样便可留住她。
雨后的青山烟雾迷离,脚底是尘世的万家灯火,四周是湿漉漉的层层深绿。他们坐在石阶上,听他喃喃倾诉,天边的云聚拢又散开。蔼蔼有一刻竟觉得心一点一点松软下来,怠倦地将手抽出来。
“我看过很多座山,唯有这座山,让我想起你。”
蔼蔼雾中山,看不清,走不近。
有焰火腾空而起,她仰头看着漫天缤纷:“我们的约定还有一年半。”
焰火照亮了他的脸,他轻笑:“一年半也是好的。”
7
阮素城为她做过多少事,蔼蔼后来细数亦数不过来。但有一件事让她永生难忘。
江父在入狱快三年时被无罪释放了,有人收集了江父被人设计陷害的证据送去检察院。江父官复原职。出狱那天,蔼蔼去监狱接他,有人送花、送解秽酒,还有人准备专车要送他们。那些人曾在蔼蔼最落魄时袖手旁观,此刻却蜂拥而至。
人生境遇兜兜转转,就像是一个讽刺的笑话。
那晚江父喝高了,抱着蔼蔼老泪纵横。末了问她:“蔼蔼,你是不是认识什么人?替我翻案的陈律师说,我生了个好女儿。”
蔼蔼想来想去,只有一人。她问阮素城:“我父亲的事是你插的手?”
那件事,她只告诉过他一人。
他对她从不隐瞒,笑得有些嘲讽:“用这些手段来换你的心,你大概更觉得我卑鄙吧。”
她摇了摇头:“你不必为我做到这种地步。”
“你不高兴?”他凝视她。
“高兴。”父亲终于沉冤得雪,她当然高兴。
“高兴便好。”他极坦白,“我的确是为了你。若不是你,蔼蔼,旁人的事何须我挂心,旁人的生死又与我何干?”
在他的一生里,原本没几件事值得牵肠挂肚的。
她愣怔地看着他。她一直都知道,他向来杀伐果决,一颗心在坠马事件后大约变得更为冷酷。但他如今这样坦坦荡荡地说出来,她只觉有股滚烫的酸涩溢满胸膛。
“阮素城——”她张嘴,却只能叫出他的名字。
“别说那个字。”他打断她。
千万别说谢谢,这会让他感觉自己更可怜。
江父时常叫蔼蔼回家。此刻的他已不复落魄,可以给她更好的生活。他甚至还替她联系好了国外的学校:“蔼蔼,你还年轻,应该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蔼蔼想了一夜,没有同意。她要信守与阮素城的三年之约,纵使她现在已有足够的钱来还清那笔债务。
新年伊始,染布厂的工作没那么繁忙了。蔼蔼偶尔会去看阮素城染布。阮素城小时候常看父亲染布,长大后偶尔也亲力亲为。
染制蓝印花布有道工序叫花担匠。担子一头装着黄豆及石灰粉,一头装着花版。将黄豆与石灰磨成浆,他抓着她的手,用花版将浆刷在白坯布上。靛蓝色慢慢晕染开来,就像青花瓷。
工人们大多粗犷,有胆大的笑话他:“先生好情调,我回去也叫我媳妇来。”
她闹了个脸红,他倒是悠闲镇定,自顾自地调着色。
深秋起风时,他们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吃饭。蒸一锅大闸蟹,温一壶黄酒,他将乳白的蟹肉细细地剔出来,放到她的碗里。
她不好意思,去抢他的酒,才喝一口便觉浑身滚烫。
他摸她的额头:“发烧了?”
他的手搁在那里,蔼蔼更是难堪,想要推开,他的吻却猝不及防地落下来。没有任何技巧,生涩得很,平日那样冷静的一个人,那会儿闭着眼,耳根染上红晕。他的齿间还有黄酒的醇香,她大概也是醉了,否则怎会觉得,假使以后这样,也挺好。
但她却忘了,许多故事都没有以后。
8
蔼蔼与纪南川再度相逢是在他们分开后的第三年。他约她在他们曾经常去的公园见面。
他拥抱她:“蔼蔼,蔼蔼,我回来了。”
纪南川已经知道了母亲曾做过的事。他向母亲摊牌:“我把公司还给小舅舅,我要跟蔼蔼重新开始。”
仿佛三年时光虚度,他的怀抱还是那么温暖。她一动不动,泪流满面。
回到青山的那个周末,阮素城带她去逛街。青山的集市远近闻名,卖一些土特产、手工艺品或是姑娘们喜欢的小玩意儿。蔼蔼在一家首饰店前停下来,她看到了一对耳环。圆形的坠子,是青山最出名的蓝印花布花纹。她的那只耳环至今未找到,此刻只戴着一只。
她正在犹豫,阮素城说:“戴上试试。”
他取过耳环要替她戴上,她却躲过他的手:“不用了。”
似乎这些天她一直都茫然无措,很多事情无法做出决定。那一刻,她忽然觉得尘埃落定了。那对耳环纵使旧了,或许还有裂痕,但她到底还是舍不得。而新的耳环,与她总是无缘。
阮素城看了她许久,对老板娘说:“包起来吧。”
他似乎没打算再给她,只是放进口袋里。两人继续漫无目的地闲逛,天黑时集市亮起了灯,有小孩嬉闹追打,从他们身旁经过。他护住她,她堪堪躲过,他却被撞到。他的腿脚本就不好,差点站不稳。其实也没什么,他只是随手一挡,她却陡然情绪失控:“阮素城,你能不能别对我这么好!”
她鼻子一酸,眼眶红了。他静静地看着她:“江蔼蔼,你怎么有那么多眼泪?”
他替她擦干:“以后要是没人帮你擦,你怎么办?”
她哭得更凶了,丝毫不顾周围人投来好奇的目光,站在街头,任泪水“哗哗”地流淌,直至喘不过气来。
后来他送她回江家别墅,车窗外百货公司林立,霓虹灯忽明忽暗,与青山截然不同。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她知道,有些路,终归会走到十字路口。
蔼蔼与阮素城最后一次见面是在青山山顶。
她将放着钱的纸袋递到他的手里,他没接。两人就这么僵持着,他望着远山忽然开口:“怎么办,青山常年有雾,我大概永远都看不清了。”
蔼蔼愣住。
他那样的玲珑心,一早就猜到她要说什么。她临行前准备的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后只化为三个字:“对不起。”
爱情忒俗套,来来往往不过就那三个字——你好吗?对不起。我爱你!
蔼蔼自嘲地一笑:“总之,一开始我是恨你的,但三年来,也是我欠你的。”
“你没欠我。”是他甘愿的。
“我会跟纪南川去法国。”
纪南川想跟她重新开始,他甚至早已去见过她的父亲,答应江父跟她一起出国留学。那似乎是她一直想要的生活。二十三岁之前的蔼蔼,与纪南川相识十三年,她的初吻给了他,她的心也给了他。纪南川是江蔼蔼的魔障,仿佛只有得到他,她的此生才算完满。
而阮素城只是个意外。
她看了他一会儿,说:“沈小姐很好。”
他知道她说的是沈湉,只问她:“什么时候走?”
“先把东西搬回家去。”
他点点头:“我送你。”
他是那么骄傲,就算要走,亦要看着她走。
车子停在江家别墅门口时,阮素城替她解开安全带。蔼蔼开口的话被他的吻堵住。不似上回那般小心翼翼,一寸寸辗转碾压,带着凛冽的气息。她只剩破碎的喘息,他却骤然松开手,轻笑道:“我说过从不做舍本的生意,总该讨回点什么才好。”
这便是阮素城。
许多年后,蔼蔼还会想起那一幕。那时她已嫁为人妇,与纪南川带着女儿逛公园时看到一株腊梅,不知怎的便想起那日与阮素城站在街头。
他问她:“江蔼蔼,你怎么有那么多眼泪?”
他替她擦干眼泪,说:“以后要是没人帮你擦,你怎么办?”
她站在树下,出了好久的神。
有些事,直到那会儿她亦并不知道。
9
蔼蔼不知道,她走了以后,阮素城在车上坐了很久,久到天黑又天亮。
他记得初见她是在医院,他刚刚得知手术后会留下腿疾,心里沉闷又痛苦。她毫无征兆地闯进来,叽叽喳喳肆无忌惮。他那会儿就想,这个姑娘最大的烦恼大概就是背诵那些文学典故了。他身体里流淌的便是这样一个姑娘的血。
他竟然想让她永远这么没心没肺下去。
所以当他得知江家发生了变故,便义无反顾地将她留在自己身边。
蔼蔼不知道,当初是纪南川因为她失去家世背景而萌生了分手的念头。阮素城则用阮氏百分之四十的股份作为交换,将她带进他的世界——他宁愿她恨自己自私霸道,亦要让她心底的爱人依旧如神祇,永不幻灭。
他给了她一处住所,又给了她一份工作。免她惊、免她苦,免她无枝可依。
然而这些她都不必知道。
她说沈小姐很好,但再好亦不是她,都不是她江蔼蔼。芸芸众生,只有一个蔼蔼。
他此生唯一的爱都给了那个在他最失意时逗他发笑的姑娘,之后便是漫长的追逐。她有那么多眼泪,哭起来五官皱成一团,他不想再看她哭。从她的血液静静流淌进他的身体那日开始,她便融入他的骨血,与他血脉相连。他只愿她安好,像从前一样肆意快活。
她是雾中青山,看不清,走不近。于是他松开手,退到对岸。余生,他都只在对岸远远眺望便好。
只要她山清水秀,明媚无双。
更新时间: 2020-09-09 2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