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卷耳白
1
1998年春天,静笃受校长所托,给一名因病辍学的女学生做家教。她在一栋公寓里见到那个叫嘉眉的女孩。嘉眉正在打电玩,打赢了激动得跳起来,根本不像个病秧子。
她们慢慢熟络起来,静笃总是戴着黑框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而嘉眉每天都换漂亮的裙子,得了空就教静笃化妆、打扮。她说:“宁老师,你摘下眼镜一定很漂亮。”
“我不能戴隐形眼镜。”静笃有眼疾。
当时的嘉眉已经名花有主,静笃见到那位“主人”是几天之后。嘉眉心血来潮帮她化妆,镜子里的人涂着淡粉色口红,微微一抿,竟有几分妩媚。静笃一时有些蒙,这时候有人走了进来。她没戴眼镜,只知道是个高个子,进门时猫着腰。嘉眉欢快地跑过去:“不是明天才回来吗?”扭头又替他们介绍:“这是宁老师,这是……”
“林邀星。”那人似笑非笑。
那是静笃初见林邀星。她把自己关进洗手间,卸掉妆容,戴上眼镜,然后才走了出去。这回她看清了他的样子,年轻男人穿着黑西装靠在沙发上,双腿惬意地舒展着,跟画报上的人似的。
她曾在哪儿见过这个人——康瑞集团少东家,出了名的浪荡子。她对他的印象跌到谷底,直到他后来对她说:“嘉眉性子野,你也不必怎么仔细教,只要陪陪她就好。”
他的语气是漫不经心的,神情却是难得的认真。她一时怔住。
第二次见面是偶遇,林邀星捎带了她一程。等红灯时,有个漂亮女人走过来:“林少最近怎么都不来了?姐妹们可都寂寞死了。”
“不是还没死吗?”他一句话逗得女人“咯咯”直笑。女人走后,静笃对他说:“就在前面停车好了,我自己回去。”
“你好像很讨厌我,我们才见过几次面?”他瞥了她一眼。
她推了推眼镜,没说话。他又说:“在替嘉眉不值?”
他这样直白,她更不知该怎么说好了。倒是他又笑笑,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后来静笃才知道,林邀星的好,只有嘉眉知道。他给她海阔天空,纵容她的一切,他说:“她的病随时可能恶化,为什么不过得痛快些?”
林邀星说得很对。三个月后,嘉眉突然昏迷住进医院。静笃去医院的时候,嘉眉睡着了,头发被剃掉,看上去显得更瘦。林邀星靠在沙发上打盹,阳光打在她的身上,像一只大猫。她轻轻退出去,半路接到他的电话:“你来过了?”
她“嗯”了一声,听到他说:“在门口等我。”
他带她去了百货公司,要她替他做参谋,给嘉眉买一顶帽子。
静笃愣住,这种事她从来都是门外汉。而他似乎也意识到了,笑了一声,索性自己来。他选了几顶帽子,每一顶都仔细摸过:“你不知道她爱美胜过生命。”
那一刻静笃突然觉得,嘉眉并非不值。走出百货公司,她缓缓开口说:“会好起来的。”
她不善言辞,安慰话说得平缓而木讷。他的脚步顿了顿,说:“多谢。”
那会儿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带走嘉眉的并非病痛。
2
出院后,嘉眉请静笃去家里吃饭。他们去超市买菜,嘉眉穿着鲜红的裙子坐在轮椅上。林邀星推着她,偶尔替她拿货架上的零食。那时静笃真心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没人料到意外即将发生。
当时林邀星去埋单,地面突然剧烈晃动起来。人们尖叫着四下逃窜。静笃推着嘉眉往外走,不时有人摔倒,她们寸步难行。直到看到林邀星。他个子高,几步走过来,去拉嘉眉。就在那会儿,静笃被人撞了一下,轮椅脱离她的手滑走,猛地一声巨响,四周陷入一片死寂。 之后的事静笃有些忘了,只记得醒来以后看到了林邀星。他的腿被货架压着,她拼命推开货架,把他拖到空地上。他还活着,呼吸微弱。她隐约听到警笛声越来越近,自己又晕了过去。 那场地震,静笃只受了皮外伤,林邀星右腿骨折了。而嘉眉却再也没回来。
知道这些的时候,病房的电视机里正在回放地震现场。有人被抬出来,有人哭得撕心裂肺。
最后,静笃看到嘉眉——她躺在担架上,双目紧闭,头发散乱,满身鲜血。静笃关掉电视机,觉得胸口有些闷。
那是1999年5月7日,从此,这一天就成了林邀星的死穴。
他们住在同一家医院,却没再联系。某天她正在看书,门敞开着,有人敲了敲,她抬头就看到了他。他拄着拐杖,腿上裹着厚厚的绷带,瘦了很多,下巴上有青青的胡碴。对视了一会儿后,他开口:“那天你醒过来,有没有……看到嘉眉?”
他想知道嘉眉最后一刻发生的事情。但静笃答不上来,她忘了当天的所有细节。医生说那是创伤后应激障碍。
沉默片刻后,林邀星看着自己的腿:“要不是你,大概就废了。”
他没道谢,生离死别,谢字太轻了。他也没进来,就站在门口。静笃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觉得那身影跟窗外清瘦的枝桠似的,有些怅然,不似从前那般活色生香。他说:“嘉眉明天出殡。”
嘉眉没什么亲人,身后事都是由林邀星一手打理的。静笃去的时候,嘉眉躺在灵柩里,被鲜花簇拥着。林邀星凝视她:“她是最要漂亮的。”
临走前,静笃看了他一眼,他俯下身,脸轻轻地贴着灵柩。她的眼睛又酸涩起来,掏出眼药水滴上几滴,一股苦涩淌进喉头。越是滥情的男人,深情起来就越是不要命。后来她想,她竟然会爱上一个男人对另一个女人的深情,多荒谬。
之后她再没见过林邀星。出院后,她做了一次手术。她的眼睛越来越糟糕,幸好找到了合适的角膜捐赠。她依旧每天上下班,那个人就好像从未出现过。她再度看到他是在新闻里,康瑞集团因决策错误陷入绝境,董事长病重,林邀星临危受任。
他来找她,因为她的父亲是美国著名的投资顾问,康瑞需要这样的人才力挽狂澜。她静默了很久,说:“我试试看。”
她给父亲打越洋电话,宁竣感觉挺意外:“什么人会叫你开口?”
“很重要的人。”她想了想,说。
3
康瑞是做皮革制品起家的。出事后股市崩盘,人心动荡,竞争对手虎视眈眈。就像一只藏满虫子的木质箱子,被蚕食得只剩一个空壳子。
宁竣为康瑞做了一份形势评估。他认为,康瑞当时要做的不是将损失减少到最低,而是开发新产品,不惜借用外债,破釜沉舟,险中求胜。
这是场豪赌,成功了能喘口气,若失败了,就彻底完蛋。下不下注?静笃将宁竣的意思转达给林邀星,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烟,都是没抽几口就掐灭了。他以前从不抽烟,他爱干净、爱漂亮,厌恶那股子呛人的烟味。但现在烟雾缭绕,他却恍若未觉,过了好久才说:“就这么办。”
那段时间林邀星焦头烂额的,白天在公司周旋,晚上去医院守夜。几天后举行高层会议,面对几十号老员工,他没经验、没威信,索性抛开套路,直言不讳:“要走的我不拦,留下的,咱们就走一步算一步。”
这话多少有点听天由命的意味,但没办法。他自由惯了,从来不知该如何做生意。
关于新产品,老员工们一致认为该保持康瑞以往的成熟知性风。林邀星想问宁竣的意见,打电话给静笃,才知道联系不上。但静笃在电话里说:“我有些想法。”没等他回答,她又说,“我觉得,热衷于买包的,不再是那些贵妇,而是刚踏入社会的新人……”
那些刚毕业的职场新人,急于跟幼稚与低廉告别,想成为有品位的人,不被人看轻,却又买不起真正的奢侈品。她们需要一款品牌好、价格又承受得起的商品。
除了上课,她难得一口气说那么以大堆话。她说完后林邀星没出声,她有些失落,然后听他深吸了一口气说:“那就赌一把。”
三个月后,康瑞开发出一条副牌生产线,新款包色彩丰富,青春靓丽。上市第一天,所有人都焦灼地等待着,包括静笃。但结果并不好,没有开门红,反而门可罗雀。更雪上加霜的是,几天后,老董事长在医院过世了。
静笃找到林邀星的时候,他正站在大厦天台的护栏上。风很大,吹得他的衣摆猎猎作响。她想叫他,可喉咙像是被掐住,发不出一点声音。他看到了她,注视了她一会儿:“你以为我想自杀?”
她没吭声。他说:“我不敢。”他跳下来,眼睛通红,低声说,“我现在连死都不敢。”
由一个富贵公子哥,有无所不能的父亲和很爱的姑娘,到失去所有,或许有一天还会流落街头。但就算这样,他还是没有轻生的勇气。他倏地笑了,笑得越来越大声,最后低下头,双手插在头发里,一动不动。
这些日子的平静只是表象,他就像一根绷紧的弦,拉到极致,随时会断裂。
风吹得人睁不开眼,静笃低下头,说:“都已经这样了,还能再坏吗?”
这算什么安慰?但她的声音平缓无波,像一盆凉水淌过,他燥郁的心忽地平静下来。
转机来得毫无预兆。新晋小花旦逛街时被拍到背着康瑞的新款包,“康瑞”两个字很快便上了网络的热搜榜。短短一周,业绩翻倍,否极泰来。
举行庆功宴那天,林邀星被一群人轮番敬酒。他喝高了,在露台上给静笃打电话。静笃已经睡了,接电话时有些迷糊,他问她:“宁静笃……你能不能来公司帮我?”
半梦半醒间,她听到他的身后有人调侃:“林总,打给老板娘呢?”
林邀星笑起来,她已经好久没听到过他那样恣意的笑声了。然后,他半真半假地说:“老板娘你是不屑的,但你来,我会以最大的诚意待你。”
谁说他不会谈生意?他太会蛊惑人心了。
4
后来静笃总会想起那句话——我会以最大的诚意待你。就因为这句话,她从学校辞了职,投身商海,不留退路,义无反顾。
打完那场硬仗,康瑞慢慢步入了正轨。静笃成了总经办助理,每天跟着林邀星开会、见客户……起先她还有些不适应,渐渐也能独当一面。
他们俩的配合越来越默契,一个眼神就知道彼此需要什么。林邀星慢慢了解静笃,她没接触过商界,但从小耳濡目染,有着慧根。她是北方人,爱吃面食,第一次见完客户回来,她带他去常去的面馆,之后每回都会点同一种面。就像她做事,认死理,不够圆滑,不懂变通。 但这样正好。他迂回曲折,她直来直往,他们俩并肩作战,形影不离。
2001年秋天,宁竣给静笃物色男友。那人叫邱家鸣,刚被国内某知名企业聘为CEO,是宁竣的得意门生。宁竣像撮合他们俩,她心里通透,却没点破。
林邀星跟邱家鸣碰面是一个挺偶然的机会,她跟邱家鸣一起喝茶,林邀星陪客户正巧坐在他们身后。两张沙发背靠背,她有些走神,邱家鸣叫了好几声都没听见,他问她:“在想什么?” “工作上的事。”她说。
“听伯父说,你以前是老师。”
“嗯。”那是她从小的梦想。
“为什么又去了康瑞?”
林邀星那边的谈话也告一段落,一时万籁俱寂。她说:“因为遇到了第二个梦想。”
回公司忙到深夜,林邀星才姗姗来迟。她正在整理资料,他站在她身边,手机突然响了。一条短信跳出来,是邱家鸣:但愿我能成为你的第三个梦想。
她拿起来删掉,抬头才发现林邀星正看着她。他似乎想了想:“那个男人不值得深交。”她迷惑地看着他,又听他说,“他对你并不认真。”
他太了解男人了。之前他花天酒地的时候,身边也有太多邱家鸣这样的男人。
她很少生气,但那句话由他说出来,她突然感觉被伤了自尊:“不用你操心。”
“随你。”看了她一会儿后,他笑着说。
可林邀星的眼光到底毒辣。某天,静笃跟林邀星去见客户,搭电梯时,远远看到邱家鸣跟一个女人在拉扯。女人的小腹微微隆起,拽着邱家鸣,又被他狠狠甩开。
后来她与林邀星去吃面,一路冷静地向他汇报工作,到最后他笑了:“女人可以不吃饭,却没有不吃醋的。你到底是不是女人?”
“不喜欢他,又为什么要吃醋?”她说。
就像她总是吃一种面,没了,也不会换另一种。面不可以将就,更何况人?
林邀星被她说得愣住。她的眼镜搁在一旁,露出一张寡淡的脸。他想,大概只有睡觉跟吃面的时候,她才会摘下眼镜。一簇头发垂下来,在面汤上晃,他伸出手,自然地替她捋到耳后:“换个发型吧,像个老太太,还怎么吸引男人?”
被他不经意碰到的地方像是着了火,她低头去摸眼镜。
回到家,她接到邱家鸣的电话:“还没睡?”
她没绕弯子,平静地说:“我们不适合做朋友。”连申诉的机会都不给,她就挂断了电话。
在那之后,邱家鸣又找过她几次,渐渐地,大概也觉得无趣,便没了下文。
5
2002年初夏,康瑞与一家知名的国企合作。签完合同,所有人都激动万分,静笃心头也有一股热血在澎湃。林邀星送她回去时,她还没从亢奋中抽离:“材质可以以PU为主,降低成本,又宣传了环保理念……”
她洋洋洒洒地讲完,他突然说:“你准备这样去参加酒会?”
对方企业周末举办酒会,邀请她与林邀星参加。
她一愣,听他甩了一句:“穿漂亮些,别给我丢人。”
酒会的前一晚,静笃去理发店剪了新发型,第一次换上有女人味的裙子,化了一个淡淡的妆。
因为他的一句话,她把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
但林邀星却失踪了,直到酒会开始他都没出现,静笃只好独自撑着场子。酒会云集了一众行业巨头,包括皮具世家露美尼。露美尼与康瑞一直是死对头,前段时间公司大换血,新任CEO是个海归。可静笃怎么也没想到,那人竟会是故人。
邱家鸣认真地打量她:“你今天可真漂亮,我差点认不出来。”
“谢谢。”她准备走。
“好歹相识一场,不用这样吧?”他笑起来。
静笃看着这人,当初他明知她是康瑞的人,却从未点破。于是她淡淡说:“邱总,我父亲很器重你,有没有我这层关系都一样。你也不喜欢我,又何必浪费时间。”
这话太实在,邱家鸣脸上的笑终于挂不住了。她转过身,就听到他说:“林总呢?你那么为他卖命他怎么没来?”
静笃脚步飞快,没有任何停留。
在露台上吹了一会儿风,她不经意间看到对面商场电子屏上的日期,2002年5月7日。怔了一会儿,她就给林邀星打电话。这回通了,她开门见山:“我在凯悦酒店。”
他像是刚想起来有这么回事:“酒会?你帮我搞定吧。”
散场时已是深夜,走出酒店后,静笃就看到了靠在车边的林邀星。他直起身子:“结束了?”
她没理他,他也不恼,径自打开车门。突然一声巨响,有人喊“地震了”,他拽着她就跑。
不知跑了多久,才发现只是虚惊一场。两人四目相对,她惊魂未定:“还好不是……”
就好像触碰到了某个禁忌的开关,她猛地顿住看他。他依旧在笑,眼神沉得跟夜色似的,说:“我今天去馨园了。”
馨园是嘉眉的长眠之地,那天是5月7号。她其实早该猜到的。他松开她的手朝前走,静了一会儿后,她才问:“嘉眉好吗?”
“好啊。”就像他办公桌上的那张照片,永不会老。
那天静笃独自回了家,夏夜的风吹起她的裙子,缠缠绵绵,后来她再没这样打扮过。
很快便入了冬,从一名助教到在康瑞拥有一席之地,就像做了一场梦。静笃是空降兵,平步青云,难免招人嫉妒。
那份文件是她亲手交给刘副总的,已核对过好几遍,却出现了致命的错误。她去林邀星的办公室时,刘副总也在,听完她的陈述就笑了:“难不成是我故意陷害你?”
她说不出话来。刘副总望向林邀星:“林总,她是你的人,你准备怎样处理?”
林邀星似乎思考了一下,看向静笃:“一周内把下季度的企划赶出来,将功补过。”
“林总,你这……”刘副总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林邀星笑了:“你也说了,她是我的人。”
她是他的下属,她是他的人。那一刻,她仿佛又看到了曾经肆意妄为的林邀星,心“怦怦”地跳快了。
那件事最终被林邀星压了下来。她向他道谢,他说:“我说过,会以最大的诚意待你。”
最大的诚意,是信任。
胸口有如雷霆万钧,静笃却只是缓缓说:“我也会。”
他恪守自己的承诺,所以她一路相随,永不辜负。
6
静笃离开林邀星最长的时间,是去北方考察市场。
跟她一起去的还有销售部的老严。老严是康瑞的老人了,但不像有些老臣喜欢端架子,为人直爽健谈。静笃从他嘴里零星听到一些有关公司的事。跟老董事长不同,林邀星处事随性,剑走偏锋,新款男包发布会上,他甚至亲自充当起模特儿,占据了当天的头版头条。
连老严也不禁感叹:“了不得啊那小子,我第一次看到他那会儿,他才这么点大。”他拿手比画了一下,从钱夹里拿出那张老照片。那会儿的林邀星大概只有七八岁,穿白衬衫,打红领结,站在老严与老董事长中间,骄傲得像只小天鹅。静笃看着看着,就不期然地笑了,心又软又空,悬在半空,无处着陆。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感,不过短短几天,就这样想念。而他并不知道,苦或甜,都要自己吞咽。
柯翘来的时候,康瑞正值用人之际。她是唯一一个林邀星面试后钦点的人,由小文员一路升到副总经理助理。静笃一直不知道原因,直到看到柯翘的那一刻才明白。二十出头的小姑娘,长得像极了嘉眉,一个健康的、风华正茂的嘉眉。
林邀星开始把很多事交给柯翘处理。明明是刘副总的人,却像是代替静笃成了林邀星的助理,就连出席酒会林邀星也不再叫静笃陪同。他说:“你还有事要忙,柯翘陪我去就好。”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好。”
有些事是需要资格的,她连那种资格都没有。要不是后来发生的事,她大概永远都会这样,像个旁观者。
年底,康瑞遭遇到又一次危机。露美尼发布的新款包与康瑞正准备推出的主打款几乎一模一样。设计图是商业机密,除了设计师与林邀星,只有刘副总经过手,显而易见,康瑞出了内奸。静笃起先怀疑是刘烁,直到偶然在街头看到柯翘上了一辆路虎。那辆车静笃也坐过,属于邱家鸣。
隔天她把这件事告诉林邀星,他并不见得有多惊讶:“你怀疑柯翘?”
“难道她不值得怀疑吗?”她反问。
“别失去判断力,静笃。在康瑞,柯翘不可能代替你。”顿了顿,他说。
他以为她心理失衡,刻意诽谤。她却说:“失去判断力的是你,林总。”
她的意思再清楚不过。林邀星没再笑,而是深深地看着她:“你认为我在袒护柯翘,就因为她长得像嘉眉?”
她没说,他却把话说了出来。静笃摇头:“她不是嘉眉,嘉眉已经不在了。”
这是回答,也是提醒。
有风从北边的窗子刮进来,林邀星微微一僵,又听到她说:“如果你要找替代品,至少,我会对你忠诚。”
这根本不像是一句情话,但她豁出毕生的勇气,也只能说到这里了。
那张脸还是平淡无奇,镜片下的眼仁儿却又黑又亮。林邀星不知怎的想起那天她穿着绿色的裙子,被他牵着在街头狂奔。丝质的裙摆偶尔擦过他的皮肤,难得的旖旎温柔。
这些年一路走来,她永远安静坚定地站在他身边。他不是个不解风情的人,不会不懂。可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有一点动心就能轻易开始一段感情的林邀星了。
他终于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没有必要,静笃,你只需要对康瑞忠诚。”
7
那晚林邀星所想,静笃不会知道。第二天,她依然是那个沉默寡淡的宁静笃。有些话一生只说一次,耗尽了所有力气,有些事过了就是过了,再没有第二次。
柯翘似乎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依旧跟在林邀星身边,巧笑嫣然,左右逢源,替康瑞赢得了不少商机。林邀星对她越来越好,随手送的礼物早已超出上司对下属的范畴。有些阿谀奉承之辈开始讨好柯翘,连静笃都觉得,柯翘是真的比自己更适合坐那个位子。
设计图外泄事件以后,有高层提议将已经投入生产的产品放到市场上低价出售,尽可能地挽回损失,却被林邀星否决。他要重新打造一款产品,这一次的保密工作几乎滴水不漏。 但静笃还是不放心,一周后公司组织度假,她比柯翘先一步坐上林邀星的车。他看了她一眼:“什么事?”
“就算你相信柯翘,这一次也别让她参与。”
“你觉得我会经不住诱惑,不惜把公司卖掉?”他笑起来。
“你不会,就当我没说过。”她打开车门。
门快要合上的那一刻,她听到他说:“有些事,过几天就会见分晓。”
可当晚静笃在酒店走廊里,还是看到林邀星与柯翘一同进了房间。门“咔嚓”一声关上,再没任何动静。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之后才回到自己的房间。
几个月后,露美尼再度召开新品发布会。许多人担心重蹈覆辙,不料事情却峰回路转。康瑞紧随其后推出当季主打,无论从外形还是质量都远胜露美尼。之后柯翘被辞退,理由是泄露商业机密。连带她在康瑞的关系网被连根拔起,快得让人猝不及防。
好像是早有预谋的。
静笃心里冒出一个念头,直奔林邀星的办公室:“你早就知道?”
其实林邀星一开始就知道柯翘是邱家鸣的人,他故意与柯翘亲近,借她之手,将假设计图泄露给邱家鸣,再推出真正的新款,将露美尼打得措手不及。
他抿了一口咖啡,并没有否认。
那个花花公子,那个落魄时连轻生都不敢的男人已经不见了。静笃看着他,突然由衷地笑起来。四目相对时,他也笑了:“真怕你一气之下去了邱家鸣那里,我可就完蛋了。”
似玩笑,也是真的。
她却认真地说:“我不会。如果哪一天我要走,也不会出卖你。”
她将自己剖白在他面前,没有一丝矫情,不留任何底牌。
林邀星脸上一贯漫不经心的笑容淡了下去。
8
静笃重新站回了林邀星身边。他们的关系越来越亲密,是战友,是朋友,也是亲人,唯独不是爱人。他们一起攀越过无数座险峰,失败过,也欢呼过。
曾经有一名员工因挪用公款被林邀星辞退,纠集了一帮地痞来闹事。那会儿林邀星人在国外,静笃单枪匹马与那人谈判,最后那人悻悻地走了。后来林邀星问她:“你跟他说了什么?” “要是他再这样,我就把他的那些丑事放到金融中心的大屏幕上滚动播出,让他没办法再就业。”
林邀星听得笑出声:“你变了啊静笃。”
那年是2003年,她认识他的第五年。五年的时间不长也不短,改变的又岂止是一个人?这些年,他变得越来越不动声色,狡猾而强大,而她也学会了长袖善舞。只有在彼此面前,他们才会摘下面具,做回原来的自己。
春末夏初的时候,静笃跟林邀星去了一趟意大利,参观当地的手工作坊。他跟着师傅做了一双皮鞋送给她。宝蓝的平底山羊皮鞋,又软又轻,他蹲下来,亲手给她穿上。那一刹那她想,他要想对一个人好,那个人该有多幸福。
那是她最快活的时光,只可惜好景不长。
回国途中,她的眼镜掉在地上碎了,成了半个盲人,一路都由他牵着走。他问她:“你的眼睛不太好?”
“嗯,动过手术。”
“嘉眉当初也签过角膜捐赠书。”半晌后,他说。
车子刚好经过一条深长的隧道,她的视线一片模糊,仿佛回到了1999年初夏的那片废墟中,许多光影梦境般掠过脑海。离开隧道的一刹那,眼前骤然光亮了,她记忆中那些走失的片段也一并回来了。
从意大利回来后,静笃向林邀星告假,林邀星没问理由,直接就批了。那七天里,她想了很多,最后,她决定向他坦白。她没想到的是,有些事,他早已经知道了。
他们约在附近的茶室见面。她进去的时候,他朝她望过来,眼里有种她从未见过的陌生感。
她的心“咯噔”一下,他已将一份文件推到她的面前。那是一份角膜捐赠书的复印件,捐赠人是嘉眉。而在被捐赠人一栏里,写着三个字:宁静笃。
“你要跟我说的,是什么?”他看着她。
她低下头,终于开口说:“那天的事,我想起来了。”
那片无边的黑暗里,她第一个看到的人其实是嘉眉。当时的嘉眉还活着,用虚弱的声音喊她:宁老师,救救我……
可直到最后,她也没救她。
林邀星的心慢慢收紧:“你早就知道角膜捐赠的事,所以看着她死去?”
静笃蓦地抬头,脸色煞白,很快又变得木然:“我不知道。”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他沙哑地问。
9
因为你。有一刻,静笃差点喊出来。
在她努力想要靠近嘉眉时,她看到了林邀星。他一条腿被货架压着,痛苦地闭着眼睛。那一刻她其实什么都没想,行动已比想法更快一步。当她将他安置在安全地点后,浑身的力气像被抽干,再度昏迷了。
醒来时,嘉眉已经不在了。
可这些事,说不说都一样,她知道,林邀星是不会相信的。纵然相信,他也不在乎。他追问她为什么,其实他一点也不在乎她到底为什么没救嘉眉,他在意的是结果。他恨她没能救回嘉眉,恨她令自己永失所爱,所以,不惜用最大的恶意揣测她。
走出茶室时,天色已暗,乌云在灰蓝色的天空集结。一切都结束了,静笃想。那一刻她竟然是平静的。有些人如神祗,从来不妄想拥有,就不会有绝望的苦痛。
令她感到意外的是,林邀星并没有辞退她。这些年她在康瑞早已占有一席之地,没有她,他等于被斩断了翅膀。他早就不是曾经那个意气用事、为所欲为的男人了。
2003年深秋,林邀星安排静笃与露美尼的人见面,谈合作细节。在商场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在这个新人辈出的时代,康瑞与露美尼终于意识到只有强强联手,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静笃已经好久没见过邱家鸣了,会谈结束后,他送她回公司。一路上她都沉默着,倒是他先开了口:“你不用这样。我承认当初那些事我做得不上路,但我只是想向你证明,我不比林邀星差,我有我自己的方法。”
她不说话。
“你笑起来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他突然问。
静笃怔了怔,看向窗外:“我到了。再见,邱总。”
她根本没兴趣知道他的言下之意。邱家鸣看着她,就像第一次看到那个沉默木讷的十五岁少女宁静笃。当时他问她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笑起来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可惜她根本就不记得了。感情的事,有时哪怕倾其所有也不一定能如愿,像他和静笃,静笃与林邀星。
于是,他心底那缕淡淡的情愫,终究也只能化为昨夜长风。
公司的年会上,林邀星喝醉了,静笃扶着他走出饭店的时候,听到他嘴里喃喃:“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静笃,可那又怎样呢……”
他知道,她从来不是那样卑劣的人。可那又怎样呢?他依旧无法面对她。因为她见证了嘉眉的死亡,所以连带她也成了他的紧箍咒,一念起就有绵绵不绝的痛。
后来,静笃将他送到门口的的士上,付费的时候,她看到了钱包里的那张照片。
照片是老严不小心掉落,她偷偷藏起来的,是她拥有的唯一一张林邀星的照片。年幼的林邀星高傲得像一只小天鹅。
辛苦的时候,寂寞的时候,她都会看看这张照片,然后微微一笑。死亡真霸道,她曾经想,她是永远也争不过那个不在人世的姑娘了。后来却是庆幸的,至少,他的身边,再也不会出现别的人。在深长而静笃的时光里,她以另一种方式拥有了他,纵然卑微却喜悦。
那就这样吧。
10
就这样吧。
无能共你铭心一场,一同老去也算风雅。
更新时间: 2020-09-09 2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