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卷耳白
1
丁一航从未想过姜芸荷会约他坐摩天轮。
姜芸荷一直都很漂亮,聪慧干练的漂亮。身材高挑,齐耳短发,处事利落,手段非凡。她的美与天真烂漫不相干,丁一航想不到她亦会如小女生那般想要坐摩天轮。那会儿的夜色将她白日的精明柔和了,她眼底有一把细碎的星子,倒显得有几分童真。
这样的姜芸荷让丁一航难以拒绝。
要是知道之后会发生的事,他大概就没那样的勇气了。摩天轮在途中突发故障,巨大的器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随后便彻底罢工了。官方广播告知游客,维修人员正在进行抢修,时间暂无法预计。也就是说,他们这些人会像衣物一般被晾晒在空中,生死难料。
几秒钟的死寂后,有人开始情绪失控。而丁一航眉头紧蹙,脸色微微发白。倒是姜芸荷,略微的错愕之后便恢复了冷静。她递给他一瓶水,扭头被他的神情吓了一跳:“你不舒服?”
“感觉有点闷。”他闭了闭眼。
姜芸荷不知道丁一航有幽闭恐惧症。而这件事,除了丁一航的家人外,只有一个人知道。
时间过得很缓慢,丁一航在深呼吸中维持着冷静。而姜芸荷望着窗外,漫天的星辉下,游乐园就像是蝼蚁城堡。她突然问他:“记得陈奕迅的《幸福摩天轮》吗?”
她轻轻哼起来,虽有些走调,却挺认真的。唱到一半时她停了下来:“要是我们现在死了,丁一航,你都还没向我求婚呢。”
丁一航一怔,仿佛眼前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姜芸荷。
姜芸荷是独立而洒脱的,她每天沉醉于工作中,时常做空中飞人,谈个恋爱都鲜有空暇。恋爱一年半,她从未问他讨要过未来。可这时她似笑非笑,眼神专注。
四周的空气越发稀薄,丁一航艰涩地说:“下去再说好吗?”
她却突然变成固执的小孩:“你会不会向我求婚?”
座舱内一时万籁俱寂,广播就在那一刻突兀地响起,他们很快将返回地面。踏出座舱的那一刻,丁一航有片刻的眩晕。他的手机铃声响起,是一条短信:加班别太累,炖了莲藕排骨汤,等你来喝。
发送人的名字是“芸荷”。
姜芸荷在他的身后问:“谁的短信?”
“广告。”他按了删除键。
合上手机,他突然想起姜芸荷在高空中哼的那首歌——心惊与胆战去建立这亲厚关系,沿途就算意外脱轨,多得你,陪我摇曳……
生死未卜的那一刻,他真的有一瞬已做出选择。
2
丁一航喝到莲藕排骨汤是在隔天。
莲藕软糯,排骨精瘦。乳白色的汤,撒上胡椒粉,简直是人间美味,丁一航喝了一碗还感觉不够。他爱喝汤却不会炖汤,直到遇到芸荷,楚芸荷。
楚芸荷坐在他的对面,看着他把汤一点一点喝光,好像这样她就饱了。丁一航抬起头:“你怎么不喝?”
她却将一碟凉菜推到他面前:“试试这个,放了玫瑰米醋。”
丁一航瞥到她的手指有一圈红肿,皱眉道:“怎么弄的?”
“烫的,没事。”她赶紧缩回手,有一绺碎发垂下来。
他有些无奈:“你又瘦了,应该多吃点。”
那一刻他不知怎么会想起姜芸荷。姜芸荷亦很瘦,但她生得高挑,又会穿衣打扮,像是天生的衣架子。而楚芸荷太瘦小了,不到一米六,长发把脸都给遮没了。她脸红羞涩的模样总是让丁一航想起受惊的小白鸽。
姜芸荷,楚芸荷。
很久以前假如有人说他会爱上同名的两个女人,那他一定会觉得荒诞。可事情就这么发生了。他想起自己小时候被母亲拖着去算命,小屁孩压根儿不懂那些,这一年来却似乎懂了。就好像有一只命运之手在他面前,他无能为力,只能任由自己被拖拽进去。
那支签上写:梯山航海,云河难渡。
丁一航初遇两个“芸荷”,是在同一天。那会儿他刚进“万灵珠宝”实习,被安排参加一个让街头陌生人互相拥抱的公益活动。他最先遇到的是姜芸荷,她穿着洋裙,在一群赞助商中左右逢源,姿态优雅,无懈可击。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被她吸引。直到她回到休息室,坐在沙发上揉腿,他想也没想便走进去,取出一双拖鞋递给她:“这是新的,姜总。”
拖鞋是为工作人员准备的,连她的助理亦忙到忽略了。姜芸荷惊讶地打量他,得知他的名字后微微一笑:“记住了。”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公司高层姜芸荷。那会儿他根本没想过会跟她发生点什么,更没想到之后会遇到另一个“芸荷”。
楚芸荷是参加活动的路人。丁一航还记得那天她穿着十分土气的裙子,明明鼓足勇气上前,被拥抱时却僵硬得如同木乃伊。他过去安慰她,她怯怯地看着他:“对不起。”
“你又没做错。”他失笑道。
后来他在活动名册上看到她的名字,芸荷。同样的名字,完全不同的两个女人。
楚芸荷是为了练胆来的。那时她刚到夜场驻唱,每次上台都浑身僵硬。她太需要这份工作了,偶尔在宣传单上看到这次活动,便想来让自己变得勇敢一些。
她是孤女,寄住在舅父家,生活过得十分艰辛。这些都是丁一航与她熟稔后才知道的。她将他当成这座城市唯一可以信赖的人,总是炖汤给他喝,带着些小心翼翼的讨好。
而他与姜芸荷的关系亦变得越来越亲密。姜芸荷没骗他,她真的记住了他。“拖鞋”事件之后,在公司偶遇,她会主动跟他说“嗨”。她不像一般的富家女,她直率大方,不遗余力地提拔他。他曾问她为什么,她说因为她相信他能磨砺成器。而他亦没辜负她,做事谨慎又刻苦。他们并肩作战,充满默契。
那时他大概已经走在悬崖峭壁上,只是自己并未意识到罢了,直到楚芸荷出了事。
楚芸荷在夜场被人骚扰,丁一航赶到时她正缩在墙角哭。她是那么柔弱,像在狂风中摇摆的野花。他将她带到夜场老板面前,说她不干了。走出夜场,她小声地说:“我不能不干,我需要钱。”
“我养你。”他脱口道。
她瞪大眼睛,眼底的水汽又氤氲开来。
那天他很晚才回家,手机上有好多个未接电话,全来自姜芸荷。但他实在是太累了,挨着枕头便陷入沉睡之中。第二天被敲门声惊醒,他开门便看到了姜芸荷。她缓缓舒了口气:“为什么不回电话?”
他一怔,调侃道:“资本家连睡觉的时间都要剥削?”
姜芸荷静静地看着他:“你认为我是以上司的身份来找你?”
“不然是什么?”
“我打了你十九个电话,你一个都没接,我怕你出事。丁一航,我担心你。”
干练冷静的姜芸荷眼底带着一点小小的懊恼,似乎想掩饰,最后却放弃了,坦坦荡荡地直视他。清风徐徐,丁一航心底好像有什么东西轰然塌陷了。
3
“高空逼婚”后,姜芸荷似乎完全失忆了。
丁一航松了口气,又莫名有些失落。某个周末,他接到姜芸荷打来的电话。她刚搞定了一个难缠的客户,开始放大假,他们相约一起吃饭。姜芸荷不会做菜,对吃食却极讲究。这趟他们去的是越南餐厅,丁一航问她:“那个客户难缠到什么程度?”
“中东人,正斋戒。”
那是个穆斯林教徒,在斋月里,从黎明到黄昏不吃饭亦不喝水。他们有着自己强大的信仰。她问他:“你有没有信仰?”
“你呢?”他随口反问。
她没回答:“我们去旅游吧。”
“去哪儿?”他一愣。
她咬了一小口越式春卷:“越南。”
两天后,他们抵达越南。姜芸荷不是初次来越南,她没去过的地方很少。但丁一航却是初次,他认真查阅攻略,看得姜芸荷直笑:“你身边可是最好的导游。”
她帮他安排了最值得走的路线和不可错失的美食,任何事都无须他操心,只要安然享受这趟异国之旅便好。他们一连走了三座城市,每晚都住酒店,要两间房。一年半的恋爱时间,他们并未有任何实质性的亲密。
第一天,他们去了西贡邮局和红教堂。第二天,他们在美溪沙滩晒太阳。姜芸荷买了两件越南传统服装,奥黛,一件红,一件蓝。第三天,丁一航患上重感冒,于是他们的旅程提前结束,回到胡志明市。
这座城市原本叫西贡,杜拉斯的西贡。他们住在范五老街的民宿中,那是一间蓝色的房子,有幽暗的百叶窗。他很意外她没选星级酒店,她说这里很像杜拉斯住过的房子。
帮她收拾完行李,他问她:“我的房间在隔壁?”
“只有一间房。”最后一晚,她只预订了一间房间。
她的笑容里带着一丝狡黠,从身后抱住他。咸湿的风吹来,呼吸间有槟榔的味道:“越南的传统,吃过槟榔就意味着可以成亲了。”
那是一种邀约,他本该扭过头亲吻她,方不辜负这良辰美景。但他却轻轻推开了她。她目光灼灼:“丁一航,你该不是不行吧?”
他蓦地咳嗽,好不容易才止住:“我感冒了,会传染给你。”
“开玩笑的。”她最后笑起来。
等他走后,她眸底的笑意缓缓沉淀。
丁一航曾问她有没有信仰,于一个女人来说,有什么比爱情这种信仰更让人执着的?洒脱如姜芸荷亦不能免俗。她打开窗子,那条黑黝黝的河流,曾因杜拉斯的《情人》而令人向往。但没有爱情的渲染,它亦只是一潭泥浆。
从越南回来,丁一航在某天下班后去了楚芸荷的便利店。她早已不再驻唱,他给她开了一家小小的便利店。他到达时,她正在整理货物,瘦小的身子爬上爬下。收银台上放着一盒包装精美的礼物,他问她是什么,她小跑过来:“朋友送的越南特产。”
“你朋友去了越南?”他讶然。
“嗯,和男朋友去度假。”她认真地打量他,“你工作忙就不用来了。”
她便是这样,不索取,亦不纠缠。等他想到她时,她总会在那里。他不禁有些心软:“带你出去玩玩,想去哪里?”
她一愣,眼里闪烁着羞涩的惊喜:“我想去城南公园。”
楚芸荷太容易满足了,城南公园里的郁金香开了,她便高兴雀跃。她站在花海中,穿着格子棉布裙,如果不是那样的身世,她应该还在念书。丁一航静静地看着她,情绪复杂。
午饭他们是坐在长椅上吃的她做的便当,她送他一条围巾:“我织的,别嫌弃。”
他接过来:“秋天都还没到。”
她沉默片刻:“我怕到时会来不及。”
她的皮肤在阳光下像白瓷,他微微靠近,最终只是帮她理理头发。这是他最后的底线,如同没有回应姜芸荷的邀约。好像这样,到了某一天,便不会有太多愧疚。
你的心里是否也住着两个人?她们是你的一对眼珠,舍弃谁都会有剜肉之痛。
4
其实丁一航并非没有做过选择。
越南之行后,他的感冒反反复复。姜芸荷陪他去过一趟医院之后便飞去了香港,忙到天昏地暗,偶尔才打电话来慰问。
楚芸荷打电话来时,丁一航正在输液。她打了车飞奔过来,外面下着雨,她浑身湿漉漉的,安静地守在他身旁,时不时看看他的盐水袋。护士拔针的时候,他手背上有鲜红的血渗出来,她顿时红了眼眶。丁一航问她怎么了,话音刚落,她的眼泪便掉落下来。连护士都跟他打趣:你女朋友可真心疼你。丁一航只得无奈地哄她:“没事的,又不痛。”
楚芸荷摇摇头,丁一航不明白自己在她的心里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存在。她这二十年跋山涉水,颠沛流离,他是她仅剩的温存。她视他如珠如宝,打湿一角亦舍不得。
她陪他回家,看着他吃完一大碗浓稠的小米粥才离开。她走后,丁一航回想起她戴着围裙站在橘色灯光下的模样,掀锅盖时,她将手指放在耳背上。人在病中总是脆弱,那一刻,他竟觉得两人如老夫老妻。
或许他该跟姜芸荷谈谈,等她从香港回来后。
然而很快,他的生活便被一桩意外打乱了。珠宝展上,一颗价值连城的红宝石被盗,有人看到丁一航曾单独回过更衣室。半小时后,那颗红宝石在他更衣室的储物柜里被找到,丁一航被停职接受调查。
他在阳台上抽了一晚的烟,烟雾缭绕中,不停地拨打姜芸荷的电话。直到第四天的傍晚,电话才终于接通,他刚开口便被她打断:“我现在很忙,过几天再说好吗?”
她的嗓音有些喑哑,却斩钉截铁。
挂断电话,丁一航盯着远处的斜阳苦笑,她大概也是怀疑他的吧?人证物证俱在,她没法无动于衷。他蓦地冲出去,驱车去公司。在顶层姜芸荷的办公室外,他听到她用冷峻的声音说:“公司没亏待过他,他竟然这么做。”
像是蓦然被丢到隆冬结冰的湖水里,他推开门闯进去。姜芸荷正与一位公司元老面对面坐着,见到他微微一愣。他径直走到她面前:“我没做过。不管你信不信,反正不是我做的。”
“你还在停职阶段。”她皱眉。
“你不信?”他站定如雕塑。
曾经他们并肩作战,默契十足。但此刻,连她亦不信他。丁一航眼底冲动的炙热褪得一干二净,笑得嘲讽:“那么现在,我该做些什么?”赔偿公司的损失,或是去坐牢?
“赶快复职,我都要忙死了。”姜芸荷微微一笑。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她。那位元老拍拍他的肩:“姜总已经查清楚了,这件事与你无关。”
原来事发后,姜芸荷搭夜航班机返回,亲自配合警方进行调查。公司里难免会有非议,她顶着压力,不给自己留退路,甚至好几天不眠不休。幸好她做事向来雷厉风行,有手腕,也有人脉,很快便查到是有人眼红丁一航平步青云,故意栽赃陷害他。
后来丁一航问姜芸荷:“为什么那么笃定不是我做的?”
她想了想:“因为笃定自己的眼光。”
十八岁时的姜芸荷已能从一堆石头中挑选出价值连城的宝石,她一直清楚自己想要什么。选定一个人,便相信他会发光。她扬起下巴颏:“所以,千万别让我失望。”
他所有的话都哽在喉头说不出来。
5
后来丁一航想,一切的贪婪,都源于贫瘠。
他出身在一个贫瘠的家庭,父母是普通的打工仔,还有个弟弟叫一帆,从小身体孱弱。为了养家,父母常年在外打工,微薄的关爱亦给了有缺陷的弟弟。直到他靠自己的努力离开了那座小县城。
无论物质还是爱,他都拥有得太少,所以才会渴望更多。
家境优渥,能干聪慧的姜芸荷一直是他的理想型。但楚芸荷带给他的温暖,亦让他像流浪的动物贪恋一点点星火般舍不得离开。
初秋的时候,丁母来看丁一航。
丁一航去车站接她,陪她逛商场,还看了一场电影。他没想到在取车时会遇到姜芸荷。姜芸荷远远地看着他身旁的老人,一脸惊讶。他只好替她们介绍:“这是我的母亲,这是我的上司,姜小姐。”
姜芸荷看了他一眼,对着老人笑笑:“伯母,叫我芸荷吧。”
后来三人一起去吃饭,丁一航从洗手间回来,便看见母亲正握着姜芸荷的手说:“真是谢谢你了,姜小姐,你人真好。”
见到他,丁母笑着说:“一帆也老大不小了,一直没个正经工作,妈就想托你们老板给找份工作。这不,正好遇到了。姜小姐答应让你弟弟去看守仓库。”
丁一航只觉得脑袋“轰”一声炸开,片刻后才哑声道:“妈,我送您回家。”
等他将老人安顿好,这才发现姜芸荷的车子停在公寓楼下。他走下楼,她看着他:“你生气了?”
他点燃一支烟:“只是觉得很难堪。”
她从他手里拿过一支烟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你看,丁一航,我加班时也抽烟,还披头散发地睡在公司。谈生意时也求人,低声下气地求。谁也不比谁好过。”
他看向她,她的眼底有着理解的笑意,他的心头陡然涌上一股热流。她笑着说:“我爸这几天回国,一起吃顿饭?”
他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姜芸荷的父亲姜国青是商界传奇,十九岁白手起家,如今资产过亿。出乎丁一航的预料,姜国青很和善,几杯酒下肚,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道:“小丁,如果你有意向自己创业,那资金和人脉都不是问题。”
这曾是他向往的生活,事业有成,娇妻美丽能干。他在酒精的作用下醺醺然地想,就这样吧,这样也挺好。
回去的路上,他走进万灵珠宝的门店,挑选了一枚简单的戒指。回到家,丁母就迎上来:“姜小姐炖了汤送过来。”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谁?”
“她说她叫芸荷,我当时正在洗澡,还来不及开门,她就把保温盒搁门口了。”
保温盒里是香喷喷的当归鸽子汤。他想起曾不经意间向楚芸荷提过母亲要来。
他蓦地转身往外走,走了几步却顿住。身后的丁母还在絮絮叨叨:“娶妻娶贤,我还怕姜小姐太能干,会不懂得照顾人呢。现在总算放心了,知冷知热的姑娘才适合过一辈子。”
丁母将两个人当成了一个人,丁一航无声地将那枚戒指放进了口袋里。
隔天跟姜芸荷一起散步,秋风很凉,他将外套给她披上,她在口袋里摸到那个宝蓝色的纸袋,他淡淡地解释:“是送我妈的首饰。”
6
丁一航不是没想过两个“芸荷”总有一天会遇到。他设想过一千种场景,却未料到会是这样。
他与姜芸荷一同去拜访客户,工厂位置偏僻,偏偏在楚芸荷的便利店附近。开车经过那家便利店时,姜芸荷问他:“要喝点什么?”
他心不在焉地回答:“纯净水。”
她将车停在马路对面,他看着她穿过马路,走进那家熟悉的便利店。楚芸荷给她拿了两瓶水。付完钱,姜芸荷正要出门,意外发生了。一个男人闯了进去,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对准了楚芸荷。他听到楚芸荷发出尖叫声,而姜芸荷愣了愣,似乎想去救楚芸荷,反而被男人挟持。
丁一航拔腿便要跑过去,然而下一秒,却突然像被定住了。
劫匪有刀,如果他莽撞行动,大概只能救出一个人。是姜芸荷还是楚芸荷?他竟感觉有一刻根本无法选择。或许还有另一种方法,他拖住歹徒,好让她们逃脱。他并不怕死,但要同一时间出现在她们俩面前,这比死亡更让他恐惧。
无数种情绪交织,最后他选择了报警。挂断电话的那一刻,他靠在椅背上,浑身犹如虚脱。原来他不是无法选择,他只是又卑鄙又懦弱。
那场意外最终化险为夷。楚芸荷的尖叫声引来了路人,最后劫匪松开了姜芸荷,慌忙逃窜,正好被赶来的警察抓住。楚芸荷被带回警局做笔录,姜芸荷并未上车,打了个电话后便朝着他走来,并在他三米开外站定:“刚才你去哪儿了?”
“厕所。”一个谎要用无数个谎去圆,连他自己亦有些看不起自己。
她静默了一瞬:“我遇到抢劫了。”
他动了动唇,想问她有没有事,但终究没开口。大概是惊魂未定吧,她亦没在意,坐在副驾驶座上,换他开车。一路上她难得沉默,望着窗外神情茫然。直到分别时她才叫他:“丁一航。”
他回过头,她站在不远处,眼神清澈:“你大概想不到我有多么爱你,甚至到刚才那一刻,我脑子里想的是,还好你不在。”
他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
那天之后,他亦没再与楚芸荷联络。直到几周后她约他见面,穿着洁白的裙子,对他说:“舅舅病重,我要回老家一趟,便利店交还给你。”
“什么时候回来?”他良久才问。
她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分别时,她对他说:“再见,丁一航。”
她还是那个羞涩的女孩,眼底却有冷峻的决绝。那一瞬,他发现自己竟从未看懂过她。
再后来,楚芸荷的电话号码成了空号,她就这样骤然消失了,就好像从未存在过一般。毫无预兆的,生命中最难抉择的双选题突然就变成了单选题。
丁一航无须再费心思,亦没什么好再选的。他开始与姜芸荷出双入对,在公司亦成了半公开的关系。大方漂亮的姜芸荷,哪怕只是站在身边亦是最美好的风景,更何况她并非花瓶,聪慧能干,又能在事业上替他锦上添花。
那年冬天来临的时候,丁一航依照姜国青的意思开了一家自己的公司。公司规模不大,只有三五个员工,但他还是心生满足。几个老家的亲戚慕名而来,希望他能安排一份工作,他照单全收,安排得妥妥当当。丁母逢人便炫耀:“我们家一航争气,当了老板,女朋友也漂亮。”
每个深夜,丁一航都会站在办公室里俯瞰这座繁华的都市,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就好像一切都踩在脚底下,一切都很好。
他以为这样便是一生了。或许是一切都来得不费吹灰之力,让他笃信能圆满到老,却从未想过,有些东西会消耗殆尽,譬如爱情;有些人亦会心灰意冷,譬如姜芸荷。
春节时,他与姜芸荷一同去参加她大学室友的婚礼。姜芸荷毕业于美国百年名校,那场婚礼就像一场豪门宴,一桌子人,俱是业界翘楚,非富即贵。
那个年轻男人是最后到的,拿起酒杯,自罚了一杯,动作潇洒,神情淡定。在他来之前没人动筷子,仿佛只等他来才算开席。姜芸荷向丁一航介绍:“许琢,法医,刚刚回国。”
只一眼,丁一航便知道许琢与自己来自不同的世界。许琢身上有种与生俱来的气质,好像——姜芸荷。
7
许琢的出现像一道闪电劈得丁一航的天空裂痕丛生。
豪门公子哥,出身政治世家,却跑去当了法医。许琢在大学时便是风云人物,身旁不知有多少女人围着转,换女友的速度跟换领带似的。但他对姜芸荷不同,两家是世交,他们一起长大,又一起出国留学。
那天的婚宴上,许琢向丁一航敬酒,笑容不羁,眼神锋利。丁一航顺手为姜芸荷拿了一碟芒果沙拉,便听到许琢漫不经心地问她:“你不是吃芒果过敏吗?”
丁一航竟然从来都不知道。倒是姜芸荷不甚在意地接过去:“吃一点点没关系的。”
后来他送姜芸荷回家,不经意间聊起许琢。姜芸荷摇头叹息:“他呀,单身贵族,从小就没个正经,做事全凭心情。”
无奈的语气,却有种旁人参与不进的亲密。丁一航的一颗心感觉有些堵,他一言不发地将车越开越快,姜芸荷侧过脸望着他,情绪难辨。
许琢做事果然全凭心情,就算明知姜芸荷名花有主,依旧毫不避讳。他气场强大,追求攻势不动声色。幸好姜芸荷亦非凡人,大概早已习惯了,淡定至极,不远不近地与他维持着发小的关系。可丁一航却有些坐不住了,那种不安无声无息地渗透全身,让他很难受。
丁一航曾想,要是没有许琢的出现,或是没有之后发生的变故,他与姜芸荷会不会白头偕老?后来他才明白,打败他的其实不是许琢,亦不是那场变故,而是他自己的自私与懦弱。
谁也没有想到,看上去健康硬朗的姜国青会在一夜之间被送进ICU。接到病危通知书的时候,丁一航第一次看到时刻完美的姜芸荷流露出脆弱的一面。她缩在墙角,身子止不住地颤抖。他把她抱在怀里,安慰她会没事的。她摇头:“不,就像当年妈妈离开我一样,爸爸也会离开我。你呢,丁一航,你会离开我吗?”
“不会的,永远不会。”这是他的真心话。那一刻,他是真心想要陪她到老。
誓言之所以令人心动,是因为当时,总是情真。
那晚他没有回公寓,留在姜芸荷身边。睡梦中她亦紧紧抓着他的手,就好像溺水时抓住了浮木。
三天后,姜国青还是去世了。与此同时,“万灵”的股市大跌。姜芸荷再能干亦不过是个不满三十的女孩,失去了姜国青的“万灵”就像一大块肥肉,人人企图分上一块。
姜芸荷拥有“万灵”40%的股份,倘若其余四位股东联手,她将失去父亲呕心沥血创立起来的公司。那些天她几乎夜夜失眠,被失父之痛与焦虑压得喘不过气来。这个时候丁一航才发现,自己根本就帮不上忙。她需要的是真真切切的帮助,而不是苍白的安慰。
他只能在她失眠时陪她望着窗外的天色渐渐泛白,帮她清理由于失眠而大把大把掉落在地板上的头发。直到事情在一周之后突然有了转机——股市在巨大动荡后竟奇迹般地趋于平稳,有人收购了另外40%的万灵股份。
收到消息的丁一航几乎下一秒便猜到了收购人是谁。除了那个人,还有谁会如此大手笔,只为佳人。但当他亲眼证实了,也还是有些控制不住自己。
8
丁一航是在天台上看到姜芸荷与许琢的。
许琢靠在墙上,姜芸荷站在他的对面,不知说了句什么,许琢懒洋洋地笑出声:“你以为那些股份是为了跟你交换什么?在你眼里我就是那种人?”
姜芸荷轻轻叹息一声:“当我欠你的。”
“得了。”许琢不耐烦地打断她,“我怎么做是我高兴。”
听他这么说,她倒是笑了。他看了她半响,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姜芸荷,你真是越来越矫情了。”
看到两人那样亲昵的小动作,有一股异样的情绪直冲丁一航的脑海,分不清是愤怒还是嫉妒。他见到许琢的第一眼便不喜欢他,那是雄性动物的天性。但此刻,他更痛恨许琢的这份潇洒,许琢的随心所欲,他永远都无法拥有。
几乎想都没想,他冲过去便给了许琢一拳。猝不及防的许琢后退了一步,神情冷冽。当看清是他时,脸上的神情却化为一抹嘲讽。而姜芸荷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丁一航,你先走。”
“我先走,好让他乘虚而入?”他冷冷地盯着她。
许琢看了姜芸荷一眼:“还是我先走吧。”
一时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有风吹得猎猎作响。姜芸荷一直背对着她,良久才转过身:“丁一航,你那一拳,是因为嫉妒?你嫉妒,是因为你爱我?”
哪怕遭遇再多变故,姜芸荷依旧很冷静。
“你是我的女朋友。”他顿了顿,道。
“你知道什么是爱吗?你真的爱过吗?”她突然问他。
丁一航哑口无言,当他回过神来,空旷的天台上只剩下他一个人。
那晚他在酒吧喝到深夜,脑子里全是姜芸荷的那句话。你真的爱过吗?他曾以为自己真的爱过,爱上两个不同的女人,左右为难。但此刻,他突然无法确定,究竟什么才是爱?
零点的钟声响起时,他迷迷糊糊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瘦小的女孩站在台上唱歌,分明看不清脸,他却还是认出了她。他没想到还会见到楚芸荷,四目相对时,她亦看到了他,搁下话筒就朝着他走来。他醉眼迷蒙地对她笑:“你好吗?”
她没回答,漆黑的瞳仁中是爱意、怜悯或是其他情绪,他无从辨认。她夺过他手中的酒杯:“别喝了。”
他眯着眼,轻声唤她:“芸荷,芸荷……”到最后,他已分不清是在叫谁。
她走过来轻轻抱住他,他一怔,回抱住她,像是要汲取一丝勇气。当他抬头时,就看到姜芸荷站在不远处,嘴边有一抹极淡的笑,她如解脱一般,转身走了。
丁一航曾以为当她们遇到,他会无从选择。可这一刻,他几乎没有思考便追了出去。冷风一吹,他越发头脑昏沉,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姜芸荷走掉。他追上她,抓住她的手,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看到她脸上交织的泪水,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姜芸荷哭,就连姜国青去世时亦不曾见过。
他不知怎么的便想起,那天劫后余生后她对自己说:你大概想不到我有多爱你,甚至到刚才那一刻,我脑子里想的是,还好你不在。
胸口酸涩得发胀,好像在一瞬间,他突然明白了什么是爱。爱是根本无须选择,灵魂会指引你追逐的方向。他低头想要吻她,她却退后几步,上了不远处的车。
那辆豪华奔驰他曾在婚宴酒店外见过,是许琢的座驾。
之后,丁一航再没见过姜芸荷。他的公司出事是在几天后,原本规模不大的公司周转出现了问题,员工纷纷辞职,很快将面临倒闭。
丁一航去找姜芸荷时,她仿佛并不感到意外:“我可以帮你解决公司的问题,但‘万灵’最近亦不太平,我不想再节外生枝。”
她喝了一口咖啡,神情平静,好似在与他谈生意。或许这才是原本的她,在商场打滚多年,她不应是个感情用事的人。只是从前的姜芸荷对他总是不同,所以才会让他产生错觉。
但她不知道的是,他并不是为了公司的事才来找她的。他不过是想见她一面,做最后的挽回。他艰涩地开口:“我们……”
“其实我也不知道爱究竟是什么,我也曾傻到想过,即使那个人不过来,但我可以过去呀。可是丁一航,如果我朝前走,你却不断后退,我又何苦浪费力气?”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其实许多事她早就知道。那些与他蹉跎的时光,不过是她在等着他回头,朝她迈出一步,然而他却一步又一步后退,离她越来越远。
像是蓦然释怀了,她极轻地笑了一声,走出去,再没有回头。
丁一航看着她离开,风吹过,眼角一片凉意。姜芸荷,如果我现在朝你走过去,你可还愿意站在原地?这句话,终于哽在喉头,再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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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便利店还给丁一航后,楚芸荷便回了酒吧驻唱。她的舅父没有病重,她亦没有回老家,一切都只是个谎言,只是她决定离开时对丁一航撒的谎。
那晚在酒吧见到丁一航,他喝得烂醉,迷迷糊糊地喊她“芸荷”,一声一声,铁石心肠亦会融化。但不知怎么的,她心里很清楚,他喊的不是她。
回到出租屋,她打开那个包装精美的礼品盒,盒子里是一件孔雀蓝的长袍。那是越南的传统服装,叫奥黛,是一个朋友从越南旅游回来送她的礼物。
她的那位朋友姓姜,名芸荷。
那个与她同名的女子,她们其实很早之前便相识了,早到与丁一航初遇是在同一天,甚至还要早一些。那天她面临被老板解雇的困境,为了练胆去参加那个公益活动,躲在角落里迟迟不敢上前。姜芸荷注意到她,走过来朝她微笑:“你试着迈出一步,或许世界便会全然不同。”
她便是听从了她的那句话,上前拥抱了陌生人。
因为相同的名字,性格、背景完全迥异的两个女人竟一见如故,情同姐妹。
她们时不时会见面,说工作,谈感情。忘了是哪一天说起的丁一航,仿佛是女人特有的第六感,让她们俩明白她俩爱上的是同一个男人。
约定便是从那时开始的。她们相约各凭本事去争取丁一航的爱,并说好最后无论谁赢,另一个人都要心甘情愿地退出,就当一切从来不曾发生过。
但她们还是不同的,姜芸荷很主动。楚芸荷告诉姜芸荷丁一航有幽闭恐惧症,姜芸荷在摩天轮上逼婚;在越南开一间房;又安排父亲与他见面。而楚芸荷被动,只是默默地关心他,期望能用小火炖出浓汤来。
可她们爱的那个男人啊,他是那样自私懦弱,优柔寡断。她们都输了,只是最后最先抽离的人是楚芸荷,而不是潇洒的姜芸荷。拥有一双慧眼的姜芸荷偏偏看不清爱情,又或许她早已看透,却不甘放弃。
幸好在酒吧的那晚,楚芸荷终于让姜芸荷幡然醒悟。到底还是姜芸荷,不会放任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在最后一刻急流勇退,纵然千疮百孔,至少不会死。
某个初秋的深夜,月光正好,她们曾聊过爱情究竟是什么。
姜芸荷说爱情就像是股市,有闲钱的越赚越多,倾其所有的越套越牢。唯一的办法是快刀斩乱麻,虽然会输,却不至于倾家荡产。
而楚芸荷说,腐坏的爱情像手上长的倒刺,每碰一次便会疼一次,只有拔掉才会好。
那伤口起先会疼,过后会愈合结疤,长出粉嫩的肉,日复一日,焕然如新。
爱得惊心动魄死去活来,有一天,亦不过如此。
更新时间: 2020-09-09 2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