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花寂寞红

发布时间: 2020-07-01 21:07

分类:耽美甜文 / 睡前故事

宫花寂寞红

文/焦尾琴鸣

她身为帝王,这世上又有什么是她求不来的呢?

(一)只恐双溪蚱蜢舟,载不动,许多愁

“砰”的一声闷响,是一方上好的端砚碎在玉阶上的声音。

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绣着云龙暗纹的宽袖在御案上用力一扫,砚台连着几十本奏折倏然砸地:“谁胆敢再提此事,格杀勿论!”

这是女帝孟眠登基三年来,第一次在朝堂上发此雷霆之怒。

整个光华殿一时鸦雀无声,阶下几个跪着请求严惩阉贼的老臣活生生吓出一身冷汗,惊慌之余,不由垂首叹气。

那几十本奏折口诛笔伐的是同一个人——宦官陆子修,折子上参奏的罪过却五花八门,从逾矩建宅到卖官鬻爵,不胜枚举。

论这大嬴朝最有权势的人,除了身为三朝元老的宰相张如辅外,另一人便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陆子修。前者烈火烹油,门生遍天下;后者则是大权在握,僭权越位。百官上奏的折子要先经过他的手才能被呈到女帝跟前,其中利害,不言而喻。

这回,那几个谏官也只敢拣陆子修赴江南治水患的空子上奏,只是谁都没有料到,女帝庇护他的心意居然决绝至此。

人人都知道陆子修是女帝身边的人。十年前,孟眠还是公主的时候,陆子修就是她身边的内侍。

四年前,皇位更迭,陆子修的确护主有功。可是,自从孟眠即位以来,陆子修越发放肆,而孟眠视若无睹:“陆子修是奉朕的旨意,他的意思就是朕的意思。”

孟眠下朝回御书房的时候还不到晌午,可今日她在朝会之上与群臣周旋,委实太累了。说到底,她如今也不过十九岁。

孟眠正捏着太阳穴闭眼假寐,有太监禀奏大理寺少卿宋征求见。

若是旁人,孟眠这个时候定是闭门不见的。可宋征不同,宋征与她相识已有数年,五年前,先帝还亲自替他们二人指了婚。只可惜那时候孟眠年轻气盛,以死相逼求皇帝收回旨意,一场闹剧之后,这桩婚事也只得作罢。不过自那以后,宋征不知为何一直也没有另娶。

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孟眠对宋征存了一份愧意。当年其实并非他不好,而是她心中另有所属。

除此之外,孟眠一直嘱咐宋征查办一桩旧案,如今他来觐见,应是有了眉目。

那是前年的一桩赈灾银贪腐案。前年,江南大旱,颗粒无收,朝廷拨了上万两白银赈灾,只是,白花花的银子几经辗转,到百姓手里之时,只剩薄薄一口粥。那一年,饿殍千里,民不聊生。

果不其然,宋征禀告孟眠,称大理寺有探子回禀,前年的赈灾银多半流到了宰相张如辅的私库里。

“张如辅?”孟眠似乎并不意外,只是张家如今权势滔天,她也不得不忌惮。

宋征沉默了良久,而后又道:“微臣还有一事要奏。”

她皱了皱眉:“但说无妨。”

“陆掌印或许也参与其中。他此行下江南治水患,与宰相之子——淮南太守张誉私交甚密,赈灾官银贪污一案,他似乎也参与其中……”

张家门生众多已难对付,若再加上一个陆子修,两个最有权势的人联起手来……这天下究竟是谁的呢?

她面露不悦,站起身来拂袖欲走。

宋征还没说完,只听得殿门突然开启。宋征诧异转身,只见从殿外不紧不慢走入一个瘦削身影——陆子修回来了。他脸色阴沉,许是听到了什么。

这是孟眠给陆子修的特许,他出入她的宫殿从不用通传。

陆子修一回来,孟眠的眉梢顿时生了几丝笑意。她眼波流转,过了许久才道了一声:“又瘦了。”

陆子修嘴角微微一动,没有作声。他在孟眠面前是不讲究礼数的,宫中人人都知道。宋征见状蹙了蹙眉头,低声告退。

陆子修虽然是宦官,可论皮相,从前是一等一好的,当年他眉宇间更是有宦官难有的英气,连宫娥们都不禁替他惋惜。可如今不同了,他不仅越发消瘦,半张脸也被烈火灼伤,留下了密密麻麻的丑陋疤痕。

那还是四年前,先帝驾崩,成百上千的叛军攻入宫门。那一晚,孟眠的裕德宫起了大火,当她意识模糊、身陷火海之时,是陆子修逆着滚滚浓烟冲入大火中,拼死将她救了出来。可就在快要逃出殿门的时候,烧得通红的房梁轰然塌下。电光石火之间,他将她推了出去,他自己却被梁木砸中,被烧毁了半张脸。

也是那一晚,他不顾自己的伤势,在刀光剑影中冒死带她逃离了犹如炼狱的禁宫。

孟眠清楚,她的命是陆子修救回来的。

(二)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自从那次孟眠在朝堂上震怒后,满朝文武终于噤声,再也没有人敢参陆子修半句。只不过,这两日情势一转,除了极少数朝臣说治理水患之事,其他一个两个都开始催促起她的婚事来。

她已经十九岁了,寻常人家的女子这个时候早已许配了人家。

她作为女帝,却迟迟没有婚嫁。立国储乃国之大事,可她连子嗣都没有,储君更是无从谈起。

不过孟眠心里明白得很,那些大臣的心思并非如此简单,有些心思愚笨的,竟直接在奏折里说她和淮南太守张誉很是相配。

张誉?宰相张如辅的儿子。孟眠不禁冷笑,宰相这盘棋下得可真大。

晚来风急,吹得烛台上的火苗乱窜,案上光影明明灭灭,孟眠批奏折批得眼睛疼。她正生着气,陆子修用红木托盘端了一盏热茶进来,单闻茶香便知是她最喜欢的雨前龙井。

不过这一回,那茶盏旁边还有一个红木雕花小盒。看那盒上精巧的花纹,她便知是江南匠人的手艺。

孟眠起先有些讶异,随后抬头朝着他粲然一笑。她小心翼翼地揭开雕花盒子,像是触摸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其实,她身为帝王,这世上又有什么是她求不来的呢?

檀木盒中躺着的是一支红翡翠榴花金簪,她喜出望外。

他曾经也送过她一支用蜜蜡雕琢的榴花簪子,那还是四年前他们从宫中逃出后的事情。

她还清楚地记得那天是上元灯节,街上车水马龙、花灯高悬,她从小长在深宫,从没见过这般热闹的场景。

孟眠在一个琳琅满目的首饰摊前流连忘返,她看中的正是那支红色蜜蜡榴花簪。

璀璨花灯下,并不名贵的蜜蜡映着灼灼光辉,仿佛五月里红得胜火的榴花。

店家一眼瞧出了孟眠的心思,转头对陆子修道:“您看尊夫人这么喜欢,您就替她买了吧。”

店家的误会一时让孟眠羞得瞋目,可她的眼角眉梢出卖了她,那分明是蕴着笑意的。

陆子修却急了,一向木讷的他疾言厉色道:“休得胡说!”

店家笑着赔了不是,许是看出了孟眠想拥有这簪子的迫切心情,一支并不昂贵的蜜蜡簪子竟要价五十两,可陆子修还是毫不犹豫地买了。

后来孟眠才知道,那五十两纹银陆子修足足攒了两年。

五十两的蜜蜡簪子,在天家数不尽的金玉珠石中微不足道,她却独将它藏在放玉玺的紫檀木匣中。

她刚想起来,正准备将那支蜜蜡簪子拿出来给陆子修看,只听得陆子修突然开口:“这是淮南太守张誉托我献给陛下的。”

张誉?

那一瞬间,她还未触碰到木匣的手悬空僵住,似被冰冻住一般,脸也瞬间沉了下去,唯独嘴角轻轻勾起,不知是在自嘲还是嘲他。

她对陆子修和张誉暗中勾结之事早有耳闻,只是她万万没有料到,陆子修居然会连同宰相一党来算计她。

“张誉怎么知道朕喜欢榴花?”她明知故问。

他没有作声。

孟眠扬手一摔,那支翡翠簪连同外头的红木盒子一起滚到他脚边:“朕不喜欢。”

她曾经用匕首抵着喉咙,才逼着她的父皇收回赐婚的旨意。如今她不顾群臣反对,咬着牙拒不成亲。这些年来她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谁?究竟是为了谁?

不知是批了太久的折子,还是灯火太暗,她的眼眶熬得血红。

她问他:“你当真希望我嫁给别人?”

孟眠目不转睛地看着陆子修,试图在他脸上寻出一两丝别样的情绪。可他纹丝不动,神情是一贯的麻木:“陛下,这是天理伦常。”

她脱口而出:“你不是也不娶吗?我为什么要嫁?”

“您是一国之君,和常人不同,和我……更不同。国不可无继,陛下不可无嗣。”

“不就是国储吗?”她愤愤道,“朕过几日就昭告天下,立阿睦为储君!”

齐王孟睦是孟眠的皇弟,比她小五岁。按大嬴的国法,皇位既可立嫡立长,也可长终弟及。

陆子修不再说话,告退欲走。

在他快走到殿门口的时候,她突然开口喊了他的名字:“子修!”。

陆子修转过身来。殿内烛火明明灭灭,他看不清她的神情,只听得她声音沉痛且悲凉:“子修,回头吧!”

她叫他子修,这一瞬仿佛回到了他们共患难的那段日子。他们在京城外的山上搭了一个茅屋,一住数月,那时,她就是这样叫他的。

她并不怕他有朝一日要她的江山帝位,只怕他越陷越深,深到有一天她再也救不了他。

(三)旧愁添新恨,潇潇千万重

因为江南发大水,孟眠整日忙着治水患、拨库银,立储之事耽搁了几日。然而就在孟眠拟旨立储之时,太医院突然传来阿睦病重的消息。可孟眠明明前不久才见过阿睦。

那是十几天前,她经过御花园的时候,看见阿睦在太阳下给鸽子投食,一群白鸽呼啦啦地振翅而飞,他在一旁笑得开心,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不过十几天的工夫,一向身体康健的阿睦怎会突然病重,而且正好赶在她颁布立储圣旨之前?

孟眠深觉事有蹊跷,因此她不仅亲自去看望阿睦,还让大理寺少卿宋征陪同前往。

她到阿睦的宫殿的时候,阿睦躺在床上,蜷着身子瑟瑟发抖,看样子痛苦极了。

孟眠是通岐黄之术的,因此她屏退阿睦身边的太医,亲自上前替阿睦把脉。她唤阿睦的名字,可他已经失了意识。

阿睦的脉象虚浮而奇怪,她接着又察看了他的舌下等处。孟眠果真没有猜错,阿睦是被人下了毒,而且这毒侵入阿睦体内已不是一日两日。只是这毒蹊跷得很,不仅孟眠不知道,太医院的所有御医也都没有见过,如今只得开些滋补解毒的方子稍稍缓解一下孟睦的痛苦。

孟眠替阿睦盖好被子。在她将阿睦的手放入被子里的时候,她不经意看到了他手腕上的朱砂痣。

她不禁记起了从前的事。四年前的宫变,宫中其余皇嗣全部蒙难,只有阿睦和她流落民间。

只是他没有孟眠那么幸运,直到孟眠登基两年后,他才被人找到。

那时的阿睦已经沦落为京城中的小叫花子,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孟眠就是凭着这颗朱砂痣才将阿睦认出。

“阿睦,阿姐对不住你。”阿睦流浪的那两年,已经吃了太多的苦。孟眠早在心中起过千万遍誓,拼尽全力也一定要护阿睦周全。

孟眠正懊悔着,宋征走了过来,朝她微微颔首。原来,宋征在阿睦用过的羹汤中发现了异样。

孟眠蘸了些碗壁上的残羹一闻,不过轻轻一嗅,她整个人就已有些恍惚。虽然她不知这药的名字,但她敢断定这是一味毒药。

负责阿睦饮食起居的宫婢交代,这羹汤是内侍局特地送来的补汤,每日一碗,从未间断。婢女还说,这几日陆掌事也来过……

事到如今,孟眠已然明白了,陆子修并不想回头。

孟眠从阿睦宫殿中走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陆子修领着内侍府的人正好迎面进来,一众宦官、宫婢向她行礼。她从陆子修身边走过,淡漠的眼风在他身上轻轻一掠,眼底是无尽的悲凉。

孟眠的医术是她母妃教的。她的娘亲在被封妃之前是太医院的医女,因此在她懂事之后,她的娘亲就教她辨识各种药材。

她八岁那年,她的母妃因为不受宠幸,最终被困在四方朱墙里抑郁而终。

九岁那年,她用母妃教她的医术救了路边一个奄奄一息的小太监。后来,那个小太监代替她的娘亲,陪她在深宫熬过了最漫长的年岁。

十年前的那个小太监不是别人,就是今日权倾朝野的司礼监掌事陆子修。

只是,那个她曾经救下的人,如今为了权势,居然反过来毒害她的皇弟。

这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她突然记起她当年回宫的时候也是这样的黄昏,天边的火烧云红得凄艳。

那天,从皇宫驶来的马车停在了他们的茅屋前。她躲在陆子修身后,拉着他的衣袖不愿回去。

可侍卫不知奉了谁的旨意,执意要将孟眠带入宫里。双方不知僵持了多久,领头的侍卫终于失了耐心,直接下令对妨碍他们的陆子修动了手。一时间,十几个侍卫一拥而上,将他按倒在地上,一边对他拳脚相加,一边骂他“阉狗”取乐。

陆子修不是那些侍卫的对手,很快被打得满身是血,蜷缩在地。一双双硬底长靴狠狠碾过他的脸、他的手背,一时之间,骨头断裂的声音咔嚓作响,可他的手仍倔强地抓着她裙裾一角,死活不肯放。

孟眠哭得歇斯底里,拼了命地去拉那些侍卫,却反被他们架住了手臂。她这时才明白,那些侍卫其实并不是效力于她,所谓女帝不过是一个无力的空架子。

好在后来宋征也带着人赶来了,及时救了已经昏厥的陆子修。

宋征命人将陆子修抬进茅屋,还请了大夫给他诊治。宋征让孟眠不要太担心,可她还是在茅屋外守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陆子修醒来之后,孟眠才明白,身上的伤可以好,心里的伤却难以痊愈。

譬如曾经那双明亮、执着的眼眸已变得暗沉、冷漠,他不再顾及她的苦苦哀求,冷冰冰地要她回宫。

他说,从今往后,他再也不想被人肆意践踏,他想做人上人。

(四)前尘往事断肠诗,侬为君痴君不知

这么多年,她一直记得他想做人上人的愿望,也一直在明里暗里成全他。

她看着他从最卑微的宦官一步一步成为如今的司礼监掌事,也看着他从被他人鱼肉变成鱼肉他人。但她对他的所作所为充耳不闻,为他做了整整三年的昏君。

其实,于她而言,早些封下帝夫对她只有好处,这样既可以堵住朝臣们催促储君的悠悠之口,还能让宰相等人死了觊觎皇权的心。

既然他一直逼她嫁人,既然他已经对她至亲下手,那么事到如今,她真该替自己打算了。

几天前,宋征禀告孟眠,说大理寺前不久暗中抓住了张府从前的管家。据他交代,张如辅贪赃受贿有一本私账,那账簿从前就是他打点的,不过后来不知所踪。

张如辅是三朝元老,朝中门生数不胜数,如今朝中局势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

此外,张如辅行事谨慎,除了这一个人证在,没有其他佐证,孟眠不敢轻举妄动。

不过宋征还告诉她,陆子修在张誉管辖的淮南有一幢私宅,占地百亩,私藏了无数珍宝,而且如今大理寺的探子已查证,如果从此处入手,胜算极大。

她正皱着眉头思忖着,几个小太监捧着两大摞奏折入殿,陆子修也来了。孟眠之前将阿睦的事压了下去,并没有追究陆子修的责任,所以他依旧在御前伺候。

孟眠随手翻了几本奏折,上面的内容如出一辙,都说齐王身子虚弱,恐日后不能担负国任。

孟眠清楚得很,这些奏折在她批阅之前,都是经了陆子修的手的。所以,他想要她看什么,她看到的就是什么。

偌大的宫殿中只剩他们两人,他同往常一样在她的案前静立研墨,她则胡乱翻着折子出气。

二人一时无话,长夜寂静得可怕。

最终还是他先开的口:“齐王殿下的身子近来每况愈下,朝臣请旨望陛下早日册封帝夫。”

她突然抬头,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太医说齐王的病是邪祟入体,如果朕的大婚能冲散阿睦身上的邪祟,朕觉得可行,你觉得呢?”她虽然没有与他挑明,但也是话中有话。

他敛目颔首,似是在允诺。

孟眠笑了笑,话锋一转:“朕的确该成亲了,不过朕只嫁朕喜欢的人。”

他皱紧了眉头,过了许久才问她:“陛下说的是谁?”

她抬眸看他,眼中是挑衅的笑意:“朕喜欢宋征,你难道忘了吗?”

那还是六年前,成乾十七年的科举殿试,才过弱冠的宋征金榜题名、状元及第。他虽然年纪轻轻,但是少年老成,一手文章惊动天下。

宋征除了极富文才,相貌亦出众。那一年,连养在深闺的小姐都有听闻他的风雅名声。

那时的孟眠还是豆蔻般的年纪、孩子般的心性,她听见裕德宫的宫女私下议论,甚是好奇,于是特意求了父皇去了那年的琼林宴。

琼林宴上,新科状元的一曲《高山流水》听得孟眠如痴如醉。可惜的是,她隔得太远,并不能看清宋征的相貌。

因此,她一身锦衣华服欢欣雀跃地赴宴,回宫时却是垂头丧气的。

陆子修问她缘故,她便索性一股脑儿与他抱怨,大抵是讲状元郎是如何风姿秀逸,他的琴技如何高超绝伦,可两方酒案的距离又是如何遥不可及。

陆子修一向寡言,只是默默地听她倾诉。然而不久后,孟眠发现陆子修竟捡起了他多年不吹的箫。

那一年,裕德宫中箫声悠长婉转、不绝如缕,奏的也是《高山流水》。

孟眠不明所以,不过每日坐在榴花树下看着陆子修吹箫。直到有一天,他的箫声引来了刚刚下朝的新科状元。

正应了所谓高山流水,所谓闻曲知音。

只隔着几重帘栊,孟眠终于见到了她倾慕已久的宋征。她还记得,那曲《高山流水》奏响的时候,陆子修突然回过头来望着她笑——他帮她如愿了。

可她不明白,她明明如愿以偿,为什么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直到后来,先皇下旨赐婚宋征,孟眠才晓得,她喜欢的从来不是遥不可及的宋征,而是那个日日陪在她身侧的人。

纵使他残缺,纵使他们身份悬殊,纵使她明明知道他们永远都不可能有结果……

她注视着他脸上每一分神色的变动,或许只要她能在他寡淡的眸中找出一丝遗憾,纵然已到如今这个地步,纵然冒天下之大不韪,她也要毫不犹豫地告诉他,这么多年她喜欢的人其实一直是他!

可是,他没有。

他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思忖着利弊:“宋征?我认为,论家世,论人品,张誉才是帝夫的最佳人选。”

“你难道忘了先帝的旨意?”她冷笑着回绝。

她早该明白,他们俩才是真的遥不可及。他们虽然日日相见,相隔不过几步,但中间好似隔着一方天涯。这么多年,她跋山涉水,翻山越岭,只差一步就走到他面前,可他眼中从未有过她,只有无穷无尽的欲望。

她实在太累了。

孟眠闭上眼,在心底告诫自己,她喜欢的人就是宋征,从前是,以后也是。

(五)不知梦里身是客,一晌贪欢

宋征自然是愿意娶孟眠的,孟眠其实隐约也能察觉,他这五年一直是在等她。

当年她与陆子修出宫之后,是宋征亲自将她接回宫,也是他联合大臣极力将她推上九五至尊之位。

从先帝赐婚到她抗婚,再到如今她亲自拟旨,宣称愿意遵从当年先帝赐婚的旨意,兜兜转转,最终又回到原处。

宣旨时是个艳阳高照的晌午,光华殿外的石榴树上结了第一枚鲜红的花骨朵。

她坐在九龙宝座上,听着陆子修一字一句地宣读她的旨意。

圣旨上的每一句话都由她亲笔所写,她更是翻来覆去看过百遍,可如今从他口中念出,对她而言,依旧字字戳心。

殿台之下的宰相一党,一个个面色难看。他们本以为孟眠再无退路,却不曾料到原本久不愿婚嫁的女帝竟然搬出了先帝的圣旨。

孟眠自己也有了打算,如今江南水患未平,民不聊生,朝廷已经拨不出库银,淮北甚至已有百姓因为饥荒造反,张如辅一日不倒,天下就一日不太平。

她已经不再甘愿做一个傀儡了。

只是,孟眠还是没有忍住,她回头望了那个人一眼。她的目光寥落而缠绵,或许这是她这一生最后一次这样看他了。

那天晚上,她一个人将自己锁在宫殿里,喝了她平生最多的一次酒。她本来就不胜酒力,十几坛老酒入肠,她靠在墙角酩酊大醉。当孟眠意识模糊、昏沉欲睡之时,她隐约感觉有人破门走了过来。

她迷迷糊糊唤了一声:“谁?”

来人并没有回答。

她扶着墙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想走过去看个究竟。可她早没了力气,才走了两步便踉跄着连连后退,然后不小心绊到了地上东倒西歪的酒坛。

正当她快摔倒的时候,一双有力的手将她拉入怀抱。她酒醉半晌,有些睁不开眼,可这个怀抱她是熟悉的。

那是九年前的初夏,那年裕德宫的榴花开得特别好,一簇一簇鲜红如烈火。

她年幼时好动,一个人偷偷爬上石榴树,想摘下枝头最红的那一簇石榴花,却一不留神从树上跌下。那个时候,陆子修也是这样突然过来,在树下紧紧地抱住她。

她个子矮,他便将她驮在肩上。五月的煦阳从树梢斑驳落下,映在绽满榴花的枝头,她伸手就能触碰到。

她没有告诉他,她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才开始喜欢石榴花的。

她强迫自己睁开眼,跟前人影重重叠叠,但她敢肯定他是她的子修。

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靠得这么近了。她的手抚过他伤痕累累的脸庞,抚过他每一处伤疤,眼底蕴着浅浅笑意。可她笑着笑着,忽然疯了似的哭了出来:“子修,你知不知道,我喜欢的是你啊?!是你啊!”

借着酒劲,她突然攀住他的脖子,抬头咬了他的唇。

那人愣在原地,没有拒绝。

(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孟眠醒来是在第二天的黄昏。

寝殿的窗上挂着竹帘,余晖仍从缝隙中涌入,将窗前的人影拉得很长。

她隐隐约约还记得昨夜的事情,望着背影唤了声“子修”。待那人转过身来,她才发现是宋征。她仍不死心,偏着脑袋四处寻找,可没有陆子修半分影子。

他应是察觉了她在找人:“只有我在。”

“那昨晚是谁?”

“昨晚我怕你喝坏了身子,所以冒昧闯了进来……”

原来不是子修。

她不再作声,只是呆呆地望着墙角的酒坛碎片,似乎看着看着,她就能回到昨晚,回到那个美得虚幻的梦境中。

忽然,远处传来铮铮钟声,是丧钟鸣响的声音。孟眠惊得坐起身来,连忙问:“是谁?”

宋征告诉他,是阿睦薨了。

昨天夜里,阿睦病情突然恶化,早上就已经快不行了。后来,太医发现阿睦的汤药中又被人加了一味药。那味药是南疆的一种毒药,剂量小,虽不会令人即刻丧命,但是日积月累,会侵入五脏。最要命的是,这药一旦服下便会成瘾,若不能及时续服,浑身便如百蚂咬噬,痛不欲生。

阿睦从前中的毒便是这种,只不过昨夜被人加了数十倍的药量。

孟眠紧紧咬着唇,她还是没有保住阿睦!而那个人,他这样做,无非是在报复她另立帝夫,报复她不再安分地令他摆布了。

他生性就爱报复,正如当年那些折辱他的侍卫这些年都被他折磨致死,一个也没有放过。这的确是陆子修的行事作风。

殿外钟声一下又一下,她的这场梦终于可以醒了。

孟眠自此之后大病了一场,连着十几日不问朝政,也再没有见到过陆子修,可她不闻也不问。

后来她才听人说,宋征代她执政的那段日子里,将陆子修以毒害亲王的名头下了大狱,官兵在陆子修淮南的私宅里搜出白银万两和张如辅的那本私账,证据确凿。而那银两与账簿不仅解了水患无银赈灾的围,还成了扳倒张如辅的铁证。除此之外,陆子修的私宅中还有他与朝中其余官员的私信,不过一月,宋征就将宰相一党尽数铲除,朝中已掀起翻天覆地的变化。

宋征也曾试着向孟眠禀告详情,可她都不听,只是跟他说:“宋征,你做得很对!”

孟眠最后一次见陆子修是在她大婚的前一日。那日,裕德宫前的榴花开得正盛,她一身鲜红的喜服,鬼使神差地去了地牢。

地牢里暗而潮,她一眼就认出了陆子修,即使他一身囚服、蓬头垢面,即使他瘦得不成人形,即使他蜷缩在地上,卑微如蝼蚁。

她一步一步走到他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他许是在地牢被关久了,神情有些恍惚,过了许久才意识到她来了,缓缓抬起头看她。

他额上青筋隐现,似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却仍咬着牙望着她笑……

她别过头不愿看他,扬手扔出袖中的蜜蜡榴花簪便转身走了。

榴花簪落在冰冷的地砖上,丁零一声碎作两截,如同决绝的她。

他没有看到她夺门而出时决堤的眼泪,她也没有看到他是怎样一点一点挪过去,捡起了那半截蜜蜡榴花簪。

陆子修的死讯传来的时候,是两个月后的一个深夜。那时的她已有两个月的身孕,宫女正伺候她服用安胎药。

宋征小心翼翼地告诉孟眠,陆子修在地牢里自尽了。他本以为孟眠不会在意,却不料她一听到消息就像发了疯一般,连鞋袜都没来得及穿,光着脚就往地牢的方向跑。

最终,她昏倒在了地牢里,险些失了腹中的孩子。

她本想着等孩子出世就大赦天下。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杀他,即使她恨他。

那一晚,京城落了入秋以来的第一场雨,宫中的榴花落尽了。

(七)榴花不见簪秋雪,岁岁如昨

后来,孟眠诞下了皇长子,将其立为储君。

再后来,她鼎新革故,重整朝纲,成了百姓称颂的明君。

只是她再也没有笑过。

宋征这个时候才醒悟,他或许真的错了。他本以为他们已经成婚,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岁月悠长,她总能忘了那个人。

微凉的秋风漏入宫殿,吹得他神思恍惚。他突然回忆起孟眠喝醉的那个晚上,陆子修突然派人唤他去孟眠的宫殿。他去的时候,她喝得烂醉如泥,醉倒在床上,只是口中还隐约唤着什么,似乎是谁的名字。

陆子修见他进来,便走了出去。两人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陆子修突然转过头来对他说:“我把阿眠交给你了。”

那时的宋征并不明白陆子修话中的意思,他还觉得恼怒,他不知道陆子修凭什么这样对他说话,陆子修不过是个宦官,不过是个将她伤得遍体鳞伤的负心人!

然而,等他真正彻查淮南的那桩贪腐案后,他才渐渐明白其中的缘故。

他不过一月就肃清了旧相一党,起先还觉得志得意满,可等他心思沉静下来后他才发觉蹊跷。这一切都太顺利了,顺利得就像被人牵着鼻子走,一步一步踏上有人预设好的路。

而那个牵着他走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从前那个用箫声引着他去裕德宫的陆子修。

除此之外,宋征还知道了别的秘密。

就在孟眠病重的那段日子里,大理寺的官员上禀陆子修,说他们在民间找到了一个少年,虽然那人已经失了心智,但容貌像极了女帝,腕上还有一颗朱砂痣。

他突然明白了什么,连忙去检查先前那位齐王殿下的手腕,这才发现齐王腕上的并不是什么朱砂痣,而是用特殊的颜料点染,沾了水便会褪色。

渐渐地,他发现了更多的蛛丝马迹,譬如,齐王在宫中喂养的白鸽并非玩物,而是用来传递消息的信鸽。信鸽飞往的地点只有一个,那便是京城的宰相府。这个假阿睦不过是宰相藏在宫中的细作,宰相操控他的法子便是让他事先喝下那味南疆的毒药。那种药会令人成瘾,若不连续服下,便会让人生不如死。于中毒的人而言,那既是毒药,也是解药,假阿睦只能乖乖听话。

只是,他没有将这一切告诉孟眠,而是全瞒了下来。他没有将真阿睦接回宫,只将阿睦养在了他宫外的私宅里,让人伺候着。

他也没有告诉孟眠,他其实中了与假阿睦一样的毒,而且他身体里的毒没有比假阿睦少半分。宋征曾去地牢看过陆子修,那时他的毒已深入骨髓,毒瘾整日发作。他疼痛难忍,浑身上下已被他挠得血肉模糊,整个人更是蜷在地上,根本站不起来。

陆子修是被毒瘾折磨致死的,并不是服毒自尽。

他死的那天,宋征也去了地牢。宋征到的时候,陆子修只有最后一口气在,已经说不出话了。可是,陆子修一见他来了,拼了命地张嘴,极力从嗓子里挤出话来,像是在乞求。

宋征虽然听不见他的声音,但是看他口型,还是明白了他在说什么,因为那句话他已经跟宋征说过无数遍——“我把阿眠交给你了,你一定要好好待她。”

(尾声)

陆子修死后不久,曾有狱卒发现他的右手死死攥着。那群狱卒觉得好奇,想着陆子修曾经权倾朝野,死前手里攥着的一定是什么宝贝。可惜他手握得太紧,几个人一起费了很久的力气也掰不开,最后用了刀才将手撬开。

可是他们都失望了,他手心紧紧攥着的不是别的,而是半截不值钱的蜜蜡榴花簪。

陆子修是晌午殁的,宋征夜半才告诉孟眠。

孟眠赶到地牢的时候,陆子修的身子已经凉透了。因此,她只看到碎在地上的半截榴花簪,并不知道有一个人临死之前曾紧紧握着它,至死不肯放手。

然而,还有更多是她不知道的,连宋征也不知道。

虽然陆子修与假阿睦中了同一种毒,可后者是被迫饮下的,他是主动喝下的。

他曾以为,他只要拼上他的命,和从前冒死入火场一样,就能时时刻刻护她周全。然而,就在她被人强行接进宫的那天,他眼睁睁看着她百般不愿,自己却只能被人踩在泥土中无能为力。那时他才真正明白,在云谲波诡的争斗面前,他太渺小了,根本就保护不了她。

也是那一年,他跟着孟眠回宫。朝中局势比他料想的还要可怕。宰相张如辅势力极大,朝中众臣唯他马首是瞻,孟眠这个女帝不过是他股掌之中的傀儡。

第二年,张如辅更是送了假阿睦入宫。他这样做,一来是为了让假阿睦通风报信,二来则是怕孟眠有朝一日不再甘愿受制于人,他们就可以让假阿睦取而代之。

于是他假意投靠宰相,故作不察饮下那杯可以牵制他的毒酒。因为他知道,张如辅生性多疑,只有他将身家性命交到对方手中,对方才有可能真正信任他。

他一面假意扶持张誉为帝夫,让张氏一族舍弃假阿睦那颗废子,一面又暗中收集张如辅所有的罪证,将朝中盘根错节的关系一一理清。

直到陆子修宣读那道册立宋征为帝夫的圣旨时,张如辅才明白,陆子修这么些年从未真正帮他。他恼怒至极,随即停了陆子修的解药,特意让陆子修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张如辅本以为陆子修会服软,可是他没有料到,在陆子修眼中,自己的命从来都不算什么。

十年前,他本就该死了,是孟眠救了奄奄一息的他。从那一刻起,他就下定决心,这辈子他都是替孟眠活着的。

他怎么会不明白孟眠的心意?可是,他只是一个身体残缺的宦官、一个满脸伤痕的怪物,即使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他都不敢问自己,他到底喜不喜欢她。与他相比,宋征名满天下、仪表堂堂,待孟眠又真心,才是值得她托付终身的那个人。

既然如此,那些骂名都由他背负好了,来日史书工笔也好,稗官野史也罢,都只会记得女帝孟眠是个明君。

他本想亲眼看着她诞下皇嗣后临朝亲政,可还是等不到那天了。

其实,几个月前他就该死了,是他强忍着钻心之痛多熬了三个月。

那三个月,他每日饱受折磨,生不如死,只靠着一段虚无的回忆苦苦支撑——那还是十年前,裕德殿的石榴花开得极盛,他把她驮在肩头去摘那簇最高的榴花。他抬头去看她,发现他喜欢的姑娘正在望着他笑。

睡前故事

更新时间: 2020-07-20 2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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