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卷耳白
那日接到命令前,江澄原本约了中介看房的。
下过雨,空气湿冷,丰田FJ的车速不紧不慢,一排排光秃秃的枝丫在阴沉的天空下倒退。电话就是那会儿打来的——惠安大厦发生紧急状况,请求救援队支援。
二十分钟之后,江澄到达大厦一层,边换衣服边听下属雷子汇报情况。
惠安大厦是一栋酒店式公寓,隶属元氏房地产集团。管理员巡楼时发现疑似爆炸物的东西,于是报了警。炸弹专家同特警已经准备就绪,一旦确定情况属实,救援队要在最短的时间内保护大厦住户安全撤离。
室外戒备森严,室内人心惶惶,住户们聚集在大厅里,神经紧绷。幸而有大厦负责人在场,才未致失控。雷子同江澄说起:“特冷静一个女人,几句话就稳住了场子。”
江澄望过去,年轻女子背对着门站着,短发,高而瘦。雷子给他们介绍,江澄捕捉到她浅褐色的瞳仁微微一凝,又好似错觉,微笑着同他寒暄:“你好,我是石嘉卉。”
“江澄。”他说。
那场事故最后以乌龙结尾,所谓的炸弹其实只是网上出售的恶搞玩具。
虚惊一场,大厅很快变得空空荡荡的。清理完现场,一行人回到大厅,那位报警的大厦管理员坚叔正在同石嘉卉说话:“石小姐,这件事不怨我,我这叫有警惕心。”
“坚叔,你最近在追什么剧?”石嘉卉问他。
“三台的《拆弹专家》喽。”坚叔说。
果然是入戏太深。石嘉卉感觉无奈:“坚叔,你有白内障,以后少看电视。”
转过身,石嘉卉看到江澄同雷子,微笑道:“辛苦。”
“应该的。”雷子循例让石嘉卉签字,可半天都没找到笔。
石嘉卉从衬衫口袋里拿出一支笔,笔很特别,笔帽上有一只头戴救生圈的海豹。
雷子脱口而出:“这是……”
“是你们海豹救援队的十周年纪念品,我大哥留下的。”未等他发问,石嘉卉已给出答案,“我大哥叫石嘉树。”
雷子意外地瞪大了眼。
一旁的江澄自始至终都极安静,此刻才开口:“石小姐,之前的协助,多谢。”
“这里的住户都是我的朋友,不让朋友有事,是我做人的准则。”石嘉卉说。
江澄的眼神一黯,她已同他们擦肩而过。
雷子半晌才回过神:“石嘉树、石嘉卉……怪不得听着这么耳熟呢,原来是兄妹啊。”
身侧一片寂静,雷子扭过头。江澄正望着石嘉卉离开的方向,电梯门合上,他的眼神却好似胶着。在雷子的记忆中,只有在执行最棘手的任务时,江澄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海豹救援队是一支专业的救援队伍,成立于2001年。前任队长石嘉树在一次救援行动中牺牲,现任队长是他在警校时的学弟,江澄。救援队的成员个个是精英,比如雷子,最拿手的便是搜集情报。
惠安大厦事件过后没多久,雷子就掌握了石嘉卉的资料:“元祺的私人助理,据说惠安大厦也是元公子送给她的礼物。”
如此大手笔难免让人浮想联翩,男主角又是元氏房地产帝国的第三代掌门人。救援队这群人平时生活压抑,一遇到八卦个个都放飞自我了。有人叹息:“没想到石队有个这么能干的妹妹,可惜了。”
气氛忽而沉寂,一个清冽的声音说:“可惜什么?”
江澄站在门口,不知何时来的。
“茶话会”暂时结束,雷子站起来:“头儿,我去取车。”
这个月队里新来了两位队员,没地方住,江澄就把公寓腾了出来给他们俩,自己另觅住处。前几日跟雷子说好了一道去看房,此刻他忽然变了卦:“不用了,吃完饭你就去训练场报到。”
雷子天真地问:“下午不是全体休整吗?”
“他们休整,你操练。”江澄说。
另一边,元氏集团的总裁助理办公室里,石嘉卉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莫名就想起了那个人。其实那日的相遇她并不感到意外,早在坚叔报警时她就想过他或许会出现。只是想不到的是,当天下午,又再度见到了他。
那日她难得准时下班,回到大厦时,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旋转门外的男人——身穿军绿色的工装裤、黑色夹克,手上戴着皮质手套,握着手机在打电话。石嘉卉深吸一口气,从他身边走过,尽量把脚步声放轻,几秒钟后却功亏一篑。
底楼的冷气外机漏水,她脚底一滑,幸而有人托住她的腰,帮她把身体放直。她站定,那人却没有松手的意思。室外零下几度,他们的呼吸化为白色的雾气,缠绕在一起。她退后一步:“我以为那天的事已经处理完了,江警官。”
“公事处理完了,私事还没有。”江澄说。
“不妨碍你了。”对对方的私事,石嘉卉并无兴趣。
江澄的目光忽明忽暗:“明天我就会搬过来,希望能同石小姐相处愉快。”
石嘉卉蓦地站定。
之前租住的摇滚歌手吵得她整夜失眠,当坚叔告诉她隔壁房正准备更换住户时,她挺乐见其成的。可见到这位新租客,她却宁愿每晚把死亡金属当安眠曲。
她跟一阵风似的从坚叔跟前刮过:“打电话给家政公司,马上。”
因为加了价,修理工隔天就把冷气给修好了。
同样高效率的还有江澄,第二天他的车就停在了惠安大厦楼底下。他的东西不多,帮忙搬家的又有一众弟兄,个个身强体壮,不出一小时就搞定。大家买了菜,在江澄的新家吃火锅。
切菜时发现没有刀,江澄一言不发地站起来,敲开了隔壁的门:“有没有刀?”
石嘉卉冷冷地看了他一会儿,转身从厨房里拿了一把小刀出来。江澄蹙眉:“这刀能切肉?”
她把刀扬了扬:“杀人都够了。”
雷子凑巧看到这一幕,回到屋里直犯嘀咕:“不对啊,他们俩看起来怎么像仇人?”
一旁的老孔笑了:“那叫由爱生恨。”
雷子莫名其妙。
“你小子的情报不完整啊。你只知道石嘉卉是石队的妹妹,却不知道她跟咱们江队的关系。”老孔莫测高深地凑到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雷子一下跳起来:“你说石嘉卉是头儿的未婚妻?!”
那日跑完十圈他也没明白为何受罚,现在知道了也总算不冤。
老孔来不及捂住他那张嘴,一脸尴尬地望着门口。石嘉卉环抱双臂站着:“我来拿刀。”
一伙人屏住呼吸,疯狂地往锅里加菜。有人要放羊肉,江澄忽然道:“等等。”
他对正准备离开的石嘉卉说:“一起吃吧。”
石嘉卉未料到他会突然相邀,江澄已经熟稔地把几样菜放进锅里。清一色的豆制品,腐竹、千张、冻豆腐,每样都放了一些:“羊肉还没放,汤底清,很快就开了。”
“我不习惯在陌生人家里吃饭。”石嘉卉回绝得十分干脆。
江澄的手停在半空中,神情莫辨。
经过雷子身旁时,石嘉卉顿了顿:“之前你说对了一半。准确地说,是前未婚妻。”
四年来,石嘉卉时常会做一个梦。梦里有她和石嘉树,还有江澄。
初初对江澄有印象,是因为哥哥石嘉树常说起这位学弟。石家兄妹感情很好,那年石嘉卉刚考上政法学院,总去警校等石嘉树下课。某天,她终于看到了传说中的江澄。
两个成绩和能力同样出色的男生,性格却南辕北辙。石嘉树出生在南方大都市,家境优渥,成长路上几乎是一路顺风。而江澄从小在北方的古城长大,性格沉默而独立。
江澄之前,石嘉卉身边的男生都像石嘉树那样,是南方的水,温润、多情。江澄却是北方的山,积了雪,绵延深远,静谧挺拔。他不抽烟喝酒,也不喷古龙水,他的气息是纯净的,带着一丝寒峭。
爱上这样的人,是轻而易举的事。
其间石嘉卉曾表白过,可是被江澄拒绝了。那会儿石嘉树还哄她,说她就像小时候在溪边看到一块漂亮的鹅卵石,因为没办法带回家,哭得伤心欲绝。可隔天醒来,就什么都忘了。
石嘉树大概也想不到,那块鹅卵石会在之后的漫漫光阴里,磨成了石嘉卉心上的珍宝。
很久以后,石嘉卉进了元氏,学了不少投资方面的知识。偶尔她会想,如果爱情是投资,当初就这样一刀两断,趁时光尚早,是否就能把损失减到最小呢?
可惜爱情不是投资,算不出得失,也估不到将来。
警校毕业后,石嘉树同江澄先后加入了救援队。江澄入队时,石嘉树已经是队长。他为了尽快适应,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外,其余时间都在操场上,背沙包、越障碍……汗水湿了一身又一身。
有一次,石嘉卉坐在看台上遥遥地注视着他,忽然想,这人是不是一台永动机?否则怎会永远不知疲倦。
这样超负荷的训练方式终于带来了恶果,江澄的韧带断裂,需要立刻进行手术治疗。
手术的前一晚,三个人一道在病房里吃盒饭。石嘉树以茶代酒敬江澄:“手术成功,早日归队。”
起风了,天空灰蒙蒙的,石嘉卉被气氛所感染:“那首诗怎么说的,风萧萧兮易水寒……”说到一半,她忽然合掌对着天空三拜,“不算不算,童言无忌。”
风萧萧兮易水寒,下句是——壮士一去不复返。
石嘉树大笑出声,江澄亦反应过来,低着头,嘴角慢慢上扬。他跟石嘉树不同,不常笑,但笑起来特别吸引人。
“等你出院了,让大哥请我们去外面好好吃一顿。”石嘉卉说。
“你这是敲诈啊石嘉卉同志,我现在要逮捕你。”石嘉树作势去抓她。
“这里不止你一个警察。”她把双手放在江澄面前:“江警官,请逮捕我吧。”
请你替我戴上手铐,一生拘禁在你心上。
她的手腕又细又白,分明是个玩笑,那一刹那,江澄竟有一刻的失神。
江澄之后进行的手术很顺利,术后需要卧床静养。他没什么朋友,石嘉树去外地执行任务了,只剩石嘉卉一个人每天两点一线地跑。一开始江澄告诉她医院有护工,可她只当耳旁风,时间久了,他也就不说了。
临近考试,石嘉卉落下了许多课,只好把功课带到医院温习。有一天,江澄醒来,石嘉卉靠在床边睡着了,她跟前还有一大摞试卷。他看了她一会儿,心里升起一丝陌生的情绪。隔天,石嘉卉发现那些试卷都被人一题一题地挑了错,还附上了正确答案。
江澄出院不久后,他们就在一起了。
那年春天,石嘉树结婚了,新娘是个幼儿园老师,叫林岚。婚礼在一家花园餐厅举行,新婚夫妇相拥亲吻时,石嘉卉哭得妆都花了。江澄在一旁给她递纸巾,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别哭了,让你大哥看到,还以为我欺负你。”
石嘉树果然听到了动静,走了过来。石嘉卉吸了吸鼻子说:“我就是高兴的。”
“那你也赶紧把自己嫁出去,让我高兴高兴?”石嘉树促狭地说。
石嘉卉下意识地望向江澄,江澄亦正好看着她。她的心突然“怦怦”直跳。
那会儿石嘉卉怎么也猜不到,石嘉树将永远缺席她的婚礼,而她也没能和江澄踏上红毯。
前尘往事,来如春梦,去似朝云。
周末的晚上,石嘉卉接到元祺的电话,要她做他的舞伴,出席一个慈善拍卖晚会。这人在生意上坑过不少对手,感情上也负过太多女人,于是对慈善事业格外热衷。
晚宴上衣香鬓影,纸醉金迷。无论做生意还是做人,不过你骗骗我、我哄哄你,皆大欢喜。石嘉卉跟在元祺身后,举着香槟。进元氏这几年,她早已熟稔地掌握整套流程,除了酒量还是一样的糟糕。
她第一次陪元祺参加酒局,喝了两瓶啤酒就吐了他一身。至此只要有人向她敬酒,元祺都如临大敌。元氏上下人人觉得她同老板有猫腻,可其实他们不过是发小,革命感情从开裆裤时期开始,早已模糊了性别。
元祺叹息:“有时真不知道我是老板还是你是老板。”
“无所谓,工资照发就好。”石嘉卉说。
他们正在舞台中央相拥而舞,在旁人看来就像是情人间的耳鬓厮磨。旋转间,石嘉卉遥遥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这场珠宝拍卖会预先请了救援队保护现场,由江澄带队。隔得太远,石嘉卉不确定他是否看到她,只觉得那目光幽幽沉沉的,越过人群,落在舞台上。
那日石嘉卉破天荒地对敬酒的人来者不拒,不知喝了多少杯白兰地,头昏脑涨,脚步轻浮。到后来连记忆都有些断片,只觉得有一道目光总是如影随形地跟着她,让她如芒刺在背。
晚宴结束,她坐元祺的车回家。到地下车库时,江澄正站在元祺那辆迈巴赫旁边。元祺脚下一顿,似笑非笑:“别来无恙啊,江警官。怎么,又想动手?”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江澄淡淡地说:“如果你想的话。”
元祺有心理阴影,下意识就退后了一步。
石嘉卉的酒醒了一半,挡在元祺面前:“江警官,我们没犯法吧?”
“没有。”他冷峻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我有责任保护醉酒公民的人身安全。”
“公民也有拒绝警方保护的权利。”石嘉卉说。
江澄面无表情,她以为他不会就此罢休,可他竟转身走了。她轻轻舒了一口气。
元祺睨她一眼:“叹什么气?”
“怕元大公子毁了容,那些女人会排着队找我算账。”石嘉卉说。
“我只知道,他要是毁了容,你会第一个找我算账。”元祺意有所指,“没我英俊潇洒,又不解风情,你到底喜欢这种莽夫什么啊?”
石嘉卉原本千头万绪,闻言倒是笑了。是啊,这人到底哪里好呢?让她过尽千帆皆不是。
回到大厦已是半夜,楼道里的感应灯坏了,电梯门打开,黑黢黢一片。她走了几步,忽然听到有人说:“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石嘉卉一言不发地看着那个黑影一步步朝她走来:“离那个花花公子远一些。”
她觉得好笑:“江警官,请你搞清楚,我不是你的下属。”
刚才在晚宴上,江澄遥遥望着她同元祺跳舞。她穿着一条小黑裙,一头短发显得脖颈格外修长,早已不再戴那些小女生的亮晶晶的发夹,浑身上下也只有一对极细的铂金耳坠。
在他缺席的两年时间里,她已从女孩变成了女人。
江澄的眼睛里好似笼着一层雾气:“有时真希望你就是我的下属,做错事了骂一顿,有矛盾就痛痛快快打一架。可是卉卉,我要拿你怎么办呢?”
已经多久没听过他这样叫她了?卉卉,卉卉……好似情浓时。
“我用两年时间做一个决定,就算还是同样的结果,一枪毙命,也好过被判无期徒刑。”向来冷静果断,生平第一次,进不得,退不得,变得再也不是江澄。他低头凝视她,“我又该拿自己怎么办?”
有车开过,一刹那的光亮,她看到他通红的眼眶,很快便再度陷入黑暗之中。窗户被风吹开,冬天的雨淅淅沥沥地飘进来,打在石嘉卉的心上,酸涩潮湿。
夜色有魔法,蛊惑人心,江澄低下头,准确无误地找到她柔软的嘴唇。有人说,恋人的身体是有记忆的,会记得彼此每一寸的爱抚和占据。他那一刻才信,再度拥抱她,冷硬坚固的心好似被温泉包裹着,重新柔软而鲜活。
可下一刻,魔法失效,江澄被推开。
石嘉卉在找钥匙,把包包倒过来,噼里啪啦,一地狼藉。江澄自黑暗中安静地看着她,片刻后拿出一支手电筒,替她捡起那串钥匙,打开了门。
她闪身进去,“砰”的一声关上门,万籁俱寂。
毕业之后,江澄很少有时间看电影,唯一一次还是和石嘉卉一道窝在沙发上看的,是一部老片子——《返老还童》。他记得里面有一句话:最深和最重的爱,必须和时日一起成长。他从前不懂,后来才慢慢体会到。
他跟石嘉卉第一次吵架,是刚在一起不久后。
沉浸在爱情里的女生,总是希望时时刻刻与恋人在一起。石嘉卉渴望他的拥抱,贪恋肌肤紧贴的温度,像一尾缺水的鱼,时刻需要河流的滋润。可江澄太冷静,就连亲吻时嘴唇也是凉的。
那日电影放至尾声,她轻轻靠在他怀里,玫瑰花瓣的面色,骄矜又青涩。可他最后只是揉揉她的头,让她早点睡。
某天,她问他:“你和我在一起,是为了报答我住院的时候照顾你?”
“不是。”江澄微微有些错愕。
“那你爱我吗?”
好似当日向他告白那样坦然,石嘉卉向来爱恨分明。江澄有一刹那的迟疑,她眼睛里亮晶晶的东西也就慢慢暗淡下去。
从那天开始,石嘉卉同江澄开始冷战。说是冷战,其实也是她单方面的,或许江澄什么都不知道。她一连好几天都没有联系他,他打过一个电话给她,她说很忙,他也就没再问。那几日的城市起了雾,她的心里亦灰蒙蒙的。
她不知道,其实江澄也并不好过。
江澄一向自制,少有情绪失控的时候,自觉克制得很好,未想还是被石嘉树给看透了。石嘉树把他叫到办公室,问他是不是同石嘉卉吵架了。江澄沉默不语。石嘉树了解这位学弟,不想说的时候谁也撬不开他的嘴,只好道:“你们各自冷静一下也好。嘉卉说晚上约了元祺去唱歌,会晚点回来。”
江澄身子一僵。
石嘉树自顾自地说:“元祺虽然是个公子哥,对嘉卉却很好。他们从小玩到大,十几年的感情……”
话未说完,江澄早已无影无踪。
当晚,江澄在那家KTV楼下站了三个小时。他一直很有耐心,执行任务的时候如同一头潜伏在黑暗里的猎豹。那是成年后,他第一次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晚上十点,石嘉卉和一名打扮时髦的男子从电梯里出来,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你怎么在这儿?”
“送你回家。”江澄直截了当。
有些人天生不对盘,比如元祺同江澄。元祺打量着江澄:“先生,你哪位啊?”
江澄冷冷地看着他。
元祺这样的公子哥,出门总带着保镖,一个眼色,三四个威猛的男人就将江澄团团围住。谁知他搂着石嘉卉刚走几步,胳膊就被死死地扭到身后。当年在警校时,江澄的近身格斗术就已难逢敌手,简单的一招旋臂压肘,就痛得元大公子差点落泪。
石嘉卉听到元祺的关节发出“咔嚓”的声响,急得大喊:“江澄你放手!”
“只用了三成力,不会伤到筋骨。”江澄松开手说。
最后石嘉卉还是跟着江澄回家。一路上气氛沉默,到了家门口,石嘉卉终于忍不住爆发:“什么意思?”
江澄不语。
“元祺跟我只是普通朋友……”顿了顿,石嘉卉嘟囔,“算了,反正你也不在乎。”
“我在乎。”他忽然说,声音有些哑,之后紧紧地拥住了她。
要是没有之后的那场意外,石嘉卉大概早已是江太太了。
那晚在楼道里的吻,在石嘉卉平静的心湖投下了一颗石子。周末,她同元祺请了假,两年来,每当心绪不宁时,只有一个地方才能让她平静下来。
烈士陵园离市区有三十分钟的车程,在这里长眠的都是英雄。他们保护国家财产,捍卫他人生命,比如石嘉树。
天气很好,园里的墓碑一排紧挨着一排,比她去年来的时候似乎又多了一些。世界上每天都有人出生,有人往生。只有至亲,才会年年岁岁凭吊思念。但那一日,在石嘉卉之前,已有人在。
一个女人正在擦拭墓碑,动作缓慢而轻柔。石嘉卉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许久未见的林岚,她轻唤:“大嫂……”
林岚转过身:“嘉卉,好久不见。”
“最近好吗?”石嘉卉问林岚。
“挺好的,就是有些事情拿不定主意,来问问他。”林岚温柔地望着墓碑上的照片。
“真巧,我也想跟大哥聊聊。”石嘉卉在墓碑前蹲下来。
“因为江澄?”林岚偏过头看着她,“两年了,你还没有放下?”
石嘉卉不语。或许再过两年,她也还是无法释怀。
两年前的那个夏天,两名劫匪冲进一家珠宝店抢劫,造成一死两伤,警方立刻展开全面的搜捕行动。与此同时,救援队接到新任务,城郊一处废弃的工厂发生火灾,需要他们配合消防官兵进行抢救。
完全不相干的两件事,最后却阴差阳错地交织在了一起。
在那次救援中,石嘉树和江澄一道将那位唯一的伤员从冒着滚滚浓烟的火场里给拖出来。快冲出去时,石嘉树被一根断裂的房梁砸中,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就陷入了昏迷。听到叫声的江澄却几乎没有丝毫停顿,迅速地背着伤员离开。
两个小时之后,火被扑灭了。那位获救者被证实是珠宝抢劫案在逃的其中一名劫匪,很快便被逮捕归案。而石嘉树却在送医途中心跳停止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石嘉卉的父母几乎崩溃,林岚亦整日不言不语。石嘉卉除了要照顾他们,还要操办石嘉树的身后事。直到葬礼那日,她才又见到江澄,他和救援队的人一起来给石嘉树送别。
石母激动地扯着江澄的衣服:“为什么不救嘉树?他一直把你当弟弟啊!你把嘉树还给我……还给我!”
江澄微微垂着头,一动不动。
后来林岚将石母扶开,石嘉卉对江澄说:“你先走吧。”
江澄抿着唇,最终什么也没说。
之后,石嘉卉没有去找江澄。她在躲,可该来的总会来。
那日,她正在整理石嘉树的遗物,听到有人开门。那人走到她身后,她把头埋到双膝之间,像刺猬卷起了身体。那人蹲下来,把她整个抱进怀里。她的身体微微颤抖,他低声叫她:“卉卉……”
她的声音很低:“你早就知道厂房里的人是谁,对吗?”
他的脸贴着她的脊背,说:“对不起。”
她所有的情绪在那一刻全然崩溃:“那个人是逃犯啊!江澄,他杀了人,他死有余辜!”
她不明白他为何会舍弃自己的战友去救一个罪大恶极的杀人犯。一个可怕的念头从她的脑海里跳了出来,她冷冷地说:“江警官,恭喜你啊,抓到了重犯。”
江澄的瞳孔蓦地收缩,眼睛里不知是惊还是痛,神情复杂。可她还是残忍地别过头去。
从此,石嘉卉彻底将江澄隔绝在生命以外。她进了元氏,成了元祺的助理。
有人说元大公子极其宠爱他的女助理,送了惠安大厦当礼物。其实只是一间房——她求元祺把石嘉树的那间房保留下来,不要对外出租,因为那里有他们兄妹俩的美好回忆。于是,元祺把惠安大厦的管理权给了她。
从回忆里醒来,石嘉卉睁开眼睛:“大嫂,你觉得我还爱江澄?”
“你会来这里,不已经是最好的答案了吗?”良久,林岚轻柔地说。
如果她早已视江澄为陌路,又何必来这里?她来这里,不过是希望得到石嘉树的宽恕罢了。
清风拂过墓地外那片深绿色的田野,穿过树林,亦吹散了石嘉卉心上的迷雾。她站起来,就在那个时候,手机响了。雷子在电话里说:“石小姐,头儿出事了。”
石嘉卉同江澄恋爱的时候,最怕听到江澄的电话突然响起。
每一次的电话都是一次紧急任务,有时在清晨,有时在深夜。作为两名救援人员的家人,她很清楚,意外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她能做的只是等待。让她记忆最深刻的,是那次缅甸之行。
两名大学生登山运动员在攀登卡喀博雅兹峰时失踪了,海豹救援队代表中方赶赴事发地。江澄接连七十二个小时奋战在前线,回来时风尘仆仆,倒头就睡。其间他醒了一会儿,对她说起那三天的事,说那两个大学生的父母哭晕过去好几次。
他把她的手放在胸前,说:“要是有一天我有什么事,你记得好好活下去。”
她当时鼻子一酸,恶狠狠地说:“江澄,要不要我拿胶带把你的嘴给封起来?”
他闷闷地笑了两声,很快就又睡着了。
她当时没想过他的话会成真。某处煤矿发生渗水事故,江澄只身下井救人时遭遇意外。
石嘉卉赶到当地医院时,雷子正守在病房外,见到她眼睛就红了:“当时探测到井底有生命迹象,蛙人还没到,头儿坚持自己下去。他老是这样,为了救人连自己的命都不要!”
隔着玻璃窗,石嘉卉望着病床上的那个人。他戴着氧气面罩,身上插满了管子,只有一旁机器发出的嘀嘀声证明他还活着。
这是江澄吗?她的江澄冷静、勇敢、无所畏惧,她一直以为没有任何事可以难倒他。可她忘了他只是一个凡人,他有血有肉,并非钢铁铸成。
她的脸紧贴着玻璃窗,看到他睁开眼,干裂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努力朝她笑笑。但他最终失败了,再度陷入沉睡中。
在那之后,江澄从手术室到ICU,再到普通病房,却一直没有醒来。看望他的人一拨又一拨,最后只剩雷子和几个队友还时不时会过来。
石嘉卉每天都会给江澄擦身、按摩、说话,晚上就睡在那张窄窄的陪护床上。
春去秋来,光阴如梭。
某天,病房里来了一位意外的访客,林岚。
护士来查房,石嘉卉关上门,和林岚一道在医院外的花园里坐了一会儿。四周很静,隔了一会儿,林岚才说:“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那日嘉树跟江澄的处境对换,嘉树又会怎么做?”
石嘉卉回答不出来。
林岚亦一直没有答案,直到前天找到石嘉树的日记本:“嘉卉,你大哥是英雄,不是受害者。没有人要对他的死负责,包括江澄。”
石嘉卉翻开那本绿色书皮的日记本,日记本上密密麻麻地记录着每一次任务的经过和感悟,最后一页上写:在灾难面前,要竭尽所能地挽救任何生命。因为,生命是平等的。
石嘉卉的目光定定地停在最后那句话上——生命,是平等的。
所以,江澄没有丝毫犹豫,掉头就走。因为他知道,如果换成被压在房梁下的人是他,石嘉树也同样会这么做。
无论那人是否罪大恶极,在他们眼里,都是同样的生命。
作为一名警察,作为一名救援人员,挽救生命就是他们全部的使命和信念。
林岚最后说:“嘉卉,别再困在那段往事里了,我已经释怀了,你也放过自己吧。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
羡慕你们还有大把的时光,哪怕用来争吵也好。
回去的时候,走廊上,一个六七岁的小男生额头上贴着退热贴,字正腔圆地跟着妈妈念诗:“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
几个护士脚步匆忙地从石嘉卉身旁跑过:“李主任,32床的江澄醒了!”
石嘉卉蓦地回过头。
阳光温柔,秋高气爽,窗外的几棵橘子树上结着黄澄澄的果实。橙黄橘绿,此时最好——莫说来日方长。
更新时间: 2020-09-21 2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