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熙
如果不遵守羊群的规则就要被驱逐,就任由他们驱逐吧。反正,她们有彼此就够了。
1
同学们又发明了新的游戏。
事情的起因,是历史课上讲到了古代雅典城邦的陶片放逐法。民众将讨厌的人的名字写在陶片上进行投票,就可以强制将得票最高者驱逐出城邦。
“这办法也太好了吧!”他们兴奋极了,“我们也这么搞。”
至于“讨厌的人”如何定义?
在公元前510年的雅典,是民众们认为有可能威胁到雅典民主制度的危险角色。
在如今的班级,纯粹是不被大家喜爱的人物而已。
但似乎也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吧。方可想。
她的目光落回历史课本上。陶片放逐法那段之后,拓展阅读框里有一行小字说明——
被放逐者无权为自己辩护,必须在十天内离开城邦。(美编调一下这句话的字体,跟正文区别开)
得票最高的那个人,究竟是真的危险和有罪,还是仅仅因为无法融入集体,不会讨人欢心,便被强行扣上“有可能”成为危险分子的名号,谁又知道呢?
没人知道的。
毕竟,被放逐的那人自己是说不出什么的。
距离下一节课还有几分钟,方可合上书,准备去一趟洗手间。
从昨晚到今早,她粒米未进,水也喝得少,肠胃里空空如也,其实并不是很想上厕所。只不过教室里太吵了,她看不进书,也没法好好放松休息。六班的教室和女厕所在走廊的两头,往返一趟,正好也透透气,并且打发掉这段短暂却难挨的时间。
顺便,还能路过一班门口。
校园里当然很难找到足够全班同学使用的陶片。正巧过些日子化学课要做用碳酸钙和盐酸制取二氧化碳的实验,老师提前发下通知,让大家各自准备一些贝壳作为实验材料。班上最活跃的男生董元用手机查了查,原来陶片放逐法的“Ostracism”也有译成“贝壳流放”的。他大声宣布了这个消息,让本已因陶片难寻而有些意兴阑珊的同学们重燃了热情。大家商量了一番,决定采取贝壳替代的方案。
“那就定在化学课之前投票!”他们欢欣鼓舞。
突然,有人发觉游戏规则之中存在漏洞:“可是,我们也不能真的把谁‘驱逐’出去啊?”
“老师才不会同意呢。”发言者皱着眉头道。
无法将惩罚措施落实到位的游戏,还有什么意思?
眼看着大家又要泄气,董元有些着急起来。恰巧方可低着头从他们身边经过,犹如一个隐形人一般,竟然谁都没有扭头看她一下。这一幕落在董元眼中,他眼珠子转了转:“我们的‘驱逐’不必拘泥于形式嘛!这样,得票最高的那个人,班上谁都不许再和他(她)说话了。”
“就当他(她)不存在。”董元又强调,顿了顿,还补充道,“打破规则和被驱逐者交流的人,也将一起被“驱逐”。”
排挤、孤立集体之中的某一员,借这共同的行为规则换取集体的凝聚和团结。老掉牙的校园游戏,套上了一层古代雅典城邦制度的壳子,在十六七岁的少男少女们眼中好似也变得新奇有趣起来。
大家纷纷点头:“好啊好啊,就这么办。”
董元咧开嘴,眼尾的余光扫到方可身上。在她即将踏出教室门的那一刻,突然扬声叫:“喂,方可!”
方可一惊,猛地停步,回头:“干……干吗?”
董元努努嘴,示意方可座位旁的空位:“卖鱼的今天还没来?”
原来不是要问我的事情。方可暗暗松了口气:“嗯,她感冒,请病假了。”
挺正常的回答,没想到却引起大家哄笑。有个人故作疑惑地提问:“什么感冒值得请这么多天假?鸡传染禽流感,鱼会不会也传染鱼流感?”有人貌似严肃认真地告诫:“回头卖鱼的来了可得离她远点。”方可搞不懂他们的笑点何在,有些无措地抓了抓校服的衣角,不知自己该走还是该留。
被这么一打岔,预备铃便响了。方可只好放弃去洗手间的打算,返回自己的位子。
和董元擦肩而过的瞬间,他又喊了她一声。
“我们刚刚的话,你听见了吗?”方可转过头,看见董元意味深长地朝着她笑,“要抓住机会啊,老同学。”
2
大家口中“卖鱼的”,是指方可的同桌顾西贝。
顾西贝缺勤多日,因为她并非普通感冒,而是出水痘了。
尽管水痘已经结了痂,但还不能出门吹风,得再多休养一些日子才能来上学。
方可小时候就出过水痘,所以并不怕传染。放学后,她先回了一趟家,放下书包,又从中拿出要带给顾西贝的笔记和作业,换下校服才又出了门。她家和顾西贝家住同一个小区,只不过是南北对角相距最远的两幢楼。方可家在南边A区,带电梯的高层公寓,而顾西贝家在背阴的北边B区,安置回迁户的低层老式住宅楼。
方可爬上六楼,有些喘。而屋里的顾西贝听见脚步声,不等她按门铃,就打开了门。
“回来啦。”顾西贝接过装着笔记和作业的袋子,笑眯眯地拉她进门,“谢谢小可。我刚做好晚饭,一起吃吧?”
即便是在病中,一脸憔悴,穿着一身褪色起球的老花棉睡衣,顾西贝也依然漂亮得令人挪不开眼。她生着一对精致的丹凤眼,是高中女生里少见的高挑的个头,还有一双模特般的长腿和白皙的皮肤。方可往她身边一站,总觉得自己的肤色被衬得立刻蜡黄暗沉了好几个度。
六班的人排挤顾西贝的理由很无聊——方可想,至少比针对她的理由无聊多了。
顾西贝的家境不富裕。她父母在菜市场卖水产,起早贪黑,做得多、赚得少。若非顾家原本就住在这个片区的老平房里,成了拆迁户,是怎么也住不上这高级小区的。
顾西贝头脑聪明,成绩不错,学习之余还有余裕,早晚便经常去菜市场给父母帮忙。某次月考前,顾西贝照旧一早就去鱼摊上帮忙卸货,不慎被意外打翻的水桶溅了满头满脸。开考在即,她来不及回家换洗,只好带着一身淡淡的鱼腥味去了学校。那时高一刚开学,文理还没分班,方可还不认识顾西贝。当时的情形,方可是后来从董元口中听说的。据说考场上,顾西贝身后的女生气冲冲地扔了笔,大声质问:“谁身上的味儿啊?!”女生声称味道太熏人了,影响思考,监考老师只好逐一排查,最后查到顾西贝的身上,“礼貌”地将她请到走廊去做题。再后来,不知谁偶然在早市撞见了穿着雨衣和胶鞋的顾西贝,“卖鱼的”名号便传开了。再再后来,高二分班,第一次班会的自我介绍环节,董元抢先站起来问:“听说咱们班有个鱼贩子?谁啊?”这话引发了哄堂大笑。
女生们排挤顾西贝,喊她“卖鱼的”,是因为嫉妒顾西贝相貌、气质出众,想用这么土的一个外号把她从云端拉回到泥泞之中。而男生们是因为什么呢?方可是在很久之后才琢磨明白。
那是因为求而不得。
求而不得,索性就践踏。高中的男孩,早早就学会了这番生存智慧。
当初,高一班上的体育委员对顾西贝有好感。体育委员体格高大健壮,眼高于顶,自以为施舍了好感顾西贝就该感激不尽,却不料顾西贝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体育委员惨遭拒绝,恼羞成怒,破口大骂:“不就是个卖鱼的,有什么了不起!”他这么骂了,犹觉不够挽回脸面,于是又四处宣扬顾西贝成天混迹市场,那地方还不知道有多乱——男生们重义气,而女生之中有不少暗恋体育委员的,听说体育委员喜欢顾西贝便更加嫉恨她。体育委员的话一传十、十传百,顾西贝彻底被孤立了。
方可和顾西贝是彼此唯一的朋友。但方可清楚,她心里其实也有点嫉妒顾西贝。
不为别的,只为顾西贝即便如此遭人非议,即便陷入如此孤立无援的境地,也依然毫不在乎。
方可做不到顾西贝这样。
晚饭是喝鱼汤。新鲜的鲫鱼被炖得骨头都化掉,乳白浓稠的汤汁里点上一小撮盐,家常的鲜美味道让很久没尝到父母手艺的方可微微眼热。她埋头喝汤,忽然听见对面的顾西贝道:“对了,化学老师不是让我们带贝壳吗?我前天去收摊,正巧发现了好东西。”
顾西贝伸出双手,摊开掌心。
“喏,我们一人一个。”
她手中的东西只有巴掌大,灰白色,毫无光泽。方可不明白这算什么“好东西”,而顾西贝不由分说便把一个塞到她手中:“这叫夜光贝。别看它现在模样丑丑的,只要打磨掉上面的两层——最外面的石灰层,”她比画了一下自己手中另一颗夜光贝上坑坑洼洼的灰白外壳,“然后再磨掉下面的表面层,第三层就会露出珠光色的祖母绿。”
听起来好像不错的样子。方可讷讷地点头。
顾西贝神秘兮兮地眨了眨眼:“但这还不是终点!夜光贝真正美的,是它绿层更里面的那一层。”
“更里面的?”
“对呀。”
“什么样子?”
顾西贝说:“我不告诉你。”
方可噎着了。
顾西贝哈哈大笑:“想知道,你自己动手打磨呀。”
说着,顾西贝拿过方可喝空了的碗,起身去给她盛汤。不知怎么的就非常开心,顾西贝嘴里居然还哼起了歌,调子是张雨生的《大海》:“如果大海能够带走我的哀愁,就像带走每条河流……”顾西贝端着热乎乎的一碗汤折回来,对上方可直愣愣的目光,哼唱声猛地一顿。她扬起嘴角,摇了摇头:“不对,这歌不对。有什么好哀愁的?”
“如果我们开始叹气哀愁,岂不正中了那些讨厌我们的家伙的下怀?
“而且,朋友贵精不贵多嘛。我有小可就够了。”
顾西贝放下汤碗,用力揉了揉方可的头发。
方可想附和,可她突然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大脑好似突然被抽成了真空,就连顾西贝问她“今天有没有遇上一班的人”,平素最让她紧张却也最让她期待的话题,她也接不上来。
将滚烫的鱼汤一饮而尽,她才终于酿出干巴巴的几个字:“我……我先回家了。”
3
方可做不到顾西贝这样洒脱。
毕竟,她被孤立的理由本身就和顾西贝不一样。
再度打开家门时已是八点多,客厅仍然一片漆黑冷清,爸爸还没回来。她爸爸是工程师,工作繁忙,一个月能有一两天不加班就算不错,她早已经习惯了。她也懒得再开客厅的大灯,径直穿过那片黑暗去到自己的房间,摁亮了台灯在书桌前坐下。方才顾西贝给的夜光贝她随手放在了外套口袋里,硌得慌,她掏出那个笨重的、灰扑扑的贝壳,从抽屉里翻找出指甲锉来,小心翼翼地磨了磨。
贝壳没什么变化。
方可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些滑稽,于是丢开夜光贝和指甲锉,摊开作业本后抓起笔,却又走了神。
她回想起和顾西贝熟识的契机。
和进入高中才被扣上污名的顾西贝不同,她的校园生活从更早之前就开始倒霉了。
曾经有多幸福美满、令人羡慕,在那个转折点之后,就有多倒霉。
直到小学四年级为止,方可家都住在城市的另一头。方可的妈妈在方可读的家附近那所小学当音乐老师,每逢寒暑假会在家里开课,教孩子们弹钢琴。方可妈妈生得美貌,性格又温柔,是小学校园里的女神级人物。对比自家凶神恶煞的妈妈,方可的同学们都羡慕方可羡慕得不得了。钢琴课也不像数学补习那样枯燥无味,所以一到寒暑假,大家便都积极申请去方可妈妈那里学琴,方可家成了伊甸园一般的存在。方可爸爸那时也忙,经常不在家,但只要回了家,就会温和地坐在一旁听他们弹琴,为他们精心准备点心和饮料。
授课的内容当然以古典曲目为主。而在休息时间,方可妈妈会弹一些流行歌曲来逗大家开心,方可记得《大海》就是最常出现的一首。孩子们不太熟这种老歌,方可妈妈每每弹起,只有方可爸爸很高兴地在一旁跟着摇头晃脑地哼唱:“茫然走在海边看那潮来潮去,徒劳无功想把每朵浪花记清……”孩子们不理解歌词的含义,但方可爸爸看方可妈妈的眼神有多温柔,他们能感受得到。
美好的一切,终结在方可上小学四年级那年。
方可的妈妈有了外遇,和方可爸爸离了婚,嫁给了邻市的一个富商。
流传在周边的说法可没有这么婉转。
“你妈跟外地的有钱老头跑啦!”班上最调皮捣蛋的男孩揪着方可的辫子,大声嚷嚷道。
明明不久前的寒假还殷勤地捧着水果篮叫着“方老师”要登门学琴的也是他。
方可疼得眼泪都出来了,用力挣脱开他。可她挣脱得了一个人,却挣脱不开逐渐如网般细密编织将她捆缚其中的异样的视线。此事在当时观念还很传统的小城可谓闻所未闻,在家长们嘱咐孩子“方可妈妈品德败坏你们不要和方可玩”之前,孩子们就先自发地与方可划清了界限。“妈妈这么坏,方可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人!”他们说着,突然又嬉笑起来,“可方可长得这么丑!她妈妈还有人要,方可谁要啊?”
方可其实算不上丑。
只不过和美人妈妈相比,她确实是相貌平凡。
方可被孤立,还成天被嘲讽长相,逐渐变得越来越自卑和孤僻。爸爸很快发现了她的异常,果断搬家,给方可转了学,来到城市的另一边重新开始生活。这里没有人知道方可妈妈“跟人跑了”,方可的状态好转,总算过了几年安生日子。
直到高二文理分班。
方可带着雀跃期待的心情走进教室,一不留神和站在门边的男同学撞了个正着。对方转过头来,两人四目相接,方可霎时间脸色煞白。而对方——当年揪过方可辫子的矮胖男孩瘦了许多,个子也已经高了她一个头——他微微低下头,视线扫过来,眼睛霎时间一亮。
“哇,老同学,这么巧。”董元热络地拍上方可的肩,然后向一旁已经搭上话的新同学介绍:“你们知不知道?方可家可厉害啦,她妈妈跟外地的有钱老头儿跑了,每个月都给她寄好多零花钱呢!让方可请我们喝奶茶呀!”
全班同学哗然。
妈妈外遇,攀上富人——小学生涉世未深,尚不能够参透此事背后的真正意味,只会懵懵懂懂地跟着起哄而已。同样的几个字,落到半大的高中生们耳中可就截然不同了。大家投向方可的目光顿时变得意味深长起来,还有不少人跃跃欲试地靠近董元,想打探更多细节。然而他们还没和董元接上头,就见男生被一只手向后扯了个踉跄。
“胡说八道什么呢!”顾西贝攥着董元的衣领,丹凤眼危险地眯起,“你自己的人生是有多无聊,要靠嚼别人的舌根来引人注意?!”
顾西贝本身也是受孤立的少数派。她的仗义执言并没有改善方可的处境,只不过让大家不约而同地在心里划出了一条线,把“卖鱼的”和“妈妈跟人跑了的”拨到了同一国。
而董元则借着大谈方可家的八卦,率先成为文科六班的中心人物。
童年的噩梦卷土重来,方可承受不住,扭头跑出了教室。类似的场景,在小学四年级那年早已发生过许多次,方可从来都是找个僻静角落单独待着努力恢复情绪,也从没想过会有人追出来找她。
顾西贝追了出来。
“你没事吧?”
她推开化学实验室的门,探进头来。
“对了,我叫顾西贝。你叫方可是吗?老师在排座位了,等我们回去的时候估计都凑完对了……你就跟我坐同桌吧,好不好?”
于是她们成了朋友。
手机“嗡嗡”振动了一下。方可放下夜光贝,拿过来一看,是顾西贝发来的信息——
刚才问你你都没回答我,你今天经过一班了吗?遇上林深了吗?
方可抿着唇,将手机在掌心里攥了好半晌,才慢慢地敲下两个字:没有。
4
次日一早,方可刚走到楼梯拐角,就被董元给拦住了。
方可觉得董元这人实在是莫名其妙。照理说,他时刻不忘宣扬她家的黑历史,想来应该是很讨厌她才对。而且当初他还因为她而险些挨顾西贝的一顿揍,更应该记恨上她和顾西贝。可偏偏董元折腾得其他人都孤立她、对她不理不睬了,自己却还三不五时地凑到她跟前来。
董元问:“方可,你想好了吗?”
方可莫名其妙:“想好什么?”
此时,早读课的预备铃尚未打响,不时有背着书包的邻班学生从他们身边经过。方可瞥见林深的身影在楼道口一闪而过,不禁有点走神。董元伸手拍上她的肩,让她打了个激灵,收回了目光。只见董元凑近她,声音压得很低:“有没有想好,你的贝壳上写谁的名字啊?”
董元的手落在肩上的那一瞬间,方可又感觉到似曾相识的窒息感。
就像当初那些捆缚住她的蛛网重现一般。
方可连忙退开一步,甩脱了董元。
董元不以为意,自顾自地说下去:“投票最高的那个人将被‘驱逐’,你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方可茫然地摇了摇头。
“一起驱逐投票最高的那个人,也就意味着,遵守规则的其他人都是‘伙伴’。”
董元笑得意味深长。
“方可,你不想要伙伴吗?”
方可突然想起很久以前曾读过的一则寓言:有一头恶狼追逐着羊群,却并非为了生存果腹所做的捕猎,而是在玩游戏。恶狼每抓住一只羊,都会对它说,只要你指出另一只羊来代替你,我就放了你去抓它,否则我就把你吃掉。每一只被抓住的羊都抖如筛糠,指出代它受罪的同伴,恶狼十分享受这个永无终结的游戏。
董元在做的事情,多像寓言里那头恶狼所玩的游戏。
她紧接着又想起另一件事。
朋友贵精不贵多嘛,我有小可就够了。前一晚,顾西贝才刚刚对她这么说。
方可定了定神,道:“我有伙伴了。”她不需要靠驱逐别人来获取友情。
没想到董元轻蔑地哼了一声:“谁?顾西贝?”
方可留意到,董元破天荒地没管顾西贝叫“卖鱼的”,而是直呼其名。
“你是不是傻啊?你把她当好人、当伙伴,也不想想人家是不是也同样对你?”
总比你好得多吧!也不想想我现在这么倒霉是拜谁所赐?!
方可这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可董元好似听见了她未脱口的控诉一般,挑了挑眉:“这事跟我可没关系。方可,你喜欢一班的林深对吧?”
霎时间,方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再度后退,警惕地瞪着董元:“你什么意思?!”
董元状似无奈地摊了摊手:“没什么意思,只是想让你看清顾西贝的真面目而已。”
眼前这个人,是让她惨遭校园冷暴力的元凶。而顾西贝,是她在这艰难的高中生活里唯一的同伴,是主动站出来声援她的唯一一个人。该相信谁,根本不用问。
可那一刻,方可分明感觉自己的心忽地跳快了一下。
她有种糟糕的预感。
5
方可暗恋理科一班的林深。这件事,只有顾西贝知道。
十六七岁的少女喜欢上一个人,并不需要多么复杂的理由。方可只在升旗仪式时遥遥望了一眼作为学生代表上台讲话的林深,心跳便乱了。
喜欢的理由简单,却不妨碍这份喜欢日益变得深刻。
可方可还是自卑。于是这份喜欢越深刻,方可就将它藏得越深。
顾西贝察觉到方可的心事,纯属偶然。
那个周六的傍晚,方可去市场找在鱼摊上帮忙的顾西贝,意外地撞见林深从里面出来。他似乎是帮家人来买菜的,手里满满地拎着蔬菜和鱼肉。少年周六也穿着校服,一头清清爽爽的短发,为方便拎东西而将袖口微微挽起,露出白净有力的手腕。他戴着耳机,口中念念有词。方可在和他擦肩而过的瞬间捕捉到零星片段,原来他是在背英语单词。方可顷刻间就忘了要找顾西贝的事情,愣在菜市场门口,扭头愣怔地望着林深越走越远的背影——在闹哄哄的、充斥着鱼肉腥气的再市井粗俗不过的背景里,那背影也清新美好得如同从偶像剧里走出来的男主角。
顾西贝久等不见说好要来的方可,便出来寻她:“发什么呆呢?”
她继而循着方可的视线,发现了林深。
顾西贝发出恍然大悟的一声:“哦——”
她越过大惊小怪的步骤,直接鼓励方可:“喜欢就说呀!藏着掖着怎么会有结果?”
方可不敢。被顾西贝催得急了,她终于憋出了真心话:“说了更不会有结果啊!”
面貌平凡、成绩也平平的自己,又怎么好意思痴心妄想全校最帅气的优等生?
方可还记得,当时顾西贝用很复杂的目光定定地望了她很久。就在她以为顾西贝将接受她的理由,从此不再试图拉她去接近林深时,顾西贝摇了摇头。
“不是的。”
她说:“小可,不是的。”
顾西贝这么说了,却没有更深地解释下去。过后,方可时常会回想起那天对话的细节,顾西贝的话、顾西贝的眼神,可她怎么思索都不明白。
为什么不追问呢?
方可也搞不懂自己,或许是她潜意识里害怕顾西贝当时言行举止之中透露出的某种信息吧——关于林深,顾西贝知道得比她要多。
讲台上,数学老师激情澎湃地解说着某道函数加试题,并对前排呼呼大睡的体育委员掷出了愤怒的粉笔头。教室里顿时充斥着快活的笑声,方可不觉得好笑,却也习惯性地附和着扬了扬嘴角。
趁着教室里一片轻松的乱象,座位在正中间的董元突然回过头来,冲方可眨了眨眼睛。
方可的视线和他的对上,笑意顿时僵在嘴边。
放学后,公园广场见——早读课前,对话的最后,董元如此说。
方可忍不住将手伸进衣袋里,攥紧了顾西贝送的夜光贝。
昨天夜里下了一阵雨,还打了雷,她睡不着,便伴着雷声将夜光贝仔仔细细磨去了两层。脱去粗粝的外壳,夜光贝果然如顾西贝所言,开始泛出幽深的墨绿珠光。方可越发好奇顾西贝所说的“更里面的那层”是何模样,早上出门时鬼使神差地将夜光贝壳揣进了口袋里。
被董元拽去公园广场的一路上,方可都在不住地摩挲着口袋中的夜光贝壳。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靠这个动作来汲取勇气——她为什么需要勇气?
直到她看见公园广场边,戴着耳机放松地倚着栏杆显然是在等人的林深,和戴着口罩匆匆跑来,显然是急着要奔赴约会的顾西贝。
“看啊。”董元在方可身后弯下腰,凑近她的耳畔,轻声如耳语。
不远处,林深摘下耳机,站直了身体。
他走向了顾西贝。
一班最帅气的优等生,六班最酷的独行女侠,多么登对。
那一刻,方可恍惚听见了自己心里的声音。那声音居然在说:“如果顾西贝消失就好了。”
如果她消失不见,就好了。
这真的是我心里的声音吗?方可猝然扭头,只见身边的董元咧开嘴,露出一口森然的白牙:“你不是这么想的吗?”
“既然想到了,那就去做。”董元说。
6
寓言的后半段。
恶狼享受着它的游戏,却没料到本以为可以永无止境的这个游戏,某天突然戛然而止。有一只被同伴指出并被恶狼逮住的羊,耐心地听恶狼讲述完“指出另一只羊来代替否则就被吃”的游戏规则,然后平静地摇了摇头。“我是不会指我的同伴的,你吃了我吧。”那只羊说。
如果说她们都是被卷入恶狼游戏的羊,方可想,毋庸置疑,顾西贝会是勇敢地终结游戏的那特立独行的一只。而平凡庸俗如她,则是故事前半段乖乖遵守了恶狼的游戏规则,为了保命而出卖同伴的众多的羊之一。
可倘若出卖、背叛和指认是羊群中每一只羊都在做的事情,那么遵守游戏规则也不算什么罪过了吧?方可突然冒出了这样一种侥幸的念头。
“方可,你写好了吗?”董元走到她的面前,“你的贝壳呢?”
不遵守游戏规则的那只羊才是错的。
打破羊群和恶狼之间微妙平衡的那只羊才是错的。
可是——
方可将手伸进口袋里,被打磨光滑后露出真容的夜光贝壳早已不再硌手。董元察觉到她的动作,不耐烦地催促:“快点拿出来,就差你了,快上课了。”
投票统计是在化学课前,作为实验器材的稀盐酸已经摆在了每个人的桌上。
实验课并不强制学生们按教室里的位子来坐,大家是自由组对,方可自然又落了单,孤零零地待在最末排的角落里。所以,除了特意来到她面前为游戏收尾的董元,谁也没有看到方可的动作。
她掏出夜光贝,并没有递到董元手中,而是直接掷入了面前盛着稀盐酸的广口瓶里。贝壳入水,澄清的盐酸液体中顿时升腾出无数细密的气泡,顷刻便浑浊起来。用黑墨写成的名字一闪而过,便被气泡吞噬,再也看不清了。
董元错愕地瞪大眼睛:“你!”
方可不再看他,朝实验室门口——水痘痊愈、姗姗来迟的顾西贝招了招手。
7
有很多事情,是要过后才明白的。
比如说,顾西贝从来都没有当面一套、背面一套,一边鼓励方可表白,一边自己和林深暧昧不清。看似从偶像剧中走出的男主角一般的林深,其实也是拿助学金的特困生,因为家里同样在菜市场卖菜,摊位就和顾西贝家比邻,所以很早就与顾西贝相识。打磨掉他清高傲气的那层表壳,内里其实比方可更自卑。
比如说,董元带头宣扬方可家的黑历史,其实根本不是因为他讨厌方可。小学时董元也在方可家学过钢琴,那时矮胖的他被其他孩子嘲笑,只有方可主动和他交谈,并与他分享果汁和点心。董元将方可的友情视为救命稻草,然而从小受欺凌的经历让他表达亲近的方式变得极端,不愿方可和除了他以外的人交好,所以才会煽动大家排挤方可。同样是小时候的经历让他生怕再陷入孤立无援的泥淖里,于是无所不用其极地试图成为班级的中心人物。
又比如说,方可最后投入广口瓶的那个贝壳上,其实写了两个人的名字。
“方可&顾西贝”。
如果不遵守羊群的规则就要被驱逐,就任由他们驱逐吧。反正,她们有彼此就够了。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二十七岁的顾西贝还是老样子,在旁人面前凶巴巴又冷淡,到了好朋友面前却幼稚吵闹得不得了。她一边得意扬扬地炫耀,一边拉过方可的手,将礼物塞进她的手心里,“夜光贝真正打磨完成之后,其实是纯白的珍珠色,太阳一照还会有七彩的闪光哦——当年给你的那一个你居然弄丢了,真是气死我了。这次磨好了再送你,可千万好好收着。”
方可没有告诉顾西贝,其实夜光贝真正的模样,她早在十年前就已经看过了。
她只是将那个夜光贝壳放在掌心攥紧了,然后微微地笑起来。
“嗯。”(完)
更新时间: 2020-08-09 09: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