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一尔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他总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了,他认为世界上没有人爱他。
01
2016年11月13日,南京失恋博物馆首展,电影票、铅笔、魔方等不起眼的小物件成为展品,发生在它们身上的故事被印成铅字贴在一旁。
而我,作为一名半吊子文艺女青,当在论坛上看见博物馆首展招免费劳动力时,身上的文艺细胞立刻被唤醒,当即报了名。
我已经注意那位女士很久了,约莫四十出头的年纪,面容姣好,一只透亮的翠绿玉镯子套在左手腕上,虽然岁月在她眼角留下细纹,但不难想象,她曾经一定是个迷倒一片男子的倾城角色。从进来到现在,她站在场馆正中央的玻璃柜前不肯挪步,那是馆内第一件藏品——一把钥匙。
突然,滚烫的两滴清泪从她眼眶里迸出,紧接着她闭上了双眼,嘴唇微颤。我惊讶地捂住了嘴,轻脚轻手地走过去,将纸巾递往她面前:“女士,你还好吗?”
她赶紧接下纸巾擦干眼泪:“谢谢。”
我转头看向玻璃柜里的钥匙,它旁边的文字介绍极简,孤零零的一句话:“你拆了房子,将钥匙归还于我,可我爱你。”我看不懂,却知其中渊源极深,转过头疑惑地看向那位已经收拾好情绪的女士。
“二十三年前,我才二十岁……”
02
1993年,二十岁出头的古月刚大学毕业。
她父亲兼法院庭长的老古同志将她押在家里啃了三个多月的书,硬要让她参加十一月份的公务员考试。那几年公务员考试才开始实行,在人人都靠走关系进单位的年代,刚正不阿的老古犟得像头牛,扬言谁要是敢给古月走后门,那人的乌纱帽就保不住。
看完成绩的古月坐在政府大楼前的最后一级台阶上,面前自行车后车轮转个不停,转得古月心烦意乱,她猛地一脚朝自行车踢去。不料,车轮转动速度太快,把她整只脚被绞了进去。
古月“啊”的一声痛呼出声。
好在从旁边公安局出来的霍见青出现得及时,一只手捏住后刹车,古月的整条腿才没有被卷进去。她今天是着了什么魔,以0.5分的微小差距与政府职位失之交臂,想发泄还被自行车绞伤了腿?古月拼命眨眼睛,强忍住快要夺眶而出的眼泪。
“疼吧?”他拍了拍她卡在钢丝缝里的脚踝。
这一拍,古月疼得一哆嗦,她揪紧棉布裙抬起头,才把霍见青看清。闪着红火星的烟被他叼在嘴里,眼睛被烟雾熏得微眯起来,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还有着血痂:“猫子,帮我找把虎钳来。”说话间,烟头的烟灰随嘴唇张开而掉落。
霍见青一根一根夹断车轮上的钢丝:“你该大学毕业了吧?”
“嗯。”
是的,霍见青和古月不是第一次见面,两人算得上是久别重逢吧。五年前,随老古工作调动,古月上了一所县城里的子弟学校,学校里有两栋楼,一栋专供机关单位直系亲属上学,另外一栋收的是寻常家庭里的孩子,两楼相隔的空地上种了三排梧桐树,颇有些井水不犯河水的味道。
但每星期的升旗仪式,两栋楼的学生一起在学校操场上列队。他们就像重庆朝天门的两路江水,一路清澈见底,一路浑浊不堪,一条清晰的分界线竖在中间,当时,霍见青和古月就属于两江交汇处,他就站在她旁边。
炭渣铺的操场,人一涌动,扬尘漫天。古月有慢性鼻炎,捂住鼻子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然后就听见一道声音喝住他身旁那群动来动去的人:“老实点儿,都喜欢吸灰尘呢?”
“呢”字的音调上扬,听起来既像开玩笑,又有些警告意味。这下轮到古月身边那群女生心花怒放了,咬耳朵的碎语传进古月的耳里,噢,他就是那个痞气乖张的霍见青啊。
霍见青的父母前些年下海经商,家里就没了个能管住他的人,他喜欢和社会人士称兄道弟,所以身上的社会戾气很重。但在1988年,那个经济和物质欲飞速猛涨的年代,痞里带点轻狂的霍见青却成了校园少女们想攻占的未知地带。
当然,这个少女不包括古月。
升旗结束,散场的时候一只手伸过来捏了捏古月的脸,指腹上有茧,硌得古月一个激灵,浑身上下毛孔张开。如果她是一只猫,此时脊背上的毛应该根根竖起了。
“喂!”古月朝霍见青的背影厉吼。
“怎么了?”吼声引得其他人上前询问。
古月脸皮薄,诸如“霍见青捏了我的脸”此类的话说不出口,只能打碎牙往肚子里吞。
可从那以后,霍见青见她一次就会趁其不备捏一把她的脸。古月绞尽脑汁也想不起什么时候触犯了这个混世魔王,忍无可忍时,她跑去办公室向老师告了状。
结果她刚关上办公室的门,就被来人扯到了一边:“呀,你还告状。”
古月背后是墙,退无可退,她把脖子一梗:“你就等着挨批评吧你!”
霍见青嗅了一口古月发丝儿上的洗发水香,幽幽地吐出句:“他们拿我有什么法子?”然后直起腰,抱臂注视了她两秒,转过身推开了办公室大门。
流氓!下三烂!古月把能想到的贬义词统统在脑子里骂了个遍。好在临近年底时,老古工作再次调动,古月也就随着老古搬回了原来的城里。
后来,两人重新回到自己的领地,霍见青便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03
被钢丝绞紧的脚踝一下子被释放,血珠子立马冒了出来,血痕印在白皙的皮肤上尤为扎眼。古月愣了愣,转瞬拿手去捂伤口,鲜血又从指缝里渗了出来。
“拿开。”霍见青沿着她的棉布裙撕了一圈,做了简单的包扎。
这时,叫猫子的人开来了车,老式却是最经典的桑塔纳,在当时能买得起这车的人,家境条件不会差到哪里去。
“正好我也要去医院,就顺道捎你一起。”霍见青扶着一瘸一拐的古月坐进车里。
“你跟人打架了?”印象里,霍见青经常和他在校外那帮狐朋狗友出去找麻烦,脸上时不时会挂些彩,这在当时女生眼中简直酷毙了,约莫这就是大侠的原型。
霍见青不吱声。
驾驶座上的猫子道了句实情:“是那帮人来修车厂找三哥的麻烦……”
话未完,被霍见青打断:“猫子,好好开车!”他点燃一根香烟,打开车窗,灌进来的风一下子把烟雾卷了出去。
三哥?古月蹙眉,他们当真是社会不良组织的做派,居然还弄出这么个称谓。她往车门边靠了靠,真不能和这帮人走近了。
那天快到九点,霍见青才领着古月从医院里走出来,钢丝上有铁锈,为了安全起见,她打了一针破伤风,走起路来愈加左右摇摆了。霍见青提议送她回家,她脑袋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让他送回家?明儿个可能会传遍家属大院。
古月考单位失败,本想着老古能帮她去政府说几句话,放她一马让她进去得了。可她家老古是个执拗的人,撂下句“你啥时候考上,咱就啥时候工作”。古月的母亲看不下去了,帮她诉了几句苦,老古把手里的钢笔往桌上一掷:“人,行得端坐得正,我要是靠走关系,早被人拉下马了,所以古月,咱凭本事吃饭,不偷不抢,不走偏道。”
于是,古月只能在供销社找个临时工,晚上抽空去图书馆自习两个小时。转眼入了冬,白昼越来越短了,路边只有大道上亮着白炽灯光,拐进小道后便伸手不见五指。古月有带手电筒的习惯,可这天,电池快要没电了,只能借着微弱的光看清路。
是闻到了酒气,古月才转的身,但一回头,电池命数已尽,眼前突然一片漆黑。
“谁?”古月往墙边缩,这一缩就撞到个人,她吓得扔了手电筒。那人不说话,也不动作,但古月能感觉到有源源不断的热气以及酒气从他身上冒出来,她平息了几秒,依稀觉得是个相识的人。
她伸出手刚好碰上那人的肩膀,然后估算着大概高度摸到了那人的脸颊:“霍见青?”她试着叫了一声,但没人应她。“霍见青?”这次她更肯定了,除了他,她想不到还有谁会在大半夜跑来装鬼。思及此,她发觉自己已经有半个月没见到霍见青了。
他猛然拉她入怀:“再叫我一次。”
古月茫然:“霍见青。”
他又开始不作声,大约过了两分钟,古月意识到他们的行为不太适宜,乱动着要挣开他。霍见青轻声呢喃:“我们终于又撞在一起了。”
“你喝多了吧?”古月蹲下去摸索手电筒,“喝多了就赶紧回家睡大觉。”
“我清醒得很。”古月感觉到他也蹲了下来,并且把不知何时被他找到的手电筒递回了她手里,然后握紧她的手不肯放,“古月,我要追求你。”
电筒被摔了一下,电池又起死回生了,闪着微弱的暗黄色的光,她双手握着手电筒照清霍见青的脸,颤抖着说:“我……我……才不会答应!”
霍见青的眼被突如其来的光照得有点花,但即刻找回了焦点:“你的嘴说了可不算,要你的心说话才算数。”他站起身,“走吧,陪你走出这条黑道。”
04
自从那天扔了句话给古月后,霍见青又消失了。古月把那夜的情景回放了很多遍,每次心脏都像要蹦出嗓子眼。她努力让自己沉住气,三言两语就能让她乱了阵脚,可见霍见青的道行是真的深。
临近除夕夜,古月自习完从图书馆出来,刚走上正道就看见了蹲在街边抽烟的霍见青,他穿了件当下最时髦的皮衣,头发用摩丝弄了个二八分,整个人掩在树影里,夹在指间的烟一明一暗。见她走了过来,他便起身踩熄了烟,朝她招招手:“过来,带你去吃饭。”
“我吃过了。”古月往后退了一小步。
“那陪我吃。”霍见青拽过她的手,带她坐进了车里。
花了一个多小时来到夫子庙附近,古月的脸色已经相当难看了,上车前她才告诉过他,她家里有门禁,十点之前必须回家,这会儿还差半小时就要到点儿了。古月用力地摔上车门,声响大得霍见青抬起眼皮打量她:“我这破车可禁不起你折腾。”
“你好意思说我?”古月指着腕上的表,“你看看现在都几点了!”
“今天真对不住了,我提前给你道个歉。”霍见青停好车,拉着她去坐船,“那伙人就喜欢这个点吃夜宵。”
那阵子南京刚好下了小雪,夫子庙的琉璃瓦上铺了薄薄一层,庙外边挂着红灯笼。小船顺水而下,古月双手托住腮帮子盯着岸上热闹非凡的街道出神:“霍见青,你以前为什么老捏我的脸?”
他本是低着头,听她这样一问,便抬起眼眉,额头皱出几道抬头纹:“当年每个人的脸又黄又黑又红,只有你的白得像鸡蛋白,忍不住想捏捏。”
古月错开他的目光,把脸别向河那边,偷偷地抿嘴笑了笑,就当他是在变相夸自己好看吧。
船停在了一家河畔酒家边,霍见青拉着她登上石梯。上岸后古月顿时傻了眼,酒家上下两层,第一层楼满座的食客“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俩,第二层楼也有人伸脑袋出来看热闹,她才反应过来,他带她来是为了见他这些所谓的兄弟。
“哟,霍三儿!今儿个把小女朋友也带来了?”一个穿着上档次的中年男子走过来招呼他入座。
“大哥不是在电话里说可以带家属吗,所以我就带她出来透透气。”霍见青非但不解释他俩的关系,还混淆众人视听,拐着弯儿把古月说成是他的女朋友。
这还……还赶鸭子上架了?!古月气呼呼地落座,碍于人多,她不好当场发作,只得一口又一口地喝茶熄火。
其实,这些人也不是古月所臆想的社会黑帮,虽仗着年少轻狂在道上混过一段时间,但能出现在这里的都已经悬崖勒马,大多从事与汽车相关的行业,比如汽车买卖、洗车、修车,为保利润最大化,经常会聚在一起联络感情。只是霍见青进入社会比较早,经营的是当地第三大修车厂,熟识的人就称他一声霍三儿或是三哥。
席间,古月全程黑脸,抽空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谎称自己和朋友出去看晚场电影。她灌下第五壶茶后,表盘上的指针又转了一圈,指向十一点。
她终于按捺不住了,在桌底下扯了扯霍见青的衣服,凑近小声嘀咕:“我得回去了。”
就这一个私语的小动作,被桌上那群眼尖的老狐狸逮到,拿他俩开起玩笑:“霍老三,为小姑娘折腰的滋味儿怎么样?”
霍见青似笑非笑,当众捏了一把她的脸:“那哥几个今天就先到这里,小姑娘困了,发脾气让我送她回去。”
古月真想拿根筷子戳穿他的嘴,仰头喝净杯中的茶,把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搁:“你走不走?不走我走了。”说着,便起身离了桌。
古月这脸色甩得桌上的人一愣一愣的,霍见青赶紧拿起椅背上的外套追了出去,身后响起打趣他的声音:“霍老三,你这次可真栽了。”
车子急速行驶,灯柱子一闪而过,车内忽明忽暗。古月全程把脸埋在副驾驶座的阴影里,眼睛注视着前方,突然“哧”了一声,学着方才那帮子人怪里怪气道:“三哥,真是不好意思,今晚在饭桌上没给你留面子。”
霍见青知道她气坏了,这是在说反话激他。他目不斜视,单手掌握方向盘,另一只手覆上了她的手背:“三哥不要面子,只要你。”温厚的声音在夜里显得尤为动情。
古月的手抽动了一下,被霍见青紧紧握住。生平第一次有人如此坦荡地对她讲情话,她只觉口干舌燥,抹了一把额头上的虚汗,扭头看向车窗外。
05
到家楼下已经快半夜一点,古月垂着眼睑思忖了几秒,解开安全带的同时丢下句“你以后不要来找我了”,然后连车门都忘了关就匆匆跑开了。
看着古月连走带跑的身影,霍见青摸着下巴自嘲,这次力度太大,小姑娘显然是吓着了。
此后,霍见青当真把话听了进去,没再去打扰古月。开春没几日,她妈就开始给她张罗着相亲,她嘴上也没拒绝,因为身边确实有好几个朋友都怀上了二胎,她是到了该考虑个人问题的时候了。
古月知道她妈给她安排的相亲对象肯定都已经过千挑万选,什么局长的儿子、处长的侄子,但这也长得太抽象了吧,她偷瞟了一眼对面正大快朵颐的某对象,嘴唇厚得跟猪唇似的,简直不及霍见青的三分之一。这个想法跳出来的时候,古月自己也纳闷,从什么时候起霍见青成了她衡量异性的标准?
对面的相亲对象正欲开口,被饭店里的服务员打断:“古小姐,有你的电话。”
古月抱歉地躬了躬身,转身去服务台接起电话:“喂?”
那边没出声,但能听见沉重的呼吸声,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你出来。”
像做亏心事被逮到,古月慌张地四下乱看,但都没看见她要找的那个人。话筒里又响起他的声音:“你不出来我就进来了。”吓得她立马放下电话走了出去。
如同很多年前从办公室里出来那样,她一出饭店大门,就被霍见青狠狠地扯了过去,圈在怀里。他的头就埋在她的颈项间,双手无力地搭在两边,大庭广众之下,已经有人频频侧头。古月本想推开他,但感受到颈间有温润的液体,不自主地停止了下一步动作。
他为什么会哭?
直起腰时,霍见青泛红的眼里不见泪:“你居然背着我出来相亲?”
古月侧头隔着玻璃看了看饭店,相亲对象正坐在窗边的位置并用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他们。她头皮发麻,坏了坏了,这火不仅把纸烧了,连带把她也烧了。
果不其然,晚上她回到家就挨了一顿痛批,端坐在藤椅上的老古直截了当地向她表明,她不能和霍见青在一起。
“为什么?”
老古取下眼镜,用手帕擦着镜片:“他的双亲两年前被判死刑,在今日处以枪决。”
原来,霍见青的父母才不是去下海经商,是去了贫穷落后的山里当上了人贩子,将山里十五六岁的女孩拐卖到各个城市。被害人人数数以百计,哪怕两口子有十条命也抵不过。
古月睁大双眼,难怪他会这样伤心,痛失父母不说,还替他们背负骂名。她腾地从椅子上站起,全然不顾屋里老古的呼唤,一头扎进墨色浓重的夜里。
霍见青的修车厂位于郊区,古月费了好些力气才找到。一栋三层楼高的老楼房,房外是块宽大的坝子,停着好几辆等待维修的货车,放在经济回暖的1994年来说,这还算经营得不错。
一楼有个小屋子亮着昏暗的灯,古月推门探了颗脑袋进去,不小心推倒了立在门边的酒瓶子。听到声响,霍见青从凌乱的沙发里挣扎着起身:“你来了啊。”侧面的黑白电视机接触不良,忽闪着光,衬得他的脸一白一灰。
古月的心一抽一抽地疼。
她一件一件地拾起地上的衣裳,将地上横七竖八的空酒瓶整理好。霍见青突然从后揽住她的腰:“我好恨他们。”——却也好爱他们。
古月终于明白霍见青为什么总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了,他认为世界上没有人爱他。她转过身,迎上他的拥抱:“以后,我陪着你,好不好?”
他身体明显震了一下,转而将她死死摁在怀里:“嗯。”
06
古月在修车厂留宿了一晚,第二日回到家准备向家中二老说清楚情况,结果却被老古反锁在了房间里。隔着门,老古在外面告诫她:“你别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姓霍那小子父母犯了滔天大罪,你嫁了他,那就是罪人的儿媳妇,你连报考公务员的资格都没了!你让你爸这老脸往哪搁?!”
她向来没有把爱情和利益扯上干系,所以老古这一番苦口婆心的劝导,她非但没听进去,反倒还令她更加神往与霍见青不被世俗羁绊的爱情。
被关了两天,古月滴水未沾,整天伏案写一些伤春悲秋的诗词。第二天深夜,睡得迷迷糊糊的古月听见窗边有动静,仔细一看,发现霍见青拆下了被封死的窗户。
“跟我走。”他从窗外伸出一只手来,像是来拯救她的暗夜使者。
古月一生中就疯狂过这么一次,她义无反顾地拉住霍见青的手,逃进了无边无际的黑夜里。很多年后,当老古卧病在床,古月也不是没有后悔过,可让她重新选择,她依旧会和他离开,只此一次,浪迹天涯。
霍见青把修车厂的钥匙交给了古月,她便在这里长住了下来。
楼外的坝子几乎没有空过,每天都有很多人来找霍见青修车,他手下带了一帮徒弟,遇到小问题他就在一旁指挥着他们修理,大问题他就自个儿钻到车底下去探个究竟。猫子说三哥不一样了,古月问他哪里不一样,他说三哥以前从不会在六点前关厂子门。
古月笑得跟山花一样烂漫,他承诺过她,每天一到六点,他就准时下班陪她看看电影、散散步。见霍见青从车底下出来,她提着保温桶小跑着过去:“吃饭啦!”
“今天有新上映的电影。”古月蹲在他旁边看着他狼吞虎咽。
“猫子,剩下点收尾工作就交给你们了,小姑娘今儿想看电影。”霍见青脱下工衣,取下手套,牵着古月坐上他的摩托车。
摩托车风驰电掣地穿过街道,古月收紧双手环住霍见青的腰。触碰过他后,古月愈加迷恋他不挂在嘴边而只用行动表达的爱,能把一个人宠进骨子里,何其有幸,她成了那个人。
看完电影,两人说说笑笑地走在离家不远的小道上,幸亏古月眼尖,看见一群警察进了修车厂。霍见青见状拉着古月立刻掉头快步离开,她父亲一定是怒不可遏才报的警,不然,为了女儿的名誉,他也不会贸然将此事公之于众。
两人连夜跑去了火车站,买了两张开往西藏的卧铺票。发车前一刻钟,霍见青脸色凝重:“古月,你听好——”
“你去哪,我就去哪。”古月笑嘻嘻地打断他,“等回来,我们就扯结婚证。”
霍见青突然笑出声:“女孩子家家求什么婚!”
古月举起拳头,被他握住吻了吻,他说:“要求也是我求,等你爸消气了,我们就结婚。”
07
霍见青有位生死之交在西藏修路,他顺利揽下了修理汽车的活。倒是古月高原反应严重,一下火车就晕倒了,睡到第二天才勉强清醒。水来土掩,兵来将挡,那时候,古月天真地以为什么都拆不散他俩。
古月和霍见青最浪漫惬意的时光恰好是在西藏的两个月。那里的天是无穷尽的蓝,缀上几朵儿白云,他有时会开车驰骋在公路上,带她闯进无人区;有时会抱她坐上马背,牵着马儿慢慢溜达……那些时日,他们每天都过得不一样。
平静被一个电话打破,电话那头是修车厂的学徒,他告诉霍见青,猫子正偷偷转卖修车厂。猫子是他最信任的手足,走之前,他将修车厂临时交给猫子打理,短短两个月,手足情却输给了钱财。
这下,他不得不回去了。
火车上,古月不厌其烦地给霍见青敲警钟,见到猫子一定要压制住火气,千万别动手。霍见青把她搁置在腿上:“他能道出个所以然,我就不动手。”
但他们的爱情被霍见青的年轻气盛出卖。霍见青与猫子当面对质时,猫子气焰嚣张,根本没有什么难言之隐,话里话外都责备霍见青这些年在钱方面亏待了他,没把他当兄弟。
霍见青吐了一口唾沫,眼睛红得像要喷血,古月没见过他濒临暴怒的模样,颤巍巍地拖住他的胳膊,生怕他一个拳头酿成大灾,结果还是没拉住,两人同时挥拳头,古月被推到了一边。霍见青在身高、体格上占了优势,将猫子制服在地上狠狠地揍。
所以,警察赶到时,眼前的景象便是霍见青把猫子打晕了过去。
霍见青当场被押进了公安局,古月作为唯一目击者,被送进审问室录口供。老古火急火燎赶来时,古月已哭成泪人,像是溺水者抓到救命稻草,她抓紧老古的手臂:“爸,你救救见青,我求求你了,你救救他。”
大半年未见的女儿哭得歇斯底里,老古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你先跟我回家!”
家中,老古坐在凳上一根又一根地抽烟,古妈走过去将窗户打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老古终于开了口:“我要是不救他呢?”
“那我就跟他一起坐牢。”
“荒唐!”老古丢掉手里的烟头,指着古月鼻子的手不住地颤抖。
“爸,当初要不是您硬棒打鸳鸯,我们俩能东躲西藏吗!猫子能乘虚而入吗!您老顺顺理,这事你该不该担点责任?”
忤逆的话脱口而出后,古月就后悔了。老古被她气得不行,可又不能眼看她往牢里钻,最终不得不妥协,答应帮霍见青找找门路。
猫子摆明有备而来,就打人一事将霍见青起诉到法院,三天后案子开庭审理。这三天里,老古每晚都醉醺醺地回到家,白天更是忙得焦头烂额,动用了一切特殊关系后,他才稳妥地告诉古月,法院会以罪证不足为由,释放霍见青。
热泪一下子夺眶而出,老古捧着她的脸将泪抹去,拍了拍她的脑袋轻声叹气。粗糙的指尖摩擦在皮肤上有些疼,古月不停地抽泣:“爸,对不起,对不起……”她这一生,辜负得最多的人就是老古。
08
古月提前订好了饭店,想着等霍见青胜诉了,就带他和家里二老一起吃个饭。可往往事与愿违,法庭上,原告方猫子不仅拿出了医院的诊断证明书,还掏出了老古在酒桌上与官员周旋的录音笔,其目的是为霍见青摆脱罪名。所有的不安统统席卷而来,就像一道闪电拦腰劈断一棵大树,大树倒下的瞬间,压垮了旁边的危房。
猫子卖霍见青的修车厂只是为了惹怒霍见青,他的目的是想让霍见青从此身败名裂,而老古,刚好助了他一臂之力。反正这个牢,霍见青是坐定了。
法官当庭宣布以故意伤害罪收押霍见青一年,以徇私枉法的罪名开除老古党籍,卸去他法院庭长的职位。法网恢恢,疏而不漏,被押送的霍见青从她身边经过时,她拽住他的胳膊不肯撒手,他泛白的嘴皮上下开合:“小姑娘,你要等我。”
等?怎么等?
就在当天,得知消息的老古突然晕倒在办公室,救护车的警报声划破天际。发病急骤,病情迅速变化,被医院诊断为恶性中风,下半辈子,他只能瘫痪在床。老古这一辈子为人光明磊落,做事坦坦荡荡,人生唯一的污点,就是为了独女徇私舞弊。
古月的眼睛一夜之间失去了神采,脸色苍白到几近透明。她想起自己大学刚毕业那会儿,其实进政府工作只需要老古一句话,可老古非但不肯,还臭骂她鬼迷心窍,她现在终于晓得其中的厉害了,这堂课,付出的代价实在太惨重了。
老古很爱很爱她,这份爱和霍见青的爱不能相提并论,两者都愿意为她舍命,可前者终究是她血浓于水的父亲,后者若不是命运纠葛,他们只会形同陌路。古月倏然清醒,要拆开她和霍见青很简单,现实一压下来,就能让他们的爱粉身碎骨。
过了几天,不省人事的老古渐渐苏醒,却永远地失去了行动能力。他躺在病床上,面颊凹陷,眼神空洞,从嗓子眼艰难地发出细碎声:“月……考考……试。”
“考,爸,我考。”古月再也忍不住,跪趴在床边失声痛哭了起来,真像鱼刺卡在喉间,难以吞咽,只能扯开嗓子,撕心裂肺地号哭。
像是为了让老古心安,从他出院那天起,古月就把厚厚的一摞书搬去了他的房间,每天清晨为他念完《人民日报》上的时事新闻,然后就趴在床边的桌上看书做题。古家失去了主心骨,生活的重担就落在了古妈肩上。贫穷能逼死人,古月急需考进稳定、薪资不错的政府单位,她不仅要完成老古的夙愿,还要承担起这个家的重任。
1994年腊月,报考公务员成绩出来那天,由于前一晚下了夜雪,当天的天气阴冷得厉害。古月拿着成绩单走在去监狱的路上,嘴里呵着热气,她想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专程赶去见霍见青,以后再也不会了。
两人隔着玻璃对坐,霍见青眼角似乎添了几道褶皱,模样邋遢了一些,但整个人的精气神很好,他兴奋地握着话筒:“古月,狱长说我表现很好,提前一个月……”
霍见青说话声越来越小,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古月贴在玻璃上的公务员合格成绩单,他是知道的,政府要员不能和犯过罪的人结婚。
“霍见青,我们分手吧。”
09
1995年1月,古月顺利入职拆迁办。
1995年11月,霍见青出狱。
又过了一年,老古的病情有了好转,他能在古妈的搀扶下下床走动了。他们一致表示,古月应该为自己今后做打算了。
古月表情淡然,扶着老古做康复运动:“妈,我听您的。”
“哎!”古妈激动得立即穿鞋出门,“我这就去找吴嫂给你做介绍。”
这次的相亲对象挺靠谱,师范大学毕业,是个教书匠,戴着圆框眼镜,斯斯文文的模样,跟霍见青俨然两个风格。古月心尖一颤,小口小口地喝着清茶。
1997年5月,上头要拆迁城西口,准备建高层楼房,让拆迁办去和民众谈搬迁条件,这次给的政策很体恤民情,几乎大部分人都愿意搬。唯独一户,成了钉子户,条件也不愿意和政府谈,拆迁办轮番去做思想工作,那人就像油盐不进的四季豆,说什么也不愿意搬。
这天轮到古月过去,她轻车熟路地找到地点,没错,就是修车厂,钉子户就是霍见青。
他像是知道她会来,站在门前等待。两年了,他们两年没见了,他看上去比以前多了几分沉稳,但见到古月,他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很抱歉,以这样的方式逼你来见我……”
“见青,我要结婚了。”古月歪头,微微地笑,很平静、很知足。
霍见青抬起来的手竟不知往哪放,顿在空中,怔怔地望着她。古月缓缓打开手掌,掌心躺着一把钥匙:“还给你。”
他久久没有接。西边挂着红彤彤的落日,火红的余晖落在两人身上。霍见青突然一把打掉钥匙,使尽浑身解数怒吼:“拆!”
四周的房子都被推倒了,只剩下这一栋,旁边蓄势待发的挖机司机听到这一声喊,像生怕房主半秒内后悔,立马启动挖机。“轰”一声,老楼房倒了一半,她和霍见青的爱情也死在了这漫天飞扬的尘土里。
古月顺利完成任务,在霍见青的注目下一步步离开。回忆不能当饭吃,拆了这老楼是好事,他可以分到十套安置房、两个铺面,东山再起一定没问题。过不了多久,他又能做回那个玩世不恭的霍三儿。
她手握一株枯草,却送他一朵鲜花。古月把最美好的自己,送给了霍见青。
哪怕是诀别,古月的心依然向着他。
10
“想不到他又找回了这把钥匙。”
“那古女士后来结婚了吗?”我追问。
她笑了,鱼尾纹游上她的眼角:“结了。”听到这,我便保持了缄默,直到古月离开,我才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
馆里有规定,不管谁问起,禁止透露捐赠者的姓名以及联系方式。我本想打破这个规定,但现在看来,让他们各自安好才是佳选,毕竟古月已经有了家庭。
“小林,把馆里打扫一下就可以下班了。”
“是,馆长。”
我磨磨蹭蹭地从角落拿起扫帚,馆长用毛巾把钥匙擦了几遍,又重新放回原处。我盯着他离去的背影,从门外透进来的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怪不得我老是觉得馆长整个人都散发着孤独,原来是心里住了一轮月亮。
没错,馆长就是霍见青,时至今日未娶的霍见青,古月之后再无他人的霍见青。
我缓缓关上大门,锁上了那把生了锈的老钥匙。
更新时间: 2020-09-10 13: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