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栀柒
他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好如暗室烛火,如白雪落松间。
一
春日艳阳,如娇如羞。
晏晏伸手宽衣,神情冰冷。她刚将内衫褪下,满头大汗的许珂鸣就从窗外闯了进来。这动静太突然,她下意识一抖,顷刻间,胴体如玉,毫无遮掩。
来人“哎呀”一声,转身欲走,却又生生止住了脚步。他连忙用手捂住眼睛,蹲在原地小声解释道:“实在是多有冒犯,且让我躲一躲,躲一躲……”
因他粗暴,窗户破了个小洞,一缕光束就那样悠悠地透进来,落在他通红的耳朵上。尘埃在他身侧飞扬,像是他不安又悸动的心跳。
晏晏看着滑落在脚边的内衫,想起那人的嘱咐,干脆不动了。她头微垂,不去看墙边那人的动静,拳头紧握,不知所措。
外边传来一阵风声,有人足尖轻点掠过。她和那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许珂鸣以为她早已穿好衣衫,大剌剌放下手就想道谢,孰料少女只是傻愣愣站着,身上空无一物。
他的脸瞬间就绯红,再也消不下去,同时又有些心慌。纠结一瞬,他突然手脚利落地将自己外衫除下,微眯着眼睛向前将她牢牢罩住。
“都是我的错,我一定会负责的。明日,明日我就来向你提亲!”
他越想越激动,一心只想让这个莫名认定的娘子相信自己,速度极快地将自己丞相之子的身份表明。然后,他才小心翼翼地安慰道:“所以,你不要想不开好吗?都是我的错,你愿意嫁给我吗?”
晏晏手足无措,听了一大段话,也只是低声表达了自己的疑惑:“嗯?”
“你同意了?”许珂鸣喜上眉梢,下意识收紧怀抱,触手温热才意识到如今的状况,又忙不迭放手,“冒犯了。”
晏晏知晓他误会了,可想想那人交代的任务,便按下心思不表:“你暂且回避一下。”
一切回归寻常。
许珂鸣坐在桌前,指尖不停敲击着桌面。直到晏晏换了一身衣物,他才终于回头看。
不同于刚才惊鸿一瞥的柔弱,晏晏眼角眉梢都带了些许英气,黛眉青目,秀鼻绛唇,娇俏绝美。许珂鸣更是脸红:“因被人追杀,我躲躲藏藏了好几条街,不知怎么就来到这偏僻小巷,本以为这房间没有人,谁知道……”
两人是初识,又有了尴尬事,一时竟不知如何相处。
最后,还是许珂鸣站了起来,满脸通红地再次立下誓言:“我许珂鸣今生必不负姑娘!嗯……敢问姑娘的芳名是?”
“晏晏。”
他正色,直视她的眼睛许诺道:“如今,虽说我不能让你全然信任托付,但我一定会尽我所能,爱你敬你一生。”
他的眼里微光闪闪,像是盛满了对他们未来的向往与盼望。
晏晏有些感触,歪着头笑了笑。
春色正好,艳阳满堂。
二
不过是在高楼上一瞥,许珂鸣就认出了消失几天的晏晏。顾不上旁人的目光,他纵身跳下楼去,一路跑到她面前,上上下下看了一遍,确定她没有受伤,才大大松了一口气。
本想问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他莫名其妙地笑了出来,有一种心愿得偿的欣喜。
晏晏就也扬起了嘴角:“几日不见,你怎么还这样莽撞?”
“你这几日去哪儿了?”他环顾四周,压低了音量,声音里是自己都未察觉的委屈,“不是都答应要与我成亲了吗?”
“婚姻大事,哪能那样儿戏?”晏晏眼神明亮,清透如泉。
许珂鸣却愁着一张脸,那虽是一场意外,可他总觉得那便是命中注定的大好姻缘。当日回家,他与父母亲说起此事,却被揪着耳朵教训了半晌,恨不得当天就将晏晏迎进门。
第二日他带着随从敲敲打打前去提亲,孰料那儿竟已人去楼空。他有些心慌意乱,害怕她寻短见,害怕她受到伤害,不眠不休找了三天,几乎将城内外翻遍。今日,机缘巧合之下他上了高楼,谁知就碰见了她。
“我还不知你家住何处。”
晏晏拍了拍腰间的剑:“江湖游子,天下便是家。”
前方出现了几个杂耍艺人,人潮莫名拥挤。许珂鸣皱眉,拉住她就想往外走。不料她也想避开人群,反拽着他的手将他带去了旁边的偏僻小巷。
娘子的力气……还真大啊。他的目光瞬间就落在了她的手上。大概是练武的原因,虽看着柔美,实则她的手心有几个粗茧,不知道她以前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他看着她瘦弱的背影,突然有些心疼。
晏晏突然顿步,拔剑指向前方。她刚想侧头看许珂鸣的反应,他却突然越过她,挡在了她的身前:“我今日没工夫与你纠缠,皇城之下,你们莫以为能永远这般招摇!”
虽然说着狠话,他的背脊却不自然地僵硬着,似乎对来人颇为忌惮。
来人衣裳寻常,脸上却蒙了黑布,一双幽幽的眼泛着寒意。他眉尖一挑,直接欺身而上,许珂鸣一把就将晏晏推开,两人瞬间就纠缠到了一起。晏晏看清来人,很是乖觉地退后。许珂鸣明显学艺不精,那人也未尽全力。
她突然提剑迎上。那人挑眉,趁着一次靠近,轻声说道:“不过短短几日,你便不想让他受伤了吗?晏晏,你护不住他的!”
她握紧手中的剑冷笑,眼神狠戾。借着他的攻势,她利落一退。那人手腕一翻,一把泛着寒光的匕首显现。一旁的许珂鸣退之不及,眼见就要受伤,晏晏又突然横出,任由那把匕首擦破了她的肩膀。
“去死吧。”她背对着许珂鸣,只有那人看清他的嘴型。她踉跄退后,手中的剑却猛然向上一挥,因力气过大,那人的头颅就这样被她斩落了。
鲜血喷溅,落了她一脸,滚烫而腥臭。
“不要看!”一双温热的手几乎就在下一瞬蒙住了她的眼。
“他是我杀的。晏晏,你记住,他是因为刺杀被我反杀的。”“没事的,没事的。”他的声音藏着颤抖,怀抱却坚定温暖,巷外脚步匆匆,保护他的人终于赶来了。
晏晏感觉到他手心的温热,身子都是一僵。可随后,她又猛然放松下来。
许珂鸣,也许,你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好如暗室烛火,如白雪落松间。
三
许珂鸣见她是轻伤,也想让她全然脱身,便不再挽留,放任她离去了。刚经过两条街,晏晏身边突然多了两个人:“主子有请。”
她握紧拳头,挺直腰背,任由他们将她带去一家僻静的宅院。
她跪在那人的面前,浑身发凉。九王爷轻嗤一声,黑瞳幽深难测:“我不知你还是这样大胆,出去几日,竟还敢杀我的人了。”
“只是宿怨,他被我激怒,想对许珂鸣下死手。我不得已才错手杀了他。”
“宿怨?”九王爷眼神一厉,从身侧拿过鞭子就向她抽去。
她虽早有准备,但还是疼得踉跄。
“不过是一个善于找时机的白眼狼罢了。若不是他对你存有情意,怎么会让你轻易得手。”
随即,他将鞭子扔给站在身侧的琬琴:“许珂鸣何时出来,她便何时出去。我可以让你发泄,但不能杀她。”
晏晏瞥见恨意满满的琬琴拿着鞭子靠近,握紧了拳头。
今日,她杀的是琬琴的哥哥,琬安。可她不后悔,那样轻浮无用的人渣,她能杀一个便是一个,总有一天,他们都会死在她的手上。
带着刺骨恨意的十鞭让她整个背部皮开肉绽,被拖走的前一刻,九王爷出奇地赞赏了她。
“待他情根深种,便是你解脱的时机。大战告捷之际,我希望你能用他的项上人头来祝贺。否则,我只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得。”
粗略地处理过伤口,她仍旧被丢进那个不见天日的暗室。她蜷缩在地上,努力不去想身上的伤和往后的路,可她又实在忽视不了这无边的黑暗。它就像是无数恶鬼的窠巢,邪恶、血腥、压抑。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慢慢变僵,乃至毫无反抗之力。
为何她会怕黑,为何她会害怕这小小的房间,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似乎有点想念那个总是傻乎乎笑的许珂鸣了。若是他在,这个世界都会发出光来吧。
丞相府。
丞相、丞相夫人、许珂鸣三人愁眉苦脸。
许珂鸣心中有挂念,却不能直说,只能去拉扯母亲的衣角:“旁人只道那人是歹徒,若我因此被关太久,只怕会引起非议。”
“你错在手段残忍,若此时再去花天酒地,旁人会怎么想?再说,那歹徒可是……唉。”
“他欺负我们这么多年,我反抗一下又如何?”许珂鸣恨恨。
许夫人不欲深谈,转言道:“听闻你是为了保护上次那位姑娘,怎么不带她回来让娘看看?”
“何必将她牵扯进来……”
许夫人和自家夫君相视一笑,再转头安抚:“罢了,你就在家待半个月。那九王爷……不久便要出征西辽,兴许也就顾不上我们了。”
许珂鸣叹气,最后也只提了一个要求:“母亲,你派人去寻寻她。她受了伤,又总是傻傻的,我怕她照顾不好自己。”
四
被关了半月,晏晏几乎以为自己已死了千百年。此次出门,她有些浑浑噩噩,下意识向着人声鼎沸处走去,还未回神,就见一脸兴奋的许珂鸣向她奔了过来。
满脑子的阴郁念头随着他的靠近慢慢退回深处,她尚在人间,而人间并不全是黑暗。
“你怎么憔悴成这般模样了?”许珂鸣笑容凝固。眼前人的面容是不正常的红润,身形本就瘦弱,如今更是孱弱惹人怜。
“你遇到了什么?是有人伤害你了?”他表情严肃,恨不得将她隐藏好的伤口统统看一遍。
晏晏不知为何咬唇笑了笑。其实经过一个晚上的休养,她已经恢复了几分。今晨脸色不佳,她更是被半强迫地抹了一层厚厚的脂粉,本以为伪装得够好,孰料这个人竟一眼就看穿。
“我这么厉害,哪有什么人伤害我。”她背着手,清泓般的眼眸一望便能望进他的心里,“你呢?这段时日过得如何?”
许珂鸣还是担忧不已,带她去酒楼点了满满一大桌子菜,恨不得让她损失的元气在一顿饭后就补回来。吃饱喝足后,他们在城内漫步消食。路上,他将她孤身一人居住的坏处说了个遍。他犹豫半晌,正准备邀请她去丞相府时,她却突然停下了。
“我住这里总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眼前的潇湘馆是京城最大的客栈,背景雄厚,装饰优雅别致。许珂鸣噎住,第一次觉得这客栈这般碍眼!他的失落都写在脸上,晏晏瞧得有趣,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些。只是,她的笑容在他坚持要了一家别致的小院后渐渐消失。
“他对你那样了解,想杀你本是一件极其容易的事,可为何……”要这般大费周章来折磨你。
“你说什么?”许珂鸣回头。她却不再说话,只是任由那个小二将他们引入深处。
小二走后,晏晏倚在门口,看着他忙忙碌碌查看的身影,突然生出了一股冲动。
“你说的要娶我还算话吗?”
许珂鸣表情有些傻愣,耳朵却先一步红润起来:“真……真的呀。”
“可我还有些事情没有做完。”顾忌着隔墙有耳,她说得极轻,话语都像叹息,“我现在身不由己,但我相信总有一天,这所有的一切都会结束。到时候,我们成亲好不好?”
“我可以为你做什么吗?”他脸已经红透,表情却严肃起来。
晏晏拉过他的手,与他十指紧扣:“你现在要做的,就是不要离开我。”
“什……什么?”
“逃跑的路线看准了吗?”
许珂鸣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沉默蔓延,有一些暧昧的温度却随着他们掌心的贴近蔓延至心口。
也就在这一瞬间,大火突然自房内燃起。他被吓了一跳,晏晏却早有所准备,拉着他就往西侧小径跑。她之前不懂九王爷所谓的“患难见真情”,甚至对这种小手段嗤之以鼻。可是,就在他们奔跑的这一刻,她突然有点懂了这情绪。
身后是熊熊烈火又如何,只要有他在身旁,千难万险也不过是过眼云烟。
五
晏晏没想到会在逃生路上碰见琬琴。她将鞭子舞得虎虎生威,只一个照面,就将措手不及的许珂鸣打翻在地,晕了过去。
晏晏拔剑,颇有些不耐烦:“你敢扰乱王爷的计划?”
“不过是杀一个废人罢了,谁人不可?若不是王爷将我派去岭南处理叛徒,我早就将你抽筋扒骨,挫骨扬灰了!”
“权势能压我,人多势众能压我,你这个黄毛丫头却不能阻我分毫!”晏晏眼中戾气尽显,虽然身子不爽,气势却全然归来。
两人转瞬便缠打起来,眼角瞥过四周,晏晏猛然发现他们竟已被包围,不禁冷笑:“你也不过是个唇尖舌利的废物罢了!”
“再怎样的废物,也比你这个下贱货色要好得多!”
因琬琴出现太莽撞,他们距离失火地点并不远,不过一盏茶工夫,就能听见那边传来的隐隐叫喊。琬琴想要速战速决,扬手下令其他人一同将她剿杀。孰料,正在这时,许珂鸣竟悠悠转醒。见此混乱场景,分明身形还在摇晃,他却还是勇猛地冲进战圈,想要护住孤立无援的晏晏。
只是他这一冲太过突然,竟直接往晏晏的剑上冲来,她只能回身避过,却被琬琴一鞭抽中了后背。
伤上加伤,她猛地一口血就喷了出来。
琬琴虽有刻骨恨意,见到许珂鸣却还是冷静了下来。若他因她受了计划外的伤,九王爷不会放过她的。
许珂鸣也看出她的退意,见晏晏受伤,更是气愤难当:“你回去与你主子说,有什么阴损手段尽管冲我来!伤及无辜算什么好汉!”
“无辜?”琬琴冷笑,“果真蠢材就该配贱人!”
那方火势渐小,烟雾却慢慢弥漫过来。许珂鸣被烟熏了眼,不过是揉眼的工夫,那一群人就已经消失不见。
晏晏强撑的气瞬间就泄了,察觉到许珂鸣一脸焦急地靠近,她不知怎么就放心地晕了过去。
她再次醒来,已经身在丞相府,本以为身上的伤会让丞相一家有所顾忌,却不料被许夫人拉着手安抚了一番。
“我们都知晓你是江湖中人,有几个仇敌并不稀奇。你不要怕,就在这里住下来,在这里,没有人能伤害你。”
许夫人语调柔柔,手心温热,宛如她梦中……母亲的模样。
“你们不怕我是坏人吗?”
许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背:“我相信珂鸣的眼光,也相信眼神这样明澈的人不会是坏人。”
晏晏垂眸笑了笑,睫毛卷翘,遮住了她眼里一闪而过的仓皇。
六
九王爷的野心天下皆知,当年若不是他意外受伤,昏迷不醒,这天下还不一定落于谁手。当今圣上也知晓他的意图,只是他在人前总是一副恭敬模样,抓不到一丝错处,只能作罢。
虽不知如九王爷那种胸有丘壑的大人物为何总要揪着一个黄毛小儿不放,可不管怎样,她都不想再沦落为他手下走狗。
这段时日,“黄毛小儿”许珂鸣只恨不得将世间所有好物都捧到她面前,让她恢复如初,乃至喜笑颜开。晏晏避不过,干脆让他搜集一些与医药有关的书籍来。
“可是有什么隐疾,怎么偏要自己翻书来找?”许珂鸣姿势撩人,百无聊赖地侧躺在床上。
晏晏坐在窗前,认真看着手中的医书。她近来的衣裙都是许夫人亲自准备的,颜色柔和艳丽,衬得她面如芙蓉,娇俏无比。
“不过是怕狭小黑暗的房间,本并无大碍,近年却被人抓住了这个弱点,实在碍事了些。”她轻描淡写,实则她的手心都有些泛凉。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会主动将这致命缺陷暴露出来,也许……是今日的日光太美,春色太温柔。
许珂鸣皱眉,一边嘀咕“黑夜有什么好怕的”,一边走到她身后:“这样好了,以后再遇到那样的情况,你就想想我,想我也在你身边瑟瑟发抖……这样起码就不会太孤单。”
“这是什么说法?”晏晏被他逗乐,仔细想想,更是乐不可支,“一个瑟瑟发抖的你有什么用,不该是一个英勇无敌,为我抵挡一切黑暗的你吗?”
许珂鸣却一本正经地发愁:“那我可能还要勤修武艺,多多锻炼才是。”
他的手放在椅背上,像是将晏晏圈在怀中。
岁月寂寂,春色入心扉。
三日后,九王爷终于带兵出征西辽。京城人声鼎沸,圣上亲自登城楼送别,一片祥和。晏晏戴着纱帽,以丞相府家眷的身份出行,也得以近距离见了九王爷。
九王爷一身战袍,英姿飒爽。借着纱帽的掩藏,晏晏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也正因为此,她发现了他看向许夫人讥诮的目光。
九王爷与许夫人年岁相当,他又试图用情意来折磨许夫人的儿子许珂鸣……
晏晏皱眉,但这毕竟只是她的揣测,真相是如何还未可知。但不管真相如何,她都要勤修武艺,争取早日逃离困境!
她一转眸,才发现许珂鸣对着那人也是一脸不屑,忙拍了拍他的手背:“情绪外露是大忌。”
许珂鸣了然点头,嘴巴扭了扭,扭出一抹崇拜的笑容来。
晏晏瞬间笑弯了眼。
七
入夜时分,晏晏还在看书,许珂鸣却派人来请。她本不想去,犹豫一瞬,还是放下书去换了衣裙。
她在丫鬟的娇笑中往院外走,刚过一个转角,就看见了沉默站立的许珂鸣。他一身月牙色长袍,剑眉星目,身如玉树。他提着一盏小巧的灯笼,烛火的微光照在他的脸上,神秘且俊美。
晏晏被晚风迷了眼,心绪涌动,她突然意识到,也许这一年的折腾与绝望,不过是想让她更加明了他的好。
有此缘分,三生有幸。
许珂鸣因为紧张,只能赏花赏叶赏月色,本以为自己可以绷住,孰料一见到晏晏,什么打算都忘了。他像是一个邀功的小孩,拉住她就开始喋喋不休地说着自己的布置。
丞相府灯火通明,数盏灯笼驱散了黑暗,就连湖上也漂了无数的莲花灯。光影四散,美如幻境。晏晏任由他拉着,听他喋喋不休,竟也觉人生通畅。
最后,他们停在了湖中的小亭里,亭内也摆满了灼灼莲花灯。
“你看,黑夜并没有那么可怕对吗?”许珂鸣笑。
晏晏哑口无言,待明白过来,不禁眼眶发热。她并不是怕天下的黑,只是怕狭小空间那让人窒息的黑暗。可她什么也没说,甚至冲动地抱住了他。
许珂鸣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发,耳尖泛红:“我虽总被人追杀,却也不是坏人。”说的竟是九王爷与他家的恩怨。
九王爷与许夫人是青梅竹马,朝政更迭之际,九王爷嚣张跋扈,引起新帝忌惮。许夫人为此犹豫万分。恰好此时,许老爷对她一见钟情,两厢纠葛下,她选择嫁给了尚且无权无势的许老爷。
孰料,新帝竟妄图以此牵制九王爷,许老爷的官阶一升再升,最后,他更是坐上了丞相之位。虽父亲才气过人,但终究根基尚浅,在受圣上器重的同时,也备受九王爷一方打压。从小到大,许珂鸣也因此受过无数恐吓。
“哪怕只是戏弄,我也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因为我永远也猜不到,他会选择在哪一个时刻要了我的命。此次他出征西辽,名义上是为圣上排忧解难,实则是想借此掌握兵权,一举成圣。”许珂鸣面带不屑,“十数年已过,圣上早已不是初登基时的模样,只要一声令下,他必回不了京城。”
“圣上要对他下手?”晏晏脸色凝重。明知处于湖中央,她还是不自觉地压低了嗓音:“可他并不是这样容易被打倒的人。”
“天下没人能与圣上抗衡。既然圣上已经发话,他必死无疑。”话毕,他突然握住了她的手,极其认真道,“所以,我以后就不会有这样那样的意外,也可以给你安稳幸福的生活。晏晏,我们择日成亲好不好?”
晏晏对这个转折措手不及,有些结巴道:“这……这似乎有些突然了……”
“我并不想因任何丧气事来推延我们的婚期。”他似乎已经把九王爷当作必死之人。可晏晏知道也见识过,围绕在九王爷身边有多少江湖高手。
说来,她也是由别人进献给九王爷的杀手之一,本以为会为他夺帝之事尽一分心力,孰料他只见她一面,就让她来勾引许珂鸣。
她不服,下意识顶撞几句,就被鞭打一顿关入地牢。一旦与皇权牵扯,所有的不服都会成为致命的缺陷,所以九王爷虽看中了她的资质,却还是选择将她折磨至失去心性。
她性子野,对方越是这样对待她,她越是不服气。直到那日,她被关进了一个暗室。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她被关在那个暗室三天三夜。那长久的黑暗将她折磨到近乎疯掉,所有儿时受训的痛苦记忆都涌上了脑海。
九王爷发现了这一点,她便再无力反抗,只能忍辱负重前来执行所谓的任务,孰料,竟被这样的许珂鸣吸引。
见他这样天真地全心相信着圣上,她不禁有些无奈,可又觉得,只有这样澄澈的心灵,才会如此让她动心。
“所以,好吗?”他的眼睛里藏了最美最亮的星。
晏晏咬唇,终是应下了。
不知为何,自这一瞬间起,他们似乎有说不尽的话。直到月上中天,湖中的莲花灯都熄了,他们才依依惜别。
刚至房中,她神情立刻凝重,翻找后,在枕头下找到一张字条:待王爷归来之际,便是你们这对奸夫淫妇的死期。
她指尖轻触纸面,暗自心惊。哪怕丞相府守卫森严,琬琴仍如入无人之境。看来,形势并不如想象中那般乐观。
八
晏晏近来总与许珂鸣待在一起,许伯母也开始欢喜地为他们准备婚礼。
“我们家不讲究什么门当户对,若有可能,恨不得现在就归隐山林才好。晏丫头,你只管嫁进来,有什么事都交给珂鸣去做。”许伯母眉眼温柔,说出的话也似习习春风。
晏晏的心都软成了一团,但她不忍许伯母这样操劳,干脆将话言明:“许伯母,我还有一件未尽之事,恐怕要离开一段时日。”
“什么事?”许伯母还没应答,许珂鸣反而从外边进来了,“我陪你去!”
许伯母摇摇头,笑着回避。晏晏也不瞒他:“我要去杀了他。他一日不死,我一日不安心。只要他死,京城剩下的爪牙便会自行溃散,我们才好无后顾之忧。”
“那我也去。”许珂鸣见她态度坚定,只能选择迂回。
“许伯伯和许伯母还需要你照看。”
许珂鸣不再说话,最后,恨恨地捶了下自己的头。
当日,在城门关闭之前,她做好伪装,摆脱城内的眼线,独自一人一路西行。孰料,不过十日光景,西辽步步败退,竟直接投降,九王爷大胜而归。大楚境内无不欢欣鼓舞。
晏晏快马加鞭,又过两日,九王爷路遇恶匪意外坠崖的消息传遍天下。圣上震怒,下令务必将凶犯诛杀九族,且举国之力找寻九王爷。再两日,在崖下发现九王爷的尸首,圣上悲愤难安,当下追封其为镇亲王。后一日,西辽反扑,所幸副将魏武将军临危受命,强力镇压,方未酿成大祸。
晏晏跟在护送九王爷回京的轩车之后观察数日,终于确定九王爷是真的殒命黄泉,才快马加鞭往京城赶。
她连日奔波,本已颇为疲累,但见城门在即,便瞬间精神抖擞,满心欢喜。
许珂鸣,自此我们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余生,我们一家人好好度过。
来到丞相府前,她猛然怔住,只见府内外一片苍凉,满目的素白如同一汪死水,生气尽失。
“这是怎么了?”她不敢置信,身旁却有人唉声叹气解释道:“也不知哪来的暴匪,夜深入府,将丞相一家灭了门!惨啊!”
“什么?”她瞬间四肢冰冷,眼前闪过了无数的画面,却什么也看不真切。
“好在御林军机警,许公子才逃过一劫。”那人还说了些什么,她已经听不清了,她只是像疯了一样往府里冲。等到自一片茫茫中看见许珂鸣的身影,她才猛然顿住。他坐在湖中的亭子里,因已是秋季,湖中的莲叶已枯败不堪,触目萧条。
他瘦了很多,背影都有了摇摇欲坠的意味。晏晏也摇摇欲坠,向他靠近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她抱着他泣不成声:“对不起,对不起。”
“那段时日,圣上特意为我们加派了人手保护。可父母亲身子不好,撑不住就去睡了。谁也不知道那些死士是怎么进来的,若不是我睡不着,与他们一起巡逻,只怕连我也免不了一死。”
他的声音脆弱沙哑,晏晏的心也在这诉说中碎了一遍又一遍。
“事后,我几乎将他们千刀万剐,可都无济于事。晏晏,我以后,没有父母亲了。”
九
许珂鸣婉拒了圣上的挽留,直言只想带着父母亲归隐山林。他在这场大戏的边缘徘徊十数年,早已疲惫不堪。此次,若不是害怕晏晏归来寻不见他,他早已离开这伤心地。
他逢此大变,又因圣上以雷霆手段将仇敌尽数抹杀,一时竟也不知该怎么度过余生。
离开京城后,他带着晏晏一路北下,到了父亲的家乡安定下来。
晏晏收敛了所有的戾气,一心只想让他再次振作,平日里温柔体贴,把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转眼,寒冬已至,第一场细雪似乎洗净了世间阴霾。
“晏晏,过来。”他倚在门口,看向正在雪中折梅枝的晏晏,勾起了嘴角,“这梅花长在院中已经足够,你怎还这样贪心要将它折下来?”
晏晏抱着梅束跑过他身边,粉白的脸庞在红梅的映衬下显得绝美娇憨:“只想让你一起床便能见着这梅花罢了。”
许珂鸣尾随她进屋,见她在床头认真摆弄着梅花,不禁心间一柔。他将她搂进怀中,有些抱歉:“是我太没用了。这段时间,多亏了你……晏晏,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我娘说,她已经和爹踏遍了大好河山,在往生之际,特意来与我道别。”
晏晏的动作慢下来,将最后一枝红梅插好,她转身抱住了他。他继续说道:“所以,都过去了。往后,我们也会有属于我们的孩子。等孩子长大了,我们为他好好择一个意中人,再不要犯错。”
“好。在此之前,我们便勤修武艺,如果他不听话,我们就揍他;如果他的意中人欺负他,我们就也揍他意中人。”
许珂鸣笑,胸口震震。不知是谁主动,两唇相接,冷香四溢。
他们似乎越来越懂得享受这平静的生活。晏晏有时自梦中惊醒,都会觉得前尘往事已是上一世的纠葛,而如今,待在他身边,就是今世的幸福。
这日,她自外间采买归来,才发现许珂鸣的脸色极差。他的面前放着一张纸,她走上前去,才发现上面竟全是她的过往。上面甚至写她那次离去就是为了给九王爷通风报信,才导致丞相府众人被杀!
“这都不是真的!”她想要解释。
“我知道你是九王爷的人。”他话一出口,她的心就凉了半截,他下一句话却说,“可我也知道你恨他,你是真的想要杀他。晏晏,你的眼睛从不会骗人。”
晏晏不知为何,竟突地鼻头一酸。她掩饰般地侧头,将内容仔细看一遍,突然问:“这信是从哪里来的?”
“你也发现了对吗?九王爷一派还有活口,而且我怀疑,这个人是他身边人,对他所做的决定都很了解。”
“我知道她是谁。”晏晏一字一句地说道,“他的贴身暗卫,琬琴。她居然能忍到现在才现身……”
她走去屋角,取出自己许久不用的剑,再转身时,却发现许珂鸣已经靠着桌子睡了过去。她皱眉,急走几步后突觉头晕,这才猛然意识到家中的梅香实在过于浓烈了些。
她手一抖,将剑拔出,猛地在自己手心一划。疼痛让她从眩晕中醒来,她扑过去将他搀扶起身,踉踉跄跄往屋外跑去,哪知刚跨出家门,就被人以手刃打晕,不省人事。
等再次醒来,她已经处于一个暗室当中。她的身子又开始不自然发僵,死死抠自己手心的伤口,她才勉强让自己不沉浸在这无边的黑暗中。然后,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出声喊道:“许珂鸣!”
黑暗中突然传出一声嗤笑:“他已经被我砍下头颅,丢下山崖了。”
“你胡说!”
“我何必骗你一个将死之人?”
晏晏冷静道:“你不可能不让我亲眼看见他死。”
“兄长和王爷死时,我也未曾看见,可我还是悲痛。我伤心于他们的死,也伤心自己连他们最后一面都没看见。怎么样,这样的心痛,你现在能感受到吗?”
琬琴的声音虚弱又冷漠,她的话在晏晏脑海中转了一圈又一圈,待终于理解,晏晏终于崩溃。
“你胡说!”
她想起晕倒前他说她的眼睛从不会骗人,想起他信誓旦旦说要娶她为妻,想起那满府的灯火,想起与他的所有。
可现在这个女人居然说,她把他杀了。
晏晏恨到浑身发抖,挣扎着站起来的时候,摸到了脚边的剑。她不知道对手有几人,也想不通为什么琬琴会放一把剑在这里。她现在满心绝望,只想与琬琴同归于尽。
“你去死吧!”
她循着声音砍去,黑暗让她怯弱,记忆中的满府灯火却让她生出几分气力。她听见了闷哼声,也听见了琬琴张狂的笑声。她不知有多少人在保护琬琴。
她不管,不管!
挣扎着绕过那些阻碍,她终于与琬琴打了起来。只是两人都有些力不从心,最后,剑和鞭子都被甩开了,她们就像是乡村莽夫般滚在地上互相撕扯。终于,晏晏掐住了她的脖子,她再无反抗的余地。
“喀喀,我想让你看一样东西。”黑暗中,琬琴的声音充满痛苦,却也有着掩不住的得意。晏晏已经红了眼,直到一抹火光亮起,她才稍稍冷静。琬琴手中有一个火折子,火光微弱,却照亮了整个暗室。暗室的四周都放了柴火与纸屑,她们瘫坐在暗室的西南角,面目狰狞。
晏晏这才发现,不知这段时间琬琴遭遇了什么,只剩下一条胳膊。她满嘴血腥,却还在笑:“你回头看看,你刚刚杀的是谁。”
晏晏怔住,手突然抖了起来。身后不远处,许珂鸣被绑在一根木桩上,身上的血已经流了一地。他的身上是剑伤,是她亲手砍上去的剑伤!
“九王爷说了,许珂鸣必须死在他心爱之人的手上。我最听的就是他的话了。”琬琴大笑,然后被自己的鲜血呛到,“天下谁都可以不死,晏晏,你和这个废物必须死。”
她杀不了圣上,却不会放过其他人!哪怕苟且偷生,哪怕忍辱负重!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火折子扔向那堆沾满油脂的纸屑,火瞬间就蔓延开来。
“你逃不掉的,就让我们一起死吧。我带你们去见王爷,告诉他,是我让他的计谋成功了。”琬琴还在笑,笑着笑着又哭了,“兄长,王爷。”
晏晏早已放开了琬琴,火光驱散了黑暗,可她还是没有力气。她只能向那个人爬过去,一边爬一边掉泪。
他被牢牢绑着,嘴也被纱布牢牢堵了起来。是了,因为纱布,他才出不了声。只要将纱布取下来,他就又可以和她说话了。
终于碰到了他,晏晏想将他的绳索解开,可是她没有力气,她甚至颤抖到拿不住绳子。她只能抠、咬,绳索一断,许珂鸣就倒了下来,倒在了她的怀里。
她终于崩溃,可她不知道怎么办,整个世界都是他的血。她只能哭喊,喊到嗓子沙哑,喊到嘴角溢血。
“是我杀了你,为什么到最后,还是我杀了你?”
火终于燎上她的衣裙。她怕冷般抱紧他,在他耳边轻声说:“对不起,对不起。”
是我害了你。
更新时间: 2020-08-19 21:08